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四月的夜空繁星如织,地上的每一盏灯内闪烁着千分之一瓦的灯泡。
珍妮经过公交车与出租车,步履稍快却扎实坚定。她横越街道,往桦木林走去。
昏暗中的桦木林像座战备坚固的灌木丛,但珍妮发现,还是有条小路往林中蜿蜒而去。
她闻到春天酸涩的味道,腐烂的泥土味,却也交织着初芽生命的甜美气息。这些都让她想起生存的起源……
她抚摸着树干,碰触空中的枝丫,轻抚稚嫩的蓓蕾,然后站着久久不动,围抱一棵光秃的树干。
这是我的世界,她想。它看起来是这样子……
她往深处走,直到机场的灯光没入远方。飞机强力引擎的轰隆巨响来自一个与她毫无瓜葛的世界。
她到达一处林中空地,坐到树墩上,抓起一把青草,感受指间冰冷的泥土。然后举起一块地上的大石头放在腿上,如此沉重。抚摸着它,心情不觉地舒畅起来。它是这么地密实、坚固。
她觉得自己用石头将整个夜、整个世界往上高举……
我即世界……
珍妮没醉,只是病了。现在的她清醒无比。
我终会死,珍妮想。但我不单单只是一个在“现实迷路的访客”,我即现实。
黝黑的树梢在暗沉夜空中画出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如果再暗些,天与地便融成一片了。
我不存在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我即世界。
她大声地对自己说:我即世界。
她以前就想过世界是种奥秘,是团谜,而这谜团与她有关。可是现在,现在它不再只是种概念,而是撼人心神的认知,让她坚信不移。
她也曾有过与万事万物声息相通的模糊感应,有时是因为喝了酒才会产生这种感觉。但她却无法完全摆脱自己只是某一种生物陷入在某一个现实里的印象。她与其他事物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既有的世界属于我,她想,属于我,却不是我的。世界就是我。
为了体会这么简单的认知,她历经多少险阻困厄的道路!宇宙中究竟是否存在着更浅显易懂的知识呢?是否可能灵光一现便能茅塞顿开?
比起那拥有千年悠久传统,并使得现实加倍复杂深奥的基督教神话,这种思想难道不是无比简单吗?
我即一切存在之物。我是极少数被允许以整体、以人的身份见证与经历万有一切的人。
这一刻她似乎代表整体现实。
夜晚树梢上的星星如银针般耀眼灿烂,星光如紧绷的弦往复于天地之间,因而将宇宙编织成形。
珍妮拿起腿上的石头放回地上。
有种莫名的东西促使她从树墩上起身。不是她自己要站起来,而是她的身体自己做了这个动作。某种冲动让她跳了起来,来自她下方。
她走了几步却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因为她不仅是自己,也变成了土地。
她仿佛涉水而行。底下是海,四面都是海。但她脚下的海洋,承载她重量的深处——是她自身的海洋、体内的深处。
她自我的一部分好像往外扩散,被吸入硕大广博之中。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消失无踪,不再存在。似乎迷失了自己,如落入水面的水滴般转眼成空。
珍妮不存在了,可是同时她却也是整体。像落入海里的水滴变成了海洋,不再是个小水滴。
珍妮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但却察觉到周遭的世界物质。天体。
树木、星辰、坐于其上的树墩、四周的树林。相属相生,合而为一。唯有表面才有区别。
她四周的一切形体像海面上的微波细浪。将一切往上推送的深处压力盘踞在一切之下。无底深渊的压力,一种渗现光芒的幽暗压力,一种满溢旋即又泄空的黑洞压力。
早年的珍妮属于激**伏浮的表面,现在的她同时也潜在沉重、密实与沉默的深处。
海面的波浪已趋宁静。
如同身边茁壮高耸的树木一般,她也立于景色之中。她也是景色。
如手上拇指般真实明确——四周的景色也如自己身体般真实确切。
在她血管中涌动的生命力化身汁液在桦木内流窜奔驰。而一切,树木、石头、树墩、青草、土地与自己—— 一切都是一种意识,一缕精神。
她感受到意识从体内渗出、消失、发散。同时又觉得被它环绕,包裹在温暖汹涌的意识洪流里。
伟大的神!珍妮想。伟大的我!
她觉得自己从时间里割离出来。
时间?
时间与空间这类词汇不具意义。珍妮不在时间中,她置身时间与空间之外。
她的经历并非持续秒或年,而是持续秒与年。还更长,或更短。
世界,珍妮破茧而出的日常世界。
她满溢着无法言喻的幸福,再也没有任何愿望,再也无所求。不是因为她曾拥有向往的一切,而是她即一切。
“佛陀!”她低喃,“涅槃……”
一切又回归原来的面貌。
树还是树,石头还是石头,她曾坐过的树墩仍是林中树墩,星星仍从数千光年外张牙舞爪,而珍妮·哈特勒斯仍在前往奥斯陆的路途中,准备面对死亡。
刚刚拥抱她的温暖水过无痕,只留下烧毁的世界,一个满是冷酷灰烬的世界。
她的感受笔墨无法形容。但她相信自己刚才体验到某种真实具体之物。
四月冷冽的夜带给她的是一种崭新的知识,一种她这辈子都将深信不疑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