该来的终是要来。
潘银莲不是没有精神准备,可贺加贝能这样嬉皮笑脸地跟她说这事,还是深深扎伤了她的心。这桩婚姻,始终给她一种不稳定感。那阵贺加贝穷追猛攻时,她就觉得不真实。当知道自己是因为长得像万大莲,而被“顶包”错爱时,更是预感到一种不祥。可那时已不能自拔。一步步卷到今天,终还是要以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那种阴晦预兆收场。
为稳固这桩婚姻,她已付出了一切。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在城里能找到一份工作已属不易,何况还找了贺加贝这么一位丈夫。嫁他时,他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名人了。新婚之夜,她就在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待这个男人,给他一个女人应该给他的全部温暖和幸福。她最害怕别人说她来自山里,见识短浅,小家寒气。因此,她总是在努力克服着这方面的毛病。她不是不爱钱,但任何一笔钱经过自己的手,都会打理得清清爽爽。哪怕是给剧组买盒饭、订夜宵,也从不沾一星半点。连在婆婆家临时去买点葱蒜,自己忘带钱,用了婆婆的,也会分文不少地把找零放回原处。她始终在总结自己母亲的教训,也是因为太穷,而把财物看得比亲情和生命都更贵重。她娘哪怕是出门打猪草,也会眼皮子浅,把邻居家的葱蒜扭一把揣回家。有人叮咛:凡她娘走过的地方,都得瞪大眼睛盯紧了。可盯着盯着,仍会丢掉一两颗鸡蛋。娘对爹也始终没有好脸,抠抠唆唆,哪怕是一包烟,也管得让爹在乡党邻里面前丢尽脸面。爹挖煤挣回来的钱,她四处窖藏,最后甚至被热炕把一沓钱烘烤成了纸渣。潘银莲也在总结嫂子好麦穗的教训,尽量不与任何别的男人来往,以免落下轻薄****的恶名。她始终在把自己朝一个好媳妇的方向塑造: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善良宽厚,贤淑有加。除了身体上那点无可挽回的疤痕外,她是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尽量完美起来。谁知努力到最后,竟然还是努力成这样一种结果。那么像她这样的人,出路又在哪里呢?
自从知道贺加贝是因万大莲而形容枯槁时,她就知道,这桩婚姻可能不保。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生命耗损到这种程度,那就不是人为能改变得了的。何况这是今天的贺加贝,已经活成很大的人物了,在西京也都快放不下了。她明明知道他已活得很不真实,但又无能为力。因为史托芬他们说:贺氏喜剧坊的事业,需要把他包装得更加玄幻起来。如果真实得任何普通人都能达到,这个喜剧明星就没有魔力效应了。而票房是需要魔性的,他不魔已不由他了。
现在她唯一感到真实的,就是贺喜。这是她跟贺加贝生的儿子。自从有了贺喜,她才有了一些真实的感觉。无论贺加贝怎么虚空、玄幻,他总是贺喜的父亲。她每天紧紧抱着贺喜,就觉得一切喜剧的夸张、变形,都有了一种似乎可以把握、矫正的度数。可没想到,儿子的分量是如此轻飘,放到他床边,他还是把头扭向另一边了。生活正朝着更加夸张、变形的方向猛烈滑去。看着睡熟的儿子,她怎禁得住泪流满面?
自从那天看到贺加贝为万大莲的消失,几近崩溃的身形时,她就在思索: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也许贺加贝从来就没有真实地爱过自己。可她,自从上了贺加贝的婚床,就把他看成是比自己所有亲人都更重要的人了。她听好多女人讲,失败的婚姻,多数是因为把男人困得太死,呼吸不畅,才逼着对方出轨跳槽的,她就努力尝试着给他自由。当然,也是因为他过于劳碌,几乎没有自由的时间。结婚以后她才知道,演员竟然是这样一种苦累职业,熬更守夜不说,甚至比农村的石匠、铁匠活得更需要体力,脑子还得高速运转。她是深深体贴着这个男人的,即就是有些怪异的长相,在她眼中,也是一种非常可爱动人的容貌了。因此,她给贺加贝的婚姻宽松,可能比任何女人都要舒展很多。尤其是在万大莲与牛乾坤结婚以后,她几乎不再去管贺加贝的任何行踪。特别是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她就完全放松了对贺加贝作为一个女人的警惕。她相信自己的婚姻,已是锁在保险柜里的重要物件了。可没想到,万大莲会遭遇牛乾坤的断崖式翻车。让她更没想到的是,贺加贝能重蹈覆辙,竟然为这个女人寻死觅活,要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她也在做最后努力。在打听到万大莲的住处后,她端直去了一次万大莲大姨的村子,还专门抱着贺喜。张驴儿也是紧随其后,撵都撵不掉。
那天见万大莲的情景,直到现在她还都历历在目。
她第一个见到的,是万大莲的大姨。那个大姨见了她先是一惊,端直说:“大莲,你抱的谁家娃?”然后很快就发现不对头,但她已闯进家门了。
万大莲见了她,不仅没有给她任何为难,而且还让她大姨炖肉、杀鸡,非留着吃饭不可。万大莲是知道她的来意的,但始终不主动挑明,这大概就是人家的聪明处了。可她忍不住,只说了几句话,就先哭起来。她哭,贺喜也吓得哭。万大莲就忙着递纸巾,帮着擦泪。
潘银莲终于还是开口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落难了……可……可我们母子容易吗……”她有些语无伦次。
万大莲大概是被她“落难了”那句话刺激得也哽咽起来。但人家明显能克制住自己,没让泪水流出来,只是两眼微微潮红了一下,很肯定地发问道:
“银莲,你觉得你想的那些事……可能吗?”
这句话,还把潘银莲反问住了,她甚至有点暗自庆幸:得亏自己情绪有所控制。来时在路上她甚至想,必要时,也得采取一些过激行动。不能像她哥一样,人善被欺,马善被骑。她甚至都收拾起了手表,还活动过手腕。小时被人逼急了,她也打过架的。尤其是河口镇的女人们,打架都爱相互揪住头发死不丢,那一招很管用。在她想来,那也是女人动手最狠的一招了。她记得万大莲头发不短。她刚见万大莲第一面,也是先打量头发,发现依然不短,甚至还更加蓬**来,不缺下手的地方。可这阵儿,她已经在后悔自己的那些野蛮想法了。
后边她们就再没涉及敏感话题,只是在孩子身上说来说去,无非是饭量、睡眠、哭闹这些事。说得话匣子洞开,还很是津津有味的。她甚至还由衷地赞美了万的头发,怎么保养得这么好?发质就像二月嫩黄的柳梢。万大莲还故意将一把好头发,递到她手中,让她细细看,细细揉搓。她是一种爱不释手的欣赏有加感,不仅发现万的发质好,而且发梢还连一点分叉都没有。要不是张驴儿不停地团团乱转着叫唤,她兴许还真的能留下跟万大莲共进晚餐呢。
那天潘银莲从万大莲那里出来,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感。她想着,可能就是贺加贝的单相思而已。要成,他们早就成了,何必等到现在呢?可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快,贺加贝就跟她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谈判。当她再去找万大莲时,她大姨说,自她那天来找过后,万大莲就离开她家了,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无奈间,她又去找了史托芬。
其实,万大莲她姨家的村子,就是史托芬提供给她的。提供给她这个地址时,史托芬甚至有些神秘,说希望她去见见万大莲,有好处。她也领会了史托芬的意思。可见了万大莲,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境况,就又松懈了下来。没想到,贺加贝是这样地不依不饶,接二连三地跟她摊牌。他甚至厚颜无耻地说:“只是办个离婚证就成,你还是我老婆。我给你把那套房装修好,你去住着。钱给你花上,随便花。我随时也会来看你和贺喜,你还是实际上的正宫娘娘。”面对嬉皮笑脸的贺加贝,她这次是真的甩了一耳光。可他不仅没还手,而且甩了左脸,还把右脸又凑了上来,他是软缠硬磨着非离不可了。
潘银莲最后又找了一次史托芬。
史托芬是在喜剧坊的工作室与她进行这次谈话的。
潘银莲没带贺喜,但带着摆不脱的张驴儿。
潘银莲每次见史托芬都很客气,但这次,她有些激动,第一次开口没有称呼他史老师。她质问:“这下你满意了吧?”
史托芬一愣,但没有接话。
潘银莲说:“你们自始至终都在欺骗我。贺加贝为什么生病,你们早就知道,可就把我蒙在鼓里。你们是串通好了,在欺负一个乡下女人。我现在才一点点回忆起来,你们时常流露出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笑,那种把一个人当傻子作弄的灵巧智慧。你们的确聪明,你们能把丝毫没意思的东西,弄得将观众笑翻在地。你们能把可怜人的病痛、残疾、单纯、痴憨,变成满台的包袱和笑料。我们乡下人培养一个大学生,有可能献出女人的贞洁、父母的生命,你们却把他们弄到这样的地方,让他们整天用电脑计算五分钟能大笑多少次、中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而那些笑,在他们的父母来看,可能是打瞌睡的催眠剂。因为我哥就是他们父母中的一个,他完全看不懂你们的喜剧。当然,他不配看,他低档,他层次不够。可我在想,你带来的好多学生,也并不比我哥的孩子家庭生活更优越。我问过他们中的好几个,都是靠父母打工挣下的辛苦钱供养来上学的。你为什么不教他们怎么回报父母,怎么为改变他们家庭和兄弟姐妹的命运,学点更有用更有人味的东西?他们竟然帮着你一起来坑害我。看看他们每个人写在桌前的座右铭,你自己来看看,你来看看:‘笑料和包袱就是一切’‘笑料和包袱就是喜剧坊的生命’‘笑料和包袱就是喜剧的终极目的’‘笑料和包袱就是我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这都是你平常灌输给他们的吧?他们还记得生活的沉重和艰辛,还记得父母为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吗?平心而论,贺加贝过去并不这样冷漠、自私、狂妄,都拜你们所赐,几年时间,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包装成了疯子。自己不认识自己是谁了,也不认识别人是谁了。他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只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如果得不到,他就会把你包装起来的喜剧坊毁于一旦,对不对?你怕了,你就拼命迁就他,甚至不惜把我潘银莲踩在脚下,而去满足他无休止的欲望。我再尊敬地称呼你一声史老师,贺加贝成今天这样,你有罪!我和孩子被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抛弃,你有罪!!你带的学生成为这样一些只懂得计算和迎合观众笑料的可怜虫……除此之外,已是非不分、麻木不仁,甚至想方设法地帮着作弄、坑害我,你有罪!你们有罪!!!”
说完,潘银莲就要离去。
“等等。”史托芬叫住了她。也许这声等等,叫得有点重,一直卧在那里静观着潘银莲控诉的张驴儿,猛地站起来,对着史托芬狂叫了几声。
史托芬说:“潘老师,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潘银莲很干脆:“你还能做点什么?你们还能助纣为虐,让贺加贝把我伤害得更狠一些。只要你们的‘喜剧帝国’垮不了,什么事你们都能干出来。我不对你们做任何指望。我就是觉得可惜了,这些只会计算笑料的孩子,可惜了他们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们学了一整,就学会了迎合别人笑脸的精致算计。”
“难道……你见我就想说这些吗?”
潘银莲说:“也许本来我是想说别的,甚至可能跪下求你史老师,求你的团队帮帮我。可突然间,我面对这个喜剧工作坊,就不想再说别的了,说了也无益。求谁,也许只会落下你们新的喜剧笑料和包袱。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该离开了!”
史托芬一直追到门口,但潘银莲没有回头。只是张驴儿在边撤退边汪汪汪地还击着。
祸不单行这句古语,在潘银莲身上反复应验着。就在她从史托芬那里出来后,接到了潘五福的一个电话,她哥说:“家里要是没有大事,我实在都不想打扰你,可是……莲,我摔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关键是娘,有点麻烦,她彻底疯了,要是没人服侍,我怕掉到河里淹死了。她已经几回掉到河里了……”
潘银莲回家就收拾起了东西。
贺加贝这天晚上再次回来,要她答应他的请求。她已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贺加贝甚至跪在地上,求她给他一条生路,说要不然,他也不会活得太长久,你潘银莲还得当寡妇。
张驴儿不长眼,面对着跪在地上的贺加贝,使劲乱咬着,咬得贺加贝心烦意乱的,竟然一大头皮鞋过去,把它踢得满嘴是血。
潘银莲浑身颤抖地抱起张驴儿,看它痛得直抽搐,就疯狂地喊道:“贺加贝,你去死吧!欺负狗算什么本事。”说完,她哇哇大哭起来:“我离,行了吧!我跟你离!”
贺加贝软瘫在地上,磨磨唧唧地说:“就是名义上离……你的一切……我还都管着,钱……啥我都给……”
“请你滚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只要贺喜,只要这条狗!贺喜是我生的,狗是我收留的。我害怕我走了,连狗命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