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这几年,周围的人似乎都跟约好了似的,纷纷死去了。
继织田信秀之后,平手秀政也死了。
天文二十二年(1553),这老头在家切腹自尽。
切腹的主要原因是织田信长,这小子永远只长个子不长脑子,都老大不小了还整天正经事情不干光知道耍宝,虽然我是挺能理解这孩子的,但在这个时代,这种行为势必会被绝大多数人所不齿,平手秀政自然也是“绝大多数”中的一员,他的境界或许达不到信长那么高。他拥有的,只是一颗守护自己学生,自己主公的勇敢的心而已。
当信长闻讯赶来的时候,政秀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信长抱着尸体当场放声痛哭。其实这两人看上去是一个闹腾一个苦逼的绝配冤家组合,但实际上师生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被他一手带大的信长对于政秀有一个专用的称呼:老爹。
不过此时的信长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
一年后,织田信友在清州城起兵造反。同时起事的,还有鸣海城城主山口教继。
信长二话不说,起兵亲征,没费多大功夫便将两人打败,并且连他们的城池都给夺了。
信友是个比较有恒心的人,不久之后,他策划暗杀信长,不过因为事先有人泄密而失败。
还是没学乖的信友,于天文二十三(1554)年再次起兵,再次被信长打败。自杀身亡。
总体来说,信友的数次谋反,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尾张的统一。信长接连收拾了几个不跟他走的亲戚,算是稳定了形势。
今年十月的时候,噩耗又一次地传来,太原雪斋在骏河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太原雪斋就是今川家重臣太原崇孚。
我让日护去了骏河,代我参加追悼会。
这事儿除了我和他之外整个美浓无人知道,就如同其实我跟太原雪斋是旧识没人晓得一样。
当年我在妙觉寺当和尚的时候他也正好同在京城的建仁寺里出家,曾经有过那么几面之缘,聊得也还算投机。
昨天日护从骏河回来,本来想问问他情况的,后来转念一想也没甚好问,追悼会嘛,哪儿都一样,太原崇孚也没有织田信长那样的儿子,出不了什么状况。
但日护却告诉我,在追悼会现场,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儿的人:三河松平家的竹千代。
“那小子不应该在尾张么?”我一愣。
“早去骏府了,都搬过去好几年了。”
“谁弄过去的?”
“当然是今川义元让太原崇孚给弄的。”
在日护的讲解下,我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今川义元那胖子与其说是浑身肥油太多了才变胖,不如说是因为一肚子坏水都快溢出来了才显得肥。
这厮的缺德实在是当世罕见,就连我这种以蝮蛇为名号的主儿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话说天文二十年(1551)织田信秀刚死的那会儿,今川家趁着尾张不稳,想浑水摸鱼一把,便派太原雪斋率军攻打了织田家的安祥城。
安祥城守将是信长的哥哥织田信广,这位哥们儿打仗平平,文化平平,基本上就是个啥都平平的人,面对东海地区屈指可数的智将太原雪斋,安祥城很快便被攻破,不过雪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他困在本丸。
接着便派出谈判使者,条件很简单:交出竹千代,我便放过信广。
在今川家眼里,织田信广这种玩意儿纯粹就是一浪费粮食的造大便器械,拿来了一点用都没有,可竹千代就不一样了,有了他,便等于有了三河一国。
此时的松平广忠已经死了。
死法相当诡异,跟他爹清康一样,也是被误杀的。
这回的凶手叫片目弥八,仍是松平家的家臣。
话说天文十八年(1549)三月六日,那位片目殿下在看到松平广忠之后,突然就激动的浑身直抽抽,拔出腰间挂刀就迎了上去,手起刀落地就把自己的主君给做掉了。
所以竹千代等于是国主了,能够把他弄到手,三河一国等同于变成了今川家的领地。
此时尾张极端不稳,信秀一死,便失去了强有力的手腕,几个姓织田的都在蠢蠢欲动,打算推翻了大傻瓜信长另立炉灶。若是放任信广不管,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这样便麻烦了。
信长考虑了很久,同意了这个要求。
就这样,八岁的竹千代从尾张来到了冈崎,十天后,他来到了骏府(今静冈市)。
我估计他要是运气不好的话能在那地方呆到老死,就算运气好,那至少也得度过童年。
但却是相当凄惨的童年。
严格来说,和贫农流民比起来,至少饭还是有的吃的,当然还管饱。不过,竹千代的生活中缺少着两样很重要的东西——自由和尊严。
自由当然不必说了,竹千代小朋友表面身份是三河国国君,真实身份是少年人质,说白了就是囚犯。人质有了自由,那就不叫人质而叫自由人了。
至于尊严,那更是没有了,确切地说,不是没有,而是被剥夺了。
当然是被今川义元给剥夺了。
为了更好的控制三河,那胖子又想出了一个相当龌龊的办法。以“陪伴少君”为名,将三河重臣的子弟如数带到骏河,组成了三河少年人质集团。
少年人质们在骏河基本不怎么受待见,走在路上,莫名都会挨上一两下石块。平时其他的骏河武士子弟玩耍也不会去招呼他们。
而且骏河人一般都叫他们是三河的野狗,其中竹千代毕竟是一国之主,叫狗不合适,于是便给提升了一个台阶,算是人,叫三河野种。
血气方刚的三河少年当然不爽了,他们不止一次的打算当场用手中之剑给予回礼,却总是被竹千代拉住。
虽然年幼的竹千代小朋友应该不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之类的大道理,但是经过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早早的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常识。
竹千代面对着侮辱和鄙视,仍然悠然自得的过着属于自己的人质生活。直到有一天,当他在寺(他住在寺庙中)里乱溜达时,听到了一声叫唤。
“三河君。”
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反应过来,继续溜达。
“三河君。”叫声再起。
竹千代想了想,回过了头去。看到了一个老和尚。
“老师傅,您叫我?”
“叫的就是你。从今天起,做我的学生如何?”
竹千代第二个反应是,心中很温暖。听惯了三河狗三河野种的称号,这是第一次被骏河人叫做“三河君”。他从心底里认定,这是个好人。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当他认定你是他定义中的“好人”后,便会一直跟着你了。
竹千代有了第一个老师——太原雪斋。
在名师的指导下,竹千代学会了兵法,和歌,字也练的像模像样,剑道和骑马也有那么两把刷子。甚至还学了弓术,不过十二岁,便相貌堂堂,文武皆通,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诸侯。
听完日护的讲述,我不经摇头长叹,说可怜啊,太可怜了,这年头这么个当诸侯法,那真是生不如死。
“听说竹千代跟你的那位宝贝女婿还是朋友呢。”日护说道。
我惊诧了。
前不久归蝶给我写信,说她婚后的生活很幸福,信长其实是个很有趣的男孩。当时我看了信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我闺女在骗我。
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跟信长合得来。
但从她侍女那里得到的情报显示,这是真的。
可归蝶毕竟是人老婆,夫妻两人生活了几年磨合磨合互相爱上了也很正常。但竹千代就不同了,这孩子跟信长完全就是两类人,哥俩是怎么给凑一块儿去的?
只是日护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这是真的,当时在追悼会上竹千代就很彬彬有礼地挂着泪花问他,您是美浓斋藤道三那里来的吧,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又说,我师傅当年在京城受您家大人照顾,我在尾张的时候也受您家大人女婿的照顾,真是非常感谢呀。
接着又说,除了亲爹妈之外,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两个人,居然都和山城守(我官位)有关,这真是不浅的缘分哪。
我点点头,表示师弟我没觉得你在骗我,只是这事儿忒不可思议了。
同时也觉得有趣。
信长和竹千代,不管从成长历程,成长环境以及性格气质几乎都是截然相反的:一个是从小被当大少爷给惯着,长大了肆无忌惮别人不让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做尽了出格的事儿,干绝了丧天良的活儿,活生生纯粹粹的活土匪;另一个则是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可从生出来之后就没过过一天富贵的日子,长大了不是被别人欺负就是被别人用余光看待,想要干什么都干不成,活脱脱一苦大仇深的可怜娃娃。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家伙成了好朋友,除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之外,更多的却是有种期待。
说真的,我倒是真想看看,十年后,二十年后,这对朋友的关系会是如何,是不是还依然是朋友,或者早就反目成仇了。
尽管这是一个连亲爹老子都靠不住更别说朋友了的战国乱世,但对于这一对,我还真觉得挺值得期待的。
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单纯的直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