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明智光秀跑来见了我一次,说是有好东西要给我看。
我看着他,说归蝶嫁人了你没太伤心吧?
他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道:“请主公大人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死板,整天一副别人根本就搞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的面容,不管是对上司还是对部下,永远是一板一眼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会因为归蝶出嫁而伤心的,虽然美浓一直有着明智光秀喜欢自己堂妹的传闻,但我知道,这孩子心里其实装的是别人,而且是装得满满的,已经到了不容任何人插足的地步了。
那个人叫熙子,妻木熙子,光秀的老婆。
他们两人是在天文十年(1545)前后定下的婚约,只是聘礼才送过去没多久,那熙子突然就生了天花,虽说是经过医生全力抢救,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女孩的脸上也因此落下了斑斑疤痕,就算说是毁容了也不为过。
熙子本来是远近闻名,仅次于我女儿归蝶的美浓第二大美女,尤其是一头秀发乌黑亮丽,不知倾倒过多少男人,但眼瞅着现在就变成一麻子了。
对此,熙子的父亲,也就是光秀的老丈人妻木广忠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他主动对光秀提出,说要不我把熙子的妹妹嫁给你吧,姐妹俩本来就长得像,大白天看着都分不出来,更别说天黑吹灭蜡烛了。
光秀先是非常诚恳地谢过了广忠,然后又特别严肃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男人也是有三从四德的。
之后,他如期娶了熙子过门。
婚后,两人的感情非常好。
这样的男人,是不会看上任何其他女人的。
不过虽然是很欣赏他没错,但我确实不记得我有找过他,这次这小子主动跑来找我,估计是真有什么宝贝要让我看个新鲜。
我说光秀你带什么东西进来了?拿出来让我看看。
他摇摇头,说没带进来,放外头了,大人你要看出来看。
尽管觉得很奇怪,但我还是站起了身子,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还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弄那么神秘?
“铁炮。”
“铁炮?”
“就是大明国称之为火枪的东西。”
“哦,是那玩意儿啊?”
“是的。”我真佩服明智光秀,说了那么久的话,居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这是我让人在堺买来的。”
堺在摄津国(大阪府),是一个自由都市,不光汇聚着全日本的各大商人商家,甚至还有无数从西洋来的南蛮商客,也都云集于此。
这铁炮,便是从一个叫葡萄牙的南蛮国家给传日本来的。
说起来,这里面故事我倒还真知道些。
事情发生在天文十二年(1543)夏天的种子岛上。
种子岛是个岛,位于萨摩(鹿儿岛)东部的一个小岛,从镰仓时代开始成为岛津家的家臣种子岛氏的领地而由此得名。此时管理这个岛的,是种子岛家的家主种子岛惠时。
某日,种子岛惠时正在家中办公,突然有人前来报告,说岛上来了一条船。
种子岛惠时觉得很莫名,对于一个在大海中的小岛来说,岸边有船靠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有什么好来特地报告的?
“这…这船上下来了两个长着红毛,满脸凶光,宛如天狗的高大汉子!”
自种子岛有人居住以来,各种海中的生物倒是见过不少,但像这位家臣这么描述的家伙,却还是第一次听到,于是种子岛惠时当即就决定亲自前去看个究竟。
当然,似乎听起来有些危险,所以他还是带上了十几名家臣同往。
他们跑到岸边 ,只见一艘怪模怪样的船像是搁浅了一样斜靠在岸边,船上的人也已经走了下来,站在沙滩上叽哩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为首的二人穿着有蕾丝和刺绣装饰的怪模怪样的衣服, 活像是身上套了几个南瓜。两人的手背上都长着绒毛,毛发浓密卷曲,胡子和头发都是绛红色的,皮肤白里透着赤红,长鼻子高鼻梁,如同传说中的妖怪天狗。
种子岛惠时自守此岛以来,见过的人,碰上的船可谓是不计其数,不过这副模样的人倒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不禁有点心里面毛毛的感觉,脚步也不由地停了下来,倒是对方很是坦然,一看到来了人,便一面微笑一面走了过来。
种子岛惠时不知道面对这帮形似妖怪的哥们儿到底是该和他们一起微笑好还是拔刀斩妖除魔的好,正在他站在那儿寻思的当儿,船上又走下来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有点类似唐画上装束的男子。模样倒和种子岛等人并无区别,只见他轻轻地和那两位怪客说了几句之后,便径直朝着日本人的方向走来。
正在众人心生疑惑,都在猜疑这厮是谁的时候,来人却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指,在沙滩上写下了什么,大伙连忙低头去看,只见那是四个汉字:大明五峰。
五峰其实是个化名,这家伙真名叫王直,明朝人,生于安徽黄山,年轻的时候曾经经商,因经营不善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总之是赔了个底朝天,无奈之下只能去了福建,搞起了走私。
虽说不是日本人,但王直在我们日本的知名度却很高。
那会儿明朝实行近乎于闭关锁国的对外政策,要想公然地进行海外贸易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出现了很多走私商人,因为是走私,当然得不到政府的保护,所以走私商人们便私下自己募集兵勇组成武装势力,而肯给这些非法组织打工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一般以海盗居多,而东南沿海的海盗里,战斗力最强的是一些在战国乱世打了败仗流亡海外的落魄武士,所以,明国人习惯把他们叫做倭寇。
实际上在倭寇的队伍里,真正的日本人占比很少,一般有“十倭一真”的说法,即十个海盗里真正的日本人不过一个而已。
兴许是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反正自打做起走私生意之后,他的势力不断扩大,终于在大明朝嘉靖十九年(1540)的时候,拉起了一支队伍,然后越做越大,势力最鼎盛的时候,拥兵近十万,并且还配备了能够容纳两千人的巨舰,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海贼王。
只不过,王直的“贼”,并非在烧杀抢掠方面,他只是一味地干着走私的勾当,买卖军火牟取暴利,这次之所以会经过种子岛,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原因——他带了一批西洋玩意儿想贩到九州北边的长崎去。
结果没想到碰上了风暴,船搁浅了。
“既是如此,就请不必客气。在敝处多住些时日,修复船只等需要也可尽管开口。”种子岛惠时在听说了他们的情况后表现得很热情,“织部,帮远来的客人准备休息的居所去吧。”
织部就是西村织部,是种子岛家的家臣。
接到命令的他便匆匆离去,不过一会儿,便为客人们准备好了食宿以及洗澡水,而另一方面,经过王直的介绍,种子岛惠时也明白,那几个长得跟妖魔鬼怪似的家伙也不是什么恶鬼化身,而是来自南蛮被称作葡国的遥远国家的贸易商人。
葡国就是葡萄牙。
于是这帮外国人就在种子岛上住了下来,几天后,船修好了,风浪也过了,那就该继续走路做生意去了。
临走之前,兴许是觉得吃喝白拿了人家那么几天有些不好意思,所以那几个葡萄牙人决定给点什么以示感谢。
只见从船舱里拿出两根色泽黝黑铁杆递了过来。那铁杆后边是个小角度弯曲的手把,前边是个中空的的铁管,模样和它的主人一样古怪。
“这是要做些什么?”惠时不解的问道。
“此物在我大明国被称之为火龙枪。只要填上火药和弹丸,扣动扳机,无需高超武技,即使是妇孺也可轻易杀伤敌人。”五峰从葡萄牙人手中拿过其中一根边比划边说着,“就像这样倒入火药、铅丸,用下边的小棒捅进去……”
他说着单手托起枪托的前半部,身子微微倾斜,瞄住远处二十步开外一块巨大礁石的隆起部位。随着扣动扳机的机械声,众人只听见“砰”的巨响,面前一阵灰烟飘过。再看那块礁石,哪里还有什么隆角!原先隆起的位置,现在只留下一块刚刚暴露出来的青灰色伤痕。种子岛的人们不禁瞠目结舌,个个都瞪起眼睛,嘴巴张得老大,连见多识广的惠时也整个人愣在了一边。
“怎么样,东西不错吧?”王直问道。
种子岛惠时点头表示不错。
“阁下要么?”
萨摩那地方挺穷的,因为土地质量不好的关系,同样大小的土地,收成只有美浓的六成左右。
所以种子岛惠时弱弱地问,要多少钱。
王直表示,既然你款待了我们那么久,我们再抬你价也实在是显得不够意思,多少钱你随便开,这边绝没二话,哪怕你就说一文钱,只要拿出那枚铜板,两支枪连着火药子弹你拿走,没事儿。
种子岛惠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大概想了约有五分钟,他开口了:“黄金千两一杆,如何?”
王直顿时傻了,他之所以会说价格你随便开,其实等于就是想把这两杆枪送给对方,结果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结果,一时间他本人也不知道该如何以对。
“我留你们,本是尽地主之谊的分内之事。”种子岛惠时说道,“所以也并没有什么收取谢礼的打算,你这两杆东西,我是真心想要,故而才平心估价,倒不是我钱多,只不过若是给少了,实在是有愧这么好的东西。”
王直无话可说,当场拍板成交。
这便是铁炮到日本的由来,我们习惯性地称之为铁炮传来。
看着光秀手里的那杆玩意儿,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黄金千两的价钱:“光秀,你也不容易,能弄来那么贵的东西。”
“是啊,一挺要百贯呢。”
“百…贯?!”
“是啊。”
“这么便宜?种子岛惠时千两黄金买来的,现在的价格居然才百贯?”
“当初是舶来品,当然贵了,现在早就能国产了。”光秀说道,“其实在铁炮传来之后没多久,我们便也能自行生产了,而且质量根本就不比南蛮的差。”
于是我这才知道自己这两年太专注于各种争权夺利,忘记了关心天下大事,以至于落伍了一大截。
光秀告诉我,在铁炮被种子岛惠时买下来的当天,他就打起了仿制的主意,先是派人找到了萨摩数一数二的名匠八板金兵卫,给了他一杆子,要他在最多的时间内山寨出同样的东西来。
要说这八板金兵卫还真是个狠角儿,没几天就真的拿着一杆一模一样的洋枪出现在了种子岛大人的跟前,经过仔细观察,这根山寨洋枪和原来的洋枪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只有一处不同——它打不响,不管装多少火药,都射不出子弹。
毕竟是洋玩意儿,不是谁都能山寨出来的。
种子岛惠时本人倒是没说什么,反而还宽慰金兵卫,表示你也辛苦了,能把东西仿制到这种程度,估计全日本都没几个。
但这样褒奖的话在金兵卫听来,比骂他都难听。
他是一个匠人,有着匠人独特的自尊,那就是既然要做,就得做到最好,既然是仿制洋枪,那么也要跟洋枪一样,能放,能响,还能射。
在经过无数艰辛的实验之后,八板金兵卫终于锻造出了一杆跟原版一样,也能发射子弹的铁炮了。
但仍然有缺陷,那就是这杆枪打着打着,就会因为温度过高之类的原因炸膛。
种子岛惠时这次是真心觉得很欣慰了,他夸赞金兵卫是日本第一的匠人,居然能把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西洋景儿仿造成这种程度。
可八板金兵卫依然紧锁双眉,无法释怀。
数日后,他找到惠时,问在哪儿能找到懂铁炮的葡萄牙人。
惠时以为金兵卫是要找外国人取经,于是便推荐了一位常住萨摩,以前也干过锻造枪炮的葡萄牙人。
金兵卫跑过去找人家,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你教我造铁炮;第二句,我女儿是美人;第三句,教会了我把女儿嫁给你。
在以女儿为代价的前提下,八板金兵卫终于造出了日本第一根能打能射不会炸膛的铁炮。
之后,纪州地区(和歌山县)以及近江地区(滋贺县)的铁匠也纷纷学到了这一手,很快,铁炮开始在全日本普及了起来。
明智光秀手里的那根铁炮,正是萨摩产的,然后被卖到了堺,再由铁炮商人向全日本的大名销售。
“光秀,你会玩这个?”我问道。
“略懂一二。”
“那么就演示一下吧。”
他面无表情地装弹,再面无表情地点燃了引线,又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枪,对准了一块专门准备好的厚木板。
“砰!”
木板被打得粉碎。
“这东西,恐怕会成为今后战争中的主角吧?”面对我的称赞,光秀还是面无表情地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