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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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裏我不可能是別人,隻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隻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裏金秋已過,開始刮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刮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刮風時滿街亂飛塑料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彌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裏,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隻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拚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裏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裏,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裏。腦子裏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在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麵聽講,一麵在心裏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文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打印機。在我的胸腔裏,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盤機,肚臍眼是軟磁盤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壽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裏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