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谈人生

莱玛斯咖啡馆

字体:16+-

珍妮走进莱玛斯,就像其他来咖啡馆的客人一样。与一般下了班后还想喝咖啡的上班族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手上提着一只白色女用旅行箱。她悄悄把它放在桌下,然后才走到吧台点餐。

她看起来不像才度假回来的晚归的复活节观光客,不该是这样苍白的脸。有可能她是个可怜的值班人员,比别人晚放复活节的假,也许正要往弗列斯兰机场,搭飞机到罗都斯度一周的梦幻假期。但绝对没人、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一位罹患癌症的化学硕士,正要前往奥斯陆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一杯咖啡、一份虾堡,还要一块复活节蛋糕。”

“您坐几号桌?”

珍妮光顾莱玛斯几百次了,这次她却忘了看一下桌号。她回到桌旁,然后又走回吧台。

“十三号。”

“一共是二十二克朗,咖啡会为您送过去。”

十三号,珍妮心里想。没错她是坐在十三号桌,而她的生日是三月一日,1.3.1947。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日会组成十三这个数字。如果她健康的话,发现这个小小的偶然,一定觉得很有趣。可是现在她却非常害怕,这个发现像道恐惧的光束刺穿她的全身。

她在皮包里翻找着香烟,拿出来放在桌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有人把报纸留在桌上,珍妮瞟了一下上头耀眼的彩色照片,是一对戴着太阳眼镜与红色绒球帽、皮肤晒成棕色的情侣,在阳光下于雪中站在一组滑雪杖前。

“梦幻复活节……复活节享受夏日温暖……”

一九八三年四月五日星期二。珍妮吸了一口烟,开始算起时间来,三十六天前是她三十六岁生日……

珍妮并不迷信,但她现在却有点神经质。她觉得自己现在仿佛世界的中心,所有的事似乎全集中到她身边,借由她的状况呈现出一种新气象。

服务生送来她的咖啡,珍妮把报纸推到一边,捻熄香烟,吃了一口虾,然后把放着面包和复活节蛋糕的盘子压在那张度假照片上,再给自己点了根烟。

她吃不下,一只虾都嫌太多,她无法想象又滑又湿的虾拌着美乃滋在她患了癌症的胃里翻来覆去。咖啡她也没碰,因为既浓又恶心。

珍妮不由得想到,她问医生她的病是否可能由环境因素所引起,例如她在实验室里接触化学药剂的工作。医生支吾其词,这点已经半证实了她的疑虑。实在太恶劣!但换个角度来看,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有轻于鸿毛之死,早晚她都得死,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罢了。现在她突然发现人类终得一死这件事非常荒谬。

珍妮受不了再看报纸上复活节的罗曼史、虾和咖啡一眼,也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

她抬起眼看着门庭若市的咖啡馆,发现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事,她注视着咖啡馆里的人群,一个、一个把他们看得透彻清晰。

她有种感觉,自己认识每个人或者认出,他们好像是自己的家人一样,仿佛与她出自同一血缘。

同胞……

每张脸都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你们这些可怜的人,珍妮心想。虽然你们活得比我久,但你们却不曾真正活着。

她觉得自己心底油然生起一股骄傲,同时也同情所有的人,或者该说是所有的生命。

“珍妮!”

她吓了一跳,断断续续地从自己的冥想中被撕裂开来。

“哎呀!好久不见!你复活节过得好吗?”

冷不防被人打断。是她住在索瑞得的朋友,好似从图画书中走出来,全身晒成麦芽色,金发上还顶了副太阳镜。

又是个意外……

“你没出门吗?”

西莉在她对面坐下,将自己的手放在珍妮的手臂上。手腕上宽大的金色手链闪闪发亮。

“对,今年我留在家里。”

“可是你有假,不是吗?”

“没错,你呢?”

“到芬泽去了,昨天才回来。朗希德和我,我们……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们的小屋。”

“大部分时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

“问什么?我问了什么吗?”

“你不高兴吗,珍妮?对了,你究竟为什么没出门去玩?”

“你说你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朗希德的小屋?”

“对呀,没错。我们认识了一位老师和一位医生。”

西莉陶醉地眨了眨眼。

“他们有栋很大的度假别墅,有三温暖,你知道……而且……我们在那儿待了一阵子。”

“也就是说你有段复活节罗曼史啰!”

“珍妮!你不舒服吗?”

“我……”

“算了,每次我们这些从山上度假的人一回来,就觉得你们这些都市人看起来总是非常苍白。不过不久大家看起来也都差不多了……嘿,有几天特别热,所以我们光着上身做日光浴,你看!”

她几乎把毛衣给脱了。

华而不实,珍妮想。她忽然了解“虚荣”这个词的意义了,她还想到学生时候,在古诗里头“虚荣”常与“瞬息”一起出现。哦,虚荣!哦,瞬息!孪生子,难道它们不是一体两面吗?

发生在复活节的性,珍妮想。

性虽然不是她唯一的生活内容,对她却也意义非凡。不仅仅是为了享乐,**偶尔让她有融为一体的感觉,但不光只是与伴侣,而且还是与万物合而为一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曾经与强尼谈过这个问题,他给她看了贝尼尼[3]的泰芮西雅·艾维娜雕像的图片。宗教与情色。认知即**,**即认知。生命丰富多彩。崩裂……

性,她曾尽情享受过这个字所隐含的快乐,但现在就算是这一点也毫无意义了。一切都起了变化,性就像虾与咖啡一样无关紧要。

“你到底在想什么,珍妮?难道你以为我没注意到有事不对劲?”珍妮啜了一口咖啡,像可乐一样冷的咖啡喝起来如同焦油。

多年来,西莉是珍妮最知心的闺蜜,现在珍妮却觉得自己对她很陌生。西莉就像复活节前尚未意识到生命的自己一般地活着,世界只存在她的脑中,像一种概念,一种想法。

“世界是座游乐场吗,西莉?一座大型游乐场?”

“究竟怎么回事?你突然变虔诚了?”

“有可能。”

“等一下。”

西莉走到吧台,拿了茶饼和咖啡卷回来。珍妮已经又点起一根烟了。

“好,现在说说看,发生什么事了?一五一十地说哦!是不是复活节的时候,有摩门教徒去找你?你就是太容易被影响了,珍妮,你应该不要和摩门教徒打交道的……”

“不是,西莉,根本不是这样子……”

她快哭出来,但还是忍了下来。

“不然到底是什么呀?盘子上的东西怎么回事?你怎么动也没动?”

“我得了癌症。癌症,西莉,你懂吗?情况似乎很严重,明天一早我要到奥斯陆的放射科去。或许我只剩几个月的生命了……”

西莉仿佛被揭去面具似的露出了真面目,珍妮几乎同情起她来。现在她们两个**相对。

“可怜的珍妮,亲爱的小珍妮,为什么你刚刚不说呢?”

这位朋友执起她的手。接着就是如同从报上剪下来的完整故事。

珍妮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叙述十四天来发生的事。她很惊讶自己竟然能够这么冷静又准确地描述所有的事情,连细枝末节也没放过,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西莉仍旧紧紧抓住珍妮的手腕久久不放。珍妮看见自己的手在刺眼的灯光下苍白毫无血色,像雪一样的白。

“我们不可能永远不死,西莉,早晚你也会遇上……”

她深深望入西莉的眼底。

“现在对我比较重要的是你生病了。难道我帮不上任何忙吗?”

珍妮又点了一支烟,摇摇头。

“嗯,我要陪你到奥斯陆去,我可以请几天假,你一个人去不好。”

“谢谢你,西莉。但这段路我必须自己走。现在你得跟我说再见了,西莉。或许这很痛苦,但我必须向自己、向这座城市以及生命告别。以后你免不了也要这么做。”

“珍妮,等等,珍妮,我真的很想……”

“不!我必须自己完成,现在我得走了,西莉。”

她的骄傲现在如柱子般坚硬。

她起身穿上外套,从桌下拉出白色旅行箱。

“对了!你想不想吃虾堡?或是复活节蛋糕?这些给你吃。”

“可是等一下……”

“保重了,西莉!”

她转过身背对西莉,走到街上,逃离西莉的同情。

同时觉得自己从整个世界挣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