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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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進來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進來,我誰都不認識——我總得認識一些別人才對。在醫院裏,常從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做:站在大廳的門口,微笑著和進來的人握手——但病友們說這個樣子是傻帽,所以我控製了自己,沒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夾在腋下,就這樣和別人打招呼,有點像在電視上見過的希特勒。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有點怪。

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鍾就有一個人進來。我沒有手表,不知道是幾點。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鍾。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我對他們說:你早。他們也說:你早。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麽惡意,是因為這院子裏的臭氣。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最後進來一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絹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麽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詐屍的死人。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快沒有了。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髒都蠢蠢欲動。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我不禁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我謹慎地答道:是嗎……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後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我也轉過身去,背對著惡臭,帶著很多不解之謎走回自己屋裏。有一位小黃就要來看我,這使我深為感動。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誰。那位黃衣姑娘說我“討厭,又來這一套”,不知是什麽意思。這是不是說,我經常失去記憶?假如真是這樣,那就是說,有輛麵包車老來撞我的腦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這隻能說那輛車討厭,怎麽能說是我討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