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谈人生

一位作家的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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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名叫远方的小城里,曾住着一群小说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在这部规模宏大的小说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他们在每一页说他们该说的话,做他们该做的事,而不用去思考他们是小说中的人物。

故事进行到一半,这群人聚在一起庆祝夏至节,海岸旁大家围着熊熊火堆坐成一圈,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一波波的微浪拍打着沙滩。

小说中的人们饮酒、唱歌,玩得不亦乐乎——正如同作家所想象的,他们喝葡萄酒、吃螃蟹,陶醉在一片欢愉之中。

原本作家只打算花两页的篇幅来描写夏至节的庆典,好引出两个人物间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但这个庆典却让故事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作家自己连做梦也没想到。

作家并不总是能够主宰自己所创造的世界,有时候故事也会自己发展下去。引发这次状况的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在夕阳西下后,突然说了一段话,而这段话,正是酿成后续故事自导自演的主要原因。

一百三十三页的中间提到,所有的人聚集在火堆旁,一百三十五页上面说到夕阳正好落下,同一页的下面,则是庆典达到了**。

此刻,我们将页数从一百三十五页翻到一百三十六页时,一名男子起身,带着挑衅的意味走向火堆。

他看起来紧张兮兮,在火焰的照射下,更让人觉得神秘。此时喧闹声静止下来,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断地在火堆旁走来走去,众人所投视过来的目光,根本没对他产生半点影响。

有几分钟的时间,四周一片死寂,几乎快令人喘不过气来。他停下了脚步,开始用一种先知的口吻说话,缓慢沉静,好像在斟酌每一个字句,他说:

“你们知道吗?我一直有种感觉,让我无法释怀。我觉得我是个故事中的人物,而我不能反抗,因为有人在控制我。”

大家的表情是严肃又惊讶,似乎都被他这个惊人的言论所吓到。

他继续在火堆旁走来走去,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搓揉着双手大叫:

“我们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在黑夜里叫出了这句话,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他紧张地摇了摇头。

“告诉你们,我们只是小说中的人物,我们说的、做的,都是按照作家的意志进行。我们看不到他,但他却可以看到我们。”

他再度在火堆旁来回踱步,有几秒钟的时间,大家都鸦雀无声,然后他又停了下来,拿了根木炭拨一拨火堆。

“我已揭发了作家戏弄我们的这个事实,你们听到了吗?”他大叫。

然后他沉着冷静地说道:

“我们不是我们自己,或许我们自以为自己就是自己,事实上,我们或许根本没想象过要成为自己。是作家,我亲爱的同伴,是作家的想象让我们以为自己就是自己……”

现场的人这时都全神贯注聆听着。

“就像我们现在与彼此说话一样,但是现实生活中,却是作家与自己的对话。

“我们注视彼此的这一刻,作家则用他深邃的双眼看着我们。他就坐在一个与这里有安全距离的地方,让自己的思绪奔腾飞扬。而这些思绪,亲爱的同胞,正编织出我们这些人物……”

围成一圈的人群开始有了**,但还没人敢发一言。

“你们了解我说的话吗?你们知道我们有多么不幸吗?即使我揭开了我们只是作家的一种想象的这个事实,这也是由他想象创作出来的。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知觉到我们只是种意识,我们所说所做的,正是他所说所做的,我们只是幻想的产物,而我们却从来都不清楚这一点。”

他还讲了很多,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就站在那里,对着其他小说人物阐述他的想法。

尽管他述说的内容听起来极端无比,但大家还是听得很认真——后来大家甚至有点将他当成小说的英雄人物般崇拜——而他言语之中有股颤抖的严肃。

他的谈话终于结束,在大家再度开始喝酒前,有一段时间就这么呆坐在那里。最后有人先开口说了话,不久(从一百五十九页起)大家便热闹地讨论起来,最后分成了两派:相信作家存在与怀疑作家存在。

他们就这样一直讨论到黎明,一直到小说的二百四十七页。这些一共花去了作家八个月的时间。这里先将他们讨论的结果做个扼要的说明:

小说中的人物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住的地方也很普通,但他们的身份却是小说中的人。

他们住的这个小城离海不远,所以到了夏至节这一天,都会在海岸边举行庆祝活动。城市里有个小酒馆,晚上他们常会在那里碰面。整个秋天,大家讨论的话题就是作家到底存不存在?

但是这场讨论却很快地陷入胶着状态。怀疑作家存在的人嘲笑那些相信的人,他们深信他们所活着的这个世界是确实存在的,而作家只是幻想下的产物;相反的,相信有作家存在的这一派则辩称,他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幻想下的产物,是作家让它变的真实。怀疑论者认为作家这一号人物,只是相信作家存在的人自己想象出来的;而相信作家存在的人,则坚信他们是由作家创造出来的。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令人想象不到的分歧,纵使这样,还是没有办法可以证明究竟谁是错的,唯有读这部小说的人,才知道谁是对的。而读者自己也十分陶醉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不过在合上书前,即使是读者,也应该从中学到一点东西。

冬天在同样的情况下度过。在小说人物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讨论究竟有没有作家这个问题后,相信的那一派终于决定邀请作家来参加下一次的夏至节庆典。

六月初的某一天,他们爬上了附近的一座高山,对着空中大喊:

“活在真实世界的作家啊!我们诚心地呼唤你,请你在下一次的夏至节现身吧,进入这个故事,与你所创造的一切一起度过这个夜晚吧!你看得到我们,也听得到我们,我们期待您的出现。”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怀疑论者则讥笑不已:

“你们把原本只有一个的世界变成了两个。”他们说道,“但你们的祈祷除了你们自己之外,不会有其他人听到的。”

“我们并没有把世界变成两个,而是原本就有两个世界。”相信的一派回答,“是你们把它简化了。”

夏至节慢慢临近时,怀疑论者也投入了庆典与欢迎作家到访的准备工作中。无论如何,希望作家能够现身的这种期待心理,让这次的庆典更受人瞩目。

距离上次有人发表他们其实是小说人物的言论,已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次他们再度为了庆祝夏至节而聚在一起。这事件发生在小说的第三百七十六页,在作家二十六岁的时候。

一切就像去年一样,有螃蟹、葡萄酒和熊熊的烈火,大家围坐在那里,等待着作家的到来。

虽然在场有一半以上的人不相信作家的存在,但庆典一开始,空气中便已弥漫着紧张的氛围。而所谓的庆祝活动呢?事实上大家坐在地上,注视着火堆,每个人的表情既紧张又严肃,像是在乞求神鬼降临似的。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到了第三百九十三页太阳西下,仍旧没有特别的事发生,气氛也变得比较轻松,开始有人吃起食物喝起酒来,其他的人则相互窃窃私语。

“你们看吧!”不相信的一派说道,“他根本没来,没来的原因是他根本就不存在。不管这个不存在的人多么努力,不管在场的人是多么用心准备,无论如何他就是无法参加夏至节。”

说完后他们哄然大笑,并消遣信任者所付出的心血。尽管持相信观点的一方此刻有一点点的失望,他们仍抛出事先准备好的回应说词:

“作家是存在的,而我们才不存在。”

又过了几小时,此时的气氛已恢复得像往年一样热闹,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不相信有作家存在的人。人们嬉笑怒骂喝着酒,有人则在附近晃**,夜色更暗沉,火也不像先前烧得那么旺了。

狂欢的人里突然有人发现海岸旁出现了一个不熟悉的身影,一位陌生人沿着海岸朝着他们走来,是个年轻男子。

他走到距离火堆十到十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有点担忧地看着那些狂欢者。很显然,他根本不敢走得太近。有一会儿的时间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从远处望他们,然后用脚拨拉地上的沙。

终于,相信的一派有人站出来,对他说:

“你愿不愿意到火堆这边来,让身子暖和点呢?”

他有点犹豫却仍顺从了,缓慢而慎重地越过了聚集的人群,到了火堆前停了下来,转过身,注视着人群中的每一个人。

他有着瘦长的身形,苍白的脸,表情有点害怕。可是尽管如此,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火光的照射下,他看起来更显神秘。

他仍旧不发一语,宾客中终于有人丢出一个直接但听起来却尴尬的问题:

“你不会是作家吧?”

这名男子显然觉得很不自在。毕竟有十几道犀利的目光同时望向他。隔了半晌,他才回答:

“我是作家的影子。”

他压低声音但却很果断地说道。接着他又补充道:

“是你们想见我的,请吧!我就在你们之间。你们所看到的是我的幻象,但即使是你们自己本身也只是幻象……真的很难得,可以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你们。”

这位创造者用这种方式向他所创造的人物显示他自己。那些怀疑他存在的人,自然不肯承认作家就站在他们眼前,他们认为或许是另一派的人花钱雇用这名年轻男子充当作家的,况且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神。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就是作家呢?”有人发问。

“你无从得知,毕竟你不具备能够知觉的意识,你只是我意识下的产物。每当我坐在书桌前,靠着椅背,谨慎思索每句话时,常会因我的存在受到自己思想产物质疑的这件事拊掌大笑。”

只见小说中的人物吓得朝后退去。

“我就告诉过你们,”去年向大家发表惊人演说的那个角色说道,“我们根本不存在。”

他自豪地望向作家,但他却毫不领情地说道:

“但是你们当然存在的!几个月内,有关你们的这本书就会躺在现实之中的几百家书店内。人们坐在公交车、电车和火车内读着你们的故事。你们真的认为,你们花时间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不存在的吗?”

小说中的人物面面相觑。忽然间,他们好像看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一个小小世界。

“我编造了你们。”作家说,“但何谓文学创作呢?创作意味着去攫取才刚存在的事物,只要它已经落实在我们的心灵中。而现在我靠我的想象力创造了你们,所以你们是完全真实的。你们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火堆旁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是否觉得自己是真实的呢?越来越多的人点头称是。

“我认为,”有人喃喃自语,“我就是我。”

“我觉得,”另一人嘟哝着,“我是另一个人……”

“我们都是有关联的!”作家大叫并张开手臂,“我们是同一类型的人,我也是被创造出来的,且活在一个比你们还要糟糕的环境里。再过个几年,我就会消失不见,但是你们却会活得比我长。”

他稍作停顿,看了看四周,最后又说:

“我是个非常脆弱的生命体,各位亲爱的小说人物,所以我创造了你们。有一天我将不再存在,但是你们却会继续存在下去。我如果不相信你们,便不会拿自己短暂的生命去撰写你们的故事。为了你们在我这部小说中的情节与行为,你们借出我灵魂的一部分,而我也同样付出了这个灵魂。它不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们自己。事实上,我们超越了我们原本所拥有的灵魂。”

之后再也没有人谈起这件事,也没有人敢对作家提及。远方的居民和以往一样,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