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大厅中一水儿都是重要人物。复活节旅客与呆板商人相互混杂。晚班的飞机上商人甚至占了多数。企鹅带着雨伞与公文包。
珍妮看透他们。
长不大的人,她想。大衣下的身体颤抖着。
珍妮孤独地立于悠悠天地间,她与这些长不大的人之间无话可说。
让她害怕的是自己不再有孤单的感觉。
他们有灵魂吗?他们这些在这儿仓促奔波、机械化地像默片画面的人物有灵魂吗?
哦,没有,珍妮想。他们全都不曾拥有灵魂。他们不比蚂蚁窝里的蚂蚁拥有更多的灵魂。他们就是灵魂。就像梦中的白马王子不会拥有灵魂一样,灵魂是属于做梦者的。
机场大厅里没有数百缕灵魂在此逗留,只有许多张面具,但面具后藏了不可分割的自我。大家都是同一个灵魂的代表,一个因急功近利而被蒙蔽的灵魂。很明显的,他们对自己的存在毫无概念。
珍妮眯起眼看着所有的人。全都一样,他们是来自同一种族。
她有了变化。她再一次有了变化。忽然她对周遭这许多深陷强烈生命饥渴旋涡的幼稚心灵起了同情心。
看着他们汲汲营营追逐卑微的自我、表面的自我、幻想的自我,实在令人心痛。
沉住气,珍妮想着,放手吧!
一旦你们释放自己,将会获得一切。但必须得先回到原点,得先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救命得先放手……种子落在土里,然后腐烂……
她多想抓住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知道的一切。但她不能把一个拿着公文包与雨伞的过路商人叫来当面训斥一顿、紧盯他的眼睛,然后对他说:
“很抱歉,可是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你自己就是现实,就是神吗?”
“什么?”
“你并非是群体的一个偶然成分,并非无足轻重……”
“什么?偶然?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你就是一切。你是彻彻底底的宇宙。”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你不只是个现实的过客。你就是现实……”
“啊哈?哦,没错,或许在某种方式上。听起来很新奇……”
“但你是幻觉的牺牲品,被碎裂成块,与自我分离。”
“嗯哼……啊,我得画位了。”
之后她的目光落在柜台后安德斯·罗斯塔肯身上。他望过来,回她一脸温暖的笑容。今晚他还会与她说话,但不是他想的那样子。
她穿过大厅。
“你有足够的时间计划,珍妮……”
珍妮!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吓了一大跳。这么正常,这么理所当然。
“我去散了个步。”
“我看见了。你不把外套上的污泥弄干净吗?”
她完全忘了这档事。但这又让她想起其他的事。
“我会的,安德斯。我有些特殊经历……”
“是什么?”
“我说过我要到赫尔辛基……”
“没错,明天上午十一点五分往奥斯陆的SK484班机。”
他真关心。不过现在这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我不到赫尔辛基,而是要到奥斯陆,好死在那边。”
“你在说什么?”
“你没听错。但没关系,那没什么意义。在桦木林里已经死过了……”
“你一直有点奇怪,珍妮。但现在我真的不太知道该怎么办。老实说,我觉得你有点绷太紧了。”
“你明白吗,我觉得迷失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我已消失。同时我却又是我身边的一切……顷刻之间我成了神了!”
“嘿,你还好吧?”
“是也不是,但那真的无关紧要,你听见了吗?你也不是真的健康无恙。一弹指,便不见了。岁月流逝,你也随之毁灭。”
“不会这么快的,何况我身强体健。”
“这点我绝不羡慕。”
“哪一点?”
“我不羡慕你身体健康,一切良好。”
怎会这么困难呢?她多想与别人分享自己费尽心血付出代价换来的知识,可是却反而与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陷入糟糕透顶的对话当中。
“喂,珍妮,听我说,把到奥斯陆的计划往后延,我可以把你的行李拿回来。你可以明天或改天再飞。你先到我家来,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就在布隆特达冷。一起喝杯酒……我……我有瓶不错的威士忌,芝华士威士忌。”
“哦,没办法,亲爱的安德斯,这行不通。”
她不得不马上编起故事:“我真的有点过度紧张,日后还有一段漫长的旅程等着我。我……我要飞往赫尔辛基参加会议,我有个演讲……明天晚上。”
“我忽然想到,你没有订从奥斯陆回卑尔根的机位?”
“我星期四要继续飞往莫斯科,一星期后要搭机到伊尔库次克,从那儿再坐火车穿越蒙古。我……我要到北京。”
“到北京?真的吗?”
“我有一个朋友……”
“你有个朋友?”
“……是挪威驻北京使馆的外交官,他为我安排了到西藏的行程。我将会在那儿待一阵子,学习佛法。”
“嘿,你在唬人吧?”
“我会住在一间寺庙里。最近我遇到一些事,我觉得自己是位佛教徒。”
谎言真容易呀。只是她说的话中,幻想的成分多于事实,但从某个角度来看,她也道出了真话。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
“我想也是,因为你刚说的一切就像一团迷雾,令人费解。”
“听着,安德斯,西藏住了一位牧羊人,他现在正将一公升的羊奶倒入一口大铜罐里……”
“然后呢?”
“你不觉得自己仿若身临其境吗?不觉得自己是这牧羊人的一部分,而他也是你的一部分吗?”
“我相信你明天要飞往赫尔辛基,这听起来还有点道理。但你绝不会继续往东去。”
他饶富兴味地看着她,现在的他有点激动。
“你的生命似乎太无聊了。不知为何,把我当小丑耍显然让你乐不可支……阿瑟妈妈!”
“?”
“你该不会忘掉自己演过阿瑟妈妈了吧?我演的是强特伯爵。哈哈……阿瑟妈妈的美德……”
“我……”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也不是要到索尼欧莫力亚去……你觉得明天再走的建议如何?明天上午九点二十分有班机飞往奥斯陆,随后有班接驳机飞赫尔辛基,还有三十二个空位。我……我在电脑上查了一下。”
“我说过要继续往东去的,安德斯。我要迎着日出飞去,朝着散发所有光芒,却如夜般暗沉的大地去。地球也是黑漆漆一片,却生长着彩虹色彩的美丽花朵。这不是很珍贵吗?你难道从未思考过这问题吗?”
呼叫乘客登机的广播打断了她的话。
“搭乘奥斯陆SK328班机的旅客,请于五号登机口登机。”
“保重了,安德斯。我觉得与你分享了自己的生命经验。”
他又瞪大了眼睛望着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害怕。她补充说:
“有一天你会比较了解今天的谈话,或许就在秋天。可以确定的是,圣诞节之前一定可以懂的。”
她强调每一个字,但一切只是让他更迷惑。
“等等,你对我真的很重要,珍妮!我一周有五天的时间会在这儿,你只需打电话到挪威航空公司找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