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PAR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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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的故事

现在该开始述说我不曾亲眼目睹的事了。我该将格蕾丝和她的关切推到一旁,将汉娜带到前景。在我离开时,发生了一件事。我一看到她,就深知不妙。局势变了,汉娜变了。她变得更为活泼,更深怀秘密,更常显得心满意足。

我后来才知道十七号发生了什么事,那年年尾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当然有所怀疑,但我不曾看到也不曾听到所有的事。只有汉娜知道确实发生的事,而她不是热衷于告解的人。这不是她的作风,她偏好暗藏秘密。但在一九二四年可怕的事件后,我们像被囚禁般一起住在里弗顿庄园时,她才告诉我这些杳渺往事。我一向是个称职的倾听者。这些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故事。

I

那是在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礼拜一。我回番红花公园参加葬礼,泰迪和黛博拉去工作,而埃米琳则与朋友共进午餐。汉娜单独待在起居室。她原本想写些信,但她颓然地将纸笔盒丢在沙发上。她发现,她提不起精神来写冗长的感谢信给泰迪客户的妻子,因此,她静静眺望着街道,猜测路上行人们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她如此沉迷在她的游戏中,以至没有看见他走到前门,没有听见他按铃。等伯伊出现在早茶室门口时,她才知道有访客。

“一位绅士来访,夫人。”

“一位绅士,伯伊?”她心不在焉地说,看着一个小女孩挣脱保姆的手,跑进严寒的公园。她最后一次奔跑是什么时候?她奔跑得如此快速,感觉到风儿用力拍打她的脸颊,心脏猛烈跳动,几乎无法呼吸,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他要交还一样属于你的东西,夫人。”

这真令人厌烦。“他不能交给你吗,伯伊?”

“他说不行,夫人。他说必须亲自交给你。”

“我想不出来,我丢过什么东西。”汉娜的眼神不情愿地离开小女孩,从窗口转身,“那请你带他进来。”

伯伊先生显得犹豫,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别的事吗?”汉娜问。

“不,夫人,只是,那位绅士……我觉得他算不上一位绅士,夫人。”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汉娜说。

“我只是说,他似乎不怎么正派。”

汉娜抬高眉毛:“他没有光着身子吧?”

“不,夫人,他穿得很体面。”

“他说了下流的话吗?”

“不,夫人,他很有礼貌。”

汉娜倒抽一口气:“难道他是个法国人?个头矮小,留着八字胡?”

“哦,不是的,夫人。”

“那你告诉我,伯伊,他怎么个不正派法?”

伯伊皱起眉头:“我说不上来,夫人。只是种感觉。”

汉娜表面上像在考虑伯伊的告诫,但她的兴趣已被挑起:“如果那位绅士说,他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最好将它拿回来。如果他做出任何不合礼数的举止,伯伊,我会马上按铃叫你过来。”

“是,夫人。”伯伊郑重其事地说,鞠个躬,退出房间。汉娜理了理自己的裙装,门再次打开。这次,罗比·亨特站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马上认出他来。毕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那是在几乎十年前的一个冬天,而且他变了很多。她在里弗顿庄园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男孩,有着平滑明亮的肌肤,棕色的大眼睛和温柔的举止。她依然记得的是他往昔的模样。那是使她愤怒的原因之一。他的沉稳镇定。他毫无预警地侵入他们的人生,迫使她说些不该说的话,又轻易地将她们的哥哥骗离她们身边。

在早茶室内,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个头高大,穿着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那是很普通的打扮,但他穿着的方式与泰迪或汉娜认识的其他生意人有所不同。他瘦削的脸庞让人印象深刻,高耸的颧骨下有着深邃的凹洞,深色眼眸下是一片阴影。她看得出来,他流露着伯伊所谓的不够正派的气质,但她和伯伊一样找不到字眼来形容。

“早安。”她说。

他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男人常盯着她看,但这男人的凝视中有某种东西让她脸红。看着她脸颊酡红,他微笑着说:“你一点都没变。”

那时,她马上知道他是谁。她认出了他的声音。“罗比·亨特!”她不敢置信地说。她又打量了他一次,这份新的了悟使她的观察更为深入。同样的深色头发,同样的深色眼睛,同样性感的嘴巴,总是带着狡黠的笑容。她纳闷她刚才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她挺直腰杆儿,镇定下来:“很高兴见到你。”她一说出这些字眼,马上后悔它们的平庸,想把它们收回来。

他微笑着,但带着相当讥讽的神色,至少汉娜这么认为。

“你不坐下来吗?”她指指泰迪的扶手椅,罗比依循礼数坐下,像一个男孩服从单调的指示,觉得不值得反抗一般。她再度厌烦自己的浅薄陈腐。

他仍在看她。

她用手掌稍微检查一下头发,确定所有的发针都在固定的位置,抚平颈部的金色发尾。她礼貌地微笑:“哪里出错了吗,亨特先生?我需要整理一下吗?”

“没有,”他说,“我这几年来心中都带着一个影像……你仍旧是老样子。”

“我已经变了,亨特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尽量快活地说,“我们最后见面时我才十五岁。”

“你那时真的那么年轻吗?”

他又显得不够庄重了。哦,不是他的话不够庄重——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而是他说话的方式给人这种感觉。他的话中仿佛潜藏一种她无法捕捉的双重意义。“我按铃叫人送茶来,好吗?”一说完,她马上就后悔了。现在他会留下来。

她站着按下电铃,在壁炉架旁流连,整理东西好让自己镇定下来。伯伊出现在门口。

“亨特先生要和我一起喝茶。”汉娜说。

伯伊满腹狐疑地盯着罗比。

“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汉娜又说,“在战时。”

“啊,”伯伊说,“是的,夫人。我会叫提碧特太太端两杯茶上来。”他的态度非常恭敬。他的服从让她看起来是那么传统。

罗比环顾房间,将早茶室的装潢看进眼里。都是艾尔西·德·沃尔夫挑选的装饰派艺术家具(最新的风潮),但汉娜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它们。他的眼神飘到壁炉上的八角形镜子,又盯着金色和棕色钻石花样窗帘看。

“现代装饰,不是吗?”汉娜故作轻松地说,“我不确定我喜欢这些,但我想这就是现代风格。”

罗比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戴维常常提到你,”他说,“我觉得我好像和你很熟,你和埃米琳以及里弗顿庄园。”

他提到戴维时,汉娜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多年来,她训练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打开温柔的记忆盒子。但现在,这里坐着一个可以和她一起谈论戴维的人。“是的,”她说,“告诉我有关戴维的事,亨特先生。”她镇定下来,“他……他……”她抿紧嘴唇,看着罗比,“我常希望他能原谅我。”

“原谅你?”

“在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我们没有想到你会来。我们习惯戴维只陪我们,恐怕我很固执,一直以来都特意忽视你,希望你没来。”

他耸耸肩:“我倒是没注意。”

门打开,伯伊端着下午茶的托盘进来。他将托盘放在汉娜旁边的桌子上,随即退后一步待命。

“亨特先生,”汉娜说,察觉到伯伊死盯着罗比看,“伯伊说,你要还我某样东西。”

“是的。”罗比说,手伸进口袋里。汉娜朝伯伊点点头,确定一切如常,他可以退下。门关上时,罗比拿出一小块布。布破破烂烂的,线头都松开了,汉娜心想,这东西怎么可能属于她。她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条缎带,以前是白色的,现在则褪成棕色。他打开缎带,用颤抖的手将东西递给她。

她的呼吸卡在喉咙中。缎带里包着一本迷你书。

她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从缎带中拿出书。她将书放在手中翻转,看着它的封面,尽管她很清楚书名是什么。《横越卢比肯河之旅》。

“我把它当作幸运符送给戴维。”

他点点头。

她与他四目交接:“你为什么把它拿走?”

“我没有拿。”

“戴维绝对不会把它送给别人。”

“没错,他不会,他也没有,我只负责把它送来。他希望将它还回来;他的遗言是,‘将它拿给娜芙蒂蒂’。我已经依言归还了。”

汉娜没有看他。那个名字,她的秘密化名。他跟她又不熟。她的手指抓紧迷你书,把那个勇敢、桀骜不驯,又拥有无限可能的女孩尘封在了记忆里。她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神:“我们还是聊聊别的事吧。”

罗比轻轻点头,将缎带放回口袋:“当人们像这样再度重逢时,他们都说些什么?”

“他们问彼此过得怎样,”汉娜将迷你书收进书桌,“生活过得可好。”

“那么,”罗比说,“你都在做些什么,汉娜?我看得出来,你日子过得不错。”

汉娜挺直腰杆儿,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她手中拿着碟子,茶杯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结婚了。我嫁给一位叫作西奥多·勒克斯特的绅士,你也许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和他父亲都是银行家,他们在城里工作。”

罗比看着她,她提到泰迪的名字时,他没有反应。

“你现在知道,我住在伦敦,”汉娜继续说,尝试微笑,“这是很棒的城市,你不觉得吗?这么多可以看和做的事情……这么多有趣的人……”她的声音逐渐轻下来。罗比让她心神不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和多年前在书房里时一样,用极端困惑的语气说话,“亨特先生,”她略显不耐烦地说,“真的。我必须请你停止。请不要……”

“你说得对,”他温柔地说,“你变了。你的脸很忧伤。”

她想回答,告诉他,他错了。他所看到的忧伤是她对哥哥深藏的记忆复苏的直接反应。但他声音里有样东西阻止了她。有东西看透了她,让她觉得不安、脆弱。仿佛他比她还了解她自己。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跟他争论无益。

“嗯,亨特先生,”她僵直地站起身,“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来找我,还我那本书。”

罗比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说过我会将它还给你。”

“我按铃叫伯伊领你出门。”

“不用麻烦他了,”罗比说,“我很清楚怎么走出去。”

他打开门,埃米琳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穿着粉红色丝质裙子,留着金色短发。她容光焕发,因为年轻和交游广阔显得神采奕奕,而这个城市和这个时代属于年轻和交游广阔的人。她瘫入沙发中,跷起纤细的双腿。汉娜突然觉得自己很老,古怪地褪色,变得模糊。就像被遗忘在雨中的水彩画,不同的颜色在冲刷时相互交融。

她抬头,注意到罗比。

“你记得亨特先生吧,埃米琳?”汉娜说。

埃米琳想了一会儿,表情困惑。她身子往前倾,手掌托着下巴,瞪着他的脸,蓝色眼睛大睁,眨个不停。

“戴维的朋友?”汉娜说,“在里弗顿庄园?”

“罗比·亨特,”埃米琳说,缓缓地绽放微笑,开心地将手放到大腿上,“我当然记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欠我一件礼服。也许这次你会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不会再撕我的礼服。”

埃米琳坚持要留罗比下来吃晚餐。她说,他才刚到就要他走,未免太不礼貌。因此,那晚,罗比和黛博拉、泰迪、埃米琳以及汉娜,于十七号的餐厅共进晚餐。

汉娜坐在餐桌的一侧,黛博拉和埃米琳则坐在另一侧,罗比和泰迪各坐两头。汉娜暗忖,他俩的对照很有趣:罗比是个年轻的波希米亚人,而泰迪在与他父亲工作四年后,变了个样,全身散发着富裕和影响力十足的滑稽气势。泰迪仍旧是个英俊的男人,汉娜注意到他一些同事的年轻妻子常对他抛媚眼,虽然这类调情对泰迪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的脸现在已经变得更圆润,头发颜色更灰了。他的双颊也因富裕生活而染上一层红润。他靠坐在椅背上。

“那么,你从事哪一行,亨特先生?我妻子说你不是在做生意。”除了从商,泰迪似乎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职业。

“我是个作家。”罗比说。

“作家,是吗?”泰迪问,“你替《泰晤士报》撰文吗?”

“的确,”罗比说,“还有其他报社。但现在我只为自己写作。”他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我很容易取悦,真蠢。”

“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真是幸运,”黛博拉活泼地说,“如果不到处跑来跑去的话,我都不认得自己了。”她开始说起她最近在整合一场时尚表演,对着罗比展露狼般贪婪的微笑。

黛博拉在跟他调情,汉娜恍然大悟。她暗暗观察罗比:是的,他是很英俊,一种慵懒和性感的英俊,但不是黛博拉平常会喜欢的类型。

“你写书吗?”泰迪问。

“诗歌。”罗比回答。

泰迪戏剧性地挑高眉毛:“‘失去用处而未经擦亮的持续生锈实为单调,不如在用处中闪闪生辉。’”

汉娜为他错误引用丁尼生而尴尬不已。

罗比看着她,咧嘴而笑:“‘仿佛能呼吸就是人生。’”

“我一向很喜欢莎士比亚,”泰迪说,“你的诗歌像他的吗?”

“我恐怕比不上他,”罗比说,“但我还是坚持写下去。努力过至少比沮丧地枯萎来得好。”

“的确如此。”泰迪说。

汉娜看着罗比时,突然想通一件事。她突然知道他是谁了。她深吸一口气:“你是R.S.亨特。”

“谁?”泰迪问。他轮流看着汉娜和罗比,然后向黛博拉求助。黛博拉装模作样地耸耸肩膀。

“R.S.亨特。”汉娜说,看着罗比,想在他的目光中得到确认。她大笑,她实在忍不住:“我有你的诗集。”

“第一本还是第二本?”罗比问。

“《进步和毁灭》。”汉娜回答,她不知道还有另一本。

“啊,”黛博拉睁大眼睛,“对了,我在报纸上看过评论。你得了那个奖。”

“《进步》是我的第二本诗集。”罗比说,看着汉娜。

“我也想读第一本,”汉娜说,“请你告诉我书名,亨特先生,我好去买。”

“我可以把我的借给你,”罗比说,“我已经读过了。我只能对你说,我觉得那位作家很无趣。”

黛博拉的嘴唇形成一个微笑,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汉娜熟悉的光芒。她正在评估罗比的身价,想着她如果带着他去晚宴的话,能让哪些人印象深刻。她用力抿紧散发光泽的红唇,由此判断,他在她心中的身价很高。汉娜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占有欲,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进步和毁灭》?”泰迪对罗比眨眨眼,“你不会是个社会主义者吧,亨特先生?”

罗比微笑起来:“不是的,先生。我没有财产可以重新分配,也没有追求它的欲望。”

泰迪纵声大笑。

“得了,亨特先生,”黛博拉说,“我怀疑你从嘲笑我们中得到乐趣。”

“我是得到了乐趣。但我希望我没在嘲笑你们。”

黛博拉以她认为迷人的方式微笑:“一只小鸟告诉我,你绝对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孤苦无依的人。”

汉娜看着埃米琳,后者正用手掩着嘴巴发出不自然的傻笑;看样子,要推论出黛博拉所指的小鸟是谁非常容易。

“你究竟在说什么,黛博拉?”泰迪问,“请你明讲。”

“我们的客人在调侃我们,”黛博拉抬高声音,以胜利的腔调说,“因为他不是亨特先生,他是亨特勋爵。”

泰迪抬高眉毛:“嗯?这怎么说?”

罗比把玩着酒杯的杯柄:“我父亲的确是亨特勋爵,但我不使用头衔。”

泰迪从烤牛肉的盘子前盯着罗比。他不明白有人竟然会不肯采用自己的头衔;他和他父亲可是在长年辛勤努力下,才得到由劳合·乔治授予的爵位的。“你确定你不是个社会主义者?”他又问。

“聊够政治了吧,”埃米琳突然插嘴,翻了个白眼,“他当然不是个社会主义者。罗比是我们中间的一分子,而我们请他吃晚餐,不是为了让他觉得无聊透顶。”她盯着他,用手掌撑住下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里,罗比。”

“最近吗?”罗比回答,“西班牙。”

西班牙,汉娜对着自己重复,真好。

“好原始的地方,”黛博拉大笑着说,“你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实现久远以前的承诺。”

“马德里,是吧?”泰迪问。

“待了一阵子,”罗比说,“然后去塞哥维亚【11】。”

泰迪皱起眉头:“你在塞哥维亚能做些什么?”

“我去了塞哥维亚城堡。”

汉娜感觉自己的皮肤刺痛起来。

“那个到处是灰尘的城堡?”黛博拉绽放灿烂的笑容,“我想象不出有比那儿更糟糕的地方。”

“哦,不是这样的,”罗比说,“它很雄伟壮观。具有魔幻力量。像踏入一个不同的世界。”

“说来听听。”

罗比犹豫了一下,寻找正确的字眼:“我觉得我可以瞥见过去。当晚上来临,独自一人时,我几乎可以听到死者的低语。古老的秘密像疾风般席卷而来。”

“好阴森的画面。”黛博拉说。

“那你为何离开呢?”汉娜问。

“说得对,”泰迪说,“那你为何回到伦敦,亨特先生?”

罗比的眼神与汉娜的交汇。他微笑着,转向泰迪:“我怀疑是天意。”

“你这样到处旅行,”黛博拉使劲向他进攻,“你一定有吉普赛人的流浪天性。”

罗比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不然就是我们的客人良心不安,”黛博拉说,倾身靠近罗比,调皮地压低声音,“是这样吗,亨特先生?你在逃避什么?”

“只是逃离我自己而已,勒克斯特小姐。”他说。

“等你年纪大一点时,”泰迪说,“你就会定下来的。我以前也很喜欢旅行。我想多看看这个世界,收集手工艺品,尝试各类经验。”他将手掌平放在盘子两旁的桌布上,汉娜知道他要开始长篇大论了,“一个男人的年纪变大时,责任接踵而来。他遇事必须认真。年轻时让他感到兴奋的事,现在在他眼中完全不同,反而使他生气。就拿巴黎来说吧,我最近才去过那儿。我以前很喜欢巴黎,但这个城市现在快要完蛋了。完全不尊重传统,还有女人穿衣服的方式!”

“亲爱的泰迪,”黛博拉大笑,“你太跟不上潮流了。”

“我知道你喜欢法国人和他们的衣料,黛博拉,”泰迪说,“对你们这种单身女子而言,那种衣服是很时髦。但我可不准我妻子穿成那样在街上闲**!”

汉娜不敢看罗比。她集中注意力在她的盘子上,移动食物,将叉子放下来。

“旅行的确能使一个人体验不同的文化,”罗比说,“我在远东曾经看过一个部落,那里的男人在他们妻子的脸上雕刻图案。”

埃米琳倒抽一口大气:“用刀子吗?”

泰迪吞下一块咀嚼了一半的牛肉,困惑地问:“为什么?”

“那里的妻子被视为享乐和展示用的物品,”罗比说,“丈夫们认为老天赐给他们随心所欲装饰妻子的权力。”

“一群野蛮人,”泰迪摇摇头,示意伯伊将他的酒倒满,“他们还老是纳闷,为什么我们需要教化他们。”

汉娜在那顿晚餐后,隔了好几个礼拜才又见到罗比。她以为他忘了要借她诗集的承诺。她不禁怀疑,他的本性是否就是如此,在晚餐上展现迷人风采,许下空洞的承诺,然后消失,忘记履行诺言。她并未因此而生气,只是对自己轻易遭到哄骗而大失所望。她决心不要再想这件事。

不管怎样,两个礼拜后,她在特鲁利街的小书店里,走到H至J的走道时,恰巧看到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于是她买了书。毕竟,她在知道他是个不遵守诺言的男人以前,早就很欣赏他的诗。

后来她的爸爸去世,她对罗比·亨特再度归来的执着念头被暂弃一旁。当她父亲突然过世的噩耗传来时,汉娜觉得绑住她的锚的绳索似乎被扯断,仿佛她被冲刷离安全的海域,被未知和不能信任的潮水随意翻弄。这说来当然很荒谬。她已经很久不曾看到爸爸了:自从她结婚后,他就拒绝见她;而她也无法找到说服他达成和解的字眼。尽管如此,爸爸还活着时,她觉得很笃定,像是被绑在某个牢靠的巨人身边。但现在她失去了这份依靠,她觉得自己被他遗弃了:他们常常意见不合,但那是他们父女关系的一部分,她一直知道他特别疼爱她。现在,他没留下任何遗言便去世,离她而去。晚上,她开始梦到黑暗的水域、漏水的船只,还有无情的翻天巨浪。白天,她则再度思索算命师所说的黑暗和死亡。

她告诉自己,如果她妹妹搬入十七号定居的话,事情可能会有所不同。自爸爸死后,大家都认为,汉娜该成为埃米琳的监护人。泰迪说,在那个不幸的电影制片家事件后,他们最好盯她盯紧点。汉娜愈考虑这件事,就愈期待埃米琳搬进来。这样她在这个房子里就会有个盟友,某个了解她的人。她们可以一起坐到深夜,大笑着聊天,分享秘密,就像她们幼小时一样。

但埃米琳抵达伦敦时,她心中另有打算。埃米琳一向喜欢伦敦,她借机更热切地投入她深爱的社交生活。她每晚都参加化装舞会——“白色派对”“马戏团派对”“海底派对”——派对多到汉娜数都数不清。她喝太多酒,抽太多烟,而如果她在隔天的报纸社交栏没发现自己的照片,那她就会认为她前晚的玩乐等于白费工夫。

汉娜有天下午发现埃米琳在早茶室招待一群朋友。他们将家具搬到墙边,昂贵的柏林地毯被随意卷起,堆在炉火旁。一个汉娜从没见过的女孩穿着薄薄的翠绿色薄绸,大剌剌地坐在卷起的地毯上,慵懒地抽着烟,乱弹烟灰,看着埃米琳教一位娃娃脸的笨拙年轻男人跳狐步舞。

“不对,不对,”埃米琳大笑着说,“亲爱的哈里,要数四下,不是三下。来,牵着我的手,我再教你一遍。”她重新播放留声机,“准备好了吗?”

汉娜沿着房间边缘走动。埃米琳和她朋友如此随性地占领这个地方(这毕竟是她的房间)令她非常恼火,结果她忘了她来这里的目的。她假装在书桌旁摸索,此时,哈里瘫入沙发说:“够了。你把我累惨了,埃米琳。”

埃米琳倒入他身旁,手臂钩住他的肩膀:“随你便,亲爱的哈里,但如果你不肯学舞步,我可不打算在克拉丽莎的派对上和你跳舞。狐步舞现在可正流行,我一定要跳它个整晚!”

汉娜想,是跳整晚没错。有愈来愈多的日子,埃米琳从深夜跳到凌晨。只在克莱里奇舞厅跳舞,猛喝某种用白兰地和橘味白酒调制而成的赛德卡鸡尾酒。但那仍不足以让她尽兴,然后,她会和她朋友到别人家里继续开派对。他们常常根本不认识屋主。他们把它叫作“破门而入”:穿着晚礼服,在梅费尔区游**,直到他们找到可以加入的派对。甚至连仆人都开始说闲话。当埃米琳在前几天早上五点半才进门时,新来的女仆正在清扫入口大厅。没让泰迪发现此事,算是埃米琳走运;汉娜想尽办法不让他知道。

“珍说克拉丽莎这次是认真的。”穿着翠绿色薄绸的女孩说。

“她真的会做吗?”哈里问。

“我们今晚就知道了,”埃米琳说,“克拉丽莎一直嚷着要剪短发,说了好几个月。”她大笑,“如果她真的剪的话,她是傻瓜,她的五官会让她看起来像个训练新兵的德国士官长。”

“你会喝杜松子酒吗?”哈里问。

埃米琳耸耸肩:“或其他种类的酒。反正无所谓。克拉丽莎说要把所有的酒倒在一起,好让大家喝个开心。”

汉娜想,酒瓶派对。她听说过这类派对。他们在吃早餐时,泰迪喜欢念报纸上的报道给她听。他会将报纸放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疲惫而不赞同地摇摇头,然后说:“你听听这个。又是另一场这类派对,这次是在梅费尔。”然后,他逐字念报道给她听,在汉娜听来,他在描述那些不速之客、粗鄙的装饰和警察的突袭时,似乎得到非常强烈的快感。他老是说,为何时下年轻人的举止不像他们年轻时一样端庄?在晚餐时参加舞会,由仆人倒酒,拿着跳舞卡应邀出席。

泰迪似乎在暗示汉娜已经不再年轻,这使得汉娜大为惊恐。话说回来,尽管她觉得埃米琳的行为有点像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但她从来没对埃米琳直说过。

她小心翼翼,不让泰迪发现埃米琳参加这类派对。更别提,埃米琳还帮忙组织这类派对。汉娜变得非常擅长为埃米琳的夜间活动寻找借口。

那晚,当她上楼来到泰迪的书房时,已为埃米琳参加克拉丽莎夫人的派对想出天衣无缝的谎言,但她发现泰迪不是一个人。她走近紧闭的门时,听到里面的声音传出来,那是泰迪和西米恩的声音。她原本准备转身离开,稍后再来,但她突然听到她父亲的名字。她屏住呼吸,偷偷靠近门口。

“你还是会为他感到难过,”泰迪说,“不管你对那个男人有什么想法。像那样因打猎而意外死去真可怜,他可是个乡绅。”

西米恩清清喉咙:“嗯,泰迪,这些话不要说出去,内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似乎意味深长。一个声音压低,汉娜无法听出在说什么。

泰迪倒抽一口气:“自杀?”

汉娜想:谎言。她的呼吸变快,体温升高。这是个可怕的谎言。

“似乎是如此,”西米恩说,“吉福德勋爵告诉我,一位老仆人,汉密尔顿,在庄园外找到他的。仆人们尽全力掩饰细节,我早就告诉过你,英国仆人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最为谨慎。吉福德勋爵提醒他们,他的工作就是保护哈特福德家族的名誉,所以他需要知道事实,才能想出对策。”

汉娜听到玻璃杯相碰的叮当声,然后是倾倒冒泡的雪利酒的声音。

“吉福德勋爵怎么说?”泰迪说,“他为何觉得那是……自杀?”

西米恩若有所思地叹口气:“那个男人已经有好一阵子都这样郁郁寡欢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承受得了生意失败的沉重打击。他很忧郁,整天在擦枪。仆人们在他离开宅邸时会偷偷跟踪他,免得……”他点燃一根火柴,雪茄的淡淡烟味飘到汉娜藏身之处,“这样说好了,就我所了解,这个‘意外’迟早会发生。”

两个男人沉默下来,思索这句话。汉娜屏住呼吸,倾听是否有脚步声。

西米恩在特意沉默了一会儿后,以崭新的活泼语气继续说道:“吉福德勋爵成功掩盖住真相,没有人会发觉实情,我们应该抓住这个大好机会。这叫因祸得福。”他在椅子中改变坐姿时,皮革发出嘎吱声,“我想了一阵子了,你该在政坛上重展身手。生意好得不得了,你又一向洁身自爱,在保守党间好不容易得到不错的声誉,他们认为你很明理务实。为何不在番红花公园的席位上争取提名?”

泰迪的声音中充满希望,变得快活:“你是说,搬到里弗顿庄园去?”

“它现在是你的了,乡下人喜欢庄园的老爷。”

“父亲,”泰迪呼吸急促地说,“你真是个天才。我会马上打电话给吉福德勋爵。看他是否愿意为我向其他人美言几句。”电话筒发出咔嚓声,“现在打不会太晚吧?”

“再怎么晚都可以谈生意,”西米恩说,“或政治。”

汉娜在那时离开。她已经听够了。

她那晚没和泰迪说话。无论如何,埃米琳那晚算早归,在凌晨两点就回家。汉娜那时已上床,但仍醒着。埃米琳在走廊里踉跄前进。她翻个身,紧闭眼睛,试着不再去想西米恩说的话,有关她父亲和他是怎么死的那些事。他的绝望、他的孤寂,和将他淹没的黑暗。她拒绝去想她从来没有写完的悔改信。

卧室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泰迪满足的鼾声飘**在房间外面,紧闭的窗户让夜间的伦敦噪音变得沉闷,她陷入黑色水域的梦境里,里面有弃置的船,而孤寂的雾号声飘浮回空**的海岸。

II

罗比再度来访。他并没有解释他为何消失这么久,只是坐到泰迪的扶手椅上,仿佛时间不曾流逝。他递给汉娜他的第一本诗集。她正要告诉他,她已经买了一本时,他从外套口袋中拿出另一本书。

“送你的。”他边说边递给她。

汉娜看见书名时,怔了一下。那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它到处遭禁。

“你是怎么拿到……”

“巴黎的朋友。”

汉娜的手指轻抚着“尤利西斯”这几个字。她知道,这本小说写的是关于一对夫妇和他们濒死的肉体关系。她读过——或该说,是泰迪对她读过——报纸上的文摘。他说内容很**,她只好点头同意。但实际上,她认为它诡异地扣人心弦。她可以想象,如果她告诉泰迪实话,他会说些什么。他会认为她病了,建议她去看医生。她也许真的是生病了。

虽然她很兴奋能有机会读这本小说,但她不太确定,罗比送这本小说给她,她该有什么反应。难道他认为,这类主题对她这种女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或更糟糕的是,他在开玩笑吗?他认为她过分拘谨吗?她正想问他时,他突然坦率而温柔地说:“我很遗憾你父亲过世了。”

在她能对《尤利西斯》发表任何意见之前,她发觉自己哭了起来。

没有人对罗比的来访多作他想。刚开始没有。他和汉娜之间很显然不曾做出不得体的事。如果曾有这类暗示,汉娜一定会第一个否认。大家都知道,罗比是她哥哥的朋友,在他临终时陪在他身边。就算他有点不守常规,似乎不太正派——她知道这是伯伊一贯的想法——这些都能很轻易地归罪到战争的可怕和神秘上。

罗比的来访没有一定的规律,他从不预先通知,但汉娜却开始期待,默默等待他的来临。有时,她独自见客;有时,埃米琳或黛博拉会在场,这都无所谓。对汉娜而言,罗比变成一条救生索。他们畅谈书籍和旅行,天马行空的想象和遥远的地方。他似乎对她了解甚深,就好像戴维回到了她身边。她发觉自己渴望他的陪伴,在空闲时刻焦虑,厌倦自己所做的事。

如果汉娜不是这般心事重重的话,她可能会察觉,她不是唯一一个期待罗比来访的人;她会观察到黛博拉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但她没有发觉。

有天早上,她惊讶地领悟到这点。黛博拉放下猜字游戏说道:“我下个礼拜要办个小型晚宴以宣传新的香奈儿香水,亨特先生,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太忙于筹划工作,根本没有时间想到我还没找到男伴。”她微笑着,鲜红的嘴唇内是洁白的牙齿。

“我认为你不会有任何困难,”罗比说,“一定有一大堆男人想陪你去这个重要的社交晚宴。”

“当然,”黛博拉没听出罗比的讥讽,“但现在才通知太晚了。”

“沃德勋爵一定肯做你的男伴。”汉娜说。

“沃德勋爵现在在海外,”黛博拉连忙说,她对着罗比微笑,“我不能自己去。”

“埃米琳说,现在的时尚是只身去参加宴会。”汉娜说。

黛博拉似乎没听到。她对着罗比猛眨眼睛:“除非……”她以不适合她的娇羞摇着头,“不,当然不行。”

罗比默不吭声。

黛博拉噘起嘴唇:“或者你陪我去,亨特先生?”

汉娜屏住呼吸。

“我?”罗比闻言大笑,“我没这么想过。”

“为什么不行?”黛博拉说,“我们会玩得很愉快。”

“我对时尚一窍不通,”罗比说,“我会像只离开水的鱼。”

“我很会游泳,”黛博拉说,“我会让你漂浮在水面上。”

“总归一句话,”罗比说,“不行。”

这不是第一次,汉娜的呼吸卡在喉咙里。他缺乏礼数,不像埃米琳那些爱假扮绅士的低俗朋友。但他真诚,汉娜想着,而且相当迷人。

“我劝你重新考虑,”黛博拉说,语气不善,“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席。”

“我不擅长社交,”罗比平静地说,他已经厌倦了,“太多的人花太多的钱,想要让那些过于愚蠢的人记住他们。”

黛博拉张开嘴,但又重新闭上。汉娜克制住不笑。“如果你已经确定的话。”黛博拉说。

“非常确定,”罗比兴奋地说,“但还是得谢谢邀请。”

黛博拉碰了个钉子后,摇摇报纸,将它放在大腿上,假装继续专心玩她的猜字游戏。

罗比对着汉娜微笑,那个微笑让她觉得有点罪恶感,好像是个共犯。但它又是如此美妙。她禁不住报以一笑。

黛博拉突然抬起头,看着他们。汉娜认得那个表情:黛博拉从西米恩那遗传了渴望征服一切的表情。她的嘴唇在尝到失败的苦果后抿紧。“你是个活字典,亨特先生,”她冷淡地说,“哪个字是以‘B’开头,总共有七个字母,意味着判断错误?”

几天后,当他们吃晚餐时,黛博拉对罗比的错误展开报复。

“我注意到亨特先生今天又来了。”她说,一面戳刺着泡芙。

“他给了我一本他认为我感兴趣的书。”汉娜说。

黛博拉瞥瞥泰迪,后者正坐在主位上,切着鱼:“我只是怕,亨特先生的来访会使仆人们慌乱不安。”

汉娜放下餐具:“我看不出来亨特先生的来访如何使仆人慌乱不安。”

“当然,”黛博拉坐直身体,“我就是怕你看不出来。说到家务,你从来不是能真正负起责任的人。”她慢慢地说,咬清每个字,“仆人们就像小孩子,亲爱的汉娜。他们喜欢依照例行公事办事,如果不定规矩的话,他们就无法如常运作。而我们这些比他们优越的人,就应该提供他们这类惯例。”她歪着头,“你知道,亨特先生的来访从不固定。他说来就来,不知道上流社会的首要规矩。他甚至不先打电话来让你有所准备。当提碧特太太只准备了一人份的早茶时,突然要换成两人份,这不免令她慌张失措。这并不公平。你觉得吗,泰迪?”

“此话怎讲?”他停止切鱼,抬起头。

“我只是说,”黛博拉说,“仆人最近的**让我担心。”

“仆人的**?”泰迪问。这当然是他遗传自父亲的最大恐惧,深恐仆人阶级有一天会暴动起来。

“我会跟亨特先生说,”汉娜急忙说,“请他以后先打电话来。”

黛博拉似乎在考虑这点。“不行,”她摇摇头,“恐怕现在已经太迟了。我想他最好停止来访。”

“这有点极端,你不觉得吗,黛博拉?”泰迪说,汉娜突然对他涌起一股温暖的爱意,“我一直认为亨特先生没有什么坏处。他也许是个波希米亚人,但他不会带来坏处。如果他肯先打电话,仆人们自然……”

“还要考虑到其他问题,”黛博拉打断他的话,“我们可不希望任何人胡思乱想,不是吗,泰迪?”

“胡思乱想?”泰迪皱着眉头,然后他开始大笑,“哦,黛博拉,你不会认为,有人会以为汉娜和亨特先生……我妻子会和那种家伙……?”

汉娜轻轻闭上眼睛。

“我当然不会这么想,”黛博拉尖锐地说,“但人们喜欢闲言闲语,流长飞短对生意不好,或政治。”

“政治?”泰迪问。

“母亲说你要再争取一次提名,”黛博拉说,“如果人们认为你连你妻子都管不好,他们怎么能相信,你能控制你的选民呢?”她以胜利的姿态叉起一口食物,小心避开擦了口红的嘴唇。

泰迪看起来忧心忡忡:“我倒是没想到这点。”

“你不必担心这点,”汉娜平静地说,“亨特先生是我哥哥的好友。他来拜访我,只是为了聊戴维的事。”

“我知道,亲爱的,”泰迪满怀歉意地微笑着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但黛博拉说得对,你能了解吧,不是吗?我们不能让人们胡乱猜测。”

自那之后,黛博拉便如影子般跟着汉娜。被罗比拒绝后,她非常难受,因此,她要确定他会得到指示;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了解这个指示是谁的主意。于是,罗比在下一次来访时,又碰到黛博拉,并且她和汉娜一起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中。

“早安,亨特先生,”黛博拉绽放灿烂的笑容,一手扯着她那只马尔济斯犬邦提身上打结的毛,“见到你真开心。你还好吧?”

罗比点点头:“你呢?”

“哦,好得不得了。”黛博拉说。

罗比对着汉娜微笑:“你觉得那本书如何?”

汉娜抿紧嘴唇。《荒原》正放在她身边。她将书递给他:“我非常喜欢它,亨特先生。非常感动。”

他微笑:“我就知道你会。”

汉娜瞥瞥黛博拉,后者正睁大眼睛,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他们。“亨特先生,”汉娜说,抿紧嘴唇,“我需要和你讨论一件事。”她指指泰迪的座椅。

罗比坐下来,深色的眼眸望着她。

“我的丈夫,”汉娜开始说,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的丈夫……”

她看着黛博拉,后者清清喉咙,假装专心地抚摸着邦提如丝般顺滑的头部。汉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注意到黛博拉长而纤细的手指和尖尖的指甲……

罗比循着她的眼光看去:“尊夫?勒克斯特太太?”

汉娜温柔地说:“我的丈夫希望你不要再无故来拜访我们。”

黛博拉将邦提从大腿上推开,拍拍她的礼服:“你能谅解,不是吗,亨特先生?”

伯伊端着放茶的托盘进门。他将它放在桌上,对着黛博拉点点头,然后告退。

“你会留下来喝杯茶吧?”黛博拉甜美的声音使汉娜的皮肤发麻,“看在这是最后一次的份上?”

这次由黛博拉主导谈话内容,他们于是不自在地讨论着联合政府的瓦解和迈克·柯林斯的暗杀事件。汉娜几乎没在听。她只想和罗比独处几分钟,好好对他解释。但她知道黛博拉不会允许。

她正这么想,纳闷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和他说话时,她发现自己是多么仰赖他的来访和陪伴。此时,门“砰”地打开了,与朋友共用完午餐的埃米琳冲了进来。

埃米琳那天特别美丽:她的头发卷成金色波浪,围着一条新围巾,围巾是鲜亮的赭红色,将她的肌肤衬托得闪耀生辉。她像旋风般冲进房门,邦提仓皇地逃到扶手椅下,然后她漫不经心地瘫坐在沙发角落,夸张地将双手放在她肚子上。

“哦,”她对房内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我饱得像圣诞节的鹅。我想我再也不用吃东西了。”她懒洋洋地将头靠在椅背上,“你好吗,罗比?”她没有等他回答。她突然站起来,眼睛大睁,“哦!你绝对猜不到我前几天晚上在西碧尔·科费斯夫人的派对上碰到谁。我坐在那儿,和亲爱的伯纳德爵士聊天,他告诉我他放在他那辆劳斯莱斯里的小钢琴时,西特威尔一家人抵达派对!亲爱的萨奇总是说着让人捧腹大笑的笑话,欧斯伯特写的小诗有最奇特的结尾……”

“讽刺诗。”罗比喃喃自语。

“他和王尔德一样狡黠,”埃米琳继续,“但伊迪丝最令人印象深刻。她背诵了她的一首诗,我们全都流下眼泪。嗯,你知道科费斯夫人是什么样子,她是个只结交文艺人士的势利鬼,我当时实在忍不住,亲爱的罗比,我告诉他们我认识你时,他们都快羡慕死了。我敢说他们并不相信我,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觉得我很会编故事。但你知道吗?你今晚一定得和我去派对,证明他们大错特错。”

她深吸了口气,快速从皮包里拿出一根烟,将它点燃。她吐出一圈烟雾:“你会来吧,罗比。真话与客套话可是两回事。”

罗比犹疑了一下,考虑她的提议,最后说:“我该几点来接你?”

汉娜眨眨眼,以为罗比会像前几次一样拒绝埃米琳的邀请。她以为罗比对埃米琳朋友的观点和她雷同。他的轻蔑也许没有延伸到伯纳德爵士和西碧尔夫人这类人士身上,西特威尔的魅力也许让他无法抗拒。

“六点,”埃米琳说,绽放大大的微笑,“真令人兴奋!”

罗比在五点半抵达。汉娜想,这真是讽刺,这位往往不肯请管家通报名字的人在碰上比他更不可靠的人时,竟然变得如此彬彬有礼,简直是礼貌过度。

埃米琳还在穿衣服,所以罗比和汉娜坐在起居室里。她很高兴她终于有机会解释黛博拉唆使泰迪立下禁令的事。罗比告诉她别介意,他早猜到是如此。然后他们聊着别的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埃米琳突然出现,她已经打扮好,准备离开。罗比向汉娜点头告别,之后,他和埃米琳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有一阵子的情况都是如此:罗比来接埃米琳时,汉娜和他见面,黛博拉无法改变这个局势。黛博拉最后一次尝试要赶他走时,泰迪只是耸耸肩,他说,女主人理应招待前来拜访她妹妹的客人,这样才不失礼。难道要让客人自己枯坐在起居室里等吗?

汉娜试图从珍贵的短暂共处中得到满足和安慰,而在罗比没来拜访时,开始想念他。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从未告诉她,他都在做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因此,她开始想象,她一直很擅长于想象的游戏。

她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他花许多时间和埃米琳相处的事实。反正那有什么关系?埃米琳有一大群朋友,罗比只是其中之一。

某天早上,她和泰迪坐在早餐桌旁时,泰迪用手背轻轻拍打报纸说:“你该拿你那个妹妹怎么办才好?”

汉娜不禁紧张起来,忖度埃米琳这次又惹出什么不名誉的事情。她接下泰迪从桌子上递给她的报纸。

那只是一张小照片。罗比和埃米琳正要离开一家夜总会。汉娜必须承认,那张照片上的埃米琳很好看,她抬高下巴,大笑着用手臂拉着罗比。他的脸比较阴暗模糊。他笼罩在阴影中,头在快门按下的关键时刻转开。

泰迪将报纸拿回来,大声念出报道:“上流社会最迷人的年轻女士之一哈特福德小姐和一位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一起进出派对。这位神秘男子据说是诗人,R.S.亨特。根据可靠来源,哈特福德小姐很快就会宣布订婚的消息。”他放下报纸,叉起一口沾了芥末酱的蛋,“真令人意外,不是吗?我不认为埃米琳是藏得住秘密的那种人,”他说,“但我想,这样子还好一点。她要是和那个哈里·宾利在一起就惨了。”他轻轻用拇指抹抹八字胡的胡边,擦掉一点蛋渍,“你会和他谈谈吧?在新闻曝光更多事情前,打点好一切。我可不需要丑闻。”

隔晚,罗比来接埃米琳时,汉娜像往常般接待他。他们像平常一样,聊了一会儿天,直到汉娜实在无法忍受下去。

“亨特先生,”她走到壁炉前,“我必须问你,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他往后靠坐,对着她微笑:“我有。而我想我正在跟你说话。”

“我是指别的事,亨特先生。”

他的微笑消失:“我不懂。”

“你也许有事情想要得到我的允许?”

“也许你该告诉我,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

汉娜叹口气。她从书桌上拿起那份报纸,递给他。

他迅速浏览内容,将报纸还她:“这又怎么了?”

“亨特先生,”汉娜低声说,万一有仆人正待在入口大厅,她可不希望他们听到,“我是我妹妹的监护人。如果你想和她订婚,先行和我讨论似乎才是礼貌之举。”

罗比不禁微笑,但他看见汉娜并不觉得好笑时,嘴角垂了下来:“我会记得那点的,勒克斯特太太。”

她对他眨眨眼:“那么,亨特先生?”

“那么,勒克斯特太太?”

“你有事情想要得到我的允许吗?”

“没有,”罗比大笑着说,“我没有娶埃米琳的打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谢谢你问我。”

“哦,”汉娜差点无话可说,“埃米琳知道这件事吗?”

罗比耸耸肩:“我不觉得她会这么以为,我从来没误导过她。”

“我妹妹很浪漫,”汉娜说,“她很容易坠入爱河。”

“那她自己得想办法挣脱。”

汉娜突然很同情埃米琳,但在她心中还有别的感觉。当她发觉自己松口气时,不禁痛恨自己。

“怎么回事?”罗比说。他站得非常近,她纳闷他是何时走过来的。

“我担心埃米琳,”汉娜说,稍微后退一点,她的腿轻轻碰到沙发,“她以为你爱她。”

“我能怎么办?”罗比说,“我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过她,那不是爱情了。”

“那你不要再和她见面,”汉娜平静地说,“告诉她,你对她的派对没有兴趣。这对你来说想必不难。你自己说过,你和她的朋友没什么好聊的。”

“是没有。”

“如果你对埃米琳没有特别感情,请你诚实地告诉她。拜托你,亨特先生。不要再和她在一起,她会受到伤害,而我不能看到她受到伤害。”

罗比盯着她。他非常温柔地伸出手,将她松落的一绺头发拉回原位。她冻结在原地,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深色的眼眸,他皮肤传来的温暖,他柔软的嘴唇。“我会的,”他说,“就是现在。”他现在站得离她非常近。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他的热气吹在她的脖子上。他温柔地说:“但我往后该拿什么借口来看你?”

事情在那之后改变了。它当然得改变,它必须改变。隐藏的某件事物现在变得明确。对汉娜而言,黑暗开始倒退远走。她当然爱上了他,尽管刚开始时她并未察觉。她从来没有坠入爱河过,所以没有可供比较的经验。她以前的确曾感觉到被吸引过,领略过那股突如其来而无法解释的拉扯力量,泰迪曾给过她这种感觉。但喜欢某人的陪伴,认为他们魅力无穷,和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陷入热恋,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她曾经期待的偶然会面,在罗比等待埃米琳时偷取的片刻欢愉,对她,已经不再足够。汉娜渴望单独和他在其他地方见面,在其他他们能够自由畅谈的地方,在某个别人不会撞见他们的安全地方。

一九二三年年初的某晚,机会来临。泰迪到美国出差,黛博拉到乡下别墅度周末,埃米琳和朋友去参加罗比的读诗会。汉娜下定决心。

她在餐厅里独自吃完晚餐,然后坐在起居室中啜饮咖啡,最后回到卧室休息。当我去为她更换睡衣时,她正在浴室,坐在优雅的带脚爪的浴缸旁边,穿着精致的丝绸衬衣。那是泰迪去欧洲大陆旅行时带回来的礼物。她手中拿着一样黑色的东西。

“你要洗澡吗,夫人?”我问。她在晚餐后很少洗澡,但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不。”汉娜说。

“我是否该把睡衣拿来?”

“不,”她又说,“我还不打算就寝,格蕾丝。我要出门。”

我困惑不已:“夫人?”

“我要出门,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不希望其他仆人发现。他们都是泰迪的耳目,她坦然地说,而她不希望泰迪和黛博拉,尤其是埃米琳,知道她那晚曾经偷偷溜出门。

她这么晚还要单独出门着实让我担心,更别提,她不想让泰迪知道。我纳闷她要去哪里,是否肯告诉我实情。尽管我相当不安,我还是答应帮忙。我当然答应了。这是她对我开口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我帮她穿上她挑选的礼服时,我们都没有说话。那是件淡蓝色丝质礼服,下摆的流苏抚过她**的膝盖。她静静坐在镜子前面,看着我将她的头发紧紧别在头上。她紧张地拉扯着礼服花边,旋转坠饰项链,咬着嘴唇。然后她递给我一顶假发:黑色平滑的短发,那是埃米琳在几个月前参加化装舞会时戴过的假发。我很惊讶,她不习惯戴假发,但我还是将它戴好,然后往后站,看效果如何。她看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像露易丝·布鲁克斯。

她拿起一瓶香水——另一样泰迪送的礼物——香奈儿五号,泰迪去年从巴黎买回来送她的。不过她改变心意,将瓶子放回原处,久久地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在那时看见书桌上的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罗比的读诗会,迷途的猫俱乐部,苏活区,礼拜六晚上十点。她抓起那张字条,塞进皮包,在镜子里与我四目相接。她什么也没说,她不需要。我忖度我怎么没早点猜到。还有谁能让她这样战战兢兢?手足无措?满怀期待?

我先探路,确定仆人都在楼下。我告诉伯伊先生,我注意到入口玄关的玻璃窗上有片污渍。当然没有这回事,但我不能让仆人们听到前门毫无理由地打开过。

我回到楼上,给汉娜打讯号,站在楼梯转角处,确定没人。我打开前门,她一下子就溜出去。我们在另外一边停下来。她转身对着我微笑。

“请小心,夫人。”我说,命令我心中隆隆作响的不祥预感安静下来。

她点点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格蕾丝。”

她安静地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中,手中提着鞋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汉娜在街角找到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罗比读诗会俱乐部的地址。她兴奋无比,几乎无法呼吸。她得不断用鞋跟轻敲出租车车底,好向她自己证明这件事正在发生。

她很轻易地便偷到这个地址。埃米琳有本剪贴簿,她在里面贴了剪下来的手册、广告和邀请函,汉娜一下子便找到它。一切都很顺利。她一告诉司机俱乐部的名字,司机便知道如何前往。“迷途的猫”是苏活区较知名的俱乐部之一,艺术家、毒贩、贸易大亨,以及无聊懒散、一心想挣脱出生桎梏的年轻贵族子弟都在此聚集。

他停下车子,提醒她要小心,并在她付车钱时,摇摇头。她转身谢谢他,看着出租车驶离,反射在车背上的俱乐部名字也慢慢滑下车背。

汉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她驻足站立,看着平凡的砖造建筑外表,闪烁的招牌,还有涌到外面街道上一径儿大笑的群众。原来这就是埃米琳口中的俱乐部,这就是她和朋友每晚玩乐的地方。汉娜在围巾中颤抖,低着头,走进俱乐部,不让门房拿走她的围巾。

俱乐部很小,只比一个房间大一点,里面很闷热,到处是推挤的人。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飘着杜松子酒的甜美气味。她站在入口处的柱子附近,环顾房间,寻找罗比。

他已经在舞台上了,如果那也能称作舞台的话。那只是钢琴和酒吧间的一小块空地。他正坐在凳子上,嘴里叼着香烟,慵懒地抽着。夹克挂在附近的一张椅背上,身上只穿着黑色西装裤和白衬衫,衣领松开,头发散乱。他正翻阅着一本笔记。在他前面,听众懒洋洋地坐在小圆桌旁。其他人则坐在酒吧的凳子上,或靠着房间墙壁。

她看到埃米琳坐在一桌朋友中间。芬妮也在场,她算是这个团体中的老女人。对芬妮而言,婚姻生活让她大失所望。她的小孩由一个啰唆琐碎的保姆管教,丈夫永远幻想着自己又得了新的疾病,她没有什么事好做。谁能怪她跟在年轻朋友身旁追求冒险呢?埃米琳告诉过汉娜,他们肯忍受她的原因是,她真心追求玩乐的刺激,何况,她年纪较大,可以帮他们摆脱各类麻烦。当他们在深夜与突击检查的警察撞个正着时,她总能以甜言蜜语哄骗警察放他们一马。他们用马丁尼杯子喝着鸡尾酒,有个家伙吸着桌上的一道白粉。若是在平常,汉娜会为埃米琳担心,但今晚,她热爱全世界。

汉娜尽量躲向柱子,但她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全将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没有时间东张西望。吸白粉的家伙在埃米琳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埃米琳夸张地大笑,露出苍白的脖子。

罗比的手在发抖。汉娜可以看见他的笔记本在晃动。他将香烟放在身旁吧台的烟灰缸里,没有介绍就开始起头。那是一首有关历史、神秘和记忆的诗:《雾中回忆》。她最喜爱的诗歌之一。

汉娜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能仔细凝视他,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的眼睛慢慢流连在他的脸庞和身躯上。她专心聆听。她读那些诗时,那些字眼曾让她感动不已,但听他亲口念出来后,她似乎可以看见他的内心。

他念完后,听众鼓掌,有人大叫,然后是大笑声,他抬头张望。他看到了她。他不动声色,但她知道他看到了。尽管她装扮过,但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在那个片刻,房间内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回头看笔记本,翻了翻,摸索了一会儿,决定念下一首诗。

于是他对着她念,一首接着一首。有关已知和未知,真相和折磨,爱情和欲望。她闭上眼睛,觉得每一个词都让黑暗遁形。

他念完诗,听众再次鼓掌叫好。调酒师立即调制美国鸡尾酒,为客人倒酒;乐师坐下,开始演奏爵士乐。有些人喝得醉醺醺的,大笑着在桌子之间弄出一块临时跳舞的地方。汉娜看见埃米琳对罗比挥手,示意他加入他们。罗比也挥挥手,指指他的手表。埃米琳夸张地噘起下唇,一位男性朋友将她拉起身来跳舞时,她兴奋地大叫,挥舞手臂。

罗比点燃另一根香烟,穿上夹克,将笔记本放进内袋。他对着吧台后面的男人说了一些话,随后穿越房间,朝汉娜走来。

在那个时刻,时间放慢了脚步,她看着他走近,觉得全身软弱无力。她觉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似乎她正站在巨大的悬崖顶端,强风吹来,她只能往下坠落。

他一语不发地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出门。

汉娜偷偷溜下十七号的仆人专用楼梯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我遵守我的承诺,一直在等她,胃的神经纠结在一块儿。她比我预期得还要晚回来,黑夜和忧虑使我心中幻想着各种可怕的场景。

“感谢老天,”汉娜在我打开门时溜进来,“我很怕你忘记了。”

“当然没有,夫人。”我有点恼火。

汉娜轻轻走过仆人大厅,蹑手蹑脚地进入主屋,手里提着鞋子。她开始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发现我还跟着她。“你不用服侍我就寝了,格蕾丝,已经很晚了。何况,我想独处一下。”

我点点头,停下脚步,站在楼梯底端,穿着白色睡衣,像个被遗忘的小孩。

“夫人。”我连忙说。

汉娜转身:“什么事?”

“你玩得愉快吗,夫人?”

汉娜微笑:“哦,格蕾丝,我的人生在今晚开始了。”

III

他们总是在他的地方碰面。她常常纳闷他住在哪里,结果现实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他有一艘叫作“甜美的杜西”的小船,他将它停靠在靠近切尔西桥的泰晤士河河堤。他告诉她,战后,他在法国从一位好友那儿买下这艘船,然后将它驶回伦敦。尽管外表不起眼,但它是艘坚固的小船,经得起横越宽阔海洋和大风大浪的旅程。

令人吃惊的是,小船里面的设备一应俱全:木头壁板、挂着红铜锅的小厨房、可以从挂着窗帘的窗子下拉一张床的小客厅,甚至还有浴室和洗手间。他住的地方如此不同寻常,与她去过的地方如此不同,以至于更增添了冒险的趣味。她认为,在这么秘密的地点可以捕捉到令人目眩神迷的亲密片刻。

安排幽会更是轻而易举之事。罗比会来接埃米琳,他趁等待时,偷偷递给汉娜一张字条,上面写好时间地点和他将会停泊的桥梁。汉娜快速读过字条,点头同意,然后他们就会碰面。有时候,她没办法赴约——泰迪临时要求她出席某些盛会,或埃斯特拉请她帮忙参与这个或那个委员会。这种时候,她没有方法通知他,只能心碎地想象着他枯等的样子。

但大部分时候,她都可以赴约。她会告诉其他人,她要和朋友吃午餐,或去购物,然后消失一阵子。她从来不会出去很久,她在这方面非常小心。超过一个早上或下午就会使人起疑。**使人变得狡猾,而她很快便变得老练纯熟:如果她在奇怪的地点撞见意想不到的人时,她也能当场编出谎话。有天,她在牛津广场碰见克莱姆夫人。克莱姆夫人问,她的司机在哪儿?汉娜说,她出来散步。天气这么好,她想出来散散步。但克莱姆夫人没有那么天真,没那么容易受骗。她眯起眼睛,点点头,告诉汉娜,出来要小心,街上有许多耳目。

在街上也许是如此,但在河上则不然。至少,那里没有汉娜必须恐惧的那种耳目。那时的泰晤士河还很不同,是条忙碌的水道,充满往来商船的喧嚣:运煤渡轮驶往工厂,驳船运输干货,渔船载着鱼货去市场;运河边上,克莱兹代尔马匹使劲来着上漆的大艇,试图忽略从高处扑下的放肆海鸥。

汉娜喜爱河上的生活。她无法想象,她住在伦敦多年,竟然从未发现到这个城市的心脏地带。她曾经漫步走过桥梁,应该说,某些桥梁;司机也载着她往返经过无数次,但她都没去关注桥下喧闹的生活。如果要说她对泰晤士河的印象,那就像歌剧、艺廊或博物馆里的形象。

他们依约碰面。她会离开十七号,前往他字条上所写的任何桥梁。有时,那是她熟知的地区,有时,那是对她来说陌生的伦敦地带。她会找到那座桥,走下堤防,环顾河面,寻找他那艘蓝色小船。

他总是在等待。当她走近时,他会伸出手牵住,领着她上船。他们走下船舱,远离喧闹嘈杂的世界,遁入他们的秘密时空。

有时,他们并不这么快就进入船舱。他会牢牢抱住她,在她说话前吻她。

“我等很久了”,他会这么说,额头靠在一起,“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然后,他们才走进去。

有时候,在温存之后,他们会躺在一起,船身温柔地摇晃使他们平静下来。他们告诉彼此生活的近况。就像爱人们会做的那样,讨论诗歌、音乐,还有罗比去过、她渴望探访的地方。

有个冬季下午,太阳低低垂挂在天际,他们爬着狭窄的阶梯到上层甲板,走进操舵室。迷雾笼罩,小船形成私密的世界。远方,在河流的另一边,有东西在燃烧。他们可以从他们坐的地方闻到烟味,他们观望时,火焰变得越来越猛烈和鲜明。

“一定是驳船起火。”罗比正说着,一个爆炸声使他畏缩了一下。一团鲜亮的火花填充整个上空。

汉娜看着一朵金光吞噬迷雾。“真可怕,”她说,“但又非常美丽。”她想,这画面非常像透纳的画。

罗比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惠斯勒以前住在泰晤士河上,”他说,“他喜欢画变幻莫测的迷雾和光的效果。莫奈也是,他也曾经在这里住过一阵子。”

“你不是独享这美景的人。”汉娜微笑着。

“‘杜西’以前的船主、我那位朋友也是个画家。”罗比说。

“真的?他叫什么名字?我可能知道他的画吗?”

“她的名字是玛丽·修拉。”

汉娜突然涌起一阵嫉妒,这个幽灵般的女人曾经住在自己的船中,是个画家,在汉娜不认识罗比时,与他熟识。

“你爱她吗?”她问,鼓起勇气,准备接受任何答案。

“我很喜欢她,”他说,“但很可惜,她非常爱她的爱人,乔琪。”他大笑,看着汉娜的脸,“巴黎是个很不一样的地方。”

“我很想再去那里。”汉娜说。

“我们会的,”罗比握住她的手,“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冬季转为春天,他们仍旧持续见面。汉娜和罗比开始在室内玩游戏。某天,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汉娜倒茶,而她则打量着茶叶,大声说,不知这么干硬的茶叶是否还能泡出好茶来。

“如果我们同居,”汉娜说,“我猜我会变得更居家。我挺喜欢烘焙的。”

罗比抬起眉毛,他看过她烤出来的吐司。

“至于你呢,”汉娜说,“你会整天写着动人的诗,坐在窗户下面,大声对我朗读。我们会吃生蚝和苹果,喝着美酒。”

“我们可以驾船到西班牙去过冬。”罗比说。

“对。”汉娜说,“我会变成一个斗牛士。戴面具的斗牛士。西班牙最棒的斗牛士。”她将他那杯淡茶放在床旁的小架子上,茶叶在顶端打旋,然后坐在他身旁。“不管从哪儿来的人都会猜测我的身份。”

“但那会是我们的秘密。”罗比说。

“是的,”她说,“它会是我们永远的秘密。”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四月天,他们蜷缩地躺在一起,聆听河水温柔拍打船身的声音。汉娜看着墙上的挂钟,数着她得离开的时间。最后,当不忠诚的分针抵达那个时间,她坐起来。她从床尾拿起丝袜,开始套左腿。罗比的手指沿着她脊椎尾端抚摸。

“别走。”他说。

她折起右腿的丝袜,滑进脚丫。

“留下来。”

她立着,从头上套下衬衣,在臀部处将它拉直:“你知道我想留下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永远待在这里。”

“在我们的秘密世界。”

“是的,”她微笑,跪在床旁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喜欢那样。我们自己的世界,一个秘密的世界。我喜欢秘密。”她吐了口气,有件事她想很久了。她不确定她为何这么想和他分享,“当我们还小时,”她说,“我们常玩一种游戏。”

“我知道,”罗比说,“戴维告诉过我‘游戏’的事。”

“他告诉过你?”

罗比点点头。

“但‘游戏’是个秘密,”汉娜不假思索地说,“他为什么告诉你?”

“你自己不是就要告诉我。”

“是的,但那不同。你和我……那就是不同。”

“告诉我‘游戏’的事,”他说,“就当我还不知道。”

她看着钟:“我真的该走了。”

“赶快说完就好。”他说。

“好,我赶快说完。”

于是她很快地说完。她告诉他娜芙蒂蒂、查尔斯·达尔文和埃米琳的维多利亚女王,还有他们玩的冒险,一次比一次更为精彩刺激。

“你该成为作家。”他抚摸着她的前臂。

“的确,”她严肃地说,“我应该用笔来创造我的逃亡和冒险。”

“现在还来得及,”他说,“你可以开始写作。”

她微笑:“我现在不需要了。我已经逃到你身边了。”

有时候,他会买酒,用老式的平底酒杯慢慢品酒,并欣赏浪漫的音乐,那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有时候,他们拉上蕾丝窗帘,在窗前跳舞。对船舱封闭的空间毫无所觉。

有天下午他睡着了。她喝掉剩余的酒,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试图配合他的呼吸声,最后,她成功地抓住他的节奏。但她睡不着,躺在他身边仍然是很新鲜的事。他对她而言,仍然是个新奇的境界。她跪在地板上,盯着他的脸。她以前从未看过他熟睡的模样。

他在做梦。紧闭的双眼下,不知有什么梦在上演,她看到他眼睛周围的肌肉绷紧,又愈抽愈快。她想她应该把他叫醒。她不想看到他俊美的脸扭曲不已。

他大叫出声,她担心河堤上的人会听到。某人也许会赶来,会去找帮手,叫警察来,甚至更糟。

她将手放在他的前臂,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熟悉的疤痕。他还没醒,继续大叫。她温柔地摇着他,叫他的名字:“罗比?你在做梦,亲爱的。”

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又圆又黑,在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已经躺在地板上。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扼住她的脖子。他正在死命掐她,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试图叫他的名字,叫他住手,但她没办法出声。那只持续了一下下,他陡然清醒过来,察觉她是谁,察觉他正在做的事。他畏缩倒退,连忙跳开。

她坐起来,迅速往后退,直到她的背碰到墙壁为止。她震惊万分地瞪着他,纳闷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认识她了。

他靠着站在另一端的墙边,双手掩住脸,肩膀弯曲拱起。“你没事吧?”他没有看她。

她点点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没事。“没事,没事。”她最后说。

他走过来,跪在她身边。她一定是畏缩了一下,因为他将双手举到胸前说:“我不会伤害你。”他伸出手,抬高她的下巴,仔细观察她的喉咙。“老天。”他说。

“没事,”她说,这次她显得比较坚定,“你……”

他将一只手指压在她唇上。他的呼吸仍然剧烈不定。他茫然地摇摇头,她知道他想要解释,但没办法。

他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脸颊。她靠向他的抚摸,眼神与他的紧紧交缠。这般深色的眼眸,满藏着他不肯分享的秘密。她渴望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决心要从他口中追问出来。当他非常轻柔地吻她的喉咙时,哦,她像往常般陶醉不已。

在那之后,她戴了一个礼拜的围巾。但她不在意。从某方面来说,她很高兴他在她身上留下印记。那使得等待的时间变得可以忍受。这个秘密印记提醒她,他是真实存在的,她们的确是在一起的。她有时会在镜子里端详着那道掐痕,仿佛新娘老是情不自禁地看着结婚戒指。她对此念念不忘。她知道,如果她告诉他这些,他会惊骇莫名。

刚开始,婚外情都是专注于现在。但在每段婚外情中都会有个关键点——一个事件、一段对话,或某些看不见的其他动机——迫使过去和未来成为焦点。对汉娜而言,这个事件就是关键点。他还有其他故事,她以前从不知道的过去。他为她带来许多美妙的惊喜,以致她的眼光只局限在眼前的快乐。她愈想着他的秘密,想到自己对它如此不熟悉,她就变得愈加沮丧,也就变得愈想知道他的一切。

九月的一个凉爽下午,他们一起坐在**,看着窗外的河堤。人们来来往往,他们替外面的人取名字,想象他们的人生。他们安静了一会儿,满足地从他们的秘密位置看着来往的行人,罗比跳下床。

她留在原地,翻个身看他。他坐到厨房椅子上,一条腿压在身下,头俯向笔记本。他正在尝试写一首诗。他这一整天都在试着写诗。他和她在一起时显得心不在焉。他在玩他们的游戏时无法提起热忱,兴趣寡然。但她不在乎。她无法解释,从某方面说来,他的分心使他更为迷人。

她躺在**,看着他的手指抓住铅笔,在纸页上画着流畅的圆圈,停下来,迟疑一会儿,又猛烈地循着先前的线条画回去。他将笔记本和铅笔丢到桌上,用手揉着眼睛。

她默不吭声。她知道她最好不要说话。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她知道,他为找不到正确的字眼,为他的失败而沮丧。更糟糕的是,他很恐惧。他没有告诉她,但她知道。她观察他,为此读了不少书,在图书馆看报纸,读期刊。那是医生所谓的“弹震症”的特征。战时的创伤经验使记忆变得愈来愈不可靠,脑子逐渐麻痹。

她渴望他能好转,可以忘却。她愿意做任何事让他免于精神上的恐惧。他停止揉眼睛,再次伸出手去拿铅笔和笔记本。再度开始书写,停下来,然后涂抹掉一切。

她翻过身,趴着看外面人来人往。

冬天再度来临。他将小火炉放在厨房的墙边。他们坐在地板上,看着火焰在壁炉架里闪烁,发出咝咝声响。他们的肌肤暖热,因喝了红酒、室内的温暖和彼此的陪伴而感到昏昏欲睡。

汉娜啜饮了一小口红酒说:“你为何都不谈战争的事?”

他没有回答,反而点燃一根香烟。

她读过弗洛伊德对压抑的理论,因此,她认为,如果她能让罗比说出来,得到宣泄,他也许就能被治愈。她屏住呼吸,鼓足勇气问:“因为你杀过人吗?”

他盯着她的侧影,吸一口烟,旋即吐出烟雾,摇摇头。他温柔地笑着,但全无笑意。他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脸颊上。

“是这样吗?”她低语,仍旧没有看他。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改变问题。

“你梦到的是谁?”

他拿开他的手,“你知道答案,”他说,“我梦到的人只有你。”

“我可不希望如此,”汉娜说,“那些不是美好的梦。”

他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别问我。”他说。

“那是弹震症,对不对?”她转身向他,“我读过相关的书。”

他与她四目相接。如此黑暗的眼睛。像幅画,充满秘密。

“弹震症,”他说,“我老是纳闷到底是谁想出的名词。我猜,他们需要想出一个简单的名词来向家乡的单纯女士解释战场上无法描述的景象。”

“你是指像我这类单纯的女士。”汉娜说。她生气了,她不想这样被随便打发。她坐起来,从头上套过衬裙,开始穿丝袜。

他叹口气。她知道他不希望她这样离开,对他气鼓鼓地离开。

“你读过达尔文吗?”他说。

“查尔斯·达尔文?”她转身向他,“当然读过。但达尔文和这有什么关系……”

“适应,适者生存。有些人比别人适应得更好。”

“适应什么?”

“战争。游戏的新规则。你要随机应变才能活下去。”

汉娜思索着这点。一条大船驶过,小船摇晃起来。

“我还活着,”罗比坦率地说,炉火闪耀在他的脸上,“是因为其他家伙死了。”

现在她知道了。

她纳闷她对这点有什么感觉。“我很高兴你还活着。”她说,但她内心深处一阵颤抖。当他的手指抚摸她的手腕时,她不由自主地缩回手。

“这就是没有人愿意讨论它的原因,”他说,“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讨论战争,人们会看穿他们真实的本性。他们是在正常人之间移动的恶魔,以为自己仍旧属于正常人,以为自己不是从残酷杀戮中返回的怪物。”

“别那样说,”汉娜尖声说,“你不是个谋杀犯。”

“我杀过人。”

“那不一样。那是战争,你是自卫,为自卫而杀人。”

他耸耸肩:“我用一颗子弹射穿某个家伙的脑袋。”

“不要说了,”她低语,“我不喜欢你这样子说话。”

“那你就不该问。”

她不喜欢这件事。她不喜欢从这个层面来思考他,但她发现她无法停止。她熟知的某个人——某个与她关系亲密的人,他的手轻柔地抚摸过她全身,她绝对信任的人——竟然杀过人……嗯,这点的确改变了一切。它改变了他。当然不是让他变得更糟。她仍然很爱他。但她现在以不同的眼光看他。他杀过人。人们。无数不知名的人们。

有天下午,她正在思索这点,看着他在小船里四处走来走去。他已经穿上西装裤,但衬衫仍旧挂在椅子上。她看着他肌肉紧绷的手臂、**的肩膀、饱经风霜而美丽的手。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

他们两个人都怔住了,瞪着彼此,罗比抬起他的肩膀。

一阵敲门声,然后一个声音说:“有人吗,罗比?开门。是我。”

那是埃米琳的声音。

汉娜滑下床边,快速收拾她的衣服。

罗比将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我知道你在里面,”埃米琳说,“拖船牵道上有个和蔼的老头告诉我,他看见你进来,而你一个下午都没有出去。让我进去,外面冷得要命。”

罗比示意要汉娜躲进洗手间。

汉娜点点头,蹑手蹑脚走过船舱,迅速将门在她身后关上。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大声跳动。她摸索着裙子,将它自头上套入,跪下来从钥匙孔偷看。

罗比打开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想问就问得到。”埃米琳低下头,慢慢走进船舱中央。汉娜注意到她穿着那件黄色新裙子。“戴斯蒙告诉弗雷迪,弗雷迪又告诉珍。你知道那些孩子们是怎么回事。”她停下话,圆睁的眼睛扫视一切,“好棒,亲爱的罗比!真棒的躲藏处。你一定要开个派对……开个非常亲密的派对。”当她看见凌乱的床单时,抬高眉毛,转身看着罗比,微笑着打量他只穿裤子的身躯,“我没打搅到你吧?”

汉娜倒抽口气。

“我在睡觉。”罗比说。

“在三点四十五分?”

他耸耸肩,拿起衬衫穿上。

“我纳闷你一整天都做了什么事,我还以为你忙着写诗。”

“我是在忙着写诗。”他揉搓他的脖子,生气地叹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他声音中的粗暴让汉娜畏缩了一下。那是因为埃米琳提到诗歌,罗比有好几个礼拜写不出诗来了。埃米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不友善:“我想知道你今晚会不会去戴斯蒙家。”

“我告诉过你,我不去。”

“我知道,但我想你也许会改变心意。”

“我没有。”

他们沉默下来,罗比望着门口,埃米琳渴望地环顾船舱:“也许我能……”

“你该走了,”罗比连忙说,“我在工作。”

“但我可以帮忙,”她用皮包抬起一个肮脏盘子的边缘,“整理一下或……”

“我说不行。”罗比打开门。

埃米琳勉强挤出一个快活的微笑:“我只是开玩笑,亲爱的。你真以为我在这么宜人的下午,除了清理房子外,就无事可做吗?”

罗比没有说话。

埃米琳慢慢走向门口。她拉直他的衣领:“那你明天会去弗雷迪家吗?”

他点点头。

“六点来接我?”

“好的。”罗比说,在她身后关上门。

汉娜在那时走出洗手间。她觉得自己很卑劣龌龊,像个偷偷溜出洞的老鼠。

“也许我们该停止见面一阵子?”她说,“一个礼拜之类的。”

“不必如此,”罗比说,“我告诉过埃米琳,叫她别过来。我会再和她说一次。我会确定让她了解我是当真的。”

汉娜点点头,忖度她为何觉得罪恶感很深。她像往常般提醒她自己,他们只能如此。埃米琳并没有受到伤害。罗比很久以前就和她说过,他对她的感情不是爱情。他说,埃米琳听后大笑,告诉罗比,他怎么会以为她会误会。但有事不对劲。埃米琳的声音在老练的轻浮中透着一丝认真;还有那件黄色裙子,那是埃米琳最喜欢的……

汉娜看着挂钟。她还可以停留半小时。“我得走了。”她说。

“不,”他说,“留下来。”

“我真的……”

“至少再待个几分钟。给埃米琳时间离开。”

汉娜点点头,罗比走过来。他用一只手抚摸过她的两颊,抓住她的颈背,然后将她的唇拉向他。

一个突然而热烈的吻让她失去平衡,使她心中不安的嘈杂细语完全沉默下来。

十二月一个潮湿的下午,他们坐在操舵室里。“甜美的杜西”停泊在贝特西大桥附近,柳树在泰晤士河旁低泣。

汉娜缓缓吐口气,她在等待适当时机告诉他。“我有两个礼拜不能和你碰面,”她说,“是泰迪。他有美国客人要待两个礼拜,我得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带他们去逛街,招待他们。”

“我讨厌你这么做,”他说,“你在讨好他。”

“我当然没有在讨好他。就算我在讨好他,泰迪也不会感动。”

“你知道我的意思。”罗比说。

她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也不喜欢这样。如果可以不再离开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任何事吗?”

“几乎任何事。”雨轻快地吹进操舵室时,她冷得打战,“你安排下礼拜和埃米琳见面;然后告诉我在新年后,我们能在何时和哪里碰面。”

罗比的手伸过船舵,想把窗户关上:“我不想再和埃米琳见面了。”

“不行,”汉娜连忙说,“还不行。这样的话,我们该如何碰面?我又怎么知道去哪儿找你?”

“如果你和我住在一起,这就不是问题。我们就永远找得到彼此。不会失去彼此。”

“我知道,我知道,”她伸手碰他的手,“但在那之前……你怎能不和她见面?”

他拿开手,窗户卡住了,他推不动。“你说得对,”他说,“她陷得太深了。”

“别管它,”汉娜说,“你湿透了。”

窗户最后被推开,又“砰”地关上。罗比再次坐下来,头发滴着水:“她陷得太深了。”

“埃米琳的感情很丰富,”汉娜说,从她身后的碗柜拿出一条毛巾,伸出手去擦他的脸,“她就是这样。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说?”

罗比不耐烦地摇摇头。

“怎么回事?”汉娜问。

“没事,”罗比说,“你说得对。也许没事。”

“我知道一定没事,”汉娜坚定地说。在那刻,她相信她自己说的话。即使她不相信,她也会这么说。爱情就是如此:固执、笃定、自欺欺人。它很轻易地让不安的声音沉寂下来。

雨变大了。“你身子很冷,”汉娜将毛巾围在他肩膀上。她跪在他前面,擦干他**的手臂,“你会感冒。”她说话时,没有看他的眼睛,“泰迪希望我们搬回里弗顿庄园。”

“什么时候?”

“三月。他准备翻修宅邸,盖栋新的避暑别墅。他这几个礼拜以来就只想着这件事。”她冷淡地说,“他以为他是个乡绅。”

“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

“我不想想这件事,”她无助地说,“我一直希望他会改变心意。”她的手臂突然用力地围住他的脖子,“你必须和埃米琳保持联络。我不能邀请你留下来,但她能。她一定会在周末请朋友来参加乡村派对。”

他点点头,不肯看她的眼睛。

“拜托你,”汉娜说,“就算是为了我。我必须知道你会来。”

“然后我们会成为那种乡村别墅伴侣吗?”

“是的。”她说。

“我们会玩和他们一样的游戏。晚上偷偷幽会,白天时却假装不认识彼此?”

“对。”她平静地说。

“那不是我们的游戏。”

“我知道。”

“那样子不够。”他说。

“我知道。”她又说了一遍。

“好吧,”他说,“但我只是为了你。”

时序从一九二三年进入一九二四年。某晚,泰迪又因公出差,黛博拉和埃米琳与朋友有约,于是他们安排碰面。这次,小船停泊在汉娜从未去过的伦敦地带。她乘坐着出租车驶入纠结混乱的伦敦东区,她望向窗外。夜晚已然降临,外面没有太多新鲜的事物:灰色的建筑;顶端挂着油灯的运货马车;脸色红润的小孩穿着毛料连身短裤,丢着小卵石,滚着弹珠,指着出租车。然而,在街道底端,她惊异于色彩缤纷的灯光、蜂拥而至的人群、悠扬的音乐。

汉娜身子往前倾,对司机说:“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新年庆典,”他以浓厚的伦敦东区腔调回答,“他们是一群疯子。在这么冷的冬天跑出来,他们应该待在屋内。”

汉娜看得入迷,出租车慢慢驶下街道,朝河流而去。小灯用线穿起来,绑在建筑物之间,沿着道路蜿蜒前进。几个男人在拉小提琴、弹手风琴,人群聚集,拍手大笑;孩童们在成人中穿梭,拖着彩带,吹着口哨;男人和女人在金属大鼓旁推挤取暖,烤着栗子,用马克杯喝着麦酒。出租车司机得拼命按喇叭,大声叫着,要他们空出一条路来。“他们都疯了,”他说,出租车驶到街尾,转进一条阴暗的巷子,“全都疯了。”

汉娜觉得她似乎经过一个童话仙境。当司机最后在船坞前停车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去找正在等待她的罗比。

罗比不想去,但汉娜一再恳求他,最后终于说服他,陪她回到举行庆典的地方。她说,他们很少出门,他们何时能再有这个机会一同参加派对?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很安全。

她凭着记忆带路,差点以为她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她认为,庆典会像童话故事中的神仙戒指一般消失无踪。但没多久后,她就听到小提琴乐队的热烈曲调,孩童的口哨声,快活的狂叫声,她知道就在前面,即将抵达了。

几分钟后,他们转过街角,进入奇妙的世界,漫步在街道上。冷冽的微风带着烤坚果、甜点和下酒菜的混合香味,飘浮在空气中。人们探出窗外,叫着下面的人,大声唱歌,为辞旧迎新而举杯祝贺。汉娜睁大眼睛张望,紧紧挽着罗比的手臂,东指西指,在人们开始在临时舞池里跳舞时,开怀大笑。

他们停下来看,加入愈来愈拥挤的人潮,最后在木箱上找到几块木板当座位。一个胖女人脸颊酡红,头发浓密漆黑,坐在小提琴手旁边的凳子上,高声唱歌,并拍打放在大腿上的铃鼓。观众兴奋地大叫,表示鼓励,飞扬的裙子一掠而过。

汉娜着迷不已。她从未看过这般狂欢喧闹的场面。哦,她是参加过不少派对,但和这个比起来,那些派对显得如此拘谨,如此保守。她拍着手大笑,用力地握住罗比的手。“他们好棒。”她说,无法将她的眼睛从一对对伴侣身上移开。各种体形的男人和女人挽着手臂,旋转身体,用力踏响地面,拍着手,跳着顿步舞,“他们不是很棒吗?”

音乐也具有感染力。愈来愈快,愈来愈大声,渗进她的每个毛孔,漂流进她的血液,让她的皮肤兴奋得刺痛。**洋溢的节奏牵动着她灵魂的核心。

罗比在她耳边说话:“我很渴,我们走吧,去找可以喝酒的地方。”

她几乎没有听到,摇摇头。她发觉她正屏住呼吸:“不,不,你先走。我还想看。”

他迟疑了一下:“我不想把你丢下来。”

“我不会有事的。”她隐约感觉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一会儿,然后放开。她没时间看他走开,可以看的东西这么多,可以听、可以感觉的东西这么多。

她后来纳闷,她是否注意到他的声音中有某种不安;是否察觉到,那些喧闹、活动,和群众给他莫大的压力,使他几乎无法呼吸。但她不知道,她过于沉迷在眼前这个情景中。

罗比的座位马上就有人坐下来,某个陌生人的温暖大腿摩擦着她的大腿。她往侧边一瞥,那是个矮小结实的男人,留着红色络腮胡,戴着棕色毛毡帽。

男人直视她的眼睛,身子靠近,对着舞池翘起拇指:“想跳舞吗?”

他的呼吸有烟草的味道。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凝视着她。

“哦……不了,”她对他微笑,“谢谢你。我跟朋友一起来的。”她转头看过她的肩膀,寻找罗比。她穿越黑暗,看到他站在对街。他正站在一个冒烟的桶子旁边,“他马上会回来。”

那个男人歪着头:“好嘛,只是跳个小舞,让我们俩温暖起来。”

汉娜又往后凝视。现在罗比不见踪迹。他曾说过他要去哪里吗?要去多久吗?

“怎么样?”那个男人说。她转身面向他。音乐飘扬在四周,这让她想起她多年前在巴黎看过的一条街道,那还是她度蜜月的时候。她咬着嘴唇。跳一点小舞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抓住机会,人生还有什么目的?“好,”她说,握住他的手,紧张地微笑,“但我不太会。”

男人咧嘴而笑。他拉她起身,拖着她进入人群的漩涡。

她开始跳舞。她在他强壮臂膀的引导下,本能地知道舞步。她非常清楚该怎么跳。他们轻巧地跳跃,旋转,跟着其他伴侣的潮流前进后退。小提琴高唱,靴子用力踩踏,双手鼓掌。男人的手臂与她的相挽,手肘碰着手肘,转着圈圈。她禁不住大笑。她从未感觉这么自由过。她将脸转向夜晚的星空;闭上眼睛,感觉到寒冷的空气亲吻在她温热的眼睑和脸颊上。她张开眼睛,在旋转时寻找罗比。她渴望和他共舞。渴望被他拥入怀中。她瞪着如海潮般的脸孔——刚才还没有这么多人吧?——但她旋转得太快了。他们全变成模糊的眼睛、嘴巴和字眼。

“我……”她喘不过气来,手按住**的脖子,“我得停下来了。我的朋友会回来。”那个男人依旧拥住她。继续旋转时,她轻拍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说:“够了,谢谢你。”

她有一会儿以为他不会停下来,他会继续带着她转下去,永远不放开她。但她感觉她突然打住,头脑一阵天旋地转,他们又回到凳子附近。

现在挤进了一大堆观众。还是没有罗比的身影。

“你的朋友在哪儿?”那个男人问。他在跳舞时掉了帽子,现在正用手指梳着红发。

“他会回到这里,”汉娜说,在陌生的脸孔中搜寻,她眨眨眼睛,试图摆脱掉眼花缭乱的景象,“马上会回来。”

“在他回来之前你不该坐在外面,”那个男人说,“你会感冒。”

“没关系,”汉娜说,“谢谢你,但我想在这里等他。”

那个男人抓住她的手腕:“来吧,陪陪我。”

“不,”汉娜这次坚定地说,“我跳够了。”

男人放开手。他耸耸肩,手指抚过络腮胡和脖子。转身离开。

霎时,从黑暗中闪出一个动作。一个阴影跃到他们身上。

罗比。

一只手肘撞到她的肩膀,她倒下来。

一声狂喊。他的?那个男人的?她的?

汉娜瘫入一群围观者形成的围墙中。

乐队继续演奏,人们仍旧拍着手,脚用力踏响地面。

她从她躺卧的地上往上看,罗比正压在那个男人身上。拳头不断重击,再重击。一次,一次,又一次。

恐慌。炙热。恐惧。

“罗比!”她大叫,“罗比,住手!”

她从围观的群众中推开一条路,抓住任何她能抓住的东西。

音乐停止,人们开始聚集在打架的现场。她费力地钻出群众,抵达最前面。她抓住罗比的衬衫:“罗比!”

他挣脱。身体转过来,面对着她。他眨着眼睛,没看她的眼睛。眼睛空洞无神。

那个男人的拳头击中罗比的脸,然后压在他身上。

鲜血。

汉娜尖叫:“不!放开他。请放开他。”她哭了起来,“谁来帮帮我。”

她从来无法确定这场混乱是如何结束的。她永远不知道对罗比和她伸出援手的家伙的名字。他将那个络腮胡男人拉开,将罗比拖到墙壁旁边。拿来几杯水,然后是威士忌。告诉她,她该带她丈夫回家,让他上床睡觉。

不管他是谁,他对这晚的打架事件毫不意外。他大笑着告诉他们,如果年轻小伙子没有打架的话,那这就算不上礼拜六晚上——或礼拜五,或礼拜四,哪天都行。他耸耸肩,告诉他们雷德·威克里夫不是个坏人,他看过残酷的战争,这就是他会打架的原因,他从战场上回来后,就变了个样。他送他们离开,罗比得扶着汉娜才不会倒下去。

他们沿着街道前进时,几乎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就这样走着,将舞步、欢乐和拍手的声音抛在身后。

回到小船后,她清洗他的脸。他坐在低矮的木凳上,她跪在他面前。自从他们离开庆典后,他几乎没有吭声。她也不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为何扑过去打人,他究竟去了哪里。她猜,他也在问他自己相同的问题。她猜对了。

“我可能会做出什么事?”他最后说,“我可能会做出什么事?”

“嘘,”她将湿透的法兰绒毛巾压在他颧骨上,“没事了。”

罗比摇摇头,闭上眼睛。在他薄薄的眼睑下,思绪在不断闪烁。当他开口说话时,汉娜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差点杀了他,”他低声说,“老天,我差点杀了他。”

在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门过。汉娜自责不已,她严厉责怪自己不顾他的拒绝,坚持要出门。那些灯光、喧嚣,还有群众。她读过弹震症的书,她应该知道不该带他去那儿。她决心在未来要把他照顾得更好:她要记得他所承受过的痛苦,她要温柔待他,不再跟他提起这件事。它结束了,它不会再发生。她牢记在心。

一个礼拜之后,他们躺在一起,玩着他们的游戏,想象他们住在喜马拉雅山脉顶端,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村庄,然后罗比坐起来说:“我对这些感到厌烦。”

汉娜撑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