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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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火炬带着白梦露回到那个县剧团,白梦露的主角位置,已经被彻底替代了。替代她的,是团长的老婆。团上大大小小几个本戏和折子戏,女主角全是团长老婆一人包圆了。并且新近编出的新戏《貂蝉》,也都是根据团长老婆“量身定制”的。连在全国请的大牌编剧、导演、作曲、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都把团长老婆的戏看了,特点也研究了,身材也量了。胖是胖些,上身长、下身短、屁股圆、腰腹厚实的比例也很明显,但服装设计说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只要舍得投入。反正一切都是按团长老婆的“原材料”进行“打造”。貂蝉的戏份很重,其余角色,戏本来就不多,还要求能减尽减,反正不能有任何人抢了她的风头。演吕布的生角有几句上场就是“碰头彩”的好戏,都被活活掐掉了,说是喧宾夺主。凡平常跟自己“关系不卯”的,“不是自家人的”,统统都是“群众若干人”角色。大编剧、大导演、大作曲都很配合,只要钱给到位就行。有人给白梦露说:“你既然上了大学,就到别处谋饭碗去吧,回来也没你的戏。人家都给全团放话了,谁要不长眼,跟我的敌人打得火热,合唱队都休想进。”白梦露身体也不好,就死了回团当主角的心,只是可惜了肚里的十几本大戏。在外面混了一圈,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唱主角的感觉,哪怕再唱一回也行,但已经没有这个舞台了。再小的台面,主角都是十分稀缺的资源,任谁站上去也是不愿意给别人留一碗饭的。

贺火炬就把白梦露带到了西京。

西京秦腔团这时也在慢慢恢复元气,说是又要重视传统文化了。这些年剧团也折腾美了,一时唱歌,一时跳舞,一时演小品,一时走模特儿步,一时又闹腾流行音乐会,还开饭馆、茶楼、洗浴搞三产,反正啥热闹钻啥。你去钻啥都有人表扬说你能创新,步子迈得大,就是唱戏老遭人批评、嘲弄:说都啥年月了,还死脑筋守着戏。结果转了一大圈又转回来了,戏从茶园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地回到了舞台上。

如果团里能把白梦露调进来,贺火炬也许就先回团当演员算了。可与团上协商了一整,团长也组织人看了白梦露一个折子戏,专家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前途。说她无论功底、嗓子都很一般,也就是县级剧团水平,与同期考试的其他一些演员相比,差距还比较大。尤其是学了一些影视表演,“台架”和“台步”都又“水”又“飘”,搞成了“四不像”。而进人指标又十分有限,团长就很是遗憾地告诉他:“火炬,暂时可能不行,以后再看机会吧!”贺火炬知道这是客气话。西京是秦腔人才的终端流向和高地,各路人马都在省市各家院团门口盘桓已久,想谋个“单位正式人员”谈何容易。就是真有几下,恐怕也得脱几层皮,何况梦露的确不算挑梢者,年龄也没优势了,他就只好另谋出路了。

其实他回到西京,最想干的还是喜剧。他哥贺加贝知道他回来,也想把他再拉进去。喜剧坊的实际“操盘手”史托芬,已找他谈过几次,希望他加盟,但都没谈拢。因为他去看了几场演出,很是失望。这已不是他心目中所想搞的喜剧了。首先他对一边吃饭一边演出很不适应。尽管火爆得一塌糊涂,但演出内容空泛,语言充满刻薄,并痞里痞气。很多笑料,都是从网络上临时扒下的噱头,生硬充斥进去,从剧的完整性上显得疙里疙瘩,极不协调。加上机巧布景、魔术道具、肢体搞怪,再勉为其难地增加一些特殊效果,总体显得虚浮肿胀、花里胡哨。并且时时还透着对弱小的捉弄和对权贵的谄媚。反正全不是内在流淌出来的属于艺术的奇绝和惊喜。也许是出去走动几年,与这个城市有了隔膜,语言系统也不大兼容,大家觉得好笑的地方,他已觉不出有什么好笑了。相反,倒是他哥那一身“大牌”脾性,令他有些瞠目结舌,甚至大倒胃口。贺加贝怎么成这样了?上台后,那种唯我独尊的感觉,以及语气中随意带出的傲慢无礼,都让他有些不敢相认。他是真把自己当成喜剧巨星、“剧帝”了,已丝毫看不出一个演员对舞台应有的敬畏和尊重。他爹火烧天过去老教导他们说:戏演得再红火,都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姓甚名谁。你可以给天王老子摆谱,但不敢给观众装大。但贺加贝现在就是在给观众装大,用时髦的话叫装×。即使说出那么一两句感谢观众的谦卑话来,也是言不由衷,充满了虚情假意和做作。就连私下跟他哥交谈,也觉得贺加贝是已活在半空中悬着了,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没拉几句,贺火炬就不舒服得想赶紧逃离。

贺火炬与白梦露在外面租了一套房住着。嫂子潘银莲倒是通情达理,希望他们回家来住,要是觉得挤卡,她可以搬出去。但贺火炬不想住在家里,觉得外面更自由些。加上他在筹谋一个小剧场,想自己干起来。他对喜剧突然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特别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实验室”。就在把小剧场快促起来时,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有关他哥的笑话,都是跟万大莲的。有些笑话,但见说,就有人喷饭。说贺加贝为万大莲,都自杀过几次了。自杀现场分别在:郊区某个村头的老槐树上;二环某个三十层楼楼顶上;古城墙的某个城墙垛子上;护城河的某段水域里……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他把自己比作梁山伯、柳梦梅、贾宝玉,而笑话把他传成了秦腔《游龟山》里欺男霸女的花花公子卢世宽,《逼上梁山》里强占林冲娘子的小丑高衙内,还有《窦娥冤》里靠乞讨上位的流氓无赖张驴儿。文艺界这点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有点动静,都会形成蝴蝶效应,搞得飞沙走石、狂风巨澜的,何况贺加贝的确是家喻户晓的名人。有关他殉情自杀的消息,就几天谣出一拨来。连多少次演出,都因万大莲而停摆的“内幕”也传得沸沸扬扬。还说为万氏,贺加贝竟然把建贺氏喜剧大剧院的钱,都动用着去买了高档别墅。总之,传得风月无边,神乎其神。他知道他哥过去对万大莲的那份执着,但现在已是有孩子的人了,还这样疯狂,他倒不是太相信。可有一天,他妈突然打电话让他回去,骂贺家出了报应。他说他正忙着小剧场装修呢,他妈说:“忙着埋你爹都得回来!”他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他一回去,他妈就哭得坐在地上,说贺家完了,香火要让你那个哥彻底断送了。

他问,咋了?

他妈说:“你说你哥是不是病了,突然不要潘银莲,非要万大莲不可。万大莲再跟他,都是三婚了。就是长得赛天仙,能吃,能喝,能给你当娘、做先人是吧?我都给他跪下好几次了……他还是……把你嫂子气走了。你嫂子人厚道,没亏过你哥,也没亏过我呀!你哥做出这等事来丧尽天良啊!你知不知道,你嫂子把贺家的**贺喜都带走了哇!看来这女人也不是善茬,她是把贺家连根刨了呀!我想着没那么简单,哪家闹离婚不闹个五黄六月、天昏地暗的。闹一闹,好多不也就过去了,何况还有我这个老娘给她撑腰着。可潘银莲性子竟然这么硬,说走就走,只带着贺喜,还有那条大屁股狗就走了!我打电话给你那个死哥说,你猜他咋说:走吧,让她走吧,把儿子带到哪里还得姓贺。还说娘你放心,儿子混成这样,再给你生一堆公子公主都行!他皇上能生几个,我贺加贝就能给你生几个,你就安生做你的皇太后吧!谁的位置都能动,唯独你这个太后宝座稳如泰山!你说你哥是不是疯了?把戏唱到这份上,说话天一句的地一句,做事也是人一半的鬼一半,是不是得进精神病院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呀!你必须把他摁住,让他把我孙子接回来!没孙子我也不活了哇……”他妈哭得几乎要在地上打起滚来。

无奈,他去找到贺加贝,很严肃地指出:“你这样做不对!”

谁知贺加贝已完全没有过去能跟他商量事的亲兄弟感觉了,只说:“我想讨个老婆还要你管?”

“你是有老婆的人。何况潘银莲过去并不想跟你,是你死乞白赖着跟人家结的婚。前前后后我清清楚楚。”

“你知道什么?那就是影子。她只是长得像万大莲,可并不是万大莲。何况还有你并不知道的事情……我堂堂一个贺加贝,奋斗了这些年,连个心爱的女人都占有不了,我亏我的先人!活呢活!”

“怎么活,都得有责任吧?”

“怎么活,我都得有万大莲!”

“你疯了是吧?”

“谁都别劝我。在这件事上,不管是亲娘还是亲兄弟,都没用!没用!没用!知道不?”

“贺加贝,你能不能冷静一下。”

贺加贝暴跳如雷:“我冷静不了。要我放弃万大莲,我马上死给你们看。你回去告诉妈,想要她这个儿子活命了,就准备认万大莲这个儿媳妇吧!孙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因为我是贺加贝!贺加贝!贺加贝!知道不?”

贺火炬久久凝视着这个哥,他真的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