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森家的女儿们乘坐艾莉丝的汽车离开医院。洛瑞尔是姊妹们中的老大,平时也最喜欢前排的座位,但这次却坐在满是狗毛的后座上。她原是大姐,但因为是名人,不想给妹妹们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宁愿坐后面的座位。从日常杂务中解脱出来,此刻她只想和自己的思绪为伴。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洛瑞尔急着追问洛丝薇薇安的事情——她敢肯定,之前听过这个名字。不止如此,洛瑞尔还知道,这个名字和1961年那个可怕的日子有关。但她绝口不提此事。艾莉丝的兴趣一旦被勾起来会令人抓狂,洛瑞尔还没准备好面对她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两个妹妹在前排座位闲聊,洛瑞尔一个人坐在后座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田野,车窗虽然关着,她还是闻见了新割下的青草的味道,听见了寒鸦的叫声。孩提时代的风景比什么都生动。不论这风景在哪儿,风光如何,它在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和之后的风景都大不相同。它们已经和生命融为一体,避之不得。
过去五十年的生活似乎只是大梦一场,洛瑞尔看见年幼的自己骑着绿色自行车带着妹妹沿着绿篱在大地上飞驰。洛瑞尔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金黄色的腿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膝盖上还结着疤。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却好像发生在昨天。
“是为了电视节目的事吗?”
洛瑞尔抬起头,艾莉丝正眨巴着眼睛从后视镜中看着她。“你说什么?”洛瑞尔问道。
“你的采访,就是让你忙得团团转的那个。”
“噢,那是个系列采访,下周一我还要去录一场。”
“对,洛丝说你不久还要早点赶回伦敦,是为了电视节目的事吗?”
洛瑞尔点点头:“是为了制作传记片,大概有一个小时长。还会采访其他人,比如和我合作过的导演、演员;再和其他旧影片和一些童年往事剪辑在一起——”
“听见了吗,洛丝?”艾莉丝酸溜溜地说,“还有小时候的事儿呢。”她坐直了身体,更有力地从后视镜中瞪着洛瑞尔。“我还得感谢你没把我衣衫不整和光着身子的照片展示出去。”
“真可惜,”洛瑞尔从黑色长裤上捡起一根白发,“那可是我最好的素材了,可惜不能用。那我还能聊些什么呢?”
“拿镜头对着你,你肯定能想出点东西聊。”
洛瑞尔笑了笑。如今外面的人都对她尊敬有加,能和艾莉丝这样的吵架能手拌嘴真让人欣慰。
旁边,一贯爱好和平的洛丝变得焦虑起来。“看,快看,”她双手指着镇子边上被夷为平地的街区,“这儿要修新超市,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三家超市难道还不够用吗?”
“呃,这的确太荒谬了……”
艾莉丝的不满被成功转移,洛瑞尔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看风景了。汽车穿过镇子,街上的繁华逐渐褪去,乡村公路隐约可见。车子绕过一些平缓的拐角。洛瑞尔太熟悉这条路了,即便闭上眼睛也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道路慢慢变窄,前座上妹妹们的交谈声也逐渐淡去,头上的树荫愈发浓郁。最后,艾莉丝打着转向灯,驶入了标着格林埃克斯农场的车道。
*?*?*
农舍依旧坐落在小山丘上,几十年如一日地俯视着周围的草地。这自是当然,毕竟,房子又不会走路。艾莉丝把车停在平地上。之前,父亲的莫里斯小汽车一直停在那儿,直到父亲终于同意卖了它。“这屋檐简直太丑了。”艾莉丝说道。
洛丝表示赞同:“房子也被屋檐拖累了,你说呢?快过来,我带你看看屋里新裂的缝子。”
洛瑞尔关上车门,却并没有跟着妹妹们走进农舍大门。她双手插在兜里,站着不动,端详着眼前的画面。花园、开裂的烟囱,所有的事物都一一映入眼帘。她们曾站在窗台上,用篮子装着黛芙妮,把她慢慢放到地上;她们把卧室的旧窗帘挂在阳台上,扮成舞台上的拱门;还有那个阁楼,洛瑞尔曾在那儿偷偷地学抽烟。
这栋房子还惦记着自己——洛瑞尔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洛瑞尔觉得自己算不上浪漫主义者,但这个想法如此强烈,洛瑞尔差点以为,眼前这座由木板、红砖、斑驳的瓦片以及位置诡异的窗户组成的农舍也有记忆。洛瑞尔感觉到,此刻,它正从每一块玻璃当中凝视着自己,想跨越多年的时光,将眼前这个穿着设计师套装的女人和当年那个对着詹姆斯·迪恩的海报发呆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它会怎么想呢?洛瑞尔在心中揣测,它会怎么看待如今的这个女人?
她真傻——房子怎么会思考呢?它们不记得这里住过的人,不记得任何事情。房子不记得她,反而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这栋房子。她当然会想念这里,从两岁大的时候起她就住在这儿,一直到十七岁的时候才离开。她是有段日子没回来了,母亲生病的这段时间,她虽然常常去医院探望,但也没回过格林埃克斯农场。生活的脚步总是如此匆忙。洛瑞尔看了一眼树屋,想起自己曾下定决心,一定要忙起来。
“这才过多久,你不会已经忘记门在哪边了吧?”艾莉丝站在前厅冲她喊道。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里,但声音却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别告诉我你在等管家来帮你提行李!”
洛瑞尔少女似的翻了个白眼,拿上行李箱,径直走进屋里。她走的那条石头小路,正是六十多年前一个明朗的夏日,她母亲发现的那条……
*?*?*
桃乐茜·尼克森看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第一眼,就认定今后要在这里生活。她此行原本不是为了找房子。战争才结束几年,他们根本没钱买房子,好在婆婆同意把自己的房子租一间给他们——当然,他们要为此付出许多,老太太可不是个慈善家。那天,桃乐茜和史蒂芬只是想出来野餐而已。
那是七月中旬一个难得的空闲日子,更难得的是,史蒂芬的妈妈竟然答应帮忙照顾还是婴儿的洛瑞尔。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就醒了,莫里斯小汽车的后座上放着篮子和毯子。他们驾车一路向西,看见哪条喜欢的乡村小路就开上去,不管它最终通向何方。桃乐茜的手放在史蒂芬腿上,史蒂芬的胳膊搂着桃乐茜的肩膀,温暖的气息从敞开的车窗中飘进来。他们一直这样好一阵子了,要不是轮胎漏气他们还会继续下去。
可惜轮胎破了。他们只好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检查。很常见的情况:一根可恶的钉子扎在了轮胎上。
那时候尚年轻的他们正沐浴在爱河中,能够一起共度的空闲时间不多,所以即便轮胎破了,他们也没浪费这一天的好时光。丈夫开始修理轮胎,桃乐茜在芳草萋萋的山丘上漫步,想找块平地铺野餐垫子。就在这时,她爬上山顶看见了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农舍。
这些事情可不是洛瑞尔的胡思乱想,尼克森家的孩子们对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故事都耳熟能详。桃乐茜敲响农舍大门时,狐疑的老农夫费解地挠了挠头。他转身倒茶的时候,鸟儿就在客厅的壁炉边上筑巢。地板的破洞上架着木板,看上去像是窄窄的桥。最重要的是,家里没人觉得母亲突然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安家有任何不妥。
桃乐茜向大家解释了很多次——这栋房子在召唤自己,她听见了它的召唤,发现彼此竟然非常合拍。格林埃克斯农场就像一位傲慢的老妇人,有些憔悴,有些古怪——但大家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子,不是吗?桃乐茜看得出来,这股子颓败中,依稀可见往日的骄傲和尊严。这是栋骄傲而孤单的房子,它能从孩子们的笑声、家庭的爱意以及炉子上迷迭香烤羊肉的香味中汲取能量。它心怀善意和忠贞,也愿意着眼未来,而不是一味沉溺于过往,它迎接新家庭的到来,与之一起成长,欣然接纳新的习俗。洛瑞尔现在明白了,母亲口中说的房子,其实说的是自己,而她之前似乎从未明白这一点。
*?*?*
洛瑞尔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擦干净才走进屋里。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嘎声,家具也都照原样摆放着,但整个房子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了。屋内空气混浊,有种平时没有的气味。洛瑞尔知道,这是陈旧的味道。当然了,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桃乐茜住院后,房子就一直空着。洛丝平时要照看孙子孙女,得空的时候才会来这边打理。她的丈夫菲尔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没人居住的空房子还是一天天破败下去。这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洛瑞尔竭力忍着没打寒战。她在心中慨叹,一个人的存在是多么容易被抹去痕迹啊,文明也会轻易地让步于荒芜。
洛瑞尔告诫自己不要这么阴郁,然后像往常那样把行李放在大厅的桌子下面。她径直走进厨房。她在那儿做过家庭作业,玩过橡皮膏,也曾在那儿伤心哭泣。厨房也是每个人回家后先去的地方,洛丝和艾莉丝已经在那儿了。
洛丝扭开冰箱旁的电灯开关,电线发出嗡嗡的杂音。洛丝开心地搓着手:“我来煮些茶喝吧?”
“就不能做点其他好吃的吗?”艾莉丝说着,把脚从船形高跟鞋中伸出来,前前后后扭动着穿着黑袜子的脚指头,像个不耐烦的芭蕾舞者。
“我带了酒。”洛瑞尔说。
“也行,那就别煮茶了。”
洛瑞尔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艾莉丝去橱柜上找酒杯。“洛丝,你要一起喝点儿吗?”她取下一只杯子,猫眼石眼镜后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艾莉丝的眼睛和短发一样都是深灰色。
“噢,”洛丝焦虑地盯着手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天哪,我都没发现,才过五点,还早呢。”
“过来吧,亲爱的洛丝,”洛瑞尔把手伸进装着黏糊糊餐具的抽屉里,想找个开瓶器。“红酒富含抗老化剂,你懂的。”她找到开瓶器,手指上也粘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有利于健康。”
“嗯……那好吧!”
洛瑞尔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开始倒酒。她习惯性地将杯子摆成一条直线,这样每杯酒的量才会差不多——这个动作还跟小时候姊妹间分东西一样。意识到这一点,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不论如何,艾莉丝肯定乐于看到这样。兄弟姊妹间最容易因为是否公平引起争端,排行中间的孩子尤其看重公平。“别数了,我的小花骨朵们,”母亲过去常这样说,“样样都想比别人多的女孩儿可不招人喜欢。”
“一点儿就好,洛儿,”洛丝谨慎地说,“我不想黛芙妮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醉醺醺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有她的消息啰?”洛瑞尔将斟得最满的那只酒杯递给艾莉丝,“就在我们离开医院前。我没跟你们说吗?天哪,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打电话说,要是不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家了。”
“那我们该准备晚餐了。”艾莉丝打开食物储藏柜,跪在凳子上检查食物的保质期,“要是让你们俩来弄的话,又只有烤面包和茶。”
“我来给你搭把手。”洛丝说。
“不用了,”艾莉丝没有回头,嘴里嚷嚷着撵走洛丝,“没这个必要。”
洛丝朝洛瑞尔看去,大姐递过来一杯酒,用手指了指房门。这种无谓的争吵实在没必要。艾莉丝喜欢做饭,其他姊妹也乐见其成,这已经成了尼克森家家庭的一贯信条,也是姊妹们之间互相促成的小善意。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洛瑞尔说着,又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一点比诺葡萄酒。
*?*?*
洛丝上楼去看黛芙妮的房间有没有收拾好,洛瑞尔则端着酒杯走到门外。早些时候下了一场雨,此刻空气十分清新,洛瑞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园子里的秋千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上去,用脚后跟推着它慢慢地晃动起来。这架秋千是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她和妹妹们送的礼物。桃乐茜见着它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把它安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下。园子里其他地方景致更美,但没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在外人看来,老橡树下不过是一片空****的草地,但尼克森家的人都明白,那儿的空旷别有深意——离老橡树不远的地方青草繁茂,父亲在那儿摔了一跤,长眠于斯。
回忆是个狡猾的东西。在酒精的作用下,洛瑞尔的回忆又把她拉回那个下午。那时,她还是一个莽撞的少女,抬手遮着太阳,放眼空旷的草地,期待看见父亲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地里归来的身影。她会冲下山丘,挽着父亲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农舍。记忆中有她昂着脑袋望着父亲走过草坪的样子,有父亲停下脚步眺望夕阳,欣赏余晖给云朵镶上粉色裙摆的场景。这时候,父亲往往会说,晚霞照天边,明天是个大晴天。不过,记忆中还有父亲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的画面,有他用手捂着胸口,然后跌倒在地上的场景。
但事实并非这样。父亲过世的时候洛瑞尔还在世界另一头,那时候她已经五十六岁,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当时盛装打扮,准备出席洛杉矶的一个颁奖典礼,心中还暗自揣测,典礼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没有涂脂抹粉,疯狂在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她一点都没预见到父亲的死亡,直到艾莉丝给她打电话留言,她才知道这件事。
十六岁那年,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在洛瑞尔眼前倒地死亡的男子另有其人。
洛瑞尔划燃火柴,把烟点上,随后胡乱把火柴盒塞回口袋里,皱着眉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农舍和花园在夕阳里闪着光芒,但草地外面,靠近树丛的田野上却是一片阴影。她的目光逐渐往上移,扫过秋千椅上熟铁制成的遮檐,看见葱郁的树叶中偶尔露出的树屋的底部。梯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制成的梯级被钉在树干上,有几处已经歪了。不知是谁,在最后一级梯子上挂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有粉色的,还有紫色的。可能是洛丝的小孙子或孙女吧,洛瑞尔想。
十六岁那年,洛瑞尔动作迟缓地从树屋上爬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陷入了回忆中。那天,她在树屋里醒来,脑子里立刻回想起那个男人,想起那把刀,还有母亲恐惧的脸。之后,她哆哆嗦嗦地沿着梯子往下爬。
回到地面的时候,她呆呆地站着,双手紧握梯子上最后一级横木,额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那一刻非常安静,洛瑞尔觉得很安全,就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干什么。荒唐的是,那一刻她还想着要去小溪边,加入妹妹们和弟弟的游戏当中,听父亲吹黑管,看他脸上迷茫的笑容……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洛瑞尔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她目光涣散,光着脚丫踩在滚烫的石径上,朝屋里走去。她的目光飘到道路两边,看见花园的苗圃上似乎放着什么又大又白的东西——园子里本来没有那东西的。但她只是低下头,收回目光,走得更快了。她满心都是孩子般的渴望,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跨过门槛回到家里,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她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震惊,相反,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不寻常的镇静当中,好像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魔法斗篷,离这现实世界远远的。她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想去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沉睡的城堡。进屋之前,她把呼啦圈从地上捡起来。
房间里安静得令人诧异。太阳已经落到了屋后,入门处的前厅一片黑暗。她站在敞开的门廊边,等双眼适应屋里的光线。屋里传来爆裂声,好像是排水管突然冷却下来。这声音成了记忆里那个夏天的标志——那年夏天,黄昏漫长,令人倍感温暖,还有飞蛾围绕着台灯不停地扑闪。
她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往上看,发现妹妹们都不在家。大厅里的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她陷入短暂的错乱当中,以为大家都走了——妈妈,爸爸,还有小弟——就剩她一人和白色床单下盖着的东西。这个念头让她后背感到一阵寒意。尔后,客厅里传来一阵响动,她转过头,看见父亲站在没点火的壁炉边,一只手放在身边,一只手捏成拳头搁在木头的壁炉架上,整个人显得非常僵硬。“上帝保佑,我妻子有幸活了下来。”他说。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应该坐在门廊的某个位置,洛瑞尔看不见他。“我理解你的感受,尼克森先生,同时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这是我们的工作。”屋里的灯把敞开的门廊照得亮堂堂的,洛瑞尔踮着脚走到灯后面。母亲坐在扶手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弟。洛瑞尔看见他天使般可爱的侧脸,他靠在母亲的肩上,肥嘟嘟的小脸儿都被挤得扁平了。
除了爸爸和妈妈,房间里还有两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秃头的男人,窗户边有一个年轻男子拿笔在记着什么。洛瑞尔意识到,他们可能是警察。他们当然是警察了,这里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阳光灿烂的花园里还有一具白被单裹着的尸体。
年纪较大的警察问:“你知道他是谁吗,尼克森太太?你之前见过他吗?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母亲没有回答,或者说,没人听清了她的话。她对着小儿子的后脑勺小声说着什么,嘴唇轻轻地嚅动着。爸爸大声替母亲说:“不认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妻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如果你是在问我的话,我觉得他可能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专门骚扰野餐者的人。”
“所有的线索我们都会排查,尼克森先生,请你相信这一点。但此刻你家的花园里摆着一具尸体,而你太太是唯一的目击者。”
爸爸发怒了:“那个男人攻击我的妻子,她不过是自卫而已。”
“你目击了这个过程吗,尼克森先生?”
年长警官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这让洛瑞尔有些惴惴不安,她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都不知道她在这儿,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她可以悄悄溜走,爬上楼梯,小心翼翼不让吱嘎作响的地板发出声音,然后蜷缩在**。成人世界里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就留给大人们去思考吧,等这一切都结束,父亲和母亲自会来找她,告诉她一切都平息了——
“你当时在现场吗,尼克森先生?你是否看见了整个过程?”
洛瑞尔最终还是留在了房间内,这里灯火通明,和黑暗的大厅截然不同。屋里的人也奇奇怪怪,父亲紧张的语气和僵直的身体似乎暗含着某种重要的信息。她向来喜欢凑热闹,即便没人向她寻求帮助,她也想站出来助他们一臂之力,就像小时候害怕错过精彩的事情而不想睡觉一样。
她很震惊,她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终于还是从幕后走到了舞台正中央。“我在现场,”她说,“我看见他了。”
爸爸吃惊地抬头看着她。他匆匆忙忙地扫了妻子一眼,随后又看向洛瑞尔。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嗓音沙哑,语速飞快,像是动物发出的咝咝声:“洛瑞尔,别在这里添乱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妈妈,爸爸,还有那两个警察。洛瑞尔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至关重要。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开口说道:“那个男人从房子后面绕过来,他想抢走小弟。”事情真是这样的吗?洛瑞尔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
爸爸皱起眉头:“洛瑞尔——”
洛瑞尔加快语速,决心也更加坚定。为什么不站出来呢?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不用悄悄躲进自己的卧室等大人来搞定一切。她是家庭一员,她也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她也很重要。屋里的灯光似乎更亮了,年长警察的目光投向洛瑞尔。“他们争执起来,我看见了,那个男人动手打我母亲,然后……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
似乎有一分钟左右,房间里没人开口说话。洛瑞尔看了看母亲,她没有继续对小弟轻声低语,而是抬起头看着洛瑞尔。有人泡了茶——这么多年过去了,洛瑞尔还是记得这个细节——有人泡了茶,但没人喝它。茶杯孤零零地放在房间四周的桌子上,窗台上也放着一杯。大厅里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最后,坐在沙发上的秃头警察清了清嗓子,问道:“是这样的吗,洛瑞尔?”
“是的,警官。”
爸爸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那声音听上去好像气球突然泄气一样。他指着洛瑞尔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他的声音中有一种颓败感,“我的大女儿。”
沙发上的警察看了看洛瑞尔,嘴上扯出一个微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洛瑞尔,你最好还是进屋坐下来,把你看见的从头到尾都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