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埃里克,我们敬爱的父亲和岳父
我们伟大的祖父、外公和曾祖父
埃里克·伦丁
他出生于1913年3月14日,于2001年8月28日
在奥斯陆平静地离世
英格伯格
乔恩-皮特 丽莎
玛丽安娜 斯维勒
丽芙-贝莉特 特鲁尔斯
西格丽德、伊娃、弗莱德里克、图娃、乔金、米娅
曾孙和其他家庭成员
葬礼将于9月5日(星期三)下午14:00在西阿克尔教堂举办
欢迎大家到教区大厅参加埃里克·伦丁的追悼会
2001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我们一大群人前去参加了埃里克·伦丁的葬礼。这群人之中有你的表兄特鲁尔斯,这就是我为何要从这里开始讲述的原因。十年后,我将再次见到他和丽芙-贝莉特,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阿格尼丝,这也是我与你初见。
西阿克尔教堂里人头攒动,大家肩并肩地跟随着推棺材的车走到下葬的地方。教堂外,阳光穿过树叶,洒落在地上,也刺入了人们眼中。当然,对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们戴上太阳镜的好机会。合唱团的音调依旧在人们脑海中继续,雄伟的小号独奏和管风琴醉人的声音不停地回**着。
牧师将一抔土撒在棺材上,完成下葬仪式。之后,我们重新回到教堂继续参加追悼会。这个季节气候温和,室外气温大概在二十度左右。当太阳躲到云层后面时,我们能够时不时感到从峡湾和低地刮来的清爽的风。
在一个规模如此庞大的葬礼上,很容易忽视其中的某一个人,而这个人则会独自站在树冠下,不与任何其他亲属交流。葬礼的核心所在,是每一位参与者之间亲密的关系。但是,大家又如何能够注意到会有个别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且和逝者以及悲伤的亲属毫无关系呢?
我在墓地上碰到了一些人,我同其中一位点头致意,他曾是我的学生,但我和他并无深交,所以不必在意他。不过,我确实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肤色较深、身形高大的男子,我之前见过他,并且遇到过他很多次,而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是一个“局外人”。我还曾经梦到过他。他的样貌让我联想到一柄大镰刀。
教堂前宽阔的广场上,人们互相挥手、拥抱、问候,并进行着自我介绍。一些年长的人已被专人引领着,先行一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其余身穿黑色礼服的人们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从教堂所在的小山坡下开始,绵延而上,蜂拥着进入教堂。
至于我,则已下定决心继续参加后面的追悼会。因为葬礼请柬上清楚地写着:“欢迎所有参加埃里克葬礼的人,继续参加他的追悼会。”我明白,这将带来“社交挑战”,但我已打定了主意。
步入教堂后,我选择了几乎是最前排的座位,在中心过道的右边。这样,我就能清楚地看到接下来的仪式,看到牧师和伦丁家族的四代家人们握手致意,其中有:第一代的英格伯格·伦丁,另外三个年纪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孩子,还有他们的配偶,他们的孙子孙女,以及曾孙子和曾孙女。
我试图从他们之中辨认出谁是玛丽安娜,谁是丽芙-贝莉特。我只知道玛丽安娜是年长的一位,而且这两姐妹之间有明显的年龄差距,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一场轻而易举的“挑战”。丽芙-贝莉特应该四十岁出头,她的姐姐玛丽安娜则与我同龄,大概五十岁。乔恩-皮特,是她们的大哥,和丽莎紧紧地站在一起。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丽莎是这家的媳妇,因为除了她之外,乔恩-皮特、玛丽安娜和丽芙-贝莉特都是一头金发,且相貌相似,而丽莎则是一头黑发。当牧师前来和他们握手致意的时候,我看到玛丽安娜和斯维勒手拉手,紧挨着坐在一起。我还注意到了一个应该是特鲁尔斯的男子,他给丽芙-贝莉特递去了一块手帕。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辨认年轻一辈的子女,不过,在走出教堂之前,我已经大致掌握了他们的情况。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伊娃和乔金的照片。如果我今天没有参加这场葬礼的话,我应该也可以在脸书(Facebook)和照片墙(Instagram)上面看到他们所有人的照片。但是,葬礼的请柬给我提供了一个关于他们年龄顺序的线索。因此,辨认出谁是西格丽德、弗莱德里克、图娃和米娅并非难事。西格丽德是第三代中年纪最大的孩子,快满三十岁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坐在她身边的男子一定是孩子的父亲。那个看起来大约十五岁的女孩儿应该是米娅,她是伦丁家最小的孙女。乔金是倒数第二小的孩子。图娃可能比乔金大上几岁,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因此,也能很容易地被认出来。
牧师还在继续和所有的亲人一一握手致意。但是,其余的这些人中,谁和谁是兄弟姐妹,谁又和谁是表兄弟姐妹?葬礼的请柬上没有提供答案。我对他们中的亲子关系也进行了一番猜测,而这些猜测将会在追悼会上揭晓。
今天这场葬礼的请柬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圆圈,里面有曾孙们和其他亲友的名单。但是,我不知道孙辈中有多少人已经有了下一代,我也不知道这位老教授曾经见到过他们中的多少人。他可能有一个曾孙,也可能有很多个曾孙。世界上的很多语种中,会对这种情况进行语言上的区分。但是在挪威语中,对单音节的“屋(hus)”和“孩(barn)”这类中性单词没有区分,它们的非定指单数和复数形式是一样的。因此,我不能区分出此刻在教堂中,到底谁是谁的兄弟、姐妹、表兄弟、表姐妹、妯娌、连襟、侄子或侄女,无论是从挪威这边还是从瑞典那边,因为他们全部都被冠上了“其他亲属”这一名号。当然,我已经从葬礼讣告和牧师的悼词中获得了很多的信息,它们填补了我的一些信息漏洞:正如我怀疑的那样,西格丽德有一个快满四岁的儿子,叫莫滕,但是西格丽德和托马斯也有一个女儿,名叫米莉亚姆,她是伦丁家最年轻的一代。
牧师为这位瑞典的博士生绘制了一幅美丽的肖像。1946年秋,他乘坐火车来到奥斯陆,为了完成他的关于《埃达》[1],以及基于马格努斯·奥尔森[2]长达半个世纪的挪威神话研究的学术科研工作,从而完成其博士学位。他在这里遇到了英格伯格,两人建立了家庭。一开始,他是大学的研究员,接着成为了大学讲师和副教授,之后数年间一直是北欧语言学教授。我所代表的就是埃里克人生中的这一面。若我曾坐在他的课堂上,我将会向他提出关于家庭的问题,但我们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种“非正式”的联系,我们俩逐渐成为了我所说的“密友”。距离上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尽量不让自己成为被拉入教区大厅的第一拨人,但是我也不想加入最后一拨。就在我们排队进入大厅的时候,那个高个子、肤色较深的男子无意间瞟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迈开一步走到了旁边。这一行为的代价就是,我还是成为了最后一拨人中的一员。
我从衣帽间出来后,发现大部分人都围坐在长条桌边,他们身后的背景则是一些忙于为后面来到的人布置座椅的人。我记得,我当时有些无助地站在原地,而就在此时,图娃站起身来,代表他们全家走来询问我是否需要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我已不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回答她的,也不记得我当时是否无处可坐,但我记得那天我最后和一些年轻人坐到了一起。那张桌子上有图娃、米娅,她们坐在两边。还有伊娃,她坐在我的对角线上,弗莱德里克则和乔金坐在她的两侧,他们是伊娃的表弟,比她小几岁,不过相差不是太大。弗莱德里克是他们中最年长的,我很快便与他熟络了起来,了解到他是学法律的,另外乔金正在法格伯格高中念三年级。我还见到了西格丽德的兄弟,以及乔恩-皮特和丽莎的儿子们。坐在我右边的是丽芙-贝莉特和你的表兄,特鲁尔斯,你肯定和他很熟,所以不需要我继续多介绍下去了。我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是图娃和米娅的父母,而且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你就跟着他们了。我还注意到,你表兄额头的右边有一道旧伤疤,非常显眼,这让我立刻开始思考他身上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十年后,你也会向我讲述关于这个故事更多的内容。
在此,我还要再啰唆一句。我当然明白,现在一下子给你介绍了太多的人,而且太多的人会让你感到无法同时记住。不过,你要知道,你将会和他们一一再次见面。在埃里克·伦丁的葬礼后的很多年里,我曾在很多个场合里数次见到过这位老教授的子女、孙子孙女,还有曾孙子曾孙女,虽然并非如这场追悼会一般,一下子见到所有的人,而是分别见到零零散散的几人。因此,你可以将这次的经历作为我介绍伦丁家族故事的第一章。我之后是如何以及为何会再次与他们相遇,且听我慢慢道来。我现在无须一口气全盘托出。当然,我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让我再次全面地介绍一下伦丁家族,当然,这并非逐一介绍各个人物脸谱。或许通过特鲁尔斯这个名字,你可以一下子想起其他人的名字?让我来迅速地再次讲述一遍:埃里克·伦丁有三个孩子,分别是五十多岁的乔恩-皮特,他的两个妹妹,年近五十的玛丽安娜和四十多岁的丽芙-贝莉特。其他人的年纪排序在上面我给你看的讣告中。乔恩-皮特和丽莎有一个女儿,名叫西格丽德,还有两个儿子,分别是弗莱德里克和乔金。关于西格丽德,我会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多次提到她。玛丽安娜和斯维勒只有一个女儿,她名叫伊娃,大约二十五岁。我最后提到的这三个人在我接下来讲述的内容中扮演着关键角色。我先不多说。你告诉过我你和丽芙-贝莉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表兄特鲁尔斯的关系从儿时起就非常亲密。他的妻子后来也成为了你的朋友。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图娃和米娅,你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在今年九月份你外公的葬礼举办时,图娃大约二十岁,米娅大概十五岁,关于这一点,你肯定记得比我清楚得多。
我注视着这场聚会,这里聚集着数百来号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者说这并非我的本意,即在这场追悼会上和这些亲属走得这么近。我一直认为自己会被安排在那些零零散散的,如埃里克的同事所在的最远处的一桌上,桌上可能会有一个他的侄女,或者一个侄子,又或许一个亲友都没有。我不喜欢我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整个人都很不自然。
虽然围坐在桌子两边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但没有一位伦丁家人的穿着能够让我联想起维多利亚时代虔诚的教徒。有一位女士穿着做工精巧、用料别致的紧身衣。年轻的女孩子们则没有忘记刷睫毛膏,涂抹唇膏,或者是指甲油,她们的耳朵和手腕上有黄金和宝石在闪闪发光。我记得和伊娃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不禁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蓝宝石项链,看上去就像是她的第三只眼睛,因为这件首饰和她自己的眼睛的大小、颜色和形状几乎一模一样。还有,将我最终“送出”大门的,就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各种香水的味道。各种各样的香水、古龙水和须后水掺杂在一起,萦绕在每张桌子上方。我或许是一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因为我一直独居。在我位于高普法勒的家中,卫生间和厨房里除了我自己的味道,再没有其他任何别的东西的味道。
旁边的邻桌上,坐着这个家族的其他核心成员。西格丽德、托马斯和小莫滕,还有乔恩-皮特和丽莎。在这张桌子的另一侧,则是英格伯格,她是一位满头银发的美丽的老太太。她旁边是玛丽安娜、斯维勒,即伊娃的妈妈和爸爸,而伊娃则是这个大家族里唯一的独生女。
当我看到玛丽安娜和斯维勒的时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是否见过他们?若是见过,那必定是很久以前。斯维勒的左耳垂上面有一个很小的红色胎记,可能这就是勾起我回忆的关键点,因为我曾见过它。当我将目光扫过伊娃所在的桌子时,伊娃的长相让我瞬间想起她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另外,我还注意到,斯维勒说话带有独特的南方口音,当然,这对我来说并不意外。或许这些种种都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一个成年人应该具备足够的见识,处变不惊。这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些人,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他们看上去像是老教授的孩子,四五十岁的样子。他们说瑞典语,而且还带着一些哥特兰或古特尼斯克的口音,这一点能够很明显地从他们双元音的发音上面听出来。
* * *
西格丽德从主桌的一侧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茶匙,用它敲了敲玻璃杯。她敲动的声音太小,因为会场里充斥着嗡嗡的杂声。于是,西格丽德又大声地咳嗽了一下,然后又重重地敲了敲玻璃杯,这次声音大了很多,然后,她开始高声说话:
“我的家人们!亲爱的朋友们,埃里克的同事们,各位亲爱的学生……”
这时,我又开始感到莫名的不适,肚子里很不舒服,我觉得肯定会发生什么问题,但是西格丽德继续着她的话:
“我是西格丽德,是埃里克的长孙女。我是坐在我右边的这位乔恩-皮特的女儿,他是埃里克的长子,而所有后辈中最年轻的一代的代表是那个坐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他名叫莫滕——不,现在不行,莫滕!你现在要和外公坐在一起——我想代表我的家人感谢大家,感谢你们今天来这里参加埃里克的葬礼和追悼会。我们之前曾希望会有很多人愿意来参加今天的活动,但是没有想到今天这里会有这么多人。虽然,现在这里还缺一个人……但如果爷爷还在世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见到大家的!”
人群中开始有抽泣的声音,但西格丽德没有让自己受到影响,她继续说:“我们会很快招待大家用餐,希望大家可以在这一过程中很好地熟悉和认识同桌的人。如果有想要发言的人,可以提前示意我一下。如大家所见,我是今天下午这场活动的主持人。我们将在埃里克的追悼会上进行一些文化活动,来追忆他。但是,让我们先开始享用这些酸奶油配腌肉、炒鸡蛋、土豆沙拉、面包片,还有啤酒和矿泉水吧。另外,我不知道是否合适,不过我们还为那些需要‘忍受’着这一切的年纪足够大的朋友们准备了一些酒水……”
西格丽德朝我所在的桌子看了一眼,她或许是先看了一眼十五岁的米娅,之后才注意到了我这个陌生人。然后她继续说:
“爷爷的离世让我们感到悲伤而痛苦,但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一些或许听上去有些离奇的事:我向爷爷保证过,我要向你们问好,要向大家问好,要向每一个人问好。当时,爷爷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人世,因此,他希望自己的孙女能够成为葬礼上的‘主持人’。在我最后一次和他好好地促膝长谈时,他看着我说:‘你来做我葬礼的主持人吧。’我点了点头,因为我是长孙女,所以我们的家人也都一致同意。爷爷还用瑞典语说:‘你要向大家问好,不要忘记,要替我向所有的家人和朋友们最后一次问好。’我的爷爷在挪威居住了四十五年,而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瑞典语。于是,我再次冲着爷爷点了点头,并擦掉了眼泪。他接着对我说:‘是的,你们一定要歌唱!我的葬礼应该是一个庆祝活动。西格丽德,它应该是一个快乐的聚会。它应该是一个如北欧节日一般的活动!你能答应我吗?’各位朋友,我希望用爷爷他自己的这番话来欢迎你们,欢迎你们来参加他的追悼会。只要你们愿意,我们会将这里一直开放至深夜。”
所有桌子上都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除了米娅之外,大家都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一开始,啤酒还是温的,不过很快,一些人瓶子里的矿泉水就被新的冰啤酒取代了。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男子开始四处走动,为大家提供阿凯维特[3]。这名男子没有提供给大家喝阿凯维特的酒杯,而是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然后四处走动,看上去他正在寻找一个吧台。这种分发阿凯维特酒的方式具有典型的挪威色彩,其特点是会被安排在一个正式的餐饮区旁边,需要以请求的方式获得该饮品,并由专人进行分发。我所在的这一桌,只有伊娃和我享用了这一饮品。
丽芙-贝莉特打量了我一下,她微笑着对我说:“西格丽德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我们要开始试着熟悉彼此……”
她向我介绍了自己和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表兄特鲁尔斯,还有她的两个女儿,你的侄女伊娃,还有你的侄子弗莱德里克和乔金。她告诉我这些人的名字和很多别的信息。例如,我现在不仅确认了弗莱德里克学法律的这件事,还有乔金在上高三。我还了解到,图娃曾在歌剧学院学习歌唱,而伊娃则完成了她的宗教历史学的硕士研究生学业。最后的这个信息让我的耳朵烫了起来,就如同一个疑病症患者和一位医生同坐一桌后产生了血液冲击太阳穴似的感觉,但我还是点点头,装作我对同桌人和所有与逝者有紧密关系的名字都很有兴趣的样子。作为最后一个来到这的人之一,我之所以会被安排在这里坐下,完全是因为这里有一把空椅子。我根本不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伦丁教授最亲近的家人坐在一起。
于是,这张桌子上的人都自然而然地盯着我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将自己的视线投射在其他人身上,他们之间不需要自我介绍,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因为他们都认识彼此,曾经见过面。
丽芙-贝莉特最后微笑着用友好的声音问我:“请问您是?”我回答说:“雅各布。”或者我应该回答说“雅各布森”。我很少将我的名字全部说出来:雅各布·雅各布森。我太讨厌这个听上去很滑稽的名字了!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询问别人的姓氏了,但是大家依旧没有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丽芙-贝莉特接着问道:“您是怎么和我父亲认识的呢?”
我告诉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我曾经是埃里克的学生,然后说了一些关于那时的教学和学术界的趣事。但大家还是盯着我,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在那之后,我获得了挪威语专业的毕业证,或者应该说是北欧语专业,因为这是我所在的学科和学院的名字。然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定期的见面,讨论有关古日耳曼宗教的问题,成立了一个非正式的研究小组,而我对此自然是心怀感激……”
伊娃打断了我的话。她是一位美丽而富于表现力的女子,看上去人很敏锐,且身材苗条。她说:“日耳曼宗教?我们不太了解这个问题。我们知道塔西佗[4]和星期,但是几乎所有的……”
我们的对话开始向着相当专业并且是我从未深入涉猎过的方向展开。我之前曾幻想自己将成为这一桌上唯一的具有专业领域知识的人,当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提前产生这样的幻想。但是现在让我放弃这一想法或许为时太早,又或者为时已晚。
我说:“你的外公就像是一所古老的学校。正如牧师所总结的那样:他继承了马格努斯·奥尔森的衣钵,正如半个世纪之前马格努斯·奥尔森继承了索菲斯·布格[5]的衣钵那样。”
伊娃点了点头。我将她的这一回应解读为“认同”的意思,又或许这只是一种让我继续说下去的鼓励的行为。
桌上的其他人也都饶有兴致地听着我们的对话。我接着说:“我希望埃里克能够亲眼见证关于乔治·杜梅泽尔[6]研究的重大突破。根据杜梅泽尔的研究路径,我希望能够让埃里克注意这些问题,并且采用印欧语系的角度来审视。我认为,印欧地区的神殿是社会中三个阶层或三个支柱的一种反映。杜梅泽尔在奥丁[7]和战神提尔[8]之间看到了一种平行关系……”
“……这种关系回应了关于吠陀[9]宗教中伐楼拿[10]和密特拉[11]的问题;雷神托尔是战争之神,他类似于吠陀宗教中的雷公英德拉和他的金刚或是雷楔[12]。还有华纳神族中的尼奥尔德、弗雷和芙蕾雅[13],类似于吠陀宗教中的双神尼萨提阿尼或阿什维尼[14]。杜梅泽尔在印欧地区和文化中找到了很多这样的平行关系,包括古伊朗宗教、希腊语、罗曼语和日耳曼语等……”
伊娃看上去有些困惑不解,甚至还有些不满,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我最近刚在传奇时代影城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女演员蕾妮·齐薇格。不过几秒钟后,她的脸上就又展露出了笑容。她冲着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包含着我将她的外公视为一位历史研究学术领域专家的感激。然后,她突然开始表示异议:“杜梅泽尔无疑为宗教历史研究作出了一些鼓舞人心的贡献。但是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他或许有些老派。他并非什么宗教学者。他是古文字学家、语言学家……”
我点了点头。我说:“埃里克·伦丁和马格努斯·奥尔森也是这样。正如你说的那样,文字学可以作为宗教历史研究中的众多来源之一。但当文字资料遗失而无法继续研究之时,考古学可以介入,而比较语言学则能够带领我们的研究更进一步。你的外公埃里克和我多年来一直通过这种非正式的研究合作小组‘互惠互利’。在我成为讲师后的数年间,我们继续保持会面,我们会时不时地共进晚餐,我也会经常造访他在奥斯陆大学布林登校区的办公室,我们会沉浸在杜梅泽尔的研究内容里,阅读关于北欧的各种文献。我们有时也会到松恩湖边散步,在那里继续我们的讨论。虽然我最后成为了一名高中教师,而且很惭愧地说,我也没有达到任何学术阶梯的高度,但是在我心中,我一直没有放弃对科研事业的希望。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和你的外公开始阅读梵文,并将它作为一种乐趣。我们看了《梨俱吠陀本集》,还看了三种语言版本的《薄伽梵歌》[15]。古斯堪的纳维亚语[16]和吠陀语就像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或者是在同一棵树上的两个分枝,每一个分枝都是正确的,因为它们毕竟是长在同一棵大树上。”
我觉得我的话打动了她。伊娃的面部表情就像是一本打开的书,她点点头,或许只是试探性的举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伦丁不仅是她的外公,或许还是她的导师。
她说:“你提到了‘日耳曼宗教’。你是否可以将你和外公讨论的这一问题再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他从来都没有和我提到过杜梅泽尔。但是我们曾经讨论过马格努斯·奥尔森。例如,我们说到了安妮·霍尔特马克[17]关于诗篇《瓦洛斯帕》[18]的讲座,还有她对彼得·安德烈·蒙克关于神话和英雄传奇研究的较为‘激进’的注解,这其中就包括你刚刚所提到过的那位法国大师。”
这张桌子上的一些人已经开始离席。不过弗莱德里克和乔金仍然和他们的表妹坐在一起交谈。他们肯定是觉得这位在亲属桌上唯一的大学毕业生,需要更多的空间来进行自我展示吧。
于是,我直起身子,看着伊娃说:“我们谈论了关于奥丁的问题。我曾经看到过一篇关于奥丁的日耳曼语的博士论文,它可能采用了印欧语的角度。有很多迹象表明,奥丁(Odin),或者是渥丹(Wodan,古英语)或沃坦(Wotan,古高地德语)[19],可能有同样的日耳曼语族的根源,至少是一样的古老。”
她说:“好的。奥丁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至少在北欧是这样,我认为由于历史的原因,肯定会有许多描写他的资料。你为什么会放弃呢?”
我说:“杜梅泽尔将这位日耳曼族的神和吠陀神伐楼拿放在同一类别内。他还指出,伐楼拿和希腊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具有相同的词源。”
伊娃点点头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它也有可能……”
不过,我没有让我的论述被打断,我接着说:“他将奥丁与伐楼拿和乌拉诺斯的词根联系了起来。”伊娃笑了:“我知道。这是废话。我希望您能够原谅印度教的比喻,但是去芜存菁还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她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啤酒,朝其他的桌子看了一眼,然后又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豪迈。
丽芙-贝莉特一定看出我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了。她是怎么看将近三十年后再次出现在自己教授葬礼上的学生的呢?我不知道她是否和你说过这件事。但是现在她转过身去,然后用和解似的目光看着我,对我打趣似的说:“伊娃一贯这样,态度强硬。她总是无法逃脱使自己陷入和老师进行争论的境地里。”
伊娃装作没有听到这番话的样子,她继续笑着。我不喜欢自己作为一名中年教师扮演一位青年学者的角色。在经历过与伊娃这位很有价值的聊天对象的谈话后,我觉得情况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糟。但是我还戴着“面具”。在没有目光游移,或者逃避我的这位对手眼睛的情况下,我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的那个蓝宝石项链。这枚第三只眼和另外两只眼睛一样大,这也使我感到更加羞辱。我突然意识到,那一定是奥丁的眼睛,他成为了密米尔之泉[20]。
伐楼拿和古神奥丁!这是多么愚蠢啊!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个理论。大约四十年前,在我还是哈灵达尔高中的一名学生的时候,曾经从一位挪威语老师那里借阅过杜梅泽尔的《日耳曼之神》丹麦语版本。那时我就已经意识到,这位法国人对于一些词源的标准可能有些过于宽松。
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谚语:沉默是金!如果我刚刚保持了沉默,那么我就可以继续假装成一位优秀的语言学家。但是,就在此刻,我坐在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是一个很好的语言学家,特别是关于印欧语的文字起源,这也是我本人从十几岁开始就有的兴趣。我曾在七十年代对杜梅泽尔和神话进行过短期的研究。我当时对这一时期的宗教历史作为一门新课的开设抱持着接纳的态度。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建筑大师》[21]里的托尔尼斯,而伊娃则是年轻大胆的旺格尔小姐。
这使我忍不住想念起斯克林多。阿格尼丝,你曾经见过他。佩勒·埃林森·斯克林多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位有三只眼睛的年轻人的困境中,即便是其中一只眼睛还是奥丁的。佩勒总会说正确的事情,而且肯定会在这个关于印欧语言的平行关系的问题上谈论伊娃和我。当然他现在不在这里,所以也帮不上我的忙。
斯克林多先生是我的挚友,但是我永远都不会邀请他和我一起参加这类活动。因为他实在是太不修边幅了。他的言行举止都无法如正常人一样。因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自己,如果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进行一次小小的“复仇”。
西格丽德敲了敲玻璃杯,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左边的图娃拿出了一个小化妆镜和一只鲜艳的口红。
西格丽德曾经在一次家庭聚会上注视着英格伯格说:“奶奶,你是爷爷的生命支柱。爷爷爱你。我觉得他将你看作挪威语的化身,这是他为之奉献了自己一生的东西。站在你身边的我们,知道他给你起了两个名字。‘英格伯格’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另外一个昵称是‘威斯勒米月’[22],这个名字来源于阿恩·伽尔伯格的史诗作品《豪格图萨》[23]组诗。有时,他会抚摸你的头发;或者是当你待在房间里的时候找到你,为你朗诵一段诗歌。”
在她美丽而又狭窄的额头下,
她的双眼如透过薄雾一般闪烁
它们似乎在深深地
凝视着另一个世界……
这时,有人说:“图娃,你应该为我们演唱《豪格图萨》。唱一段吧!”
于是,图娃走上一个小型的讲台,演唱了由爱德华·格里格谱曲的伽尔伯格的组诗中的三首歌。她首先演唱了《威斯勒米月》,这是西格丽德特别提到过的,接着演唱了《蓝莓小调》,最后是《山羊之舞》。她的演出精彩极了。
在这段充满艺术魅力的环节结束之后,我们这张桌子的人重新开始了断断续续地谈话。弗莱德里克和乔金开始和丽芙-贝莉特与特鲁尔斯讨论关于政治的话题。我从他们的讨论中听到了关于“保守党”对“工党”的争论。而我则和图娃讨论了《豪格图萨》,以及在这组诗歌后面的章节《冥界》中再次看到的关于“威斯勒米月”的内容。
在《豪格图萨》中,威斯勒米月具有一种通灵的能力,她能够看到灵魂和女巫,在之后的故事中,她旅行穿过了冥界或地狱。我提到的词语,hulder和Hel,是北欧神话中森林中的女神以及地狱,并且这两个词能够在印欧语系的根源中找到同样的来源。
伊娃已经竖起了耳朵,我并不只是为了要和她说话,或许这真是我之前所想的一种可能的“复仇”方法。我选择接着接近图娃,因为我感到那三只蓝宝石眼睛隔着一张桌子瞪了我一眼。
我接着对图娃说:“在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中,森林中的女神也被称为胡尔达或胡勒,这些可以在阿斯比约恩和莫艾的传说故事《人类的女儿和女巫的女儿》中找到例子。另外,这些挪威语词汇也和另外的一些词汇相关,如‘偷窃’,或者是‘隐藏’或‘藏匿赃物’,或者是‘头盔’和‘皮套’,不过,这样的词汇能够在整个日耳曼地区找到……”这时,伊娃朝着分发阿凯维特酒的服务员眨了眨眼,接着,我和她的白兰地酒杯中便被倒进了新酒。头一杯酒已经平静下肚,我觉得它能够向维生素喷剂一样提供帮助我恢复记忆。
图娃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话,而现在伊娃也想加入进来。伊娃并非刻薄,只不过是有些打趣地说:“你难道不应该给我们讲讲关于在吠陀宗教里找到‘森林中的女神’的事情吗?”说完,她笑了,我也笑了。然后我继续对着图娃眨了眨眼睛。虽然没有人说“干杯”,但是我们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伊娃继续坐在桌子旁开玩笑,她说:“这个男人要么是学问很大,要么就是牛皮很大。”如今是智能手机的时代,现在的年轻人无须像过去那样事前做好各种准备,背诵种种,他们可以直接登上舞台。我们不再谈论以事实为依据的问题。例如,在复活节假期的山上,当大家对一些事情意见不统一时,我们不需要等待一周才能弄清楚结果,我们可以在谷歌网站上直接查询答案。当今世界,关于专业问题的分歧可以在几秒钟内得到解决。
西格丽德再次敲了敲玻璃杯,而这时,伊娃则拿出了她的化妆镜。
“亲爱的家人们和朋友们。埃里克一辈子都在构建北欧神话世界,度过了他的一生,他在寻找着上帝与山妖、诸神与巨人之间的一种不稳定的力量平衡关系。为了纪念他,我们将进行一次新型的文化演出。”西格丽德接着冲伊娃说,“请开始吧。你说你愿意背诵《埃达》诗中的整首《瓦洛斯帕》,我们洗耳恭听。”
伊娃向前迈了一步登上小舞台。她首先简单介绍了这首诗。她为大家讲述了这首诗在维京末期如何起源,如何受到基督教的重要影响。接着,她介绍了关于这首诗中最为重要的内容,即“瓦洛斯帕”的意思是“女巫的预言”,并且是由奥丁亲自委托占卜师进行的预言占卜。伊娃说这是“启示录”,然后斜眼看向我,冲着我微笑。
就这样,我坐在这里聆听着关于这个世界的进步、阴谋、完结时间,以及关于一个新世界即将出现的故事。而伊娃的音量则在朗诵过程中逐渐提高。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并被惊呆了。“我听到关于所有圣族、海姆达尔[24]的高个子和矮个子儿子的故事,如果你愿意的话,瓦尔法德[25],我将讲述古老的传说,关于……在尤弥尔[26]创世之初,没有沙滩也没有海洋,更没有海浪;没有苍穹,没有土地,没有金伦加鸿沟[27],到处寸草不生……”
伊娃朗诵结束回到座位上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掌声。弗莱德里克和乔金走过来拥抱她。我也不得不对她说:“你讲得太棒了!”
这位性格有些戏剧化的年轻女子冲着一瓶新的阿凯维特酒眨了眨眼。伊娃不再需要捍卫她的骄傲和荣誉。看起来,这一次她将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丽芙-贝莉特在一旁捅了捅我,像是在说“你现在该知道伊娃是谁了吧”。特鲁尔斯和他的妻子坐在右边,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没有注意我。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听到了伊娃的母亲玛丽安娜的一个故事。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带着卑尔根的口音。
玛丽安娜喘着气说:“这实在是……很迷幻!”她一边说着迷幻,一边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不知道她看我的那一眼有何意味,抑或只是巧合。
接下来,这个下午最为意外的事情即将发生。我们八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伊娃转过身问我:“你觉得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我回答说:“我觉得很精彩。”“谢谢!但是我指的是这首诗。你觉得在《瓦洛斯帕》中所反映的是北欧文化、原始日耳曼文化,还是印欧文化呢?”我记得当时我看了一眼丽芙-贝莉特。我能挑战她的侄女吗?她的眼睛一直在转,我将此解读为警告。不过,我还是说:“我看到了一个经典的印欧语中的天体演化学,一个近乎二元论的世界观,这近乎伊朗文化视角中的启示录,这上面当然会带有北欧背景的色彩。当然,它可能也受到了基督教末世论的影响,因此,我认为你是正确的。但是关于古巨人和世界的起源,它们在这首诗的第三节出现,可能是同一个神的名字以不同方式出现,即吠陀的阎王[28]和伊朗的伊玛[29]。这难道不是很有趣吗?我们或许谈论了关于一些古老神秘宗教的几个残余分支,而它们应该是在五六千年前诞生于印欧人之中,而且很有可能来自于草原的北方,黑海和里海那里。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一些伟大的被传承下来的词语,例如我们在我的导师和你的父亲的名字中发现的:埃里克同凯尔特语中的‘国王’有关,例如rix,它来源于拉丁语中的rex,而瑞典国名的来源也与其有关。还有印欧语中的reg,它会出现在词汇的前边,例如rett(正确)和riktig(正确),或者出现在一些外来词汇中,如rektor(校长)、regjere(统治、治理),还有korrekt(正确)!”
我不知道伊娃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但是她深深地注视着我的双眼,想出了一个适合的反驳论据:“还有ereksjon(**),这也算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本可以回应她,但是我误认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所以我只说了一个词:“过!”我觉得她杯中的阿凯维特酒已经喝完了,但其实还有一些,而且她将最后的几滴酒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但我实在没有力气进行任何还击。于是,伊娃站起身来,离开了我们这一桌。
桌子上的表兄弟们都笑了出来,他们都曾经和伊娃打过交道,我不认为他们对我抱有任何的同情心。但是丽芙-贝莉特和特鲁尔斯看着我有些担心似的摇了摇头。
我又一次注意到了特鲁尔斯前额那道显眼的疤痕,在发际线正下方。丽芙-贝莉特介绍他时,说他是一位神经学家。有那么几秒钟,我对他的这份职业选择是否与这道疤痕有关产生了怀疑,一次非常荒谬的冲动。
不过,现在是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
西格丽德又敲了敲玻璃杯,继续发表悼词和致敬演讲。我向这一桌的人都表示了感谢,然后向大家做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说明自己为什么不得不先行离开。
我在大厅的入口又碰到了伊娃,她看上去如太阳一般明媚。她拦住了我的去路,并带着微笑问我:“你是否愿意签署一份十年期的保证合同?”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保证什么呢?”
“身体和灵魂。”“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
“就是说,你能够在十年间完全不用担心任何健康问题。不过,十年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你会升天。啪!”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或许吧,我会接受这样的一份合同。你呢?”这时,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高兴,还是她其实在表演?她问我:“你到底在问些什么呢?雅各布老先生?”“我问的不正是你刚刚问过我的问题吗?”她使劲摇了摇头。然后她说:“我今年才二十五岁。”
* * *
我迈着轻快的脚步沿着教堂的路一路下山,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位于高普法勒的家。
进屋锁上门后,我顿时有了一种孤独感。我不确定自己在葬礼上是否过得愉快,反正今天下午我不是很愉快。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憋闷。那里有一种闷闷的味道。
我觉得我已经从追悼会中逃了出来,但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在家里消磨到很晚,是时候上床睡觉了。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强迫自己不要在晚上十一点之前上床睡觉。然而,我却越来越经常在更早的时间上床睡觉。有时我会睡前看看书,有时不会。
“你是否愿意签署一份十年的保证合同?”我掉入了这个“陷阱”中。
我已经不年轻了。如果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我肯定不想签什么“十年期的保证合同”。我或许不是在天空中最幸运的那颗星星的庇护下出生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我得再起来一次,因为我的脚底有些痒,所以我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照了照——我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然后我走进客厅,打开壁柜,从里面取出了一些在哈灵达尔拍的老照片,翻了翻。
最后,我在书架前站了很久,看着我拥有的全部的研究类书籍,还有一些我新买的专业文献,例如,格鲁·斯坦斯兰德和普雷本·梅伦格雷特·塞伦森的全新的关于新版《瓦洛斯帕》的解读和评价(伊娃在追悼会上念的就是这里面的内容),还有一本全新的由比约王德和林德曼编纂的词源词典:《我们继承的词语》。这本词典被放在福尔克和托普关于挪威语和丹麦的词源词典的副本旁边。
我要去卧室里的衣柜里拿些东西出来。那里面有两个铁线筐,里面放着我几十年来收集的所有的雪茄烟。一开始,我只有一盒。而到我撰写本文的时候,我已经积攒了三十多盒。我想,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在抽屉和柜子里慢慢累积起来的。对我而言,累积的是雪茄烟。这是我唯一收集的东西。我烧开水,给自己冲了一杯雀巢咖啡。今天下午喝的那两口烈酒的后劲儿并不难消退,但要摆脱和伊娃见面后带来的伤痛的“后劲儿”,却不太容易。
最后,我的这一天还是获得了一个安抚似的结局——我和佩勒一块儿去森林里散了一场步。他本可以反对的。因为他鲜少在这么晚的时候有心情外出。不过,今天他很快就妥协了。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就变好了。
我先和他说了几句白天发生的事情,使他相信有一位年轻的女性调戏了我。然后,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晚上得好好地散个步,佩勒!我有很多话要说。”
他回答:“正合我意。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动。”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们走在去往米特斯图恩的路上,然后我们沿着山坡穿过森林,来到弗洛恩斯沃尔的十字路口,从这里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来到弗勒格沼泽。
我们来过这里很多次。现在我们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看着远处的沼泽,还有几处如镜面一般的小水池,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说:“在铁器时代,这里种着小麦和大麦。通过花粉分析可以证明这一情况。”
这句话其实带有一些讽刺意味,仿佛我可以教给佩勒一些关于这种地形的史前内容似的。但是这不过是一种修辞性质的介绍,是为了延续我们的谈话而已。
佩勒在玩耍,他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说:“在这处沼泽的下面肯定会找到一两个旧Tuft(宅地),就如这被遗忘的泥潭一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但曾几何时,孩子们在这里的草地上跑来跑去玩耍和歌唱。现在却不是这样。如今只有黑琴鸡会在这里玩耍。”
我不知道他的话题将走向何方,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很不寻常,几乎有些惨痛。我试图将谈话拉回到之前的氛围和轨道上。
我说:“tuft就是tomt(宅地),在印欧语中,demH是用于表示‘建造’的意思,因此,在挪威语中有t?mmer,在英语中有timber,这都是人们用来建造用的材料,而在德语中则是Zimmer,它既是木材,又是房间的意思。”
佩勒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正如我们重新找到了fruentimmer(女性),还有德语中的Frauenzimmer(女性)。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我看着他。女性?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联系。但是它们确实存在。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从和佩勒的谈话中学习到一些东西。
佩勒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从demH的词根中,我们还可以得到一个用于建筑或房屋方面的词语,还有印欧语中的domHos,例如拉丁语中的domus。”
他又重新回到了一条熟悉的轨道上。
我笑着说:“佩勒,你现在不吹牛了吗?”这一评语并不真实,因为关于这一系列的神话传说故事我们已经学过很多遍了。
佩勒握住了我的手腕,几乎要将我握疼了,他盯着我说:“你听着!domus还能产生dame(女士),家庭主妇来源于拉丁语的domina,在意大利语中donna是用来表示女性或女士的,在西班牙语中则是do?a,用来表示小姐或女士。这些都是我应该接近的。”
我很惊讶,因为虽然我从来没有将dame(女士)这个词和tomt(宅地)或t?mmer(木材)联系在一起。但是,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信息应该是正确的。于是,我放弃了:“dame(女士)和fruentimmer(妇女)都是吗?”
“是的,正如你说的,还有tuftekall(小精灵)和tomtegubbe(棕仙,传说中夜间帮助做家务的小精灵)……”“然后呢?”因为他喘着粗气,所以我觉得他听上去很不舒服:“现在的女士怎么样呢?是不是过了很久?但是你确实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我只是耸了耸肩。这些是我们现在需要谈论的话题吗?这听上去不具有音乐性,而且这些与时间和地点有关。这不是一趟我们男生的旅行吗?
佩勒接着说:“雅各布,你现在还年轻,不要放弃找人一块过日子的期盼。你不应该只是自己一个人到处乱逛。”
“是的……”
我从不喜欢佩勒变得如此个性化。我不认为我们其他人会喜欢这一点,但是对佩勒来说,这可能只是那种在球场上存在的一些关于身为同伴的责任问题。他一直都很关心我的情况。
现在,他承认:“或许你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但是你应该尝试为自己找到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你们不用住在同一个公寓里。你们也不需要在同一张**睡觉。因为这不是一个需要严格按照交往顺序进行的问题。你们要先一块去旅行,去斯德哥尔摩或是罗弗敦,又或者是北角。雅各布,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不想再提及这次的谈话内容。这应该是一场私密的对话,因为我们两个无所不谈。但是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能够改变的实在太少。从过去到我们谈话的今天,佩勒一直在为我操心。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让我觉得我到时候就会找到能够共度一生的人。我很感动。而且,佩勒还是无私的:我在吸引一位女士上花的时间越多,和佩勒在一起的时间就会越少。我现在是在讲经验。我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段婚姻,所以我和佩勒只分开过很短的时间。
离开弗勒格沼泽,我们继续向前,来到了维塔科勒欣赏奥斯陆壮丽的景色。这里毫无疑问是最好的观测点,可以看到峡湾和东部地区大部分的地方。现在是晚上八点,我们站在这里,看着太阳向西沉入地平线下,因为是夏季,继续朝着北边倾斜。
除了我和佩勒,没有人会在这里待到这么晚。我们觉得不必急着回到低地,我们俩坐在一根原木上,聊着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
我指出,从九千年前冰川开始融化起,海洋的边界线就开始变化了。当时的海洋边界线比今天的要高出二百二十米,维塔山和沃克森山如同很矮的岬角一般,被一个浅海湾从中一分为二,这一海湾就像今天的司考峡谷。海水一直流向米约萨湖的最北边,玛丽峡谷、托尔克峡谷和罗门峡谷如长长的峡湾分支一般切入内陆。然后,经过大量冰盖长达数千年的按压之后,大陆又慢慢上升。当第一批人类在这里开始种地的时候,当时的海岸线要比今天的海岸线多出六十米。但是大陆在继续上升,而这一段传奇仍未结束。
现在,我们俩在这里,佩勒和我。
如果今天阳光明媚,那么这里应该会有很多人经过,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密聊。我们可不能没头没脑地随便乱说话。
我们俩都不喜欢有旁人在的时候聊天,即便是随便经过的路人也不行。在这里,我们可以在我们本身的羞怯心理的基础上保留住我们之间的熟悉。一段对话进行得越私人,或者越值得期待,那么就越需要排除其他的听众。
佩勒会将谈话掌握在什么方向上是完全无法预测的。他毫无顾忌。他的内心仍是一个孩子。当他开始谈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内容是需要被抹去的。这一点你可是很有经验的,阿格尼丝。
现在,我们二人独坐在一座远离城市喧嚣的高高的小山坡上,可以毫无打扰地一直聊天,直到一弯残月升上格洛鲁德山谷东边的天空。那轮残月看上去几乎是昏暗的,太阳将在一个小时后就落山。但是,天空很快就又亮起来了,我们开始相互搀扶着,就着蓝色月光往山下走去。树木被光线照射出来的长长的影子,让这段本就陡峭的山路更加充满挑战。
当我躺在**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十一点,一切都告一段落,我对这个星期三不再感到不满。
伊娃呢?她确实惹烦了我。但是我还会再次见到她。我还会再见到伊娃两次。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在这里,在波罗的海的一个海岛上。到那里去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
[1]《埃达》:两部冰岛关于神话传说文学作品集的统称,又称《伊达》或《伊达斯》,是中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最重要的北欧文学经典,《埃达》有诗体和散文体两种,前者被称为《老埃达》,后者被称为《新埃达》。
[2]马格努斯·奥尔森:Magnus Bernhard Olsen (1878–1963),挪威语言学家,《埃达》和古挪威语文字方面的专家,其主要研究理论包括地名与宗教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等。
[3]阿凯维特;一种北欧地区用土豆酿造的特殊烈性酒。
[4]塔西佗:Tacitus,约A.D.55~A.D.120年,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5]索菲斯·布格:Sophus Bugge (1833-1907),挪威重要的语言学家和民俗学家,他是挪威第一位比较印欧语学教授,研究领域包括《埃达》、斯堪的纳维亚语言学和古代北欧文学。
[6]乔治·杜梅泽尔:Georges Dumézil(1898-1986),法国比较语言学家,以对原始印欧宗教和社会,以及主权的分析闻名,是神话学的主要贡献者之一。
[7]奥丁:Odin,北欧神话主神。
[8]提尔:Ty,北欧神话中象征勇气和英雄的神。
[9]吠陀:意为“知识”“启示”,它是印度最古老的文献材料和文体形式,主要文体是赞美诗、祈祷文和咒语,由印度人世代口口相传结集而成,用古梵文写成,是印度宗教﹑哲学及文学之基础。
[10]伐楼拿:Varuna,印度神话中天空、雨水及天海之神。
[11]密特拉:Mitras,来源于原始印度-伊朗语,是极古老的、属于雅利安宗教系统(有学者称之为原始印度-伊朗宗教系统)的神,与伐楼拿是对偶神。
[12]雷楔:传说中雷神用以发霹雳的工具,其形如斧楔。
[13]华纳神族(Vanir),是北欧神话中除了以奥丁为首的阿萨神族之外的另一支神族,他们居住在华纳海姆,曾经与阿萨神族交战。这个部族的来历未知,常与生育、丰收、爱情、智慧和预知未来等神格相关,懂得使用独特的咒术,并且支持近亲结婚。尼奥尔德是夏与海之神,弗雷是丰收之神,芙蕾雅是繁育之神。
[14]双神尼萨提阿尼或阿什维尼,即阿史文双神,亦称双马童,是天上的光明之神,《梨俱吠陀》中的一对神祇。有学者认为,阿史文兄弟起源于印欧时期,因为他们的许多故事与古希腊神话相似。
[15]《薄伽梵歌》: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部宗教哲学诗。
[16]斯堪的纳维亚语: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的一个分支,包括通行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芬兰的一部分地区,以及法罗群岛和冰岛的语言。
[17]安妮·霍尔特马克:Anne Elisabeth Holtsmark(1896-1974), 挪威语言学家,她是挪威奥斯陆大学历史与哲学系的第一位女性语言学家,研究领域主要涉及北欧神话和古挪威语言学。
[18]《瓦洛斯帕》:《埃达》诗中的第一篇,是研究北欧神话的重要来源之一。
[19]“渥丹”“沃坦”均为“奥丁”在日耳曼语言地区的其他翻译版本。
[20]密米尔之泉:北欧神话中的智慧之泉。
[21]《建筑大师》:易卜生的一部饱受争议的作品,讲述了名为托尔尼斯的主人公挣扎于追逐名利和幸福的起伏人生。
[22]威斯勒米月为挪威语“Veslem?y”的音译,其本意为“小姑娘”。
[23]《豪格图萨》:又名《牧羊女之歌》,由挪威作家阿恩·伽尔伯格(Arne Garborg)创作,讲述了年轻的牧羊女豪格图萨悲伤的初恋故事。挪威著名音乐家爱德华·格里格(Edvard Grieg)为该作品创作了同名音乐作品。
[24]海姆达尔:Heidall,北欧神话中的守护神。
[25]瓦尔法德:Valfader,北欧语中“死亡之父”的意思。
[26]尤弥尔:Yme,北欧神话中的始祖巨人。
[27]金伦加鸿沟:北欧神话中天地之初的深渊,为混沌初开,世界凝聚雏形。
[28]阎王:Yama,早期佛教和印度教神话中冥界唯一的王。
[29]伊玛:Yima,古伊朗神话中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