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走廊前进,走下楼梯,脑中反复想着埃米琳的话。但不管如何思索,我都得到相同的结论:有事不对劲,阿尔弗雷德不会这么笨拙。
但这个插曲显然不是捏造的——埃米琳有何理由捏造这类意外?不,它一定是发生了,而理由正如同汉娜所说的,不过是一个意外:因夕阳在窗玻璃上的反射光而闪神,或因过重的托盘而使手腕轻微**。任何人都会犯这类错误,就像汉娜指出的那般,尤其是离开服务工作多年而变得有些生疏的人。
虽然我很想相信这个简单的解释,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因为,在我心中的一个小角落,我想到许多不同的意外——不,说是意外有点夸张——我观察到了各种不太寻常的事情。好意询问他的健康状况而遭误解;无意批评他,他却反应过度;以前会让他大笑的事却惹他眉头深锁。的确,他在做每件事时,都带着困惑或易怒的情绪。
如果我够坦然面对的话,我认为他那晚回来,我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计划了一个小型派对:汤森太太煮了一顿特别的晚餐,汉密尔顿先生得到允许,开了一瓶老爷的酒。我们在下午花了许多时间摆设仆人大厅的餐桌,边大笑边重新摆设了好几次,只希望阿尔弗雷德看了会开心。那晚我们因为喝了点酒而微醺,特别是我。
当他回来时,我们各就各位,试图假装一切都很寻常。我们等待着,期待的眼神相互交汇,耳朵留心听着外面的每个声音。最后,碎石路上发出咔嚓声,一阵低语,车门“砰”地关上。脚步愈走愈近。汉密尔顿先生站起身,抚平外套,走到门边。我们等待阿尔弗雷德敲门时陷入热切的沉默,当门打开后,我们涌向他。
结果并没有很戏剧化,阿尔弗雷德没有大声叫嚷或畏却退缩。他让我们拿走他的帽子,不自在地站在门柱旁,仿佛害怕进门。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汤森太太热情地拥抱他,像拖着一卷不容易拿进门的地毯般将他拖进屋。她领他到汉密尔顿先生右边的主客座位,我们七嘴八舌地一起说话,大笑,惊呼,诉说着过去两年来发生的事。我们都很兴奋,除了阿尔弗雷德以外。哦,他已经尽力了。在需要时点点头,问问题时回答,甚至挤出一两个浅浅的微笑。但那是个局外人的反应,好像瓦奥莱特夫人的比利时难民,试图奉承一群打定主意要包容他们的观众。
我不是唯一注意到的人。我看见汉密尔顿先生眉间不安地颤抖着,还有南希脸上明显的令人不悦的表情。但我们从来不提它,直到勒克斯特家族要来晚宴,史塔林小姐提出她不受欢迎的意见那天,我们才稍稍对它发表小小的看法。因此,那晚的事,还有自从他回来后我观察到的不同寻常的地方,都被搁置一旁。我们全体保持沉默,保持默契,特意忽略事情已经有所改变。但时代改变了,阿尔弗雷德也改变了。
“格蕾丝!”我走到楼梯底时,汉密尔顿先生从长凳上抬起头看,“现在是四点半,但餐桌上还看不见任何座位卡。你想,老爷的重要宾客没有座位卡的话,该怎么办?”
我想他们会找到自己比较喜欢的位置,甚于让别人安排。但我不是南希,还没学会为自己辩驳的艺术,所以我说:“这样不太好,汉密尔顿先生。”
“的确是不太好。”他将一叠座位卡和一张折起的座位图塞进我手里,“还有,格蕾丝,”我转身离开时他说,“如果你看见阿尔弗雷德,务必请他早点回楼下来工作。他甚至都还没开始烧咖啡。”
由于没有适合的女主人,安排座位的重责大任落在汉娜身上,虽然她老大不情愿。她在一张纸上草草画出座位表交差了事。她从笔记簿上撕下这张纸时过于用力,以致顶端边缘变成锯齿状。
宾客卡简单朴素,白纸黑字,左上角则是阿什伯利的家徽浮雕,字迹清晰。它们缺乏阿什伯利夫人这位富有寡妇的时髦潇洒,但已足以担当重任,并与弗雷德里克先生偏爱的严肃餐桌风格相得益彰。汉密尔顿先生十分懊恼,弗雷德里克先生选择家庭聚餐方式(而非我们所熟悉的正式俄罗斯晚宴风格),并会亲自片雉鸡。汤森太太为此惊骇,但不久前才在宅邸外工作过的南希相当赞同这个选择。她指出,老爷的决定经过审慎考虑,如此才符合美国宾客的口味。
这不是我该评价的地方,但我比较喜欢餐桌的现代风格。以前餐桌上总是堆满了一盘盘的甜点和过量的水果,这次没有摆设大树状的水果饰架,因而显得简单精致,我很喜欢这样。只有亮白挺拔的桌布,排列整齐的银制餐具和灿烂夺目的高脚器皿。
我走近凝视。弗雷德里克先生的香槟高脚杯边缘有个大大的拇指印。我急忙对它哈了口热气,用围裙的皱褶迅速擦拭。
由于我过于专注在这个工作上,当走廊的门用力向内打开时,我吓了一大跳。
“阿尔弗雷德!”我说,“你吓坏我了!我差点弄掉一个杯子!”
“你不该碰那些杯子,”阿尔弗雷德说,额头上的眉毛如往常般皱着,“杯子是我的责任。”
“我看到一个拇指印,你知道汉密尔顿先生的脾气。如果他看到的话,他会痛斥你一顿。我可不想看到汉密尔顿先生火冒三丈的模样!”
我试图保持幽默的口吻,但终究失败。阿尔弗雷德的大笑声在法国某处的战壕中死去,他现在只扭曲着脸:“我稍后会擦拭它们。”
“嗯,你现在不用了。”
“你不用一直那样做。”他几经斟酌后说。
“做什么?”
“检查我的进度,像影子般跟着我不放。”
“我没有。我只是在放宾客卡,无意间看到一枚拇指印。”
“我告诉你了,我稍后会擦拭它们。”
“好吧,”我平静地说,将杯子放回原处,“就留给你做。”
阿尔弗雷德发出粗砺的咕噜声,表示满意,从口袋里拉出一条抹布。
虽然宾客卡已经就位,但我还是继续摆弄它们,假装没有在看他。
他的肩膀隆起,右肩僵硬地抬高,身躯转离我的方向。这代表他希望独处片刻,但表示善意的该死铃声却在我耳中大声作响。也许我能让他向我倾吐心事,得知他的困扰,这样我就能帮助他?还有谁是比我更恰当的人选?他离开后,我们之间所产生的亲密感,的确不是我的想象吧?我知道那不是:他在信中表达得那么清楚。我清清喉咙,温柔地说:“我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毫无听到的反应,继续专心擦拭着杯子。
我稍微提高声音:“我知道昨天在起居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停下来,手中仍拿着杯子,僵直在那儿。这些带有冒犯之意的话像迷雾般横亘在我们之间,我突然非常希望收回它们。
他的声音平静得有几分诡异:“小姐向你告密了,对不对?”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一定大笑了一顿。”
“哦,不是这样的,”我连忙说,“不是这样。她担心你。”我吞了吞口水,提高胆子说,“我很担心你。”
他尖锐地看了我一眼,额前的头发因用力擦拭过杯子而变得散乱,嘴角皱起愤怒的小线条:“担心我?”
他古怪而脆弱的语调让我忧虑是否该说下去,但我有一股无法克制的渴望,想将事情导往正确的方向。“只是,你不像是个会掉落托盘的人,你又没提这件事……我想,你可能是怕汉密尔顿先生会发现这件事。但他不会生气的,阿尔弗雷德。我很确定,每个人偶尔都会犯错。”
他瞪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会大笑出声。但他的五官因一抹冷笑而扭曲:“你这个蠢女孩,你以为我在乎几块掉在地上的蛋糕吗?”
“阿尔弗雷德……”
“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叫责任吗,在我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
“我没有这样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不是吗?我可以感觉到你们都在看着我,观察我,等着我犯错。嗯,你们再等也没用,也不必担心我。我没事,你听到了吗?我没事!”
我的眼睛感到刺痛,他的苦涩腔调让我痛苦万分。我耳语说:“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他苦涩地大笑,“你以为你能怎么帮我?”
“阿尔弗雷德,”我试探性地说,纳闷他是什么意思,“你和我……我们……就像你说的……在你的信里……”
“忘掉我说过的话吧。”
“但是,阿尔弗雷德……”
“别管我,格蕾丝,”他冷淡地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杯子上,“我从未要求你的帮助。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请你走吧,离开这里,让我做完我的工作。”
我的双颊燃烧,因幻想破灭而燃烧,因难看的局面而燃烧,但最大的原因则是羞愧。我以为我们之间有某种亲密感,但看样子它并不存在。上帝啊,在我最私密的时刻,我甚至幻想过阿尔弗雷德和我的未来。恋爱、婚姻,甚至也许组个属于我们俩的小家庭。现在,我发觉,我一厢情愿地将别离的情绪误认成更亲密的感情……
我整个傍晚时分都待在楼下。汤森太太也许纳闷,我怎么突然对烤雉鸡这么费尽心力,但她默不吭声。我涂奶油,去骨,甚至帮忙填塞馅料。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以避免被送回楼上和阿尔弗雷德一起工作。
我一直尽量避免回到楼上,直到汉密尔顿先生将鸡尾酒托盘塞进我手里。
“但,汉密尔顿先生,”我绝望地说,“我在帮汤森太太煮晚宴的大餐。”
汉密尔顿先生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样说,眼睛在眼镜后发出光芒,直接迎接我的挑战,他回道:“我叫你端鸡尾酒上去。”
“但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在忙餐厅的事,”汉密尔顿先生说,“动作快点,女孩。别让老爷等你。”
那是个小型晚宴,只有六个人,但房间仍给人过于拥挤的感觉。房内弥漫着高声说话的声音和过热的暖气。弗雷德里克先生极想让宾客留下好印象,坚持房间要更热一点,汉密尔顿先生接下这份挑战,燃烧着两个暖炉。由于房间热得像温室,那种特别浓郁的女性香水味变得相当刺鼻,现在正威胁着要淹没整个房间和所有的宾客。
我进门时,先看到弗雷德里克先生,他身着黑色晚宴服,看起来几乎和往昔的少校一样体面,只是更为瘦弱,身躯没少校那般笔直。他站在桃花心木办公桌旁,正和一位肥胖的男人聊天,那个男人灰白色的头发如花圈般环绕在闪亮的脑袋上。
那位肥胖的男人指着办公桌上的瓷花瓶:“我在苏富比拍卖会上看过一样的东西,”他的英国北方乡绅口音夹杂着其他腔调,“一模一样。”他倾身靠近看,“一定很值钱,老兄。”
弗雷德里克先生毫无头绪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这是祖父从远东带回来的东西。它从那时起就被放在那里。”
“你听到了吗,埃斯特拉?”西米恩·勒克斯特越过房间呼唤他那位苍白软弱的妻子,她正坐在埃米琳和汉娜中间的沙发上,“弗雷德里克说这东西在家族里流传了好几代,他用它来当镇纸。”
埃斯特拉对她丈夫报以容忍的微笑,长年共同生活让他们产生了默契,不用说话也能心神领会。我察觉到他们的婚姻是种长期的忍耐。早已丧失早期的**,只剩下象征性的关系。
埃斯特拉尽完对丈夫的责任后,将注意力转回埃米琳身上,她发现了一位热衷于追求上流社会潮流的同好。埃斯特拉的丈夫虽然有点秃头,她的头发却浓密得惊人,弥补了这个小缺失。她的头发白蜡色,缠绕成服帖的发髻,令人印象深刻,充满美国风味。那让我联想到汉密尔顿先生钉在楼下公布栏上的一张照片,一幢为鹰架包裹住的纽约摩天大楼——复杂而令人印象深刻,但并不吸引人。她听了埃米琳的话后露出笑容,牙齿洁白地让我大吃一惊。
我靠着墙边走过房间,将鸡尾酒托盘放在窗户下的升降机上,不时屈膝行礼。年轻的勒克斯特先生坐在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地聆听埃米琳和埃斯特拉以兴高采烈的腔调讨论即将来临的郡内社交季。
西奥多——我们都叫他泰迪——非常英俊,但在那个时代,富有的男人都很英俊。自信使好看的面貌更为突出,创造出一种机智和魅力,眼睛散发世故成熟的光彩。
他有深色的头发,几乎和他的萨维尔晚宴服一般黑,留着出众的八字胡,看起来像个电影演员。像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想到这儿,我的双颊立即涨得通红。他微笑起来爽朗自在,牙齿甚至比他母亲的还要白。我想,美国的水一定有什么成分,所以美国人的牙齿都白得像汉娜戴在颈间的珍珠项链。珍珠项链下,她仍戴着那条金制坠饰项链。
埃斯特拉以我从没听过的硬邦邦口音,开始巨细靡遗地描述贝尔蒙特夫人最近的舞会。泰迪的眼神游移过房间。弗雷德里克先生注意到他的宾客受到冷落,急忙紧张地向汉娜使个眼色,汉娜清清喉咙,不甚热切地说:“你的渡海之旅是否愉快?”
“非常愉快,”他轻松地笑着说,“虽然我父母可能会给你不同的答案。他们两个都不喜欢坐船,从我们离开纽约到抵达布里斯托,他们都一直晕船。”
汉娜啜饮了一口鸡尾酒,然后僵硬地提出另一个礼貌性的问题:“你会在英国待多久?”
“我想我只会短暂停留。我下个礼拜要出发前往欧洲大陆。去埃及。”
“埃及!”汉娜眼睛大睁。
泰迪大笑:“是的。我在那儿有生意。”
“你要去看埃及金字塔吗?”
“恐怕这次不会。我只会在开罗待几天,然后就要去佛罗伦萨。”
“可怕的地方,”西米恩从第二张扶手椅上大声说道,“到处都是鸽子和中东佬。我情愿每天都待在传统的老式英国。”
汉密尔顿先生指指西米恩的杯子,它刚刚才倒满,但现在又快空了。我拿着鸡尾酒瓶到他身侧。
倒酒时,感觉得到西米恩盯着我:“这个国家有些令人愉快的独特特质,”他微微倾身,温暖的手臂摩擦过我的大腿,“我试过,但在别的地方我找不到这些。”
我得集中精神才能保持面无表情,并控制自己不要倒得太快。杯子终于斟满,而我能离开他时,好像过了永恒之久。我绕过沙发,看见汉娜对着我刚刚站的地方皱眉头。
“我丈夫很爱英国。”埃斯特拉突然冒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打猎、射击和高尔夫,”西米恩说,“在这些方面,英国人最优秀。”他喝了一大口鸡尾酒,往后靠坐在扶手椅上:“最棒的事是英国人的思想架构。”西米恩说,英国有两种人,一种人天生发号施令,”他越过房间端详着我,“另一种人天生接受命令。”
汉娜的眉头锁得更紧。
“这样就不会产生冲突,”西米恩继续说,“但在美国恐怕不是这样的。在街角帮你擦鞋的人梦想着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公司。这很让人紧张,整个劳工阶级对未来抱着一种不合理的……”他稍稍思索一下,最后吐出这个令他厌恶的字眼,“野心。”
“想象一下,”汉娜说,“一个劳工阶级期望过着远比擦鞋更高级的人生。”
“令人憎恶!”西米恩说,没有意会到汉娜的讽刺。
“人们以为他们知道,”她提高声调,“只有天生富裕的人才有权利发展野心。”
弗雷德里克先生投给她警告的一瞥。
“如果他们安分守己的话,可以省掉我们很多麻烦,”西米恩点点头说,“只要看看俄国共产党布尔什维克党就可以发觉,当这些人对身份产生异想天开的想法时,会有多危险。”
“一个人不该追求更高的地位吗?”汉娜说。
年轻的勒克斯特先生,泰迪,一直看着汉娜,他八字胡下的嘴角稍微扬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微笑:“哦,父亲一向赞成追求自我改善,对吗,父亲?我从小就听你这样说。”
“我祖父以绝大的毅力从矿坑中白手起家,”西米恩说,“现在看看勒克斯特家族。”
“我必须说,那是令人钦佩的改变,”汉娜微笑道,“只是不适合每个人,不是吗,勒克斯特先生?”
“的确如此,”他说,“的确如此。”
弗雷德里克先生想要赶紧远离这个危险的话题,不耐烦地清清喉咙,看着汉密尔顿先生。
汉密尔顿先生微微点头,身子前倾,靠近汉娜说:“晚餐好了,小姐。”他看看我,示意我该回到楼下。
“嗯,”我离开房间时,汉娜说,“我们该用餐了吗?”
豌豆汤之后是鱼,之后是雉鸡,整体说来,一切都很顺利。南希不时跑下楼,报告晚宴令人高兴的进展。汤森太太虽然忙碌异常,但还是有时间听听汉娜作为女主人的最新表现。当南希宣布汉娜小姐非常称职,只是风采仍不如她祖母迷人时,汤森太太宽容地点点头。
“当然没那么简单,”汤森太太说,发际线上满是汗珠,“瓦奥莱特夫人是天生的女主人。只要她肯施展身手,她所主持的派对就一定会完美无缺。汉娜小姐只是需要练习,但熟能生巧。她也许不能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主人,但她绝对会变成一个好女主人。她有这个遗传。”
“你说得对,汤森太太。”南希说。
“我说得当然对。只要她不要满脑子那些现代思想,她就不会有问题。”
“什么样的现代思想?”我问。
“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汤森太太叹口气说,“都怪那些书,它们向女孩灌输不切实际的想法。”
“什么样的现代思想?”
“婚姻会治好她。我说得不会错。”汤森太太对南希说。
“我确定你是对的,汤森太太。”
“什么样的现代思想?”我不耐地说。
“某些女孩不知道她们需要什么,直到她们找到合适的丈夫。”汤森太太说。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汉娜小姐不会结婚,永远不会。我听到她这样说。她要环游世界,过着冒险生活。”
南希喘口大气,汤森太太瞪着我:“你在说什么,你这个蠢女孩?”汤森太太边说边将一只手牢牢放在我额头上,“你疯了,才会这样胡说八道。你讲话的语气像凯蒂。汉娜小姐当然会结婚。这是每个初出社交界的小姐的希望:尽快和条件最好的单身汉结婚。再说,在可怜的戴维少爷死后,现在这是她的责任……”
“南希,”汉密尔顿先生匆匆下楼时说着,“香槟在哪儿?”
“我拿来了,汉密尔顿先生。”凯蒂小跑步进来前我们就听到她的声音。她从冷藏室走出来,两只手臂下笨拙地夹着酒瓶,开朗地微笑:“其他人忙着争论,但我去拿了。”
“那就快点儿,女孩,”汉密尔顿先生说,“老爷的客人就快口渴了。”他转身向厨房,眼睛顺着鼻子往下看,“我必须说,我没想到你会偷懒,南希。”
“香槟在这儿,汉密尔顿先生。”凯蒂说。
“你上楼去,南希,”他轻蔑地说,“既然我来了,我还是自己端上去。”
南希对我怒目而视,然后消失在楼梯上。
凯蒂将酒瓶放在厨房桌上。
汉密尔顿先生见状,连忙开始开第一只酒瓶。他虽然技巧纯熟,软木塞却固执地拒绝被拉起,直到转软木塞器的把手突然……
“砰!”
香槟从酒瓶中高高冒出来,爆炸成圆球状,然后碎成千百片,降落在汤森太太的特制牛油酱的锅子内。大量喷出的香槟冒着泡泡,以胜利的姿态遍洒在汉密尔顿先生的脸和头发上。
“凯蒂,你这个蠢女孩!”汤森太太惊呼,“你摇了酒瓶!”
“我很抱歉,汤森太太,”凯蒂说,出错的时候,她总是咯咯傻笑个不停,“我赶着拿过来,汉密尔顿先生一直催我快点儿。”
“我叫你快点儿,可是我没叫你摇酒瓶,凯蒂。“汉密尔顿先生说,奔流在他脸上的香槟抹消了他此番告诫的严厉。
“我来好了,汉密尔顿先生。”汤森太太抓住围裙边替他擦拭闪闪发光的鼻子,“我帮你擦干净。”
“哦,汤森太太,”凯蒂仍在咯咯傻笑,“你会把面粉涂得他满脸都是!”
“凯蒂!”汉密尔顿先生怒声驳斥,拿着在这片混乱中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手帕擦脸,“你是个蠢女孩。我真看不出你已经在这里服务多年。我真的很纳闷我们为何没开除你……”
我在看到阿尔弗雷德前就听到他的声响。
在汉密尔顿先生愤怒的斥责声、汤森太太大惊小怪的惊呼声,以及凯蒂的辩驳上,传来焦急刺耳的呼吸声。
他后来告诉我,他下楼来看看汉密尔顿先生为何迟迟没有上楼。但现在他站在楼梯底端,纹丝不动,脸色惨白,似乎成了一座大理石雕像,或说是鬼魂更为贴切……
我看到他的眼神时,魔咒打破,他旋转脚跟,消失在走廊尽头,穿过后门,脚步声在石径上回响,走进黑夜。
每个人看着,顿时安静下来。汉密尔顿先生的身体**了一下,好似要追过去,但他有责任在身。他用手帕抹了最后一次脸,转向我们,抿紧的嘴唇流露出决心尽责的苍白线条。
“格蕾丝,”他在我想去追阿尔弗雷德时说,“穿上围裙。你得在楼上服侍。”
在餐厅里,我站在一座抽屉柜和一把路易十五世风格的椅子中间。南希站在对面的墙壁,对着我抬高眉毛。我没有能力转达楼下发生的事,也不确定我的解释是否会遭到误会,因此,我稍稍耸耸肩膀,转开眼神。纳闷阿尔弗雷德现在在哪儿,他是否终究会恢复正常。
他们刚吃完雉鸡,空气中回**着餐具碰撞高级瓷盘的清脆叮当声。
“嗯,”埃斯特拉说,“这道菜——”稍稍停顿,“很美味。”她在她留下来不吃的坚硬雉鸡间挪出一道空隙,放下餐具。用白色亚麻餐巾擦拭嘴唇,在上面留下樱桃色的唇印,我稍后得刷洗那条餐巾。她对着弗雷德里克先生微笑,“在物资吃紧的情况下,一定很困难。”
南希抬高眉毛。宾客直截了当地评论餐点实在是前所未闻。等会儿我们跟汤森太太报告时,可得小心翼翼。
弗雷德里克先生跟我们一样吃惊,开始尴尬地辩解,汤森太太在配给受限的情况下仍能发挥无可比拟的厨艺。这时,埃斯特拉趁这机会慢慢端详房间。她的眼神首先降落在连接墙壁和天花板之间的装饰性石膏上楣,然后往南滑向威廉·莫里斯在横木上的中楣浮雕,最后盯着镶在墙壁上的阿什伯利家徽。在这段期间内,她的舌头在脸颊内规律地打转,发出啧啧声,将牢牢夹在她洁白牙齿间那些令人生厌的食物残渣嘬掉。
琐碎的社交聊天并非弗雷德里克先生的专长,而他的叙述一旦开始,就变成一个孤独的话题岛屿,连他自己都无法脱身。他开始错误百出,环顾四周寻求救兵,但埃斯特拉、西米恩、泰迪和埃米琳似乎都在别处找到投入的话题。最后,汉娜伸出援手。他们交换一个眼神,他原先正在毫无头绪地辩解,汤森太太为何没在烤饼中放奶油,讲完后,汉娜接着清清喉咙。
“你提到一个女儿,勒克斯特太太,”汉娜说,“她没有和你们一同旅行吗?”
“没有,”埃斯特拉迅速回答,注意力转回餐桌同伴,“她没有跟来。”
西米恩从雉鸡中抬头看,咕哝了一声:“黛博拉已经有好一阵子都不肯陪我们了,她在美国有事。工作。”他这个起头很不吉利。
汉娜这下流露出真正的兴趣:“她有工作?”
“在出版界,”西米恩吞下一口雉鸡,“我不知道细节。”
“黛博拉是《女人风尚》的时尚专栏作家,”埃斯特拉说,“她每个月都写篇小报道。”
“荒谬之至——”西米恩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压抑住一个差点打出的饱嗝儿,“写些鞋子、礼服和其他昂贵服饰的拙劣小品文。”
“好了,父亲,”泰迪慢慢微笑着说,“黛博拉的专栏很受欢迎。她在纽约上流社会女士的服装时尚上影响很大。”
“胡扯!你很幸运,你的女儿不会让你承受这些难堪,弗雷德里克。”西米恩将抹得满是肉汁的盘子推开,“工作个鬼。你们英国女孩比较通情达理。”
汉娜知道这是个完美的机会。我屏住呼吸,怀疑她渴求冒险的欲望是否会占上风。我希望不会,我希望她会答应埃米琳的恳求,在里弗顿庄园留下来。阿尔弗雷德的行为已经很古怪了,而汉娜可能也会离开的想法让我无法忍受。
她和埃米琳交换眼神,但在汉娜有机会开口前,埃米琳便以年轻女士特意为社交场合培养的那种清脆悦耳的腔调抢先说:“我绝对不会去工作。工作有失身份,对吗,爸爸?”
“我情愿挖出我的心脏,也不愿看到我的女儿去工作。”弗雷德里克先生理所当然地说。
汉娜紧抿嘴唇。
“该死的几乎让我心碎,”西米恩看着埃米琳说,“我真希望黛博拉和你一样讲理。”
埃米琳微笑着,她的脸散发着一股早熟的美艳,不知为何,我看了之后感到相当尴尬。
“好了,西米恩,”埃斯特拉安抚他说,“你知道你不准的话,黛博拉不会接受那份工作。”她对着其他人展开笑颜,笑得有点夸张,“他无法对她说不。”
西米恩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反对这个说法。
“母亲说得对,父亲,”泰迪说,“现在纽约的上流圈子里很流行工作。黛博拉还年轻,尚未结婚。等时间到了,她就会定下来。”
“我偏好正确,而非时髦,”西米恩说,“但现在是个现代社会。他们都想看起来时髦。都要怪这场战争。”他偷偷将拇指伸入长裤过紧的腰际,好在只有我看得见,他稍微拉扯后,他的胃终于有些呼吸的空间。“唯一可堪安慰的是,她的薪水很高。”他提到他最喜欢的话题,心情变得较好。“我说,弗雷德里克,你对于他们所说的,要加诸可怜的德国人身上的那些惩罚有何看法?”
谈话如火如荼地往这方向进行,埃米琳垂下眼睛偷瞥汉娜。汉娜抬高下巴,眼睛跟着说话的人打转,脸部表情平静。我忖度,她刚才是否真的会问。也许,埃米琳稍早的哀求使她改变了心意。她见到自己的机会一闪即逝时,她的轻微战栗也许纯粹是我的想象。
“我觉得德国人很可怜,”西米恩说,“我欣赏他们的许多优点。他们是优秀的工人,不是吗,弗雷德里克?”
“我的工厂里没有雇用德国人。”弗雷德里克说。
“那就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你无法找到更勤劳的民族。虽然毫无幽默感,但很严谨,我向你保证。”
“我很满意我的当地手下。”
“你的爱国情操令人欣赏,弗雷德里克。但这样不是会损害到你的生意吗?”
“我的儿子被德国子弹射杀。”弗雷德里克先生说,手指大张,轻轻但紧张地按在桌子边缘。
这句话使得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接腔。汉密尔顿先生对我使个眼神,示意南希和我开始收拾大盘子以使大家分心。我们收到一半时,泰迪清清喉咙说:“我在此致上我们最深的同情,阿什伯利勋爵。我们听说过您儿子的事,有关戴维的事。听怀特说,他是个好男人。”
“男孩。”
“什么?”
“我的儿子只是个男孩。”
“是的,”泰迪纠正错误,“一个优秀的男孩。”
埃斯特拉伸出一只肥胖的手,越过桌面,软弱无力地按在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手腕上:“我不知道你如何承受,弗雷德里克。如果我失去泰迪,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我每天都感谢上帝,他决定从家乡打这场战争。他和他的政治界朋友。”
她无助的眼神瞄过丈夫,他至少有礼貌地表现出不自在的模样。“我们亏欠他们,”他说,“像戴维这样的年轻人做出最大的牺牲。我们必须证明他们没有白白牺牲,我们必须努力赚钱,让英国恢复往昔的辉煌。”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淡色眼眸直直盯着西米恩,我头一次发现其中闪动着厌恶。“的确如此。”他说。
我将盘子放在升降机上,拉动绳子送下去,倾身靠向洞口,试图辨识下方远处是否有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我希望他已经从他匆忙跑掉的地方返回岗位。通道远处传来移去盘子的叮当声,凯蒂说话的嗡嗡声,以及汤森太太的斥骂声。最后,绳子动了一下,开始往上走,升降机回返,上面放着水果、牛奶冻、特制牛油酱,但没有软木塞。
“今天的生意,”西米恩展示权威般挺直身躯,“完全仰赖公司的规模。你能生产得愈多,你就能提供愈多的货物。”
弗雷德里克先生点点头:“我有很优秀的手下,他们很棒。如果我们训练其他人……”
“那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西米恩的一只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我正要舀到他碗里的特制牛油酱溅出来,“机械化!这才是未来的趋势。”
“你是指装配线?”
西米恩眨眨眼:“让动作慢的人变快,让动作快的人变慢。”
“我的客户没多到需要用装配线,”弗雷德里克先生说,“在英国,能买得起我的车的人只有那么多。”
“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西米恩说,热切讨论和美酒的组合使他脸上一片酡红,“装配线能降低价码。你就可以卖得更多。”
“装配线无法压低零件的价格。”弗雷德里克先生说。
“那就用不同的零件。”
“我用的是最棒的。”
勒克斯特先生爆笑出声,但似乎不是出自真心:“我喜欢你,弗雷德里克,”他最后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完美主义者。”最后一个词是以兴高采烈的自我满足吐出,仿佛一个外国人从记忆中寻找到一个正确但不熟悉的英文字眼。“但,弗雷德里克,”他严肃地倾身向前,手肘放在桌上,肥胖的手指指着主人,“你想制造汽车,还是想赚钱?”
弗雷德里克先生眨眨眼:“我不确定我想……”
“我想,家父的意思是说您可以选择,”泰迪谨慎地插入他们的谈话。他先前对这场对话抱着些许兴趣,但态度很保留,现在他几乎是语带歉意:“你的汽车有两种市场:有能力购买优秀汽车的少数高级顾客……”
“或那些渴望成功的大群中产阶级,”西米恩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工厂,因此,这是你的决定。但从银行家的观点看来……”他身子往后靠,打开外套的一个纽扣,快活地吐了口气,“我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
“中产阶级。”弗雷德里克先生轻皱眉头,仿佛第一次发现这类团体存在于社会理论的定律之外。
“中产阶级,”西米恩说,“他们是未开发的客源,上帝帮助我们,他们的人数会愈来愈多。如果我们不想办法从他们那边赚钱,他们就会把我们的钱赚光。”他摇摇头,“劳工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弗雷德里克皱着眉头,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
“工会,”西米恩咆哮,“那是生意的谋杀犯。在他们夺走生产工具,将你这类老板排挤出公司前,他们不会停止。”
“家父过于多虑了。”泰迪审慎地说。
“我只是描述我看到的事。”西米恩说。
“你呢?”弗雷德里克对泰迪说,“你不认为工会是种威胁吗?”
“我相信工会能被收编。”
“胡说八道。”西米恩吞了一大口甜酒下去,“泰迪是个中庸派。”他轻慢地说。
“父亲,拜托,我是个保守党……”
“满脑子可笑的点子。”
“我只是建议我们该听听各方意见……”
“他终究会学到的,”西米恩对着弗雷德里克先生摇摇头,“等他被他喂饱的人反咬一口时。”
他放下杯子,重新开始他的辩论:“我认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脆弱,弗雷德里克。未来可能会发生料想不到的事。我那天才和福特聊天,亨利·福特——”他陡然停下话,我不知道是为了道德理由或为强调他的论证,示意我拿烟灰缸过去,“我们这样说好了,在这种经济气候中,你得将你的生意转向赚钱的方向。而且要快。”他的眼神闪烁,“如果局势像俄罗斯那样发展——这可是有些征兆——只有在公司还赚钱时,银行家才会理你。银行家也许很友善,但你的公司得赚钱才行。”汉密尔顿先生在旁端给他一个银制烟盒,他从其中拿出一根雪茄。“你得保护你自己,不是吗?你和你那两个可爱的女儿。如果你不照顾她们,谁会呢?”他对着汉娜和埃米琳微笑,突然又想到一点,接着说,“更别提你这个壮丽的宅邸。你上次说你家族已经拥有它几年了?”
“我没有说过这一点。”弗雷德里克先生说,语气里有种不安,但他迅速打起精神,“三百年。”
“嗯,”埃斯特拉抓住可以插嘴的机会,“这不是很了不起吗?我崇拜英国的历史。你们这类古老家族非常吸引人,我最喜欢的嗜好之一就是读你们的历史。”
西米恩不耐烦地吐口大气,急着想回头聊生意的话题。
埃斯特拉在长年婚姻生活后,已经变得很能察言观色,她提出建议:“我们女孩们是否该到起居室休息,让男人们聊他们的话题。你们可以告诉我阿什伯利的历史。”
汉娜的表情转变成礼貌性的默从,但在那之前,我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个不耐烦之色。她的心里正在挣扎,她实在想留下来多听一些,但作为女主人,她的责任是将女士们带到起居室等待男人。
“是的,”她说,“当然好。但我想你在《德倍礼》【9】读到的一定已经够多了,我们恐怕没什么新鲜事可以告诉你。”
男人们站起身。西米恩握住汉娜的手,弗雷德里克先生则扶起埃斯特拉。西米恩打量着汉娜年轻的身躯,脸上掩饰不住粗俗的赞赏。他潮湿的嘴唇亲吻她的手背,她则成功地掩饰她的厌恶。她跟在埃斯特拉和埃米琳身后,走近门口时,迅速往旁一瞥,与我的眼神交汇。瞬间,她成熟的表情消散,对着我吐出舌头,翻了个白眼,随即从房间消失。
男人们重新坐下来,再次开始讨论生意,汉密尔顿先生走到我身旁。
“你现在可以走了,格蕾丝,”他耳语,“南希和我会处理。”他看着我,“去找阿尔弗雷德。我们可不希望老爷的客人在眺望窗外时,发现有个仆人在花园里徘徊。”
我站在后面阶梯顶端的石制平台上,搜寻着远处的黑夜。月亮投射出一道白色光晕,将青草染成银色,而攀爬棚架的蔷薇变成枯瘦的骸骨。分散的玫瑰花丛在白天璀璨生辉,到了晚上却洋溢着古怪氛围,仿佛一群孤独和骨瘦如柴的年迈女士。
我最后在远处石阶看到一个阴暗的影子,那绝不可能是花园的植物。
我打起精神,走入黑夜中。
我每往前面走一步,风儿就变得更为冷冽刺骨。
我抵达顶端阶梯,在他身旁静站一会儿,但阿尔弗雷德似乎对我的存在浑然不觉。
“汉密尔顿先生叫我过来,”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是在跟踪你。”
他没有回答。
“你不必对我视而不见。如果你不想进去,告诉我,我会离开。”
他继续盯着长道的大树。
“阿尔弗雷德!”我的声音因寒冷而嘶哑。
“你们都以为我还是那个前往法国时的阿尔弗雷德,”他轻柔地说,“人们似乎还认得我,因此我必须看起来跟以前一样,但我已经改变了,格蕾丝。”
我大吃一惊。我原本预期他会再度攻击我,生气地要求我让他独处。他喃喃低语,我得靠得很近才听得见。他的下唇颤抖,我不确定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理由:“我看见他们,格蕾丝。白天还好,但一到晚上,我就会看见和听见他们。在起居室、厨房、村庄街道上。他们叫着我的名字。但我转身时……他们不在……他们全都……”
我坐下来。酷寒的夜晚让灰石阶梯冷如冰块,凉意透过我的裙子和衬裙,我的双腿变得僵硬。
“好冷,”我说,“进屋里来,我泡杯热可可给你喝。”
他没有回答,继续盯着黑暗。
“阿尔弗雷德?”我的手指划过他的手,一时冲动下握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他仿佛被雷电击中般退缩,我连忙将手放回大腿,握成拳状。我冰冷的双颊燃烧起来,好似被打了一巴掌。
“别这样。”他低语。
他紧紧闭上眼睛,我观察他的脸,纳闷他闭起来的眼睛现在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在月光照耀成白色的眼睑下,如此快速地转动。
他转向我,我深吸一口气。那显然是夜晚带来的错觉,但我从没看过像他那样的眼睛。黑暗、空洞、无神。他用失神的眼睛瞪着我,似乎在寻找某样事物。他开口回答我没有说出的问题,声音低微:“我以为一旦我回来……”没有说完的话飘入黑夜,“我很想见你……医生说如果我保持忙碌的话……”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紧绷的声音。一个咔嚓声。
他自我防御的表情像纸袋一样被揉皱,瞬时崩溃。他哭了起来,双手掩住脸,徒劳地想挡走这些迷乱和困惑:“不,哦,不……别看我……拜托,格蕾丝,拜托……”他埋在手中哭泣,“我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个胆小鬼。”我坚定地说。
“我为何不能将它自我脑中抹消?我只想将它从我脑中赶走。”他的手掌激动地拍击太阳穴,我惊恐万分。
“阿尔弗雷德!住手。”我试图抓住他的手,但他不让它们离开他的脸。我等待,看着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诅咒着我的愚蠢。最后,他似乎平静了一点儿。“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
他转向我,但一语不发,我在那一瞬间,突然了悟,我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他的经历和我的经验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那时,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告诉我,他看见了什么。我了解到,某些意象,某些声音,无法分享,也无法消失。
因此,我没有再问他问题。我将手放在他脸侧,温柔地将他的头靠到我的肩膀上。我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而他的身躯在我的身体旁颤抖。
于是,我们就那样一起静坐在阶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