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在幽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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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严寒的冬天,我正在狂奔。我可以感觉到血管裹挟着浓稠温暖的血液快速地在冰冷的脸下跳动。寒冷的空气使我颧骨的皮肤紧绷,仿佛皮肤缩得比颊骨还小,被挂在架子上极力伸展。南希会说这是极度紧张。

我紧握着那封信。信封很小,寄送人的拇指按到一些墨水,在上面形成一小块污渍。它才刚刚写好。

那是来自一个侦探的信,一位真正的侦探。他在萨里街有家侦探社,门边坐了一位秘书,他的桌上有台打字机。我奉派去亲自领取那封信,因为它——如果运气好的话——包含了过于耸动的内容,不能冒险用皇家邮局寄送,或打电话联络。我们希望这封信能告诉我们埃米琳的下落,她失踪了。这件事极可能变成丑闻,而我是少数能被信任的人之一。

里弗顿庄园在三天前打电话过来。埃米琳那个周末和家族朋友去牛津郡的庄园度假。当他们去镇上的教堂时,她偷偷溜走,有辆车在等她。她先前都计划好了,谣传有个男人涉入。

我很高兴能拿到这封信,我知道找到埃米琳这事有多重要,但我还为别的事感到兴奋,我今晚要和阿尔弗雷德见面。这是自久远前那个浓雾弥漫的傍晚之后,我们再度见面。他给我露西·史塔林的地址,告诉我他在乎我,然后晚上送我回住处。自那之后,我们信件往返频繁,信赖和爱意与日俱增,现在我们终于又要再次见面。一个合乎礼数的真正约会。阿尔弗雷德要来伦敦。他存了些薪水,买了两张《埃达公主》的票。那是一出轻歌剧。那将会是我第一次观赏歌剧。我替汉娜跑腿时,或放假的下午沿着干草市场街散步时,曾看到歌剧的广告,但我从来没去看过。

那是我的秘密。我没有告诉汉娜,她要忧心的事已经太多了,我也没有告诉十七号的其他仆人。提碧特太太待人很严苛,为微不足道的事由讽刺别人,或从中攫取残酷的乐趣。有次,提碧特太太看到我在读一封信(感谢老天,那是汤森太太的信,而非阿尔弗雷德!),她竟然坚持要看。她说,她的责任是确保手下(手下!)举止合宜,不会卷入不恰当的关系中。老爷绝不会允许这类事情发生。

从某方面来说,她是对的。泰迪最近在仆人的事务上变得很严格。他工作不顺利,尽管他天生脾气很好,但面临压力时,似乎连最温和的人都会变得脾气暴躁。他成天烦恼细菌和卫生问题,分发漱口水给仆人,坚持要我们使用它,这是他从他父亲那边采纳的习惯之一。

因此,其他仆人不能知道埃米琳的事。一定会有人告密,为争宠而通知老爷。

抵达十七号时,我从仆人的楼梯进门,尽快通过,免得引发提碧特太太的疑心。

汉娜在她的卧室等我。她脸色苍白,自从上个礼拜她接到汉密尔顿先生的电话后,她的脸就失去血色。我将信递给她,她立即将它撕开,开始读。她很快舒了一口气:“他们找到她了,”她没有抬头,“感谢老天,她没事。”

她继续读,深呼吸,摇着头。“哦,埃米琳,”她声音微弱,“埃米琳。”

她读完后,将信丢在身旁,看着我。她抿紧嘴唇,对自己点点头:“我们必须马上去接她,不然就太迟了。”她激动不安地将信纸迅速塞进信封内。自从去拜访过算命师后,她最近一直是这个样子,紧张又心事重重。

“现在吗,夫人?”

“马上出发。已经过了三天了。”

“要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吗?”

“不,”汉娜马上说,“不行。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指泰迪和他的家人,“我自己会开车。”

“夫人?”

“别那么惊讶,格蕾丝。我的父亲开汽车工厂,开车很简单。”

“我该替你拿手套和围巾过来吗,夫人?”

她点点头:“你自己的也要拿。”

“我的,夫人?”

“你会跟来吧,对不对?”汉娜睁大眼睛,“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救她回来的机会比较大。”

我们。那是最甜美的字眼之一。我当然会跟她去。她需要我的帮助。我想,稍后我还来得及和阿尔弗雷德会面。

他是个制片家,一个法国人,年纪是她的两倍。更糟糕的是,他已经结婚了。汉娜在开车时告诉我这些。我们要去他在伦敦北部的制片室,那位侦探说那是埃米琳这几天住的地方。

当我们抵达信中的地址时,汉娜将车停下来,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望向窗外。我们从来不曾来过伦敦的这一区。房子矮小狭窄,以暗色砖块搭建而成。街道上有人在赌博。泰迪的劳斯莱斯在这里特别显眼。汉娜拿出侦探的信,再度确认地址。她转身向我,抬高眉毛,点点头。

那几乎称不上是一幢房子。汉娜敲门,一个女人前来应门。她一头金色卷发,穿着肮脏的乳白色丝质睡袍。

“早安,”汉娜说,“我是汉娜·勒克斯特。汉娜·勒克斯特太太。”

女人改变站姿,一边膝盖从睡袍的前端露出来。她睁大眼睛:“当然,亲爱的,”她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像黛博拉的得州朋友,“随你怎么说。你是来试镜的吗?”

汉娜眨眨眼:“我来找我妹妹。埃米琳·哈特福德?”

女人皱起眉头。

“她比我矮一点,”汉娜说,“金发碧眼?”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女人。

“哦,是的,我认得她,”女人将照片还给她,“那个宝贝不错。”

汉娜吁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她在这里吗?她没事吧?”

“当然。”那女人说。

“感谢老天,我想见她。”

“抱歉,亲爱的,我办不到。宝贝正在拍片。”

“拍片?”

“她正在拍一个场景。一旦开始拍摄,菲利普不喜欢受到打搅。”那个女人又改变站姿,于是右边的膝盖取代左边,从睡袍中露出来。她歪着头:“你们想在里面等吗?”

汉娜看着我。我耸耸肩,表示毫无办法,于是我们跟着那个女人进入房子内。

我们穿过走廊,走上楼梯,进入一个小房间,中央放了一张没整理的双人床。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所以没有自然光。房内点亮了三盏台灯,每个灯罩上都罩着红色丝质围巾。

“哦,埃米琳……”汉娜说不出话来。

“你想喝杯水吗,夫人?”我问。

她失神地点点头:“好的……”

我不想走下楼梯去找厨房。带我们进门的女人此时消失无踪,我不知道,那些紧闭的门后潜藏着什么。但我无法可想,最后还是走下楼梯,在走廊那边找到一间洗手间。梳妆台上满是梳子、化妆笔、粉底和假睫毛。我唯一找得到的杯子是只厚重的马克杯,里面很脏,有一大堆戒指。我试图将它洗干净,但那些污渍怎么洗也洗不掉。我只好空手而返:“抱歉,夫人……”

她看着我,深吸一口气:“格蕾丝,我不想吓坏你。但埃米琳可能在跟人同居。”

“是的,夫人,”我说,小心不露出我的恐惧,以免她惊慌起来,“似乎是如此。”

门“砰”地打开,我们转身望过去。埃米琳站在门口。我惊愕无比。她鬈曲的金发整个梳到头顶,几绺发丝掉落在双颊旁,黑色的长睫毛使她的眼睛变得非常大。她的嘴唇涂上鲜红的口红,像楼下的那个女人一样,她也套着丝质睡袍。她的装扮给人长大的错觉,但她看起来还是很年轻。我发现,那是她的脸、她的表情使然。她缺乏成人老练的伪装:她看到我们时真的很震惊,她无法掩饰这点。“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感谢老天。”汉娜说,叹息着松了一大口气,冲到埃米琳跟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埃米琳又问了一遍。她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下垂的眼睑遮盖了睁大的眼睛,她的嘴唇原本张开成小o形,现在噘了起来。

“我们来带你回家,”汉娜说,“动作快点,把衣服穿好,我们马上离开。”

埃米琳抬高头,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在凳子上。她从皱巴巴的盒子里拿出一根烟,噘着嘴叼住它,然后点燃。她在吐出一口烟后说:“我哪儿也不去。你不能强迫我。”

汉娜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身子拉起来:“我能,我们要回家。”

“我的家现在在这里,”埃米琳挣脱她的手臂,“我是个女演员了,我会成为电影明星。菲利普说我有那份特质。”

“他当然会这么说,”汉娜阴郁地说,“格蕾丝,收拾埃米琳的行李,我帮她穿衣服。”

汉娜拉开埃米琳的睡袍,我们都倒抽一口气。里面是一件透明的内衣。透过黑色蕾丝,粉红色的**清晰可见。“埃米琳!”汉娜惊呼,我则马上转身收拾行李,“你到底在拍哪种电影?”

“爱情故事。”埃米琳说,将睡袍再次于腰际拉紧,又抽了一口烟。

汉娜的手掩在嘴巴上,她瞥向我,蓝眼大睁,混合了惊骇、关切和愤怒。情况比我俩想象得还糟,我们都说不出话来。我拿出埃米琳的一件衣服,汉娜将它递给埃米琳。“穿上衣服,”她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穿上衣服。”

外面有些**,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他个头矮小,留着八字胡,肥胖黝黑,态度傲慢。

“菲利普。”埃米琳胜利地说,从汉娜手中挣脱。

“这是怎么回事?”他以浓厚的法国口音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他对着汉娜说,大步走到埃米琳身边,一只手占有似的放在她的手臂上。

“我要带她回家。”汉娜说。

“你是谁?”菲利普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汉娜。

“她姐姐。”

这似乎使他开心。他坐在床尾,将埃米琳拉过来坐在他身边,猛盯着汉娜。“急什么?”他说,“姐姐也许愿意和宝贝一起拍片?”

汉娜迅速倒抽一口气,马上恢复镇定:“想都别想。我们现在就离开。”

“我才不走。”埃米琳说。

菲利普耸耸肩,只有法国人才会那样耸肩:“看起来她不想走。”

“她没有选择余地,”汉娜说,又看着我,“打包好了吗,格蕾丝?”

“快好了,夫人。”

那时菲利普才注意到我:“第三个姊妹?”他抬高一边眉毛打量我,在他暧昧的眼神下,我感到局促不安,仿佛全身**般不自在。

埃米琳大笑:“哦,菲利普,别耍她。她是格蕾丝,汉娜的贴身女仆。”

我虽然为他的错误感到受宠若惊,但当埃米琳使劲拉他的袖子,让他转开目光时,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告诉她,”埃米琳对菲利普说,“告诉她我们的事。”她对着汉娜微笑,脸上带着十七岁女孩的天真热诚,“我们私奔了。我们要结婚。”

“你太太对这件事有何想法,先生?”汉娜说。

“他没有妻子,”埃米琳说,“目前还没有。”

“你该感到羞耻,先生,”汉娜颤抖着声音说,“我妹妹只有十七岁。”

菲利普的手臂像弹簧般瞬间弹离埃米琳的肩膀。

“十七岁已经大到可以谈恋爱,”埃米琳说,“我们会在我十八岁时结婚,不是吗,菲利普?”

菲利普微笑得非常不自然,在长裤上抹抹手,站起来。

“不是吗?”埃米琳抬高声调说,“就像我们讨论过的。告诉她。”

汉娜将衣服丢到埃米琳的大腿上:“是的,先生,你应该好好告诉她。”

一盏台灯的灯光闪了一下,然后光线消失。菲利普耸耸肩:“我,啊……我……”

“你给我住手,汉娜,”埃米琳声音颤抖着说,“你会毁了一切。”

“我要带我妹妹回家,”汉娜说,“如果你要制造难题的话,我丈夫会让你无法再拍任何电影;他在政治界和政府中都有朋友。我确定,他们会非常有兴趣知道你到底在拍哪种电影。”

在那之后,菲利普非常合作;他从浴室拿来埃米琳的私人物品,将它们放在她的行李内,一脸漠不关心。他将行李放进车内,埃米琳一直哭,跟他说她很爱他,哀求他告诉汉娜,他们会结婚。他非常安静。最后,他看着汉娜,埃米琳的话使他惊惶失措,他也恐惧汉娜丈夫的势力,他说:“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疯了。她告诉我,她已经二十一岁。”

回家的路上,埃米琳不断哭泣,那些是愤怒的热泪。我怀疑,当汉娜在告诫她责任和名誉的重要性,以及逃家不是解决之道时,她没有听进任何一句话。

“他爱我,”埃米琳在汉娜训完她后只说了这句话,“你为何要毁了一切?”

“毁了一切?”汉娜说,“我救了你。你运气很好,我们在你真正陷入大麻烦前,就找到你。他已经结婚了。他欺骗你,这样你才肯为他拍那些下流的电影。”

埃米琳死盯着汉娜,下唇颤抖:“你就是不能忍受我得到快乐,我陷入热恋,美妙的事情终于发生在我身上。他很爱我。”

汉娜没有回答。我们抵达十七号,司机上前来停车。

汉娜和埃米琳消失在屋内时,我赶忙走下仆人专用的楼梯。我没有戴手表,但我确定一定已经五点了。轻歌剧在五点半开演。我推开门,但等待我的人是提碧特太太,而非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呢?”我气喘吁吁说。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她说,黑痣下绽放一抹狡猾的微笑,“可惜他马上就得离开。”

我的心沉了下来,我看看挂钟:“他离开多久了?”

“哦,有一阵子了,”她说,转身面向厨房,“呆呆坐在那里,看着时间嘀嗒流走。我决定结束他的悲惨。”

“结束他的悲惨?”

“我告诉他,他在浪费时间。你又出门替夫人秘密办事,谁都不知道你何时会回来。”

我又开始狂奔。我快跑穿过摄政街,朝皮卡迪利大街方向前进。如果跑得快一点,我也许可以追上他。我走时,诅咒那个多管闲事的女巫婆,提碧特太太。她有什么权利告诉阿尔弗雷德我不会回来?而且还跟他透露,我在替汉娜跑腿,更糟的是,今天我又放假!她好像知道怎么在伤口上撒盐。

摄政街,再是皮卡迪利大街,噪音和人潮变得汹涌。沙奇和劳伦斯钟表指着五点半,那是结束营业的时间,而圆环交通阻塞:到处是行人和车流。绅士和生意人,女士和快递男孩互相推挤,寻找安全的通路。我从公交车和一辆进退不得的出租车中间挤过,差点被载着粗麻布袋的马车压扁。

我快速走下干草市场街,跳过一根拐杖,戴着单片眼镜的主人对我怒目而视。我靠近建筑物,沿着人迹较为罕至的人行道前进,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女王剧院。我靠在贴着节目单的石墙下,仔细看着那些大笑、皱眉、说话,或点头的人一一经过,等着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孔。一个瘦巴巴的男人和一个更为纤细的女人冲上剧院阶梯。他拿出两张票,旋即进入院内。远处的钟声报时——是大本钟吗?——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阿尔弗雷德仍会来吗?他是否已改变心意?或我来得太迟了,他已经在剧院里坐好了?

我大本钟敲响六点整后,我又等了十五分钟。自从那对打扮入时的男女进入后,就再没有人进出剧院。我呆坐在阶梯上。呼吸变得平稳,只好认命。我今晚是见不到阿尔弗雷德了。

当一个清道夫对我露出****的笑容时,我知道我该离开了。我拉拉肩膀上的围巾,拉直帽子,开始走回十七号。我会写信给阿尔弗雷德,解释发生的事。有关汉娜和提碧特太太,我甚至可能告诉他,有关埃米琳、菲利普,以及差点闹出丑闻的全部真相。阿尔弗雷德深知剥削和封建社会的内幕,所以他一定会了解的,不是吗?

汉娜告诉泰迪埃米琳的事,他暴跳如雷。他说,发生在这个时间点真是太糟了;他和他父亲正要合并布里格斯银行。他们将成为伦敦最大的银行之一,或说是全世界。如果这件丑事泄露出半点风声,就会毁了他,毁了他们全体。

汉娜点点头,再次道歉,但提醒泰迪说,埃米琳年轻、天真,又容易受骗。她总会长大懂事的。

泰迪嘀咕抱怨,他这些时日以来常嘀咕抱怨。他用手梳过最近逐渐转灰的深色头发。他说,埃米琳没有适当的家教,这就是问题所在,在偏僻乡村长大的女孩注定会变得很野。

汉娜提醒他,埃米琳和她在同一个地方长大,泰迪只是抬起一边眉毛。

他变得怒气冲冲,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件事,他得去俱乐部。他叫汉娜写下那位制片家的地址,又告诉她,以后不要对他隐瞒任何秘密。夫妇之间不该有秘密。

隔天早上,我整理汉娜的梳妆台时,发现有张字条上写了我的名字。她留了那张字条给我,一定是在我为她梳妆打扮后放在那儿的。我打开字条,手指微微发抖。为什么?让我颤抖的不是害怕、恐惧或一般的情绪,而是期待、意外和兴奋。

打开时,我发现它写的不是英文。纸张上是一连串小心翼翼写成的曲线、直线和圆点。我瞪着它看,恍然了悟,那是速记。数年前,我在整理汉娜在里弗顿庄园的房间时,曾经看过这样的书。她用我们的秘密语言留了张字条给我,但那却是我看不懂的语言。

一整天,我打扫和缝补时,都带着那张字条。虽然我完成了工作,但我其实一直心不在焉。我的心思放在字条上,纳闷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该如何解开这个谜。我想寻找能帮助我解开密码的书。汉娜从里弗顿庄园带来过吗?但我找不到这种书。

几天后,我在收拾茶具时,汉娜倾身靠近我说:“你收到我的字条了吗?”

我告诉她我收到了,但当她说“那是我们的秘密”并微笑时,我感到我的胃部紧绷。她有好一阵子没露出笑容了。

那时,我知道那张字条一定很重要,那是个秘密,她只能信任我。我必须向她坦承我看不懂,或找个方式解读它。

几天后,我突然想到解决之道。我从床下拉出《福尔摩斯归来记》,在做好记号的地方打开。在两个我最喜欢的故事中间,有我的秘密禁地。从阿尔弗雷德寄来的信中,我拿出一小张保存了一年的纸条。好在我仍然保留着它;不是因为那是她的地址,而是因为那是阿尔弗雷德的笔迹。我以前常常将它拿出来:凝视着它,闻它的味道,回想他给我这张纸条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但最近几个月来我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开始固定给我写我充满爱意的信。我取出纸条:露西·史塔林的地址。

我从来没去找过她,因为从来不需要。我的工作让我忙碌无比,而在剩余的有限闲暇内,我读书,或写信给阿尔弗雷德。更何况,我不是很想和她联络。当阿尔弗雷德在浓雾弥漫的那个傍晚随口直呼她的名字时,嫉妒的小小火焰燃起,虽然荒谬,却发展成熊熊大火。

抵达公寓时,我仍在犹豫。我这么做是正确的吗?她还住在这里吗?我是否该穿更好的衣服前来?我按铃,一名老妇人应门。我松了一口气,但又大失所望。

“抱歉,”我说,“我找别人。”

“谁?”老妇人问。

“一位老朋友。”

“名字呢?”

“史塔林小姐,”我回答,觉得这不关她的事,“露西·史塔林。”

我点头告别,正要转身离去时,她以狡猾的口吻说:“二楼。左边第二个门。”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前进,它很幽暗,唯一的窗户在楼梯井上方,沾满马路上飞来的灰尘,灰茫茫的。左边第二个门。我敲了门。听到门后沙沙作响,于是我知道她在家。我深吸一口气。

门打开。的确是她,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盯着我好一会儿:“请问你是谁?”她眨眨眼,“我认识你吗?”

女房东还在看着我。她爬上几道楼梯好盯着我。我迅速瞥她一眼,眼神转回史塔林小姐身上。

“我叫格蕾丝,格蕾丝·里维斯。我在里弗顿庄园认识你的。”

她的脸因恍然大悟而散发光芒:“格蕾丝。原来如此。很高兴见到你。”她说着那个让她与里弗顿庄园仆人格格不入的腔调。微笑着,站到一旁,示意我进门。

我先前没有仔细考虑过这点。拜访她的点子来得非常突然。

史塔林小姐站在一间小客厅里,等着我坐下来,这样她才能坐下来。

她说要泡一杯茶给我,拒绝的话,似乎很不礼貌。她走进一间小厨房后,我趁机环顾四周。房间比走廊亮多了,我注意到窗户,像她的公寓一样,都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她尽力让她的小天地显得舒适。

她端着托盘回来。茶壶、糖碗和两个杯子。

“真的很惊喜。”她说。她的眼神中满是疑问,但她基于礼貌,没有问我。

“我来请你帮个忙。”我说。

她点点头:“什么事?”

“你会速记吗?”

“当然会,”她稍稍皱着眉头,“皮特曼和格雷格速记法。”

这是我打消主意和离开的最后机会。我可以告诉她,我弄错了,放下茶杯,朝门走去。快速走下楼梯,走回街道,永远不要回来。但我那时还不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我只觉得我必须弄懂字条。“你可以读一张字条吗?”我听见自己说,“请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没问题。”

我将字条递给她。我屏住呼吸,希望这个决定是对的。

她的浅色眼睛一行一行地读着,时间似乎过得相当缓慢,我坐立不安。最后,她清清喉咙:“上面写着,谢谢你在不幸的电影事件上伸出援手。没有你的话,我该怎么办?泰迪不是很开心……我想你可以想象。我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们去过那个可怕的地方。他不喜欢秘密。我知道我能仰赖和信任你,格蕾丝。你对我而言,不只是个女仆,比较像是个姊妹。”她抬头看我,“你懂这在说什么吗?”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比较像是个姊妹。一个姊妹。我突然分身存在于两个时空:一个我坐在露西·史塔林的俭朴客厅中;另一个我则在遥远往昔的里弗顿庄园育婴房里,渴望地从书柜后头凝视着两个有相同发色和蝴蝶结的女孩。相同的秘密。

史塔林小姐将字条还给我,对内容没有多问。我突然发觉它也许会使她起疑心,因为里面提到不幸的事件和保守秘密。

“那是游戏的一部分,”我连忙说,慢慢陷入自己伪造的情节里,“我们有时玩的游戏。”

“真好。”史塔林小姐漠不关心地微笑着。她是个秘书,早已习惯在得知别人的秘密后,立刻抛诸脑后。

我们边喝茶,边聊着伦敦和里弗顿庄园的过去时日。我很惊讶地听到史塔林小姐说,她每次下楼时都很紧张。她认为汉密尔顿先生比弗雷德里克先生还严厉。我告诉她,我们也因为她紧张时,我和她不禁相视大笑。

“我让你们紧张?”她用手帕擦拭眼角,“那太奇怪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时,她请我再来拜访,我答应她我会的。我忖度自己为何不早点来找她:她人很好,我们在伦敦都没有朋友。她领我到门口,我们告别。

我转身要离开时,看见她的桌子上有样东西。我靠过去,仔细看。

那是一份剧院的节目表。

我刚开始没想得太多,但那个名字很熟悉。

“《埃达公主》?”我问。

“是的。”她的眼神望向桌子,“我上礼拜去看的。”

“哦?”

“非常好看,”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该去看看。”

“是的,我曾有这个打算。”

“现在想想,”她说,“你今天来找我真是巧合。”

“巧合?”我的皮肤开始发冷。

“你绝对猜不到我和谁一起去看戏。”

哦,恐怕我猜得到。

“阿尔弗雷德·斯蒂波。你记得阿尔弗雷德吗?里弗顿庄园的男仆?”

“是的。”我听到自己说。

“非常出乎意料。他多了一张票,有人在最后取消和他去看戏。他说,他原本决定自己去看,后来想到我在伦敦。我们在一年前碰到过,他还记得我的地址。所以我们一起去看了,不然一张票就要浪费了。你知道现在的票有多贵。”

她满是雀斑的苍白脸颊上布满红晕,即使她比我至少大上十岁,她看起来还是更为娇嫩和年轻,这是我的想象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跟她告别,她在我身后关上门。远处一辆车子的喇叭声大作。

阿尔弗雷德,我的阿尔弗雷德,他带另一个女人去看戏。跟她一起大笑,吃晚饭,陪她回家。

在我慌乱地找他,搜寻街道上的人影时,他在这里,邀请史塔林小姐陪他去看戏,给她原本要给我的票。

我停下脚步,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握紧拳头。我的脑海中摆脱不掉这个景象:他俩挽着手臂相互微笑,快活地说着那晚的事。就像我梦想和阿尔弗雷德做的一般。这让人无法承受。

附近有个声音。我张开眼睛,女房东站在楼梯底端,粗糙的手放在扶栏上,戴着眼镜的眼睛直盯着我。她残忍的脸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满足表情。她的表情说,他当然是带她去,当他有露西·史塔林这类女人陪伴时,他为何要找你?你这个好高骛远、自视过高的女人。你该听你妈的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我想在她那张残酷的脸上狠狠甩一巴掌。

我匆匆走完剩下的阶梯,冲过老妇人身边,进入街道。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和露西·史塔林小姐见面。

汉娜和泰迪在争论战争。这阵子,似乎每个伦敦人都在争论战争。虽然忧伤尚未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但战后已经过了足够的时间,距离让人们拥有更为犀利的批判眼光。

汉娜正在用红色皱纹纸和黑色铁丝做罂粟花,我在帮她,但我的心思并没放在上面。我仍然为阿尔弗雷德和露西·史塔林在一起的景象所苦。我困惑不解,感到愤怒,但大部分时候,我觉得受到伤害,因为他可以这么简单地转移感情目标。我又写了一封信给他,但我还没收到回音。值此之际,我有一股奇怪的空虚感,晚上,我在阴暗的房间内,不断哭泣。白天的日子比较好过,我将这类感情放在一旁,戴上我的仆人面具,尽力做好贴身女仆的工作。我必须如此,没有了阿尔弗雷德以后,汉娜成为了我的唯一。

罂粟花是汉娜新的关注焦点。她说,它是代表法兰德斯田野。一位加拿大医生在战争中死去,他的诗里提到罂粟花。这是我们今年用来纪念战争死者的方式。

泰迪认为此举非常不必要。他相信,因战争而死去的人,他们的牺牲很值得。但现在该是大家放下忧伤,展开新生活的时候了。

“那不是牺牲,”汉娜做完另一朵罂粟花,“那是种浪费。他们的生命遭到虚掷。有些人战死,有些人生还:他们是活着的死人,坐在街角喝酒,戴着乞丐的帽子。”

“牺牲,浪费,都一样,”泰迪说,“你这些都是空谈。”

汉娜则说他愚蠢、迟钝。她没有抬头,说他如果肯别上罂粟花的话,别人会对他产生更好的印象,这甚至可以帮助抑止楼下的麻烦。

最近楼下有些棘手。劳合·乔治颁授爵位给西米恩,表扬他在战时的服务,从此之后,问题便开始了。有些仆人在战时参战,有些人失去了父亲和兄弟,因此,他们认为西米恩的战时纪录没什么了不起。西米恩和泰迪这类人并没有失去太多所爱之人,而且他们从其他人的死亡中发了大财。

泰迪没有回答汉娜。他只是低语抱怨着,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激,在这种时候,他们仍能有工作就应该满足了,但他还是拿起一朵罂粟花,转着它的黑铁丝花梗。他安静了一会儿,假装专心地读着报纸。汉娜和我则继续旋转红色皱纹纸,将花瓣绑在花梗上。

泰迪折起报纸,丢到旁边的桌子上。他站起身,拉直外套。他说,他要上俱乐部。他走到汉娜身边,轻轻将罂粟花插在她头发里。他说,她可以代替他戴,花朵比较适合她。泰迪弯腰吻她的脸颊,然后大步走过房间。走到门口时,他仿佛想起某件事,迟疑了一下,转身。

“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战争安息,”他说,“那就是以新生命来取代失去的生命。”

这回轮到汉娜默不吭声。她全身一僵,但粗心又没等待反应的泰迪想必看不出来。她没有看我。她的手伸到发际,将泰迪插的罂粟花扯下来。

汉娜仍旧没有怀孕。那是他们持续争论的话题,而埃斯特拉愈来愈严厉的鼓励则使情况更为糟糕。汉娜没和我讨论过这个话题,因此我不知道她对此的想法。刚开始时,我纳闷,她是否偷偷用某种药物阻止自己受孕。但我没看见这类证据。也许她就是那种无法怀孕的女人之一。幸运的那群人,就像我母亲以前常说的。

一九二一年秋天,有人试图雇请我。埃斯特拉的一位朋友,彭伯顿-布朗夫人在我们于乡村度假的周末,领我到房间角落,提供我一个职位。她以欣赏我的针织花边作为起头,告诉我,现在很难请到称职的贴身女仆,她非常希望我能为她工作。

我受宠若惊:这是第一次有人请求我的服务。彭伯顿-布朗一家住在格伦菲尔德宅邸,英国最古老和最显赫的世家之一。汉密尔顿先生常常告诉我们格伦菲尔德的故事,他说,每个英国管家都喜欢拿自己服侍的家庭和那里作比较。

我谢谢她的好意,但告诉她,我不可能离开现在的职位。我跟她说,我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知道我属于哪里。跟谁和对谁负责。

几个礼拜后,我们回到十七号,汉娜发现了彭伯顿-布朗夫人的事。某早,她将我叫到起居室,我一进门,就看得出来她很不高兴,尽管我还不知道原因。她在来回踱步。

“你能想象吗,格蕾丝?在吃午餐的当口,有七个女人试图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她们故意提到,别人想请我的贴身女仆。你知道我这样子发现这件事有什么感觉吗?”

我倒抽口气,像做坏事被意外抓到的小孩般。

“我坐在那群女人中间,她们开始讨论这件事,纵声大笑,还惊讶地看着我,发现我竟然不知道。这种事情竟然就发生在我眼前。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很抱歉,夫人……”

“你应该感到抱歉。我需要信任你,格蕾丝。我以为在这么多年之后,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能信任你……”

我还未收到阿尔弗雷德的回信。疲惫和担忧不禁使我的声音尖锐起来:“我拒绝了彭伯顿-布朗夫人,夫人。我压根没想到要接受,所以我没说。”

汉娜停下来,看着我,吐了口大气。她坐在沙发边,摇摇头。她虚弱地微笑:“哦,格蕾丝,我很抱歉,我太失态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举止这么莽撞。”她的脸似乎比平常还要苍白。

她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半天没有吭声。当她抬头时,她直视着我,以低沉颤抖的声音说:“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格蕾丝。”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我马上后悔刚才对她厉声说话:“什么事,夫人?”

“每件事。”她意气消沉地说,“这个。这个房间。这栋房子。伦敦。我的人生。”她看着我,“我感觉什么事都不对劲。有时,我试图在心中回顾,看我是在哪个时候作了第一个错误的选择。”她的眼神飘向窗户,“我感觉,好像汉娜·哈特福德,真正的那一个汉娜,逃开去过她真实的人生,而我则被留下来填补她的空缺。”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向我,“你记得今年初我去见算命师的事吗,格蕾丝?”

“是的,夫人。”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战栗。

“她后来没替我算命。”

我只短暂地松一口气,因为她又继续说下去。

“她没办法,她不肯。她原本要替我算命:要我坐下来,抽一张牌。当我递给她时,她将牌放回去,再洗了一次牌,要我再抽。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我抽到同一张牌,而我知道是哪张——死神。”汉娜站起来,走过房间。“一开始,她不想告诉我。她试图看我的手相,看了之后,也是一语不发。她说,她不知道它的含意,我的手相很模糊,她看到的情景也很模糊,但她确定一点。”汉娜转身面对我,“她说死亡在我附近徘徊,我得小心。她不知道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死亡,但我周遭一片黑暗。”

我鼓起所有的信念,告诉她,她不该为此担忧,那只是算命师想骗更多钱的伎俩,要她往后再回去算命。何况,谁都猜得到,这些日子在伦敦,每个人都曾失去所爱的人,尤其是那些会想到来找招魂术士算命的人。但汉娜不耐烦地摇着头。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自己想通了。我读了一些书,那是指隐喻上的死亡。有时牌指的是种隐喻。它指的是我,长久以来,我一直感觉到我的内心死了。仿佛我已经死了,而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别人奇怪和可怕的梦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向她保证,她没死,所有的事都是真实的。

她悲伤地微笑:“啊,这样更糟。如果这是真实的人生,那我就一无所有。”

我突然知道该说什么了。不只是个女仆,比较像是个姊妹:“你还有我,夫人。”

她与我四目相接,然后握住我的手,几乎是粗鲁地抓住它:“别离开我,格蕾丝,请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的,夫人,”我为她的真挚所感动,“我永远不会。”

“你保证?”

“我保证。”

而我信守我的承诺,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