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0日,星期一,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我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的阿勒梅湾和波罗的海。海面上波光粼粼,太阳正在缓缓地落入远处的海平面,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房间的两扇窗子都开着。这是我记忆中最为炎热的一个圣灵降临节。
我已经坐在饭店的房间里写了四天的信,这期间只有几次去城里吃饭,晚上也出去喝了几杯酒。我总是一杯酒一杯酒地点,虽然它们加起来并不比一瓶酒的量要少,但谨慎是一种美德。我喜欢将这些杯子都放在桌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滚动的带子。维斯比这间餐厅名叫“住家”,因为它所在的那幢建筑物曾经被用作居民楼。
如若回头看看我之前讲述的关于哈灵达尔的内容,我的故事就要再回到十二年前。当时我在埃里克·伦丁教授的葬礼上见到了你的表兄,并且和伊娃就印欧语进行了一番小争执。几个月后,我又遇见了这位年轻的女士。那是在安德丽娜的葬礼之后的追悼会上。几个小时之后,就发生了在奥尔沃勒森林中的那场相遇。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这里说“再也没有”,是因为伊娃突然出现在了哥特兰。在我的故事中,她将会再次扮演一个角色。那是在5月17日“挪威国庆日”的下午,我来到这座岛上的第二天。
我到哥特兰是为了将自己隔离起来,这里的“隔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在这个夏季结束前努力写一些东西,让自己可以在轻松的圣灵降临节期间坐在饭店的房间里,好好地用笔记本电脑进行写作。写给你,阿格尼丝。我说过我无论如何都会试着给你写信的。
现在,我要让我的故事再次回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一周后。那天上午,我在奥佩高德市和一位学者会面。之后,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当我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经过考尔波特教堂的时候,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看那间老教堂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看到一辆灵车停在那座石头建筑的教堂外。我知道,那里正在举行葬礼。
我又一次 “习惯性”地进入了教堂外的广场,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教堂。祭坛前放着一口白色棺材,上面摆着一个简单的花环。一位男性牧师正在致辞。过道左边的讲坛一侧,站着三个人。两个来自殡仪馆的负责人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我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站了几秒钟。
我在教堂外一张白色的桌子上拿到了一份活动说明。坐下后,我看到说明第一页上印着逝者的头像。是那个又高又黑的男人!
我一下子愣住了,立刻拔腿就跑,冲向考尔波特火车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可能是我的葬礼!
很明显,对我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偷偷溜进任何一个葬礼了。为此,你也曾在格蕾特·西西莉的追悼会上含蓄地批评过我。
然而,当我收拾好行李来到哥特兰的时候,我依然鬼使神差地给自己准备了一套黑色的西服和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以备“不时之需”。
我可不敢贸贸然地认为在这么多天的旅行中可以不见到任何人。我可能会遇见例如服务员、早餐师傅和前台接待,当然,我很乐意与他们进行简单的对话。但我可能会表现得又蠢又讨厌。
我还带上了佩勒。他每次都会与我一块进行长途旅行。而且他也可以和我坐在一起,进行一些愉快的交流。
在维斯比那座很小的机场的到达大厅里,我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等待行李箱,我注意到旁边的架子上放着几份《哥特兰报》。
现在距我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四天。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一个地方后阅读一份当地的报纸。这是一种了解当地的方式,可以知道当时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份报纸是几天前的,当我坐在饭店的房间里翻阅它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则讣告,一位名叫司文-奥克·高戴尔的年长的神学家兼牧师将会在第二天上午于布鲁教堂下葬。布鲁教堂位于这座汉萨古城东北方向几公里外的地方。他的葬礼将于5月17日举行,正是我这趟圣灵降临节旅行的第一个星期五。
我又看了一遍那个讣告,然后开始思考这位死者。经过一晚上的思考,我决定去参加司文-奥克的葬礼。如果我已下决心不再偷偷溜进任何一场葬礼了的话,这一次的葬礼可以作为一个很恰当的终结,结束我这一“漫长而丰富的事业”。而且,我现在人在国外,可以轻易做决定。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当他们身处异国时,可以轻易地允许自己做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什么特例。
我坐在饭店的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上网谷歌搜索司文-奥克·高戴尔。我必须确保自己第二天能够有一个充分的理由去参加他的葬礼。我给自己找到了很多重要的理由。我越是不停地思考这些理由,这些理由就变得越是“内化”,我自己都忍不住开始相信了。就连我自己的一部分道德机制都被它们“说服”了。
高戴尔是瑞典教会最优秀的自由主义神学家之一,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多争议,不光是在哥特兰,整个瑞典都是如此。他对上帝之子耶稣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耶稣是被上帝所收养的一个儿子,并不是他生出来的。在他的理论中,他不同意《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处女生子的说法,他认为这是由于对先知《以赛亚书》的错误翻译。先知以赛亚沿用了原始的希伯来文,认为那位“年轻的女子(almá)”应该有孕在身,但是在《旧约全书》[1]中,这个公元两百多年前由希伯来语翻译成希腊语的版本中,“年轻的女子”被错误地翻译成了“处女(parthenos)”,而之后的《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都引用了这一错误的版本。
高戴尔沿着这一方向研究得很深入,他声称自己基督教的身份与耶稣混乱出身的教义无关,也与耶稣升天和圣灵降临这两件事不同。他的这一“激进”言论在很多电台访谈中反复出现:“即使基督没有复活,我也会是一名基督耶稣信仰下的牧师。”之后的数年间,不断地有人要求高戴尔将他的这番言论收回,但是他一直没有同意。
我为自己精心编造了一个关于如何与这位牧师认识的故事:我们俩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我们之间进行了相关专业的讨论,还有很多关于人类的对话。我曾经将基督教作为一个学科进行过学习,因此,我对高戴尔的理论观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共鸣。
我尤其欣赏他对于教条和戒律的批判精神。虽然有很多神学家都对此持保留意见,但是在公开场合中他们都不曾质疑,而且他们对于教会教条的信仰,只不过是谈论天使、魔鬼、堕落和审判日。我觉得一定有牧师早就不在自己家中进行晚祷告了,而是通过大弥撒时礼拜仪式的祷告寻求安慰。也一定会有牧师会平静地将宗教教义同自己的想法一道说出,但是他们第一、第二或第三层的个人信仰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对人类的信仰一直持着开放的态度,或许这来源于我的那段嬉皮士岁月。但是我也对那些放弃其一出生就抱有的信仰,并毫不遮掩地在公开场合说出他们不再相信的事物的人抱有最高程度的敬意。我将与此相反的人称为“伪君子”。
除了哥特兰之外,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会有这么多的中世纪教堂了,而布鲁教堂则是其中最美丽和最重要的一间。
这座教堂的墙壁上绘有公元三世纪的异教徒的石雕。美丽无比的石雕上有一个太阳标志和两朵玫瑰,下面是一艘搭乘了水手的船,这些都体现了哥特兰的石雕风格。教堂最里面高塔拱门的下方,还有一个公元十三世纪左右就建成的精致的洗礼池,立在一堆细沙中。这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因为它是一个巨大的陶瓷制品。在左边的祭坛背面,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出奇美丽的一幅关于伊甸园的壁画。祭坛的背面画着亚当和夏娃,他们被一群美丽的动物包围着,仿佛是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存在,而夏娃却正伸出手,受到那条蛇的蛊惑,要去拿那个从智慧树上长出来的禁果。夏娃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提前数小时来到了这场葬礼的举办地,因此,我能够在其他人到来之前好好地参观一下这间教堂。我有充足的时间在教堂周围的小墓地中走一走,看看那些墓碑。我在其中一块石碑上看到了高戴尔的名字,这里将会是这位老牧师的坟墓。
高戴尔是一个古老的哥特兰姓氏,在这座岛上被广泛使用。十八世纪中期,一位名叫拉什·贝尔特霍德·哈尔格伦的牧师将Garde(高德)或Garda(高达)这两个词改为教名Gardell(高戴尔),这两个词的本义是“被隔离的区域”。这些名字和挪威语中的姓氏Gaarder(贾德)及很多词同源,包括挪威语中的g?rd(花园)和gjerde(栅栏)、德语中的garten(花园)、法语和西班牙语中的jardin(花盆)、意大利语中的giardino(花园)、英语中的garden(花园),甚至还有英语中的yard(院子)和courtyard(庭院),这两个词都可以追溯至同一个印欧语的词根*gher-,意思是“包括或把……围起来”。这个词根还与北欧神话传说中很多词有关,包括Midgard(尘世)[2],即世界中心的人类的活动场所,以及?sgard(仙宫)[3],即众神的家,还有“Utgard(外宫)”[4],约顿巨人之家的城堡,由约顿巨人和山妖管理。在君士坦丁堡或拜占庭时期,这个北欧姓名被称为Miklagard,即“大城市”。我们还可以在梵文中找到这个印欧语的词根*gher,即 grhás,意思是“家庭”“住”。在拉丁语中,hortus是花园的意思,因此,拉丁语中有hortensia(霍滕西亚花[5]);希腊语中有khórtos,意思是“围栏”;爱尔兰语中有gort,意思是“田地”。还有教堂斯拉夫语中的grad,意思是“城堡”或“城市”,例如Leningrad(列宁格勒);还有俄语中的gorod,例如Novgorod一词,意思是“新城”,等等。
为什么我会这么关注这些语言上的亲缘关系?答案有些苦涩,但也很简单:我没有能够展示给大家看的自己的亲缘关系。除了印欧语族,我与其他的“大家族”没有任何联系。一个人的身份和认同与其所说的语言是有联系的。我的母语是哈灵达尔地区的方言,这是挪威语的一个分支,而挪威语则是北欧语或北日耳曼语族的一个分支,而日耳曼语族还有一个分支,即包括英语、德语、荷兰语、弗里斯兰语、依地语[6]的西日耳曼语族分支;还有东日耳曼语族分支,其中有哥特语,这是一个已经消亡了的分支,只有文字语言被保留了下来,存在于公元二世纪一本名为《乌尔菲拉[7]的圣经》中;另外,还有一些古代北欧文字和日耳曼文字。整个日耳曼语族分支是印欧语系下面的一个重要的语族分支……
我没有子孙,没有兄弟姐妹,父母都已离世,但我拥有活生生的语言,我能够清楚地说出它们与整个印欧语族的关系,跨越地域的界限,从冰岛到斯里兰卡;跨越时空的界限,从现在到六千年前!
我这里所说的“语言”,并不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语言”——它与我说的“语言”毫无关系——我所说的“语言”,来源于一小群人,他们是古印欧人,生活在五六千年前,可能生活在俄罗斯南边的大草原上。我的“语言”是从他们那里继承而来的。我所使用的词汇,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样的印欧语中的继承词汇。
我知道,我“属于”一个与我有紧密联系的语系。在这个语系中,我的“语言”有自己的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阿姨和叔叔,表兄妹,还有外表兄妹、外外表兄妹。我与这一已光荣地存在了数千年的语言大家庭“生活”在一起。然而,我与另外一个语系,汉藏语系——全世界第二大语系,毫无关系。我与包括了数千种不同的非洲大陆上使用的尼日尔-刚果语系也毫无关系,例如班图语[8]。偶尔,我能从亚非语[9]中看懂一两个词,因为这一语系包括希伯来语、阿拉伯语和埃及语。我至少能看懂之前提到过的一个词,那个希伯来语中的almá,意思是“年轻的女人”。我还可以看懂一个词,阿拉姆语中的abba,意思是“父亲”,在《新约》中,耶稣对上帝说话时使用了这个词。
我对这另外两个语系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它们都不属于我的“家族”。
* * *
这座老教堂位于一条公路旁,另一边是耕地。当人们鱼贯而入教堂之后,我不由得回忆起儿时家乡的景象,当时人们会从很远的地方聚到一处,参加一场婚礼或是葬礼。此刻,教堂中的椅子上坐满了人,后面还站了一排人,就连那个老洗礼池和过道中间也站着人。牧师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介绍了教堂对于耶稣基督降临的信仰。但是他同时强调说,耶稣永远不会对他的信徒说出任何这样的教条。难道强盗说出一些教义就能上天堂吗?谁又能质疑司文-奥克·高戴尔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和牧师呢?
最后,牧师说:“今天,我们来到这座瑞典教堂的屋檐下。我们不知道耶稣到底是如何形容自己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角色的。但是今天,在司文-奥克·高戴尔的葬礼上,我们同使徒保罗一同说,若无耶稣基督的降临,我们的信念和信仰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司文-奥克已经去到了上帝那里!若是他自己无法相信这一圣迹,就让我们替他相信。我们相信并期待着司文-奥克的复活!”
这位牧师对于一位令人尊重的基督教学者说教式的,甚至有些高傲的致辞并没有打动我。但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也许今天晚些时候,我能够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认为我非常了解司文-奥克,因此,我有义务去捍卫他的观点,而这也是他最后的精神遗言。
之后,大家都被邀请去参加下葬后的追悼会。我不知道追悼会的位置,是否还有另外的一个礼堂,还是在教堂附近的什么地方。通知者只说了一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它是地名还是人名,我经常将地名和人名搞混。因为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地区。
致辞结束后,人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来到距离教堂下方四五十米外的墓地。烈日当头,牧师朗读着《圣经》,棺材被缓缓放下,然后牧师完成了向棺材抛撒土的仪式。牧师又说了一些关于复活的内容。之后,墓地旁响起了圣歌,身穿黑色服装紧紧地站在一起的人们开始分散,沿着墓地旁边的小路离去。有的人在拥抱,有的人在啜泣,但是我注意到有几个人默默地露出了微笑。
参加葬礼的并不都是哥特兰本地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是从内陆地区来的,他们是为了向司文-奥克·高戴尔道别。在瑞典的教堂里,牧师具有重要的地位,很显然,他拥有自己的信徒。
有人与我攀谈时,我用挪威语回答。其实我并不需要这样,因为我完全有能力说一口和瑞典人一样的本地语。我会遇到的问题可能只是我从哪个国家来[10]。大约四十年前,我曾在瑞典的隆德大学上过一个“瑞典语言和文学”的夏季课程。不过,人有时需要分场合地伪装自己,我指的是在葬礼上,特别是在一个宗教偶像的葬礼上。我开始担心我那个关于如何结识司文-奥克的长长的故事可能会有破绽。我心中默默地想着阿伦达尔,还有我们在玛车餐厅的那次对话。但是只要我还在这里,我就必须回答其他人提出的问题。我说我是很多年前,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普世教会合一运动”的会议上遇见司文-奥克的,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但我们并不是密友。
我尽力让自己镇定一些。我告诉别人,我其实并不是专门来哥特兰参加司文-奥克的葬礼的,因为我之前并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海岛。来到这里后,我觉得出于礼节,应该参加他的葬礼。
但是,当我突然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后,我吓了一跳。他们是司文·贝帝尔和古妮拉·伦丁。我小心地问了一下他们是否是奥斯陆大学的一位知名的语言学家埃里克·伦丁的亲戚。他们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猜中了。我一定是忘记了自己曾经在伦丁教授的葬礼上和这对夫妇说过话。难道不是他们吗?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不得不和他们介绍了我与埃里克·伦丁教授的关系,还有他的子女、子孙,告诉他们我们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这对夫妇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在瑞典,“伦丁”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有超过一万五千名瑞典人都姓“伦丁”。我为自己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接受“教育”而感到羞愧。
葬礼结束后,我被邀请参加之后的追悼会,但是我谢绝了。我说,我现在必须回到维斯比。因为那里还有人在等我。
我亲自谢绝继续参加一个如此热情友好的活动是件很奇怪的事。仅仅是语言和方言就能愉悦人的耳朵和心灵。但是我已经作出了决定。现在,这场游戏必须结束了。
有时,见证自己的反应是一种充满了矛盾色彩的体验。它可能是一种完全不可预见的经历。
我开始寻找佩勒。他就在不远处,在我每次出门都会带上的一个小背包里,他旁边还有一瓶水和一本书。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有人会穿着深色的西装,同时肩上背着一个小布袋子,即使袋子也是黑色的。
身着黑衣的人群逐渐散去,我独自一人站在一棵树冠巨大的树下,一切仿佛是发生在一部漫长的电影中的场景。周围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我的嗓子里有一个肿块,于是我很快无声地一个人来到了这座古老的中世纪教堂的石围栏外。我仿佛是中了魔咒,然后又从这个可爱的魔法中逃脱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返回维斯比。我来的时候坐的是出租车,但现在这里可打不到车。于是,我开始朝市里的方向走。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站,那里有一个漂亮的蓝色长椅供等车的乘客坐下休息。大约一个小时后,会有公共汽车从法罗开来。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够让我徒步走完返回维斯比的一半距离。但是那天天气很热,所以我还是选择坐在椅子上等公交车。
我松开背包带,拿出水瓶,喝了几口水,然后将佩勒放在了椅子上,让他坐在我旁边。但他其实想要坐在我的胳膊上,他看起来兴奋的就像是一个蚁丘,根本停不住。我知道我得好好喘口气才能开始和他对话。但是佩勒等不及,我还没有把他放在我的左臂上,他就开始对我说:“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我们在等公交车。”我说,“大约要等一个小时。”
“我们就在这里坐着吗?坐上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建议说:“我们可以玩‘奥丁的乌鸦’这个游戏。我们坐在这里,然后告诉对方我们看见的东西。”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扭头看着旁边的道路。他说:“我看到了一条‘路(vei)’。在古挪威语中是vegr,它是挪威语vogn(车)的词源,来源于日耳曼语的词根*wagna-,它也是英语中wagon(货车)和德语中Wagen(车)的来源。在印欧语中的词根是*wegh-,意思是‘运输’,在拉丁语中的词根是veho,意思是‘运输、运送’。因此,外来词汇vehikkel的意思是‘车辆’,而拉丁语中的via就是vei(路)。在梵文中,vahati一词的现在进行时的意思是‘他运送’,该词与日耳曼语中表示运动、称重的词语同源,而它的原始日耳曼语的词根为 *wegan-,意思是‘移动、拉起、称重’。”
斯克林多先生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说:“等一下。”然后,我通过手腕感觉到他正在放松自己。
我其实可以说一些大致和他一样的东西,不过外来词汇vehikkel(车辆),也就是英语中的vehicle一词,我还从未听说过。我将佩勒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但还是想不起来我曾经听说过或者看到过这个挪威语中的外来词汇,不过佩勒认识它,所以我只能接受。
这时,他打断了我的思路。他问:“你呢?你看到了什么?”我朝道路另一边望去,那里是一块肥沃的田地,应该之前被耕种过,不过现在杂草丛生。我说:“我看到了一个没有被开垦过的田地(?ker),在古日耳曼语中的词源是 *akra- ,在印欧语中的词根是*agro-,在梵文中是ajra,在拉丁语中是ager,在希腊语中是agros,还有外来词汇agronom。这个词的印欧语基本词意可能与用牛‘拉’有关系,因为在印欧语的词根中,*ag-的意思是‘拉动、牵引’;在古北欧语中是aka,意思是‘开车’;在瑞典语中?ka的意思是‘开车’;在挪威语中ake的意思是‘流动’或‘滑雪’,无论是在雪橇上,还是坐在地上。有雷神之锤的雷神托尔(Tor)被人们称为‘驾车托尔(aka-Tor)’,因为他会在天空中驾驶自己的马车。我们还可以在拉丁语的外来词汇中找到很多这一印欧语的词根,例如agere(做反应)、agent(代理)、aktiv(积极的)、aksjon(反应);还有希腊语的外来词汇中的demagog,意思是‘煽动者’,pedagog,意思是‘引导’孩子的人,等等。”当我和佩勒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注视着他。因此,我没有再看那片田地。我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些反馈:“怎么样?”佩勒优雅地点了点头,说:“听上去还不错。那些犁地的动物,需要套上轭(?k),我们可以在?kt(增长的)这个词中找到它的变形,还有?k(老)这个用来形容一匹疲惫的马的词中看到它的变体。这个挪威语单词来源于古北欧语中的ok一词,在德语中是Joch,英语中是yoke,它们的古日耳曼语词源是*juka-,来自印欧语中的*yugó-,是 *yeug-的词根,意思是‘使结合’,来自梵语中的外来词汇yoga的意思就是‘结合’。”
我现在有机会打断佩勒了。
我说:“?k这个词可以在整个印欧语系覆盖的地区找到联系,在拉丁语、希腊语、凯尔特语、巴尔托斯拉夫语、吐火罗语和赫梯语中都有,还在一些原始印欧人的文化中有过提及。特别是在那些需要为生存而奋斗,每天都在辛勤劳作的农民的文化中,能找到它的使用记录。”我感到了佩勒压在手腕上的重量,我曾经有几次因为它而感到关节疼痛;不过有时,我会想象这本就是佩勒的手。所幸这不是我用来写字的那只手。
他收紧了我的肌肉,然后说:“他们必须‘举起(l?fte)’,这个词来源于luft(空气)和loft(阁楼),它们的日耳曼词源为*beran-,意思是‘携带’和‘出生’。在日耳曼语中还有相关的词语,如 b?r(应该)、 b?re(担架)、byrd(诞生)、byrde(负担)、barn(孩子)、barsel(分娩)和 bursdag(生日)。这些词都来源于古日耳曼语中的词根*bher- ,意思是‘承担’。我们在印度可以看到印度语中的名字Bharat,例如婆罗多王(Bharata),这个名字的本义是‘能够承担的人’。还有拉丁语中的ferre,意思是‘承担’,它也来源于同一词根。我们还可以在很多外来词汇中找到同样的情况,如referere(引用)、differere(区别)、fertil(生育),等等。”
他终于又放松了……交谈的过程中,不断有汽车和摩托车从我们面前的道路上开过。他们中一定会有人觉得看到一个成年人和一个手偶坐在一起热烈地交谈是件奇怪的事情。我必须时不时地让自己摆脱这种想法,不要被它所影响,因为我难得遇见可以对话的人。我们现在可不是坐在奥斯陆某个公园的长椅上。我们所处的位置,是波罗的海上一座海岛的乡下。让我来进行一个简单的对比:有很多人只要离开家,离开得足够远,就敢于裸泳。我也不想自寻烦恼,和佩勒说说话还隔得老远,就像是东边的太阳和西边的月亮。他们愿意批评就批评去吧。只要我的学生没有看到就行,除了他们,别的人都不会让我感到难堪。
我接着说:“不过,他们有马(hest)。我们可以在古北欧语中找到这个年轻的词语,还有印欧语中的jór,例如Jórvik,也就是我们说的Hestvika(马湾),同样的名字还出现在了英国的城市York(约克市)的名字中,还有美国的New York(纽约)。在古北欧语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有关hest(马)的相关词汇,如Jostein,即hestestein(马石),它可能是登上马的时候垫脚用的石头。这个词来源于古印欧语中的*ekwos,我们还可以在拉丁语中找到相关的词语equus,希腊语中的híppos,如hippodrome(赛马场),还有爱奥尼亚方言中的词ikkos,迈锡尼语中的ikkwos,梵文中的ásva-,都是‘马’的意思。另外,古印欧人也都有马……”
我感到左臂有些抽搐,佩勒打断我,说:“……还有马车。”
“什么?”
“印欧人有马和马车。”
“我们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已经说过路(vei)和马车(vogn)了。”
佩勒不放弃,我的整个下臂都在颤抖。
他说:“将马和车结合在一起的条件是,必须有一组车轮被固定在车轴上。这需要‘哥伦布蛋’[11],而古印欧人肯定掌握了这项技术,因为‘车轴(aksel)’是一个大部分使用印欧语言的地区都出现了的词。”他说得对。挪威语中的车轴(aksel)一词,来源于古北欧语中的oxull。例如hjulaksel(轮轴)就来源于oxl。而身体上的“轴”部,例如skulder(肩膀),则与日耳曼语中的*ahslō-,印欧语中的*aks-,还有梵文中的 ak?a- ,希腊语中的 aksōn,拉丁语中的axis同源。另外,akse(轴)一词也有同样的来源。
没等我们继续说下去,公交车来了。希望这辆车的车轴足够结实,不会有什么加速的问题!
我将佩勒从胳膊上拿下来,将他放回了黑色的背包中。
只要他离开了我的手,就无法进行抗议了。我曾数次将他迅速地从手上拿下,就是为了让他没有机会再争执。
不过我也知道,他是个没有耐性的人,总是会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我的手臂上。这是一种形式特殊的躁动的表现。
在他被关在衣柜里的那几年中,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每当莱顿出门之后,我就会把他拿出来,和他进行长谈。不过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他必须在莱顿把他再次锁起来之前恢复原位。
婚姻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莱顿曾经有一次无预兆地提前数小时回到了家里。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情况,因为这让人感到意外,但是在那几周里,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我怀疑她在对我和佩勒进行调查。我怀疑她每天都会检查佩勒在衣柜里的位置,甚至精确到毫米。当她不在家里,没有人监视我们的时候,一旦佩勒离开过衣柜,她就能有证据了。我能够想象出莱顿仔细检查佩勒在衣柜中的位置的样子,为了找到任何能够抓住我的“小辫子”的借口。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看到她突然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佩勒时,这种怀疑被证实了。或许她已经猜到了佩勒和我的这种秘密共生关系。我将他放到手臂上,让他畅所欲言。而她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因此,他必须再次回到衣柜里。这是一种妥协。我的妻子其实更希望我能把斯克林多先生扔进垃圾桶。
回到饭店后,我换下黑色的西服,穿上浅色的轻便衣服,然后走过鹅卵石街道,来到大广场上,进入斯卡菲利咖啡厅。在我提前到达维斯比的那天晚上,我曾经在这里待过一会儿。我走进了餐厅外面郁郁葱葱的花园,花园里面的杜鹃花、丁香、雏菊正在盛放,还有几棵果树尚未开花。
今天天气很好,花园里气温大约在二十五度,周围的树木和咖啡厅的白色墙壁挡住了一部分的阳光。林间一个小喷泉的流水声,也营造出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一个看上去五六岁的金发小女孩发现了喷泉,朝着外公大喊:“快看!”
我在思考她的外公是哪里人。这并不困难。他将手放在小女孩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应该也会这么做,我觉得我能够体会到她光滑的头发滑过掌心的感觉。这是一种奇怪又奇妙的感觉,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抚摸过任何一个小女孩的头发。
我走进咖啡厅,给自己点了一个奶酪火腿三明治、一份蔬菜沙拉,还有一杯红酒。餐饮很快就上桌了。第二天早上,我知道了这位为我端上食物和红酒的小姐名叫伊达。之后的几天里,我偶尔会和她说几句话。或许,她会觉得和一个能够说一口流利的瑞典语的挪威人说话是件有趣的事情吧。她告诉我,她有一个朋友在奥斯陆工作,也是在一间咖啡厅里。
我坐在这里看着周围的人,还有周围一盆盆的鲜花,以及树林间的麻雀和画眉鸟,它们会飞到花园的小路上吃撒在地上的面包屑,而且每当咖啡厅的客人吃饱喝足离开之后,它们就会立刻“投身”那些剩下的食物中。
这时,伊娃·伦丁突然走进了花园,一只手端着个茶杯,另一只手拖着个红色的拉杆箱。她穿着黑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在如此热的天气里,这是一个很显眼的打扮。红与黑当然是一种美丽的对比,或许她应该将衣服的颜色和拉杆箱的颜色换一下。阳光照在她的脖子上,我远远地就看到了她脖子上那个蓝宝石项链。
她看到我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或许在这里的不期而遇带给了我们两人一样的惊讶,不过很显然我已经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因为我没有站着,手里也没有端着一杯热饮。我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不过在这期间,我曾经见过很多她的家人,而她肯定也听别人提起过我,那个神秘,或许有些可疑的“化身先生”。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将之解读为一种重聚的快乐,至少是开心的情绪,我请她在我这一桌的空位上坐下。
她坐下的时候优雅而冷静,就像是参加一个已经约好的会面。她如今有三十多岁,快要四十岁了,能够看到岁月的痕迹。
她问:“你一个人吗?”我点点头。“你呢?”她双手托着茶杯,朝前弯了一下腰,也点了点头。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对话是有双重含义的。在斯卡菲利咖啡厅的屋顶上,有两个家伙看着我们,或许它们是在看我盘子里的剩菜。伊娃指着它们说:“它们都看到了。”“你说它们看到了咖啡厅里所有的客人吗?”她摇摇头说:“它们是福金和雾尼[12]。它们看到了我和你。”我笑着说:“它们会向奥丁报告吗?”她点点头:“他会告诉我外公,外公现在住在瓦尔豪尔。他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俩在哥特兰遇见了。外公很喜欢哥特兰。他的家在这里……”
于是,我知道了当我提前一天到达这里的时候,伊娃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周了。她马上就要回奥斯陆了。
她刚刚从维斯比的弗恩萨伦文化历史博物馆出来,她在这里研究关于哥特兰著名的太阳十字、神秘的奥丁图案、八条腿的斯莱普尼斯[13]天马,还有日耳曼传奇英雄西古尔德·福纳斯班纳[14]的石雕的收藏。她说过去的一周里,她一直在阿尔门达尔的图书馆里阅读关于哥特兰的相关文献。她在这里找到了她认为根本就不存在的书,特别是那些为她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新角度的书,虽然为数不多,但已经让她热衷于进一步发掘了。
伊娃在追随着她外公的脚步。如今,她已经是大学里宗教史的讲师了,她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奥丁的神话和宗教崇拜。我问她是不是我启发了她。她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我。在这之前,她一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几秒钟后,她歪着头说:“可能吧。”
今天是星期五,也是国庆日。今天早些时候,她租了一辆电动汽车,开去了法罗,她的一个表亲在那里有一幢避暑别墅。返程的路上,她路过了布鲁教堂。这时,她开始说,她去了那间我也刚刚去过的教堂。她对那里墙壁上关于伊甸园的油画很感兴趣,有很多思考;数小时以前,我曾站在那里。在教堂中还放着一口白色的棺材。伊娃为什么不提它?
我开始觉得有些头晕。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那场葬礼上有很多人。如果伊娃也在的话,她是否会故意避开我,然后在我站在门外和送葬队伍里的人们交谈时,成功脱身去到院子里的电动汽车里呢?还是说,当我和佩勒一起坐在公交车站的蓝色椅子上谈话的时候,她曾经开车经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停下载我们一程呢?难道她也像莱顿一样害怕手偶?
我曾经站在教堂里和一对姓伦丁的中年夫妇对话。难道他们当时否认自己和这位老教授的关系,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我是谁?不难想象,关于我的谣言已经传播到了我们东边的兄弟中,一直传到了波罗的海的一座海岛上。我记得,当我问他们是不是伦丁教授的亲戚时,他们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伊娃肯定去过法罗,拜见了她父亲家那边的“表亲”。难道这位表亲的名字就是“司文·贝帝尔”?
现在,她坐在我面前,告诉我关于布鲁教堂、伊甸园和堕落的事情。在我看来,她过于强调了性方面的堕落,或许这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因为我在这上面有些失衡。但是我试着让自己不受到她的影响。我觉得我装作没有受到她的影响。
我发现,最明智的不是保持沉默,而是应该主动出击。我对她三番两次地提到布鲁教堂表示了惊讶,因为我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去过那里,去参加那位著名的牧师和神学家司文-奥克·高戴尔的葬礼。或许伊娃也知道他?难道她和这位与教会有些冲突的自由主义的牧师在专业或学术上面有什么交集?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的双眼,她的目光太强烈,我不得不将我的目光转移到她脖子上那串蓝宝石项链上。她也注意到了。
我别无选择。我必须继续下去。我只能接着说。我尽全力将我是如何与司文-奥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斯德哥尔摩认识的故事讲了一遍。骰子已经掷出,它滚动在我们俩人之间的桌子上。
我开始摊牌了。我觉得我已经将她想要的东西给她了:
我生命的某一阶段,曾与宗教有过些微联系,那就是我对“普世教会合一运动”这一观点充满热情。关于基督教的信仰和教义,无论是基督教神学、救赎论,还是末世论,在现代人的眼中都太过不理性,如果所有的宗教团体都只接受同一种圣经解读,那将是悲哀的。多样化是人性中的精髓;因此,基督教难道不应该自然而然的——在经过了两千年的时间——具有一定的多样性吗?但是,这是不去交换思想和观点,或者不能进行集体礼拜的理由吗?
这段开场白后,我刻意停顿了一下,与伊娃进行眼神交流,捕捉她对我所说内容的反应:正如一个预言家需要通过他们预言的对象发出的微小信号和反馈来进行下一步的预言那样;如若不然,就会失去方向,从而陷入完全错误的境地。但是伊娃并不合作,她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不像是对我所说的话的反应,只是表示她愿意继续听我讲下去而已。她表现得既不怀疑也不冷漠。通俗地说,她在“认真地听”。
我继续说,在乌普萨拉的那场基督教大会结束二十年后,1986年,斯德哥尔摩郊外再次举行了“普世教会合一运动”会议。我当时也参加了这场会议,但不是任何一个宗教团体或教会群体的代表,而是一个自由的观察者,用自己在高中进行宗教学科目教学的经验,来观察那次的会议。我将那一次的旅行视为一种“补给”,并且在我成年后的人生中,一直对这个位于东边的兄弟国家怀有一种“恋情”,因此,这个会议的举办地对我来说是一种额外的奖励。我在这个会议上遇见了来自哥特兰的牧师和学者,司文-奥克·高戴尔,我们俩一见如故,在报到的时候聊了起来……
她的双手依旧捧着茶杯,窝着腰,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手指觉得冷。因为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气温逼近30度。她之所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觉得是在释放善意,表明她很高兴听我说话。
她问:“你刚刚说的那个会议是在哪里举办的?”我重复了一遍:“斯德哥尔摩。”她的脸上好像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又说:“在斯德哥尔摩的什么地方?我对那里很熟。”我装作需要一秒钟的思考时间才能回答的样子。然后,我说:“我记得我刚刚说的是斯德哥尔摩的郊外。是在西格图纳[15],是斯德哥尔摩和乌普萨拉之间的一座老城,就在马拉伦湖的一条分支,西格图纳峡湾的北端。”
她看起来很高兴,但是她笑了吗?也许笑了,也许没有笑。她说:“是不是在西格图纳中学?”
我想了想,大概是吧,她确实很熟悉瑞典。我说:“还有一所高等学校。那是一个大型会议,就像是一个节日,所以全城上下都在忙碌,就连街道也派上了用场。你肯定知道,这座古城曾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一直是瑞典人文主义和普世教会合一运动的中心。”
她再次点了点头,这应该是对我关于西格图纳特征描述的一种肯定,或者是我可以讲述更多关于我是如何与那位自由主义的牧师相识的信号。而我依旧不知道她是否与他也有什么联系,或者是她其实也参加了他的葬礼。况且,她今天还穿了一身黑。
她将茶杯放下,因为茶杯已经空了,然后她坐直了身子。“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哥特兰的牧师的?你说你们俩一见如故。”我想了想,然后说:“你真的想要听我讲全部的内容吗?你有时间吗?”她表示肯定地看着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
会议结束后,司文-奥克和我一块前往斯德哥尔摩,在路上我们得知对方当天晚上都会搭乘晚一些的飞机,分别去往奥斯陆和维斯比。我告诉他之前考虑过乘船从市政厅桥去德罗特宁霍尔姆宫[16]。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打算和我一同前往。我们便一同乘坐上个世纪初建造的古老的蒸汽船前往德罗特宁霍尔姆宫。
在这趟旅行中,我们中途还去了一间很优雅的餐厅。餐厅位于水中,几乎是在一个瀑布里。我们在那里享用了一顿非常“潮湿”的午餐。这顿午餐用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喝了几杯白葡萄酒,一瓶红酒,最后还喝了咖啡和白兰地。
我早就知道司文-奥克和教会的教义之间僵持的关系,在他所倡导的“普世教会合一运动”背后有某种力量存在。只要分解地来看教会教义的建立,我们就会发现,在他的观点中,基督教的本质是耶稣宣扬慈善和宽恕,而不是他关于人类生命和共存的观点,这会使不同的宗教团体更容易地团结起来;他的这一观点与法利赛人[17]和文士[18]部分相左,他们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信徒”,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教条。在我们快要喝完第二杯白葡萄酒的时候,他身体前倾,说:“我告诉你!在任何时候,人们都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信仰生活。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历史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是人类没有被灌输进鬼神、上帝、天使和恶魔的信仰的,而且人类祖先的神灵还被记录为自然的神灵。可能这都是人类自己的加工。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这样的‘表演’。你同意吗?”
我当然同意!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自己的童年信仰其实已经模糊了。我当时与教会之间的联系更多停留在一种社会角色的层面,而不是任何信仰的热情。我现在很喜欢与人交往,喜欢在教会学院的一个主题会议结束后喝上一杯咖啡。正如我现在和瑞典教会中的一个中心人物坐在一起,我感觉非常荣幸。
我一边说话一边观察伊娃,看她是否相信我的话。她没有再点头。她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羽毛。我的故事里必须得有什么能够触动她心灵最深处的东西才行。我不停地思考着。我想象着自己是在与一位聪明的宗教史学家对话,况且她还是伦丁教授的外孙女。但我也有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其实更喜欢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而不是听我的夸夸其谈。
我的说明在继续:我相信牧师,因为我自己本人是一个已经脱离了一切超自然信仰的人,不过,我还是保留我被称为基督徒的权利。
我的朋友举起手中的白葡萄酒杯。他突然说:“我亲爱的兄弟,听我说!这个问题或许就在于是否可以像基督徒一样生活,并不在于是否挂在嘴上,并且宣誓信仰天启宗教[19]。我的意思是,所有对耶稣复活和基督升天的所有燃烧的灌木和海草一般的信仰。是的,我们俩就是活生生的见证。或许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在教会里面有多少人是缺少勇气,或许是因为无法经济独立,才无法从‘柜中’出来,公开自己异端的身份呢。”
几年前,高戴尔曾经在一次电台访问中说出了他的名言:“即使基督没有复活,我也会是一名基督耶稣信仰下的牧师。”我其实应该打断他,我应该警告他,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我们搭乘的老蒸汽船最终停靠在德罗特宁霍尔姆宫前,然后我们漫步在皇宫的一个个花园中,我们的时间充裕,两个小时后才需要回到船上,因此,我们可以进行一些问题的深入讨论。在我们返回斯德哥尔摩的路上,一瓶沙布利[20]“拯救”了我们,分享这瓶美酒,仿佛是在进行一项圣事,这瓶冷饮让我们又打起了精神。
我们从市政厅桥出发,一块前往阿兰达。整整一天,我们一直待在一起,直到司文-奥克不得不去内陆码头,而我需要离开这个国家才分开。
伊娃说:“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明白这个笑容的意思,它是一个真实且温暖的笑容,但我不确定我究竟应该如何解读她的这句评语。
她看了看表,请求我替她照看一下红色拉杆箱,然后快速地走进了咖啡馆。然后,她又很快地走了回来。她离开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用来去一趟卫生间。我知道很多女士在去卫生间的时候,上厕所的需求和在镜子前照一照的需求是同样重要的。或许她在衣帽间找到了一面镜子照了一下。不过,当她再次坐下的时候,可以看出来,她的口红和眼睫毛的妆容都没有变化,发型也没有变。
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几分钟后,伊娃又走进了咖啡馆,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的沙布利和两个高脚杯,放在了我们两人的桌子上。她将这瓶酒打开后, 请我品了一下,我表示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是,我其实对发生的这一切感到非常惊讶。我想起了参加她外公的追悼会时喝的那几杯白兰地。那一次,我也被震惊了。
伊娃端起酒杯,注视着我的双眼。她说:“干杯!”我们俩碰了一下杯。我觉得,要是她真的很讨厌我,她就不需要现在点上一瓶白葡萄酒,并且这么开心的干杯。接着,她又问了我一些关于历史评论方面的问题。其中一个是关于当地的知识。例如,我们为什么会去斯德哥尔摩?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就待在西格图纳,在马拉伦湖上乘船观光,然后再去机场?因为其实机场离西格图纳非常近。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不过,她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学术专业的角度出发,她确实有些担心自己无法确认我是否真的在西格图纳参加了那个动用了整座城市的“普世教会合一运动”的会议。她已经相信了我所说的,因此,她现在非常害怕自己已经开始失忆了,因为上一次我们俩见面时,就发生过很多次她记忆短路的情况。
“我肯定听说过那次会议。”她放下手臂说,“但是我已经忘记了!”
她是在演戏!我很清楚,其实对于我说的这个故事,她一秒钟都不曾相信过。在她外公或姑姑的追悼会上也是,她一点儿都不相信我。我能够让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我——除了一个人之外。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一点,虽然她这一次表现出了很高兴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她非常喜欢听我讲述神话故事,因为她自己不是什么神话学家?
直到我们俩“分道扬镳”,我也不知道她那一天是否去过布鲁教堂参加了那一场葬礼,也不知道她从法罗返程的路上是否经过我和佩勒等待公交车的那个车站。
但是,我们两人现在都没有兴趣再继续深究这些问题了。它们并不重要。我们没有必要在过去发生的故事的细节上过度纠缠。
更值得我们谈论的,是之前我作为年轻的学生和伦丁老教授一起讨论《瓦洛斯帕》最新版本中一行诗词的故事,那句话是:“现在,她将要开始吸血了。”
伊娃笑了出来,因为她一点儿都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她非常赞赏我这种“装模作样”的能力。她知道我其实是个笨蛋,但她还是对着我笑了出来,仿佛我刚刚讲的故事是真的一样。
我也笑了出来。现在,我不能为了说服伊娃而破环这里的好气氛。无论我的信誉是否还在。如果我非要那么做,我们还怎么放松地坐在这个花园里呢?
几杯白葡萄酒下肚之后,我心中有了一个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提到了厄斯特海姆的那场追悼会,那次我们谈了圣诗《史基尼尔之歌》[21],还有一些关于性方面的话题。她表现得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我知道她是装出来的——但是我做了一件佩勒会做的事情。我用一个极为“直接”的问题让她愣住了。
我问:“你最近有没有经历过特别厉害的**?”我不经意地看着她的双眼,然后补充说,“我指的是在宇宙的维度中。”
她一言不发地坐了几秒钟,注视着我。我知道她肯定是为我如此率性的问题而感到震惊。但是她的“面具”保持得很好。
她的脸上有一道阴影。她说:“你认为呢?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在安德丽娜姑姑的追悼会上谈论这件事?”
我没有回答。她接着说:“你自己肯定清楚,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
“我清楚?”
“哈哈!”她笑出了声,“在那场追悼会上,你是最无耻的人。我本来想要视而不见的,但是我还是做不到。难道你保存着那些出租车的发票吗?”
我笑了。然后,我们都笑了。
在伊娃去阿兰达机场前,我们喝完了一整瓶葡萄酒。她离开时,起身弯腰拥抱了我一下。这很好。她说:“雅各布,再见到你很高兴。特别是你说你和特鲁尔斯的表弟相处得很好。”阿格尼丝,她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她拉着她的红色箱子快速离开了这座田园诗一般的花园。她还听人说起过关于佩勒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周围。
我在想,“伊娃(Ylva)”这个名字很适合她,它来源于“母狼(ulvinne)”这个词,它的北欧语词源是ulfr(狼),日耳曼语中有*wulfa-,在德语和英语中都是wolf,追溯至印欧语,则是*wlkwo-,在俄语中是volk,梵语中是vrkas,希腊语中是lúkos,拉丁语中是lupus。
我现在感到有些空虚,就像佩勒一样。我忍不住地想起了那个红色的拉杆箱,红色在日耳曼语中的词根是 *rauda,在德语中是rot,在英语中是red,在印欧语中是*reudh-,在俄语中是rúdyi,在梵语中是rudhirá-,在希腊语中是eruthrós,在拉丁语中是ruber,还有外来词rubin……
是的!在斯维勒的一只耳朵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我曾在几十年前看到过。
看看吧!我已经解开了一个小谜团。事情开始水落石出了。
他们是不是分开了?
[1] 《旧约全书》:该书为希腊语,相传公元前三世纪(前270 )72位犹太学者于亚历山大用72日译成。
[2] Midgard:北欧神话中的凡间。
[3] ?sgard:北欧神话中的天堂、仙境。
[4] Utgard:指北欧神话中约顿巨人的家,即位于仙宫与尘世之外的部分。
[5] 霍滕西亚花:一种绣球花属植物。
[6] 依地语:犹太人使用的国际语言。
[7] 乌尔菲拉:Wulfila,哥特主教和基督教传教士,是《圣经》的译者,也是哥特字母的创造者。
[8] 班图语:南非使用的语言。
[9] 亚非语:亚非语系旧称闪含语系,主要分布在亚洲西部的阿拉伯半岛和非洲北部。
[10] 因为瑞典语是瑞典和芬兰两个国家的官方语言。
[11] 哥伦布蛋:Egg of Columbus,一颗鸡蛋状的铜块。在旋转磁场中,蛋以其长轴旋转,最终因陀螺效应而站立。
[12] 福金和雾尼:北欧神话中奥丁养的两只乌鸦,福金意为“思想”,雾尼则是“记忆”。它们每天破晓就飞到人间,晚上回去跟奥丁报告,总是栖息于奥丁的肩头同他窃窃耳语,因此,奥丁又被称为“乌鸦神”。
[13] 斯莱普尼斯:Sleipnir,北欧神话中奥丁的坐骑。
[14] 西古尔德·福纳斯班纳:Sigurd F?vnesbane,也被称为Dragonslayer(斩龙者),挪威神话中的英雄,能够听懂鸟的语言,还能够变身为狼。
[15] 西格图纳:Sigtuna,瑞典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城镇。
[16] 德罗特宁霍尔姆宫:Drottningholms slott,又名皇后岛宫,是瑞典王室的私人宫殿。
[17] 法利赛人:Pharisees,代指古犹太教的一个支派,起源于第二圣殿时期 (前536年–70年)。笃守摩西律法,并遵守后来发展的口传律法,相信灵魂不死与肉身复活,注重维护犹太教的传统与犹太生活规范,盼望弥赛亚国度降临。
[18] 文士:《圣经》中的文士就是教法师,他们研读、解释并教导律法(成文的或口传的)。这些文士大多是法利赛派的。
[19] 天启宗教:即世界三大一神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者关系非常密切。
[20] 沙布利:Chablis,一种法国的白葡萄酒。
[21] 《史基尼尔之歌》:北欧口头文学作品《埃达》中的诗篇,通过吟唱的歌谣流传至今,该部分为神话诗。
2013年7月 罗弗敦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