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谈人生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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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一直很喜欢搭公交车。

她喜欢坐在窗户旁欣赏沿途的风景,群山、峡湾、房舍、橱窗、人群……

仿佛是翻阅一本书。

她可以不受打扰坐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也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珍妮精神最集中的时候,该是每天从卑尔根到阿萨勒之间的公交车路程。当她的思想偶尔绕着经济与日常琐事以外的问题打转时,就会在公交车内开始她的赏景之旅。

她在这儿迎接晨曦,观赏日落。就在这儿,她想到人并不能永远活下去的谬论。

现在她坐在一位母亲和她爱讲话的六岁或七岁小男孩后面。

小男孩刚走到熟悉现实生活的人生阶段,世界不再是崭新未知。他或许会再发现新奇的事情,但世界早就不提供惊奇的理由了。它停止持续的自由。

两排座位前有个两岁的小女孩坐在爸爸的腿上,她忽而玩扯着爸爸的胡子,忽而挣离爸爸的怀抱,兴奋地指着窗外。

小女孩与七岁男孩比起来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她正处在神秘的年纪,对她来说,世界就如上帝休憩的第七日一般新鲜。小女孩眼中的一切都是好的。

要是司机为了自己能飘浮在公交车顶端,突然把公交车改为自动驾驶,小女孩或许会指着他说:“看啊,爸爸,那个人在飞!”

或许这个三十几岁像是高中老师或社会教育家的爸爸却反而被这个情况吓了一跳。道理很简单,因为在他三十几年的生命当中,从来没碰到过类似事件。没错,这就是原因。

两岁小女孩此刻正指着一辆闪着蓝灯、警笛长鸣的救护车。救护车朝着索瑞得的方向从公交车旁呼啸而去。一切对小女孩而言都是前所未闻的。

爸爸还是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但他这么做无非是出于教育的考量,因而参与自己女儿的经验。他这辈子已经看过太多的救护车了!

小女孩还没坐好,马上又离开爸爸怀抱,兴奋忘我地指着一匹站在大栅栏前的马。

“哇,喔!”她叫着。

“马,卡蜜拉,那是一匹马。”

这位高中老师说得没错。

如果他透过窗户看见的是一只袋鼠,想必会搔搔脑袋——只不过,他已经往来这条路许多次,却从来没遇见袋鼠。

但小女孩却可能又会兴奋地“哇,喔”大叫。

看见袋鼠不多不少也许会让珍妮兴奋莫名,但她的动物学知识还嫌不足。

其实她在这一刻看见的是一只袋鼠,前面的肚袋里有只小袋鼠。或者是一只大象,一只粉红色的大象,有着金色和银色的翅膀……

小卡蜜拉沉醉在自己的童话中,而一位高中教师最多只会沉醉在空气中突然充满小天使的童话中。

病危意味记忆的极度敏锐化。珍妮突然不断地回忆起童年往事,以至她能毫无困难地体会两岁小女孩对眼前事物充满惊奇的心态。

虽然这是最后一次,但她却有种第一次看见世界的感觉。其实不都一样吗?就像前排的小女孩一样,她也站在世界最边缘的界线上。

珍妮望向窗外。

芳草萋萋,远山高峻,轮廓鲜明,向晚的天空挥洒出耀眼的蓝,人与动物皆生气勃勃。

世界仿佛是几分钟前才形成的,好像一位魔术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它创造出来。

高耸的山坡上还留有几处残雪,那是上一年最后的问候。

来自生命……

珍妮或许再也看不见白雪纷纷扬扬的景象。她的循环已被打断,最后一个回合已然开始。

雪!

珍妮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地上白色东西的情景,就在世界的初冬清晨,粗粒白霜堆成的厚毯像一块冰冻的布覆盖一切。

“糖!”她大叫。

她从手推车上直起身,放纵地朝空中挥舞双手。

“糖!”

之前她从未见识过这个壮丽景象。其实她除了看见白雪结晶后的风景外,什么也没看到。

世界是个谜,珍妮这时想,但我们长大成人后,便习惯了这个谜团,一直到人生终点再也没有什么是捉摸不定的,世界变得清晰可靠。在夺取世界本身的表象事物前,要三思而行。想把世界当成奥秘来体验,必须不断地深化自我……

难道这不奇怪吗?

唯一真正的奥秘是我们眼睛所见,但却也是唯一从未被人提及的。

所有的人都一样。可是这并非谈论的主题。

没有东西如玻璃般透明之物一样朦胧不清。没有什么事如我们每天所经历的事那样神秘玄妙。

我们在宇宙中的地球成长茁壮,在一颗飘浮的星球上,在一颗魔法球上。这里有海、有山、有树,以及涵盖生命所有形式与范围的小水洼。

田野里生长着生物,从土里、石缝与树间冒出头来,汇集在河流与大洋,飘扬在天地间的空气中。更有甚者:在这神秘星体上的生物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张开手臂说:“唷喔,现在我来了!”

然而接下来时候到了。我们习惯周遭的一切,表现得仿佛势必如此似的,我们将这星球上的生命视为存在最理性的形式。也许我们把恐龙当成珍禽异兽,也只是因为它们绝种了。

三四年级的时候,珍妮还觉得住在澳洲的人不会从地球跌下来是件令人惊奇的事。相反的,澳洲人倘若真的掉入太空中的话,同样也会让她愕然不已。

当时她对“自然法则”究竟懂多少——自然法则,到底是什么?

卡蜜拉与“哇,喔!”让珍妮想起阅览室与工作小组。

十五或二十年前,她为了准备考试熟读了安·倪斯两册的《哲学史》(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她只记得起一句话——或许是因为第一眼她就觉得这句话是真理的关系:“先存于感官之物才能进入意识。”

某一位哲学家讲了类似的话,现在她又想起这句话。对她而言它似乎是关乎世界之事的核心。

我们身负众多的期望来到世界,这些期望也许会也许不会实现。就这方面而言,我们可能会接受任何一种世界秩序。

相对于某一类童话,现实不提供任何一种合乎理性的优点。从逻辑的观点言之,所有的世界秩序都可能或不可能存在。而人类天生便拥有无法置信的适应能力。我们能够天天活在现实当中,不丧失理智,没错,也就是能够不动任何声色,是因为唯有现实才是真实,唯有现实才是事实。

一旦没有支持现实存在的证据,究竟还有谁会相信现实?

世界,珍妮想着,世界成为习惯。一切都变得夸大不实。奇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时,我们必将变得麻木,最后,无法目睹世界存在的那天终将来临。只有在与我们的期望相较之下,有些事才显得扑朔迷离、模糊不清。只有当这一长串的期望破灭,我们才会非常惊讶。为了能切身感受存在的事实,我们必须先体验“超自然”。

珍妮再次望向车窗外。

索瑞得。卑尔根南方十公里的一处小地方。一些店家,一所学校,外加一间邮局。下班后的空**夜晚,珍妮像个小孩敏锐地观看一切。

唯一更能让世界被掌握的除了狂傲不羁的想象力外,就是它存在的事实。尽管如此,差别在于对理智而言,索瑞得就像是爱丽丝的仙境般那样不可思议。

某位哲学家也发表过类似的言论,伟大的奥秘不在于世界的形貌,而在于世界就是世界。

当初珍妮准备哲学考试的时候记住了这个论点。这句话似乎概括了想象得到的一切。

但她在往后几年再也没想起过。她太忙着过日子。世界本身不是个让人每天绞尽脑汁的议题。

可是突然患了癌症,看事情的角度又全然不同了。而世界、生命与死亡等字眼也变得有分量。癌症病患常会培养出对存在这个伟大命题的细微感受力,许多人甚至坚称它是病况的一部分。

然而在维瑟史都,这些想法却并不列入议事日程里。芬泽的医生与参议教师一点儿也不熟悉这些念头。因为他们太健康,因为他们有点太动物了。

他们与牛羊究竟有何区别?他们就只是杵在那儿,毫无知觉,一步也不懂得退。

若地球上只有一种性别的话,西莉还能在芬泽干吗?或许她数着天上的星星,或许昂着脑袋望向太空,也或许她发现了自身的存在,于是问自己从何而来。

珍妮没有自我意识,几乎像个卡通人物般走过她整个生命路途。就只有那么不寻常的一次,自我存在的意识像阵寒战流过她的身体。

人顶多活个八十或九十年,她现在正想着。代代相传……终将一死……活不长久……在人际关系的互动中充满不胜枚举的空洞言语。

如果人的寿命只有三四年,我们也得乖乖认命。然后认命可能就变成了我们的本性。反过来说,就算我们能活到一千或一万年,末日来临时,可能也还是不满足。

三十六岁……

永恒中的一日,时间里的弹指一响。珍妮不觉得自己长大成人,她一直是个初生之犊。

然而,她也不再羡慕别人多那么一些卑微日子的宽限日期,不论还能活一个星期或是一千年,基本上已经无关痛痒,反正总有一天生命都会停止……毕竟还有比准确的死亡时辰更重要的问题,还有比与时间讨价还价更要紧的事。

不是我病了,她想。是世界生了病,因为终究“发生的一切必然走向毁灭”。

佛陀说世上一切皆苦难困厄也是这个意思。世上有许多美好事物,有许多事我们会慢慢喜欢上,但我们喜爱的与追求的事没有一件能永恒不变。

是否有种特效药可以克服她失去自己的恐惧?难道没有可以抑止她生活贪欲,浇熄她生命饥渴的万灵丹?就没有比存在与否更须注意的观点吗?

珍妮站在世界最后的前哨研究这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