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结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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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迟早会被发现——这点几乎不需要说出来。汉娜和罗比尽全力让秘密隐藏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大半个一九二三年直到一九二四年的年初。但,就像世人所不能容忍的**关系一样,它注定要结束。

楼下的仆人开始闲言闲语。黛博拉的新女仆卡罗琳点燃流言的火花。她是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小女仆,以前在绯闻不断的潘索波夫人宅邸服侍过(谣传潘索波夫人和伦敦半数的勋爵有染)。她在当场抓到她夫人的不堪处境后被辞退,但拿到了赞誉有加的推荐信,以及一笔为数可观的遣送费。讽刺的是,她根本不用费心:当她来我们这里找工作时,她并不需要推荐信。她声名远播,黛博拉会雇用她,就是相中她爱窥探的天性,而非她的打扫技巧。

如果知道怎么找的话,绝对找得到蛛丝马迹,而她的确知道该找哪些地方。炉火中还未被燃烧尽的纸条上有奇怪的地址,写字垫上有写热情的信件后留下来的印痕,购物袋里只有老旧票根。何况,要让其他仆人吐实并不困难。她只要召唤离婚的幽灵,提醒他们如果丑闻曝光的话,他们可能会失业,仆人们就会坦白吐露他们知道的事。

她知道她最好不要问我,在最后,她也不需要。她清楚查知汉娜的秘密。我为那感到自责:我应该更有警觉心。如果我没有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的话,我会注意到卡罗琳的诡计,可以及时警告汉娜。但,我恐怕在那段时间不算个称职的贴身女仆,我在对汉娜的职责上,处处粗心大意,情绪低落。你瞧,我心不在焉,我那时对自己相当失望。我从里弗顿庄园那里得知了阿尔弗雷德的最新消息。

因此,我们首度知道纸已经包不住火的时候是在去看歌剧前黛博拉来汉娜卧室那晚。我已经为汉娜穿上一件夹于白色和粉色之间的浅色法国丝质衬衣,正准备帮她把脸旁的头发卷起来,此时,传来了叩门声。

“就快准备好了,泰迪。”汉娜说,对我镜中的我翻了个白眼。泰迪非常守时。我在一绺特别翘的卷发上别上发针,加以固定。

门打开,黛博拉慢慢走进房间,穿着颇具戏剧性的红色礼服。她坐在汉娜的床尾,跷着双腿,引发红色丝质礼服一阵起伏翻动。

汉娜与我四目相接。黛博拉的来访很不寻常。“期待着观赏《托斯卡》吗?”汉娜问。

“非常期待,”黛博拉说,“我崇拜普契尼。”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化妆盒,打开它,把唇整理成完美的8字形,抹掉嘴角的口红痕迹后,说:“真悲伤,相爱的人被迫那样子分手。”

“歌剧里很少有快乐的结局。”汉娜说。

“的确,”黛博拉说,“恐怕在现实人生中也是如此。”

汉娜抿紧嘴唇。等待。

“你应该知道吧,不是吗?”黛博拉对着小镜子抚平眉毛,“我不在乎你在我那个蠢哥哥没看到时,私底下和谁**。”

汉娜的眼神再度与我的交汇。我震惊万分,没拿稳发针,它掉在地上。

“我在乎的是我父亲的生意。”

“我看不出来生意和我有什么关系。”汉娜说。她尽管语气冷淡,但我听得出来,她的呼吸变得浅而快。

“别装傻,”黛博拉“砰”地关上化妆盒,“你知道你该扮演的角色。大家信任我们,因为我们代表了两个世界的最佳典范。现代的生意趋势,以及你家族传承下来的老式稳健。进步和传统的结合。”

“进步和传统?我一直怀疑泰迪和我的结合充满矛盾。”汉娜说。

“别耍嘴皮子,”黛博拉说,“你和你家人从我们两家的结合中得到的好处和我们一样多。在你父亲将继承来的财产弄得一塌糊涂后……”

“我的父亲尽力了。”汉娜的双颊炙热,涨得通红。

黛博拉抬高眉毛:“你这么形容贴切吗?他将生意经营得一塌糊涂。”

“爸爸因为战争而失去了工厂。他只是运气不好。”

“当然,”黛博拉说,“战争是很可怕的事。有许多运气不好的人。你的父亲是这么正派的人,一心一意想要保住工厂,尝试让生意好转。他是个梦想家。他不是个实际的人,不像你。”她快活地纵声大笑,走过来,站在汉娜身后,将我挤到一旁。她弯腰靠在汉娜的肩膀上,对镜子中的她说:“他不希望你嫁给泰迪,那是公开的秘密。你知道吗?他有晚来找我父亲。哦,是的。他告诉我父亲,他知道谁在耍花招,那个人想都别想,因为你不可能会答应。”她挺直身躯,带着一股微妙的胜利感,绽放微笑,汉娜将脸转开。“但你还是答应了。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让你可怜的父亲心碎,但你和他都知道,你没有其他选择。你是对的。如果你没嫁给我哥的话,你现在会在哪里?”她停下话,抬高一道修得过细的眉毛,“难道是和你的诗人在一起?”

我站在衣柜前,通往门口的路被挡住,我很希望我不在现场。我看见汉娜脸颊上的酡红消失。她的身躯变得僵硬,准备接受打击。

“还有你妹妹呢?”黛博拉说,“小埃米琳的下场会如何?”

“埃米琳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汉娜忍不住带着感情地说。

“不能这么说吧,”黛博拉说,“如果不是有我家族的保障,她现在会在哪儿?她会变成一个小孤儿,父亲败光家产,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她的姐姐还和她的一个男友**。如果那些下流的小电影被公之于世的话,她就毁了!”

汉娜的背部僵直。

“哦,是的,”黛博拉说,“我知道那件事。你以为我哥哥会对我隐藏秘密吗?”她微笑,鼻孔大开,“他绝对不会瞒我,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你想要什么,黛博拉?”

黛博拉浅浅地微笑:“我只是想让你了解,如果有一丝丝丑闻曝光的话,我们都会损失惨重。所以你必须停止。”

“如果我不肯呢?”

黛博拉叹口气,从床尾拎起汉娜的皮包:“如果你不主动停止和他见面,我会确定你无法再见到他。”她“砰”地关上皮包,将它递给汉娜,“像他那种受到战争创伤,又有艺术天分的男人常常离奇失踪,可怜的东西。不会有人起疑。”她拉直礼服,朝门口走去,“你解决他。要不然,我会。”

自从这件事后,“甜美的杜西”不再安全。罗比当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汉娜叫我送一封信给他:那是一封解释的信件,上面写明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点。

当他看见我代替汉娜前去赴约时,大吃一惊,相当不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信,观察河堤四周,确定我是单独一个人后,才开始读信。他的头发散乱,胡子未刮,在他的双颊和平滑嘴唇四周投下阴影。他温柔地念着汉娜的信。他闻起来还没洗漱。

我从未见过这么散发原始气息的男人,因此我不知道眼睛该看哪儿才好。我专注地凝视着他身后的河流。当他念完信时,他与我四目相接,我看见他的眼眸非常阴暗,非常绝望。我眨眨眼,望向别处,在他说他会赴约后,立刻离开。

他们在那个冬天,于大英博物馆的埃及展览室见最后一面。那是一九二四年三月一个下着雨的早上。我假装读着霍华·卡特的生平简介,汉娜和罗比则坐在图坦卡门展示柜前的长椅两端。他们有时说着话——我后来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话——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陌生人正在淡淡地分享对埃及古物学的兴趣罢了。

几天后,在汉娜的命令下,我帮埃米琳收拾行李,埃米琳要搬去和芬妮住。埃米琳在十七号占用了两个房间,如果没有人帮她,她绝对无法及时准备好。汉娜来检查我们的进度时,我正从埃米琳堆满仰慕者送的填充玩偶柜上,捡拾埃米琳冬季的服装配件。

“你应该帮忙的,埃米琳,”汉娜说,“你不应该让格蕾丝做所有的事。”

汉娜的语气绷得很紧,自从大英博物馆那天后,她一直如此,但埃米琳没有注意到。她忙着翻阅她的日记,她整个下午都在看她的日记,盘腿坐在地板上,凝视着老旧票根、素描、照片,还有年轻而热情奔放的潦草记事。“听听这个,”她说,“哈里写给我的。一定要来戴斯蒙家,要不然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你诚挚的黛西和克拉丽莎上。它听起来不是很可笑吗?可怜的克拉丽莎,她真的不该剪短发。”

汉娜坐在床尾:“我会想念你的。”

“我知道,”埃米琳抚平一页起皱的日记,“但你了解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里弗顿庄园吧。我会无聊死的。”

“我了解。”

“我不是说你就不会觉得无聊,亲爱的,”埃米琳突然说,察觉到她的话也许冒犯到她姐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微笑,“很好笑,不是吗,事情变成这样?”

汉娜抬起眉毛。

“我是说,在我们小时候,你总是渴望逃跑。你还记得你甚至说过,你想去办公室上班吗?”埃米琳大笑,“我都忘了,你后来到底有没有问爸爸准不准你去?”

汉娜摇摇头。

“我纳闷他会怎么说,”埃米琳说,“可怜的爸爸。我记得,你嫁给泰迪,把我留给他时,我非常愤怒。但我都不太记得为什么了。”她快乐地叹口气,“现在事情变得很美好,不是吗?”

汉娜抿紧嘴唇,寻找正确的措词:“你在伦敦很快乐,对吧?”

“这还需要问吗?”埃米琳说,“我开心得不得了。”

“那就好。”汉娜起身准备离开,却迟疑了一下,再次坐下,“万一我发生了任何事……”

“像被从红色星球来的火星人绑架吗?”埃米琳说。

“我不是在开玩笑,埃米琳。”

埃米琳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你这个礼拜都很阴郁。”

“克莱姆夫人和芬妮一定会帮你。你知道,对吧?”

“我知道,我知道,”埃米琳说,“你以前就说过了。”

“我知道。只是把你一个人留在伦敦……”

“你又不是要离开我,”埃米琳说,“是我自己要留下来。我不会孤单的,我要去芬妮那儿住。”她用力挥舞她的手,“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汉娜的眼神与我的交汇,然后她连忙转开,“那我要走了。”

汉娜差不多走到门口时,埃米琳说:“我最近都没看到罗比。”

汉娜身体一僵,但她没有回头。“的确,”她说,“你提到我才想到,他最近的确都没来。”

“我去找过他,但他的小船不见了。黛博拉说他离开了。”

“她这么说吗?”汉娜问,背部僵直,“她说他上哪儿去了吗?”

“她没有说。”埃米琳皱着眉头,“她说你可能知道。”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汉娜转身,避开我的眼睛,“我不会为此担心。他可能跑哪儿去写诗了。”

“他不会就这样子离开。他会告诉我。”

“并不尽然,”汉娜说,“他就是像那样,你不觉得吗?善变,极不可靠。”她抬高肩膀,然后让它们垂下来,“反正,那有什么要紧?”

“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要紧,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爱他。”

“哦,埃米琳,不可能,”汉娜温柔地说,“你不爱他。”

“我真的爱他,”埃米琳说,“我一直爱他。从他第一次去里弗顿庄园,为我的手臂绑上绷带后,我就爱上他了。”

“你那时才十一岁。”汉娜说。

“当然,那时只是初恋,”埃米琳说,“但那是个开始。从那以后,我就拿每个我认识的男人和罗比相较。”

汉娜抿紧嘴唇:“那,那个电影制片家呢?哈里·宾利呢?还有你在今年就宣称爱上的六个年轻男人呢?你至少和其中两位订了婚。”

“罗比不一样。”埃米琳平静地说。

“他的感觉又是如何?”汉娜不敢看她的妹妹,“他曾经给你理由,让你认为他也爱你吗?”

“我确定他爱我,”埃米琳说,“他从不错过可以和我一起出门的机会。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的朋友。他坦白表示过,他认为他们是一群被宠坏的无聊小孩。”她肯定地点点头,“我确定他爱我,而我也爱他。”

“不行,”汉娜语气中的坚定使埃米琳大吃一惊,“他不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埃米琳说,“你根本不清楚他的个性。”

“我知道他这种类型的男人,”汉娜说,“要怪就怪战争吧。它改变了完全正常的年轻男人。他们身心严重受创。”我不禁想到阿尔弗雷德,那晚我们坐在里弗顿庄园的阶梯上,他的鬼魂前来追捕他。我强迫自己不要想他。

“我不在乎,”埃米琳顽固地表示,“我觉得那样很浪漫。我可以照顾他。让他恢复原状。”

“罗比这类男人很危险,”汉娜说,“他们无法痊愈。他们就是那个样子。”她叹了口气,满怀挫折感,“你有那么多追求者,你难道就不能试着去爱其中一个人吗?”

埃米琳顽固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办得到,答应我你会试试看?”

“我不要。”

“你必须试试看。”

埃米琳的眼神转离汉娜,我在她的表情中看到一种新的情愫:某种固执、不屈不挠的情愫。“这实在和你没有关系,汉娜,”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需要你来帮我作决定。你在我这个年纪结婚,老天知道,你可没问任何人意见。”

“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

“我不需要一个插手管我每件事的姐姐,不再需要了。”埃米琳喘了口气,转身面对汉娜,声音变得稍微快活,“我们还是达成协议吧,从现在开始,我们会让彼此过她所选择的人生?你觉得这样如何?”

汉娜几乎无话可说。她只能点头同意,在身后关上门。

在我们离开前往里弗顿庄园的前夕,我收拾汉娜的最后几件衣服。她坐在窗台旁边,在最后的日光消退时,眺望公园。街灯亮起时,她转身向我说:“你谈过恋爱吗,格蕾丝?”

她的问题让我吓了一跳。特别是在这个时间点:“我……我说不上来,夫人。”我将她的狐毛大衣放在行李箱底层。

“哦,你要是谈过恋爱,你绝对会知道。”她说。

我避开她的凝视。我试图让我的语气显得冷淡,希望她改变话题:“这样说的话,我必须说我没有,夫人。”

“这也许是种幸运。”她转回窗户,“真爱就像是一场病。”

“病,夫人?”我在和她谈话的当下,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我以前从未了解爱情。我只是透过书、戏剧和诗歌来了解。因此,我从来无法明白是什么使冷静的聪明人做出那么夸张和非理性的事情来。”

“现在呢,夫人?”

“是的,”她温柔地说,“现在我了解了。那就像一场病。你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感染上它,没有已知的治疗药剂。有时候,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它会致命。”

我稍微闭上眼睛,差点失去平衡:“不会致命吧,夫人?”

“应该是不会。你可能是对的,格蕾丝,我太夸张了。”她转身向我,微笑着,“你瞧?我就是个例子。我在扮演某些廉价爱情小说中的女主角。”她沉默下来,但一定还是在想这件事,过了一会儿,她歪着头带着疑问说,“你知道,格蕾丝,我一直以为你和阿尔弗雷德……”

“哦,不,夫人,”我连忙说,我回答得太快了,“阿尔弗雷德和我只是朋友。”我的皮肤感觉到阵阵灼热的刺痛。

“真的?”她思索,“我怎么会有你们是情侣的想法?”

“我不知道,夫人。”

她看着我,抚摸丝质裙装,然后微笑:“我让你感到尴尬了。”

“一点也不会,夫人,”我说,“那只是……”我紧咬住这个话题,“我刚在想我最近收到的一封信。从里弗顿庄园传来的消息。你提到阿尔弗雷德真是巧合。”

“哦?”

“是的,夫人。”我似乎停不下话来,“你还记得为你父亲工作过的史塔林小姐吗?”

汉娜皱起眉头:“那位瘦瘦的女士,留着灰褐色的头发?提着小皮包在宅邸里蹑手蹑脚,到处走来走去的那个?”

“是的,夫人,就是她。”我那时似乎飘浮我身体外面,看着、听着我自己装出漫不经心的态度,“她和阿尔弗雷德结婚了,夫人,就在上个月。他们现在住在伊普斯威奇,经营一家小电器行。”我关上行李箱,点点头,眼睛往下看,“现在,容我告退,夫人,伯伊先生要我回到楼下。”

我关上门,终于拥有独处的片刻。我用手紧按住嘴巴,紧闭眼睛,感觉肩膀剧烈颤抖,喉头哽咽。

我颓然靠在墙壁上,渴望消失在地板、墙壁,或空气中。我毫无感觉,没有羞愧感,没有责任感。它们有什么要紧?它们对我来说,还要紧吗?

楼下某处传来一阵哗啦碰撞声,是盘子和餐具。

我喘了口气,睁开眼睛。现实,在此刻冲向我,重新灌满我的躯体。

它们当然重要。汉娜很重要。她比以前还需要我。搬回里弗顿庄园,离开罗比。

我离开墙壁,抚平裙子,拉直袖口,擦干我的泪水。

我是夫人的贴身女仆,不是个卑微的女仆。夫人仰赖我,我不能向这些轻率鲁莽和放任感情的软弱片刻投降。

我深深吁了口气。对自己点点头,坚定地大步走下大厅。

当我爬上楼梯到我房间时,我短暂地瞥见我可能拥有的丈夫、小孩,还有壁炉。但现在,我用力地关上了心中这扇可怕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