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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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沉寂,朦胧的身影。这里不是伦敦,这里不是格罗夫纳广场十七号。汉娜消失了,至少在目前。

“欢迎回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有人倾身向我。

我眨眨眼,然后再次慢慢地眨眼。

我认得这个声音。是西尔维娅,我突然觉得老迈,疲惫。

“你睡了好久,你吓死我们了。你感觉怎样?”

地点不对。遭到遗弃。时空错置。

“你想喝杯水吗?”

我一定点了头,因为一根吸管被塞进我嘴里。我吸了一口,熟悉的温水。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悲伤。不,并非不可思议。我很悲伤,因为局势扭转,而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今天又是礼拜六,春季展览会后过了一周了。我是说,自从我的插曲发生后——大家现在都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在我的房间里,躺在**。窗帘大开,阳光在遥远的石楠荒原上闪烁不已。现在是早晨,鸟儿高鸣。我在等一位访客。西尔维娅为我打理一切。我像洋娃娃般被一堆枕头撑在**坐好。她将床单折得很整齐,前面反折一段下来,塞在我手的下面。她决心要让我看起来很体面。上帝保佑她,她甚至帮我梳头。

传来一声敲门声。

乌苏拉从门口探出头来,看到我醒着,绽放一抹微笑。她今天将头发整个往后梳,露出脸蛋。

她走到床旁边,低着头看我。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眸,属于油画的眼眸。

“你好吗?”她问。大家都这么问。

“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

她迅速摇摇头;别客气,她的态度如此说:“我应该早点来的。我直到昨天打电话时才知道这件事。”

“好在你不知道。我累坏了,事后我女儿就跑来了,她吓坏了。”

“我知道,我刚在大厅碰见她。”她心照不宣地微笑,“她叫我不要太刺激你。”

“但愿不会!”

她坐在我枕头附近的椅子上,将肩包放在旁边的地板上。

“电影,”我说,“电影的进度如何?”

“几乎快完成了,我们已经完成最后剪接,后制录音和电影配乐也快好了。”

“电影配乐,”我说。他们当然得有电影配乐,悲剧都该有音乐陪衬,“什么样的音乐?”

“我们用了几首二十年代的歌,”她说,“主要是舞曲,还有一些钢琴演奏。悲伤、美丽和浪漫的钢琴曲。多莉·艾莫丝风格。”

我看起来一定是一脸茫然,因为她继续说下去,提到我熟悉的音乐家。

“用了些德彪西,还有普罗科菲耶夫。”

“肖邦呢?”

她抬高眉毛:“肖邦?没有。我们该用肖邦吗?”她的脸垮了下来,“你不会现在才告诉我,姊妹中有一个是肖邦迷吧?”

“不,”我说,“她们的哥哥戴维喜欢弹肖邦。”

“哦,感谢老天。他不是个主要角色。他死得太早,无法影响后来的事。”

这个观点似是而非,但我没有和她争辩。

“整体看起来怎样?”我说,“它是部好电影吗?”

她咬着嘴唇,吐口大气:“我想是如此,我希望如此。我恐怕已经失去整体观感。”

“拍得如你想象吗?”

她思索这点:“是,也不是。解释起来太困难。”她再度吁口气,“在我开始拍摄前,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它拥有无限的潜力。但现在拍成电影了,感觉反而受到许多限制。”

“我猜大部分的电影都是这样的。”

她点点头:“我觉得责任重大,我是指对他们的故事。我希望它完美无缺。”

“没有事能完美无缺。”

“的确。”她微笑,“有时候,我担心不该由我来诉说他们的故事。万一我搞错了呢?我到底知道什么?”

“利顿·斯特雷奇说,无知是成为历史学家的第一个条件。”

她皱起眉头。

“无知才能澄清一切,”我说,“它会平静、完美地做出取舍。”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加入太多事实反而讲不出好故事?”

“类似如此。”

“但事实才是最重要的事吧?尤其是在传记电影里。”

“什么是事实?”我问,如果我有力气的话,我会耸耸肩膀。

“真正发生过的事。”她看着我,仿佛觉得我疯了,“你知道这点,你花了好几年在挖掘过去,寻找事实。”

“的确是如此。但我不确定我是否找到了它。”我滑下枕头。乌苏拉注意到这点,轻轻拉起我上臂,将我身体抬高。在她对这些词义做更多的辩论前,我继续说,“我年轻时,”我说,“想当侦探。”

“真的?一个警探吗?是什么改变了你的主意?”

“警察让我紧张。”

她咧嘴而笑:“那的确是个问题。”

“因此,我变成一位考古学家。你仔细思考的话,他们其实相当类似。”

“除了受害者死得比较久以外。”

“是的,”我说,“最先给我这个点子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或说,她的一个角色。那个角色对波洛侦探说:‘你会成为很棒的考古学家,波洛先生。你有重新创造过去的天赋。’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读到这一段。我那时已经不再读推理小说,但一位护士有这本小说,而旧嗜好是很难改掉的。”

乌苏拉微笑起来,突然说:“哦!这倒提醒了我。我带了东西来。”她的手伸进肩包,拿出一个长方形小盒子。

那看起来像是一本书,但它嘎嘎作响。“这是录音带,”她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她有点困窘地耸耸肩,“但我不知道你已经不读推理小说了。”

“别在意。那只是暂时的,我以为这样子就可以摆脱我年轻时候的自己。战争一结束,我马上重拾起推理小说。”

她指着我床边小桌上的录音机:“我走前,把带子放进去好吗?”

“好的,”我说,“麻烦你。”

她撕开塑料包装,拿出第一个带子,打开我的录音机:“里面已经有一卷带子了。”她将带子拿给我看,那是我正在录给马可斯的带子,“这是要录给你孙子的带子吗?”

我点点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将它放在桌上就好。我稍后会用到它。”我一定会的。我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决心要在死神来临前录完。

“你有他的消息吗?”她问。

“还没有。”

“你会有的,”她坚定地说,“我确定。”

我没那么有把握,但我仍然点点头,她的信念很坚定。

乌苏拉将克里斯蒂的带子放好,把录音机放回桌上:“好了。”她将肩包放在肩膀上。她要走了。

她转身时,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好平滑的手。“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说,“趁露丝回来前……”

“当然,没问题。”她听出我声音中的急迫,一脸好奇,“什么事?”

“里弗顿庄园。我想看看里弗顿庄园。我希望你带我去。”

她抿紧嘴唇,皱起眉头。我让她进退两难。

“拜托你。”

“我不确定,格蕾丝。露丝会怎么说?”

“她会拒绝,所以我才请你帮忙。”

她望向墙壁。我让她心神不宁:“也许我可以拿一些电影片段来给你看?我会将它录成录像带……”

“不,”我坚定地说,“我要回去。”她仍然不敢看我,“马上,我得马上回去。”

她的眼神与我的交汇,在她点头前,我就知道她会答应了。

我点点头,谢谢她,然后我指着乌苏拉的录音带:“你知道,我见过她一次。阿加莎·克里斯蒂。”

那是一九二二年年底,泰迪和汉娜在十七号举办晚宴。泰迪和他父亲与阿奇博尔德·克里斯蒂有些生意往来,有关阿奇博尔德想要投资的一件发明。

他们在那个年代的早期常常举办宴会,但我因为数个理由特别记得那场晚宴。一个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出席。她当时虽然只出版了一本书,《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但在我的想象中,波洛已经取代了福尔摩斯。

埃米琳也在那儿。她来伦敦已经一个月了。她已满十八岁,在十七日举办了她的初出社交界宴会。不像汉娜,没有人急着要帮她找丈夫。自从那场里弗顿庄园舞会以来,只过了四年,但时代改变了。女孩子们也改变了。她们追求自我解放,抛开束腰,结果只是陷入“节食计划”的暴虐统治。她们一个劲儿地追求纤细的长腿,丰满的胸部,以及柔顺的发丝。她们不再掩着手悄悄低语,或躲在害羞的眼神后面。她们和男孩子一起开玩笑、喝酒、抽烟、咒骂。腰围变粗,流行布料变薄,道德更为低落。

也许这些就是那个晚宴谈话内容如此特殊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席上有克里斯蒂太太在场。更别提,大家激烈地讨论着最近报纸上耸动的新闻,这让我印象深刻。

“他们两个都会被吊死,”泰迪开心地说,“伊迪斯·汤普森和弗雷迪·拜瓦特。就像那个谋杀了他妻子的家伙一样。今年年初在韦尔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是军人,不是吗,上校?”

“赫伯特·劳赛少校。”克里斯蒂上校说。

埃米琳夸张地全身发抖:“难以想象有人会谋杀自己的妻子,某个你应该深爱的人。”

“大部分的谋杀案都发生在情侣或夫妇之间。”克里斯蒂太太简短有力地说。

“整体说来,人们变得更倾向于暴力,”泰迪边说边点燃一根雪茄,“只要看报纸就知道了。尽管政府禁止手枪买卖。”

“这里是英国,勒克斯特先生,”克里斯蒂上校说,“捕猎狐狸的故乡。想要拿到枪并不难。”

“我有个朋友身上随时带着手枪。”埃米琳毫不在意地说。

“你没有,”汉娜摇摇头,看着克里斯蒂太太,“恐怕,我妹妹看了太多美国电影。”

“是真的,”埃米琳坚持,“我常在一起的这个家伙——在这里不要提他的名字——他说,那像买包香烟一样容易。他随时可以帮我买。”

“我敢打赌是哈里·宾利。”泰迪说。

“哈里?”埃米琳黑睫毛环绕的眼睛大睁,不断眨巴着,“哈里连只小苍蝇都不忍心伤害!他的哥哥汤姆还比较有可能。”

“你认识太多不该认识的人,”泰迪说,“难道需要我提醒你手枪不合法,而且很危险吗?”

埃米琳耸耸肩:“我从小就会射击。我们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会用枪。如果我们不会用枪,祖母会和我们断绝关系。你问汉娜就知道了,她有年试图找借口不去打猎,她告诉祖母,她认为杀害没有反抗能力的动物是错误的行径。祖母训了你一顿,不是吗,汉娜?”

汉娜抬高眉毛,啜饮一小口红酒,埃米琳继续说,“她说,‘荒谬之至!你是个哈特福德家族的人,天生就会射击’。”

“也许吧,”泰迪说,“但这个屋子里不准有枪。若我的选民发现我拥有非法枪支,我可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埃米琳翻了个白眼。汉娜说:“你是指你未来的选民。”

“别紧张,泰迪,”埃米琳说,“你不必担心枪支的事。你这么担心,心脏病会发作的。我没有说过我要买手枪。我只是在说,现在的女孩得非常小心,到处都有丈夫谋杀妻子,妻子谋杀丈夫的新闻。你同意吗,克里斯蒂太太?”

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家交谈。“我恐怕不太在乎枪支,”她说,“我比较喜欢毒药。”

“那一定让你很不安,阿奇,”泰迪说,显示罕见的幽默感,“拥有一位喜欢用毒药的妻子?”

阿奇博尔德·克里斯蒂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个令我妻子开心的小嗜好。”

夫妇俩越过桌子对看一眼。

“不比你那下流的小嗜好令你开心的程度,”克里斯蒂太太说,“而且没那么离不开。”

那天深夜,在克里斯蒂夫妇离开后,我从床下拿出《斯泰尔斯庄园奇案》。那是阿尔弗雷德送的礼物,我专注地重新阅读他的留言,以至没听到电话声响起。伯伊先生接听了电话,将它转接到楼上给汉娜。我想都没有多想。直到伯伊先生来敲我的门,告诉我,夫人要见我时,我才开始担心。

汉娜仍然穿着那件灰色丝质礼服,整个人像**般。她的金发成大波浪挂在她脸旁,头戴一条钻石头饰。她原本背对着我,我一进门时,她立即转身。

“夫人?”

“请坐下。”她领着我坐到沙发上,看着我,蓝色眼眸里满是关切。

“夫人?”

“刚刚你阿姨打电话过来。”

我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很遗憾,格蕾丝。”她温柔地摇着头,“你的母亲摔了一跤,医生束手无策。”

汉娜替我安排回番红花公园的车。隔天下午,车子从车库开来,我坐进后座。她非常体贴,我没预期到会有这样的待遇,我原本都准备好要搭火车了。汉娜说,别荒谬了,她很遗憾泰迪即将举办一个顾客晚宴,要不然她会亲自陪我回去。

当司机从一条街道转进另一条街道时,我默默凝视着窗外,伦敦变得较为寒酸,杂乱无章且破旧不堪,最后消失在我们身后。乡野的风光迅速掠过,愈往东走,天气变得愈为寒冷。雨雪啪啪拍打在车窗上,景色一片模糊;冬天让活力蓬勃的世界衰颓不振。牧草地沾满了雪,与淡紫色的天空接壤,景色逐渐转成埃塞克斯的古老原始森林,眼前是一片灰棕色和青绿色。

我们离开主干道,循着往番红花公园的路径前进,穿越冷冽和遗世独立的沼泽。银色芦苇在冰冻的河水中颤抖,三花水杨梅攀爬住**的大树,形成蕾丝般的图案。我数着我们的转弯处,为了某些我不清楚的理由,屏住呼吸,在我们经过里弗顿庄园的路口后,松了一口大气。司机继续开进村庄里,在市场街的灰石别墅前停车。它仍如往常般,静坐在两个相似的姊妹之间。司机为我开门,将我的行李放在潮湿的人行道上。

“一切妥当了。”他说。

我向他道谢,他点点头。

“我五天后会来接你,”他说,“夫人这么交代的。”

我看着汽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进番红花路,我突然想把他叫回来,哀求他不要放我单独在这儿,但太迟了。我站在阴暗的薄暮中,抬头看着我在人生的头十四年所住过的房子,母亲生活和死去的房子。但我毫无感觉。

自从汉娜告诉我这个噩耗后,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在回到番红花公园的一路上,我试图回想过去。我母亲,我的过去,我自己。童年记忆都消失到哪儿去了?

街灯亮了起来,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模糊的黄色灯晕,雨雪再度飘下。我的双颊已经冻僵,我看到台灯的灯光,在想象中感觉到它的温热。

我拿起行李,找出钥匙,正要爬上阶梯时,门“砰”地打开。我的蒂阿姨,母亲的妹妹,站在门口。她手里提着一盏灯,脸笼罩在阴影中,看起来老迈而扭曲。“你来了,”她说,“进来。”

她先带我到客厅。她说,她睡我的床,所以我得睡沙发。我将行李放在墙边,不知为何,她气鼓鼓的。

“我晚餐煮了汤。也许不像你在伦敦的豪宅那里吃得那么豪华,但对我这种人来说已经是够丰富的了。”

“汤就够了。”我说。

我们静静地坐在母亲的桌子旁吃饭。阿姨坐在主位,后面有温暖的炉火,我则坐在母亲靠窗的座位。雨雪现在已经变成大雪,啪嗒啪嗒打在玻璃窗上。室内唯一的声音是我们汤匙的刮取声,还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我想你一定想看看你的母亲。”吃完饭后,阿姨说。

母亲躺在**,棕色头发散开,披在枕头上。我习惯看见母亲将头发挽起来;她的头发很长,比我的还要细。有人——是阿姨吗?——将一条薄毛毯拉到她的下巴,因此她看起来像在熟睡。她比我记忆中还要来得灰暗、老迈、消瘦。我看不清她的身体轮廓。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没有身躯,正在一块一块地分解。

我们下楼,阿姨泡了茶。我们在客厅里喝茶,几乎没有说话。之后,我喃喃说些旅途疲惫的客套话,开始铺沙发。我将阿姨留给我的床单和毛毯铺好,但我伸手找母亲的坐垫时,却找不到。阿姨在旁边盯着我。

“如果你要找坐垫的话,”她说,“我已经把它扔掉了。它又脏又破,我在底部看到一个大洞。亏她还是个裁缝师!”她发出轻蔑的啧啧声,“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把我送来的钱花哪儿去了!”

她离开客厅,上床睡觉,就睡在她死去姐姐的隔壁房间内。我头上的地板嘎吱出声,弹簧床叹息,然后沉寂下来。

我躺在黑暗中辗转难眠。我想象,阿姨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母亲的遗物。母亲在猝不及防中被抓到,来不及准备,无法展示她最好的一面。我应该是最早赶回来的人,我应该安排一切,让母亲看起来体面。我暗自啜泣起来。

我们将她埋葬在靠近展览场地的墓园。我们这群人人数不多,但都很体面。有从村庄来的罗格斯太太、母亲缝补衣服店的女店主,还有阿瑟医生。那天天气灰蒙,就像这类日子该有的天气。雨雪暂时止歇,但空气寒冷。牧师快速地读着圣经,一只眼睛观察着天际——我分辨不出他是在观望上帝,还是天气。他提到责任和承诺,以及它们为人生旅程所指引的方向。

我无法记得细节,因为我的思绪到处徘徊。我仍然试图想起我小时候的母亲。真有趣。现在我老了,记忆却常常不请自来:母亲教我怎么清理窗户,才不会让玻璃有污渍;母亲将圣诞节的火腿煮沸,头发因蒸汽而变得平直;母亲对罗格斯太太口中的某些罗格斯先生的事歪扭着脸。但那时我却想不起来这些细节。我只能看见她昨晚阴郁、沮丧的脸。

冰冷的风狂扑向我,将我的裙子拍打到穿着丝袜的腿上。我抬头看着愈来愈阴暗的天空,注意到山丘上有个人站在老橡树旁。那是位绅士,我看得很清楚。他穿着黑色长外套,戴着闪闪发亮的硬挺帽子。拿着一根拐杖,或者,那是把紧紧收好的雨伞。一开始,我没有多想,以为他是前来拜访其他坟墓的哀悼者。我当时没有想到,一位绅士应该有自己的庄园和家族墓地,怎么会来一般人用的城镇墓地悼念,这不是很奇怪吗?

牧师在母亲的棺材上撒上第一把尘土时,我再度抬头瞥向那棵树。那位绅士仍然在那儿。我恍然大悟,他在观看我们。冬雪开始飘下,那个男人抬头望天,他的脸沐浴在光线中。

那是弗雷德里克先生。他改变了很多,像童话故事里被诅咒的人,他突然变得很苍老。

牧师急急忙忙地结束,殡葬业者下令说,坟墓必须快点埋好,因为天气不佳。

阿姨走到我身边。她说:“他胆子不小。”刚开始,我以为她在说殡葬业者,或是牧师。但我循着她的眼光望去时,发现她瞪着弗雷德里克先生。我纳闷,她怎么知道他的身份。我想,母亲在阿姨来拜访时,可能曾经指出他来,跟她提过。“他胆子不小,竟敢露面。”她摇摇头,抿紧嘴唇。

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但我转身想问她,她是什么意思时,她已经走开,正对着牧师微笑,感谢他体贴周到的服务。我想,她认为母亲健康状况不佳都要怪哈特福德家族,但这个指控很不公平。母亲的确在多年的服务中罹患背痛的毛病,但使她离开工作的原因是关节炎和怀孕。

瞬间,所有有关我阿姨的念头消失殆尽。牧师身旁站着阿尔弗雷德,他手里还拿着黑帽子。

他的眼神越过坟墓,举起手向我招呼。

我迟疑着,几乎是抽搐地点点头,牙齿打着寒战。

他开始朝我走过来。我紧盯着他,仿佛一转头,他就会消失。他走到我身旁:“你还好吗?”

我再次点点头。那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在我内心,词语形成漩涡,旋转得太快,不让我抓到。我好几个礼拜等待他的回信;好几个礼拜心痛、困惑、沮丧;好几个礼拜清醒地躺在**,在脑海中想象着尽释前嫌和重修旧好的场景。现在,终于……

“你没事吧?”他口气僵硬地问,一只手试探性地伸向我的手,但在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将手缩回帽子边缘。

“没事,”我总算挤出话来,没有被他碰到的手似乎变得沉重,“谢谢你来。”

“我当然会来。”

“你不必麻烦的。”

“一点也不麻烦,格蕾丝。”他的手指抚摸着帽檐。

这些词孤独地飘浮在我们之间。我的名字在他的双唇上显得熟悉但又短暂易变。我让我的注意力飘到母亲的坟墓上,看着殡葬业者快速地工作。阿尔弗雷德循着我的眼光望去。

“很难过你妈妈走了。”他说。

“我知道,”我连忙说,“我知道你很难过。”

“她很努力工作。”

“对。”我说。

“我上礼拜才见过她……”

我看着他:“是吗?”

“汉密尔顿先生叫我带一些煤炭给她。”

“是吗,阿尔弗雷德?”我满怀感激地说。

“那晚很冷,我不想让你妈妈感冒。”

我心中充满感激;我的内疚一直啃噬着我,我很怕母亲的过世是因为疏于照顾。

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蒂阿姨站在我身边。“全都结束了,”她说,“告别仪式也非常顺利。她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阿尔弗雷德看着我们。

“阿尔弗雷德,”我说,“这是我阿姨蒂,我母亲的妹妹。”

阿姨与他四目相接时眯起眼睛,毫无来由地怀疑别人是她的天性。“人看起来不错,”她转身向我,“过来,小姐,”她戴好帽子,拉紧围巾,“房东明天一大早就要过来,房子必须整理得一尘不染。”

我瞥瞥阿尔弗雷德,诅咒我们之间仍然屹立的铜墙铁壁。“嗯,”我说,“我想我最好……”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连忙说,“我原本希望……那个,汤森太太说,你也许会想回宅邸喝杯茶?”

满脸怒容的阿姨回了一句:“她回去喝茶做什么?”

阿尔弗雷德瞥了她一眼,耸耸肩,站定脚丫,前后摇晃身子又回过来看着我:“回来看看其他仆人。闲聊一下。看在以前的份上?”

“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我阿姨说。

“好,”我终于开口了,坚定地说,“我要去。”

“很好。”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

“好吧,”我阿姨说,“随便你。反正我不介意。”她吸吸鼻子,“但别去太久。可别想把所有的擦洗工作都推给我。”

阿尔弗雷德和我并肩走过村庄,轻柔的雪花纷纷飘浮在微风中。我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潮湿的路面吞噬了脚步声,顾客进出商店门时铃声响起,偶尔有几辆汽车咻咻地飞掠过巷子。

我们走近桥时,开始谈起母亲的事。我告诉他,那天我的纽扣被皮包钩住所造成的**;很久以前我们去看过木偶戏;还有我曾经差点被遗弃在育婴堂的事。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如果你要问我的看法的话,我觉得你妈妈很勇敢。女人自力更生很不容易。”

“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那点。”我说,语气中不免带着一份苦涩。

“你爸爸很不应该,”我们走过母亲街,村庄变成田野时,他说,“那样子离开她。”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的什么?”

“你父亲。可惜他们得分开。”

我尽量克制自己,但我的声音仍然颤抖:“你知道我父亲的事吗?”

他不假思索地耸耸肩:“只有你妈妈告诉我的部分。她说,她当时很年轻,她很爱他,但最后他们不可能结婚。那和他的家族,还有承诺有关。她没有讲得很清楚。”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的声音像飘浮的雪花般纤细。

“告诉我什么?”

“我的父亲。”我在围巾中颤抖,于是将它紧紧拉好,裹住肩膀。

“我最近常去看她,”他说,“你去伦敦了,她孑然一身。所以我偶尔会去陪陪她,我们常聊东聊西的。”

“她还告诉你其他事了吗?”这可能吗,在对我保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后,母亲最后竟然这般轻易地倾吐心声?

“没有,她说得不多。对你父亲的事,她就只说了这些。老实讲,大部分时候是我在说话;她是个比较喜欢静静倾听的人,你不觉得吗?”

我不确定我该想些什么。这一整天让我极为心神不宁。母亲下葬,阿尔弗雷德意外来临,得知他和母亲最近常见面,还聊了我父亲的事。那是在我甚至能询问前,就对我关闭的话题。当我们进入里弗顿庄园的大门时,我走得飞快,似乎这样就可以甩开今天的阴霾。我欢欣地迎接漫长昏暗的车道里那股缭绕不去的湿气。我对着似乎残酷拖着我前进的不知名的力量投降。

我听到阿尔弗雷德在我身后快步赶上来,小树枝在他脚下噼啪断裂。

“我本来要回你信。”他快步走到我身旁,“我试过好几次。”

“你为什么不写?”我边说边走着。

“我找不到正确的字眼。你知道我的脑袋。自从战后……”他举高一只手,轻敲额头。“我似乎就是没办法再做某些事,不像以前一样。读写就是其中之一。”他快步跟上我,“而且,”他气喘吁吁地说,“有些事情我只能当面说。”

冷冽的空气碰触到我双颊。我放慢脚步。“你为什么没有等我?”我温柔地说,“我是指要去看戏的那天?”

“我等了,格蕾丝。”

“但我回去时——那时才五点。”

他叹口气:“我在四点五十分离开。我们错过了。”他摇摇头,“我原本会等久一点,格蕾丝,但提碧特太太说,你一定是忘记了。你出去办事,好几个小时后才会回来。”

“但那不是真的!”

“她为何要撒谎呢?”阿尔弗雷德大惑不解地问。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然后让肩膀自然垂下:“她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已经抵达车道尽头。巨大而阴暗的里弗顿庄园伫立在山脊上,傍晚的暗淡光线开始包围它。我们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呆站了一会儿,然后经过喷泉,绕过一段路,朝仆人入口的方向迈进。

“我跑去追你。”我们走进玫瑰花园时,我说。

“不会吧,”他看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我在戏院等了很久。我以为我会见到你。”

“哦,格蕾丝,”阿尔弗雷德停在阶梯底端说,“我很抱歉。”

我也停下来。

“我不该听那个提碧特太太的话。”他说。

“你又不知道她的为人。”

“但我应该信任你,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我只是……”他瞥瞥紧闭的仆人大门,抿紧嘴唇,吐口大气。“我那天在想某件事,格蕾丝,某件我想亲自跟你讲的重要大事。我想问你,我那天很紧张。”他摇摇头,“当我以为你放我鸽子时,我沮丧到无法承受。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必须马上离开那个房子。我转进第一条街道后,一直往前走。”

“但露西……”我平静地说,眼睛看着我戴手套的手指。看着雪花在碰触到手套时消失无踪,“露西·史塔林……”

他叹口气,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我带露西·史塔林去看戏是想让你吃醋,格蕾丝。我承认这点。”他摇摇头,“我知道,我这样子做很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露西也不公平。”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指,默默抬高我的下巴,我们四目相接,“我很失望,才会那样做,格蕾丝。那天,在我从番红花公园往伦敦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看见你的场景,一直练习我们见面后我要说的话。”

他淡褐色的眼睛热切地盯着我,下巴紧张地**。

“你原本要说什么?”我问。

他紧张地微笑。

此时传来铰链的咔嗒声,仆人大厅的门“砰”地打开。汤森太太高大的骨架背对着光线,肥胖的双颊因坐在炉火旁而通红。

“我就知道!”她咯咯笑道,“你们两个站在外面的寒风中干吗?”她转身对里面的人说,“他们站在外面吹风!我不是告诉你们,他们来了吗?”她将注意力转回我们身上,“我对汉密尔顿先生说,‘汉密尔顿先生,我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他说,‘那不过是你的想象,汤森太太,能在里面取暖时,他们站在外面的冷风中干什么?’我说,‘我怎么知道,汉密尔顿先生,但除非我的耳朵听错了,他们准是在外面没错。’我是对的。”她对着里面大叫,“我是对的,汉密尔顿先生。”她挥着手臂示意我们进门,“嗯,快点进来,你们两个在外面吹风会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