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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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时候,洛瑞尔一直在观察自己最小的妹妹黛芙妮。她的脸庞显然被照顾得很好,愈发迷人了。要是姐姐们问起来的话,黛芙妮肯定会说,自己用了“一种新的润肤膏”。洛瑞尔不想听别人撒谎,因此也就按捺下问她的想法。晚餐过程中,黛芙妮一边用手拨弄着金色的鬈发,一边给大家讲她在《洛杉矶早餐秀》那档节目里的见闻——每天早上,她都在节目中播报天气,顺道和一个叫奇普的新闻播报员调情。洛瑞尔一边听她讲,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黛芙妮喋喋不休地讲着,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留给大家。最后,她终于止住话头,洛丝和洛瑞尔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先喝。”洛瑞尔和洛丝碰杯,不料却看见自己的酒杯又空了。

“我正想说来着,是不是该讨论一下母亲生日的安排了?”

“我觉得也是。”艾莉丝说。

“我有个主意。”黛芙妮说。

“当然——”

“显然——”

“我们——”

“我——”

四姊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时乱作一团。

“你怎么看,洛丝?”洛瑞尔问道。

从小到大,洛丝总是在姊妹们的层层压力中挣扎徘徊,她咳了一声:“我觉得,很遗憾生日聚会只能安排在医院。而且,我们应该想办法让这次生日聚会特别一点——你们都知道,母亲一向很看重生日。”

“这也是我要说的。”黛芙妮用婴儿般粉嫩的双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嗝儿,“不管怎么说,这可能是母亲最后一次过生日了。”

沉默在姊妹们当中蔓延,房间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瑞士挂钟突兀的嘀嗒声。艾莉丝带着哭腔说道:“你太……太残忍了,不是吗?”她用手抚着自己铁灰色的短发,“自从你搬到美国之后就变了。”

“我的意思是——”

“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

“但这是事实。”

“但你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洛瑞尔看了看围坐在餐桌边的妹妹们。艾莉丝怒气冲冲,黛芙妮委屈地眨着蓝色的眼睛,洛丝焦虑地用手绕着自己的辫子,头发都快被她绕断了。大家似乎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洛瑞尔冲着酒杯叹了口气:“或许,我们可以给妈妈带些她最喜欢的东西——比如爸爸收藏的录音带。你是这个意思吧,洛丝?”

“是的,”洛丝满怀感激又略带紧张地答道,“这主意太棒了。我们还可以给她讲故事——就是她曾经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

“花园底下有扇门通往精灵世界的故事就不错。”

“还有妈妈在柴火堆里找到龙蛋的故事。”

“还有她跑去参加马戏团的事。”

“你们记得吗?”艾莉丝突然说道,“还记得我们的马戏团吗?”

“是我的马戏团。”黛芙妮接着说道,她握着酒杯,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噢,是你的,”艾莉丝插嘴道,“不过那还不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得了麻疹,镇上来马戏团的时候没法去看。”黛芙妮陷入回忆之中,高兴地笑起来,“妈妈让爸爸在草地里搭起帐篷,让你们所有人去扮小丑。还记得吗?洛瑞尔扮演狮子,妈妈表演走绳索。”

“妈妈的表演真不错,”艾莉丝说道,“几乎没怎么从绳子上跌下来——她肯定练习了好几个星期。”

“她讲的故事或许是真的,她说不定真的在马戏团待过。”洛丝说道,“我快要对妈妈的故事信以为真了。”

黛芙妮赞同地叹了一口气:“有这样的母亲是我们的幸运,不是吗?她那么爱玩,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一点儿也不像别人家无聊又苍老的母亲。以前,我把学校里的朋友带回家的时候都特别自豪。”

“你?自豪?”艾莉丝故作惊讶,“可真是看不出来啊——”

“我们还是接着谈母亲的生日聚会吧!”洛丝拍拍手,生怕这场斗嘴变成了争吵,“我负责烤蛋糕,母亲最爱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

“你们记得吗?”黛芙妮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愉悦,“那把刀,系着丝带的那把——”

“红丝带。”艾莉丝补充道。

“刀柄还是骨头做的呢。母亲以前最喜欢用那把刀了,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要用它切蛋糕。”

“母亲说过,这把刀有魔力,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

“你们知道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信以为真了呢。”黛芙妮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那把蛋糕刀去哪儿了。”

“弄丢了呗,”艾莉丝说,“我记得有一年我没见着那把刀,跑去问妈妈的时候她说弄丢了。”

“家里不见了好多笔和针,那把刀肯定跟它们一起逍遥去了。”洛瑞尔飞快说道,她清了清喉咙,“我渴死了,再喝点吧!你们呢?”

“要是能找到那把刀就太好了!”穿过客厅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说。

“对呀,那样我们可以用它来切开母亲的生日蛋糕……”

洛瑞尔走进厨房,妹妹们兴奋的讨论声被抛在身后。“它会去哪儿呢?”黛芙妮的声音非常激动。

洛瑞尔扭开电灯开关,屋子瞬间活了过来,就像一个忠实的老管家,即便早就过了合约期,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此守候。厨房里空无一人,在昏暗的日光灯的照耀下,屋子比洛瑞尔记忆中凄凉了许多。地砖的接缝处灰扑扑的,茶叶罐的盖子上蒙了一层油腻腻的灰,仿佛是母亲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这个联想让洛瑞尔心里很不舒服。她应该雇个清洁工的——她为什么早没想到呢?自责的同时她又想到,自己为什么要离家那么远?应该常回家看看,亲手打扫房间的。

厨房里的冰箱看上去还比较新。原来那台老开尔文冰箱鞠躬尽瘁,终于退出尼克森家舞台的时候,洛瑞尔打电话从伦敦订了一台新的节能冰箱——还可以做冰块呢,母亲以前从未用过这种功能。

洛瑞尔找到自己带回来的夏布利酒,关上冰箱门——劲儿有点大,冰箱门上的磁铁掉下来,后面压着的剪报飘到冰箱底下的地板上。洛瑞尔有些丧气,她趴在地上,在灰尘堆里摸索着。剪报都出自《萨德伯里纪事报》,上面有艾莉丝穿着灰色花呢外套和黑色紧身衬衣站在学校前面的照片,看上去相当有校长范儿。这张照片丢了可不得了,洛瑞尔于是又找了个地方把它贴上——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尼克森家的冰箱可是个重要的地方,所有想引起家人注意的东西,照片、贺卡、奖状、提到尼克森家的文章报道等,都贴在白色的冰箱门上。大大小小的磁铁后面贴着五花八门的东西,看上去一片凌乱,家里有人曾建议把这些磁铁都拿去卖废品。

不知为何,洛瑞尔忽然想起1961年夏日里的一天早晨。那时,离格里的生日还有一个月,一家七口人围坐在餐桌边吃早餐。女孩儿们用勺子在黄油面包上涂草莓酱,父亲在用当地的报纸做剪报。那天的报纸上有桃乐茜的获奖照片,她举着红花菜豆,笑容满面。大家吃完饭后,父亲把剪报贴在冰箱上。

“你没事吧?”洛瑞尔转过头,看见洛丝站在门口。

“没事,怎么了?”

“你出来好一会儿了。”洛丝皱了皱鼻子,仔细打量着洛瑞尔,“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灯光的缘故,”洛瑞尔说道,“这种灯光下,大家看上去都苍老了不少。”她转过身去摆弄螺丝锥,这样洛丝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了。“你们想出办法找那把蛋糕刀了吗?”

“是的,黛芙妮和艾莉丝凑到一块儿……”

“希望这把刀真的有魔力。”

“说得对。”洛丝打开烤箱,看覆盆子酱馅饼是否烤好了。房间里一时蒸汽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水果味,洛瑞尔忍不住闭上双眼。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

她花了好几个月才鼓足勇气,去问母亲那天发生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希望她抛开过去往前看,他们否认了整件事情,说那些都只是洛瑞尔的幻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洛瑞尔知道,它的确发生过,还出现在她每晚的梦境里,房子边上的男人声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应该可以吃了,”洛丝满意地抽出烤盘,“没有妈妈做得好吃,我们只能将就一下了。”

去伦敦的前几天,洛瑞尔在厨房找到母亲。她直截了当地问:“那个男人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一阵绞痛,她希望母亲会矢口否认,说是她听错了,那男人什么都没有说。

桃乐茜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她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清理冰箱。洛瑞尔看着母亲的背影,过了很久,她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报纸,”她说道,“警察说他肯定是看了报纸上的文章。他的挎包里有那天的报纸,所以他知道咱们家的地址。”

这理由听上去非常完美。

如此甚好。洛瑞尔一直希望这件事有个合理的解释,如今终于有了。那个男人读了报纸,看见母亲的照片,然后就找过来了。洛瑞尔脑海中有个细微的声音在问:为什么?她赶紧驱散这个念头。那是个疯子——谁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妈妈?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不执著于细枝末节,整件事情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完全说得通。

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如今又被翻了出来。而在五十年后掀开这一切的竟然是一张突然出现的老照片,以及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洛瑞尔脑中尘封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复苏。

烤架“砰”的一声弹回烤箱里。洛丝说道:“还是再烤五分钟吧!”

洛瑞尔将酒咕嘟咕嘟倒进杯子里,努力装作淡然的样子叫了声妹妹的名字:“洛丝。”

“嗯?”

“今天那张照片,就是你在医院里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那个送书给妈妈的女人——”

“她叫薇薇安。”

“哦。”洛瑞尔放下酒瓶,身子轻轻颤抖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似曾相识,“妈妈以前提到过这个人吗?”

“提到过,”洛丝说道,“我找到照片之后,母亲说这是她以前的朋友。”洛瑞尔想起照片上的日期是1941年,“战争时期的朋友。”

洛丝点点头,把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形。“妈妈没说太多,她只说薇薇安是澳大利亚人。”

“澳大利亚人?”

“她小时候就来英国了,原因我不太清楚。”

“那她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妈妈没说。”

“为什么我们从没见过她?”

“不知道。”

“这真奇怪,你觉得呢?妈妈以前从没提起过她。”洛瑞尔品了一小口酒,“这是为什么?”

烤箱定时器突然响起来。“她们可能吵架了,然后不再来往了。我可不清楚。”洛瑞尔戴上手套,“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我哪有?”

“可以开饭了,”洛丝捧着装着水果馅饼的盘子,“看上去棒极了。”

“她去世了,”洛瑞尔语气忽然变得十分坚定,“薇薇安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洛瑞尔吞下一口酒,又改变了主意,“她可能去世了。当时是战争时期,所以这很有可能,你说呢?”

“一切皆有可能,”洛丝用叉子戳了戳馅饼的皮,“举个例子——啊,这皮可真滑,准备好去惊艳大家了吗?”

洛瑞尔急切地想上楼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你刚才说对了,我的确有点儿不舒服。”

“你不想吃点甜点吗?”

洛瑞尔摇摇头,走出厨房。“恐怕你得提前跟我说晚安了,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不妙了。”

“我去给你拿退烧药和热茶好吗?”

“不用,”洛瑞尔说道,“不用了,谢谢你,洛丝。我只想——”

“怎么了?”

“那本书。”

“什么书?”

“《彼得·潘》,就是夹着照片的那本书,在你那儿吧?”

“你真奇怪,”洛丝露出一个微笑,“我去帮你把它找出来。”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晚一点可以吗?”

“当然,不用着急,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好好享用甜点吧!还有——”

“什么?”

“抱歉让你一个人去听她们争吵。”

*?*?*

澳大利亚这个词勾起了回忆。洛丝说起从母亲那儿了解的信息时,洛瑞尔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薇薇安这个名字为何如此重要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妹妹们在享受美味的甜点,四处寻找一把她们永远都找不到的蛋糕刀,洛瑞尔则跑到阁楼上,在自己的储物箱里翻找。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储物箱,桃乐茜对待储物箱一丝不苟。爸爸曾向她们吐露说,这也是战争留下的烙印——炸弹落到母亲位于考文垂的家里,她心爱的一切都化为废墟,过往岁月只余下满地碎石。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有同样的遭遇。虽然不能帮孩子们避开每一次心痛的时刻,但她至少可以保证,孩子们想要班级合影的时候知道该去哪儿找。母亲对所有能拿在手里而且有意义的东西都有着狂热的兴趣,她集物成癖,家里人也只好听之任之。所有东西都被保存下来,什么都不扔,尼克森家的人虔诚地坚守着这种家族传统。那把蛋糕刀就是例证。

洛瑞尔的储物箱挤在破烂的水箱旁,父亲一直没能抽出时间修理它。还没看见箱子上的名字,洛瑞尔就知道这个储物箱肯定是自己的。箱子表面绑着两条黄褐色的皮带,上面的铁扣已经坏了——这就是证据。看见箱子的时候,洛瑞尔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她十分期待。想来也是奇怪,几十年都没想起的一件东西她竟然还准确地记着位置。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知道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她也知道,这件东西蕴含的情感终会浮上水面。解开皮带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打开箱子时的场景。箱子闻上去有股潮湿的灰尘味道,像一款过时的古龙水,洛瑞尔记不起香水的名字,但这个味道让她想起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箱子里装满了纸张,有日记、照片、信件、学校报告单,还有紧身七分裤的缝纫样式图。洛瑞尔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她取出一沓沓纸张,飞快地浏览着。

左边的纸堆翻到一半的时候,洛瑞尔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本薄薄的书,看着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但却让洛瑞尔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多年以前,有人邀请她出演《生日聚会》中的梅格一角。能在利特尔顿剧场表演是个好机会,但洛瑞尔却拒绝了。那也是她印象中唯一一次将个人生活置于演艺事业之前。表面上,她说是档期的问题;实际上,虽然档期不合适,但这并不是她拒演的真正原因。这样含糊其词很有必要——洛瑞尔不能出演这个角色,这场戏和1961年的夏天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拿到少年时喜欢的那个男孩——想来真是讽刺,洛瑞尔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送的剧本后,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一一记下剧本中的情节,把青春期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沮丧倾注到每个场景之中。之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就出现在尼克森家的车道上。整件事情剪不断理还乱,洛瑞尔根本无法思考剧本的细节,她对此有种生理上的不适。

即便现在,她回想起来浑身都感到一阵冰凉,脉搏也在加速。幸运的是,她要找的并不是这本书,而是书中夹的两篇新闻报道。第一篇是那年夏天,萨福克郡地方报纸对男人死讯的报道,第二篇是《泰晤士报》上的一篇讣告。洛瑞尔有个好朋友的爸爸每天都从伦敦带回最新的《泰晤士报》,那份讣告是洛瑞尔偷偷从上面剪下来的。“你看这个,洛瑞尔。”那天,她去雪莉家玩的时候,雪莉的父亲对她说,“这是关于那个家伙的一篇报道,就是那个死在你家附近的男人。”报道很长,里面指出男人并不是寻常的罪犯。他出现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前,身份显赫,一度十分风光。他结过婚,但没有孩子。

光秃秃的灯泡在头顶轻轻摇晃,灯光昏暗,看不清报道的具体内容。洛瑞尔合上箱子,拿着书走下楼。

今晚她还住在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床单都是新的。小时候,四姐妹年龄不同,家里一共为她们准备了两间房。她的行李箱已经在房间里了,肯定是洛丝搬过来的。洛瑞尔没有动手整理行李,她打开窗户,坐在窗边上。

洛瑞尔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从书里翻出那两张剪报。她没看地方报纸的报道,而是直接拿起那份讣告。她匆匆扫了一眼标题,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正文第三排,那个名字跃入洛瑞尔眼中。

薇薇安。

洛瑞尔回过头把整个句子读完:1938年,詹金斯与薇薇安·隆美尔小姐结为夫妇。隆美尔小姐出生于澳大利亚昆士兰,由住在英格兰牛津郡的舅舅抚养长大。几段话过后,洛瑞尔又发现了如下的内容:1941年,薇薇安·詹金斯在诺丁山的一次空袭中遇难。

洛瑞尔猛吸了一口烟,她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当然了,世界上可能有两个薇薇安,而且都是澳大利亚人。死在洛瑞尔家门口的那个男人不可能是妈妈朋友的丈夫。但这显然说不过去,不是吗?

如果母亲认识薇薇安·詹金斯,那她肯定也认识薇薇安的丈夫亨利·詹金斯。“你好,桃乐茜,好久不见。”那个男人这样说道,然后母亲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房门开了,洛丝走进来。“感觉好些了吗?”她闻见烟味,皱了皱鼻子。

“还好。”洛瑞尔说着,挥了挥手中的香烟,把它扔出窗外,“别告诉爸爸妈妈——我可不想被他们禁足。”

“我会帮你保密的。”洛丝走近一些,拿出一本袖珍的书。“这书很破了。”

说它破算是客气了。书的封面已经要脱落了,准确说来,是用线缝在一起的。封面下是绿色的布纹纸,上面污渍斑斑,还有淡淡的烟味,可能被煤烟熏过。洛瑞尔小心翻到扉页,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送给桃乐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

“这本书对母亲肯定很重要,”洛丝说,“它没和其他书一起放在书架上,而是放在母亲的储物箱里。这些年来,母亲一直把它放在那里。”

“你翻了妈妈的储物箱?”母亲对隐私问题历来看得很重。

洛丝脸红了。“别那样看着我,洛瑞尔,我又没用锉刀把箱子撬开。是母亲叫我帮她拿这本书的,那是几个月前,她还没住院的时候。”

“她把钥匙给你了?”

“嗯,不情不愿地给我了,还是我发现她想自己爬梯子上去之后才给我的。”

“妈妈才不会呢。”

“她真的想自己爬上去。”

“她真是不要命了。”

“她跟你一样,洛瑞尔。”

洛丝这话没什么恶意,但却刺痛了洛瑞尔。回忆涌上心头——那天晚上,她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要去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念书。他们惊讶而又闷闷不乐。洛瑞尔背着他们参加学校面试让他们十分受伤,他们坚持认为,洛瑞尔太小,还不能离开家里,而且洛瑞尔还没完成学业,还没拿到A级证书。父亲母亲还有洛瑞尔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他们用冷静得有些夸张的语气轮流跟洛瑞尔讲道理,洛瑞尔满脸不耐烦。父亲和母亲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开口说道:“我还是要去。”她阴沉的语调中藏着那些迷茫而叛逆的青少年特有的愤愤不平,“你们怎么说都没用,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你还太小,洛瑞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母亲说道,“人是会变的,长大后会作出更明智的决定,妈妈了解你,洛瑞尔——”

“你不了解我。”

“我知道你很任性,我也知道你很固执,你想与众不同,你脑子里全是梦想,就像我年轻时候那样——”

“我跟你一点儿都不一样,”洛瑞尔说道,她尖锐的语言像一把利刃,刺入母亲本就摇摇欲坠的冷静当中,“我不会做你做过的那些事。”

“够了!”史蒂芬·尼克森伸出双臂抱着妻子。他冲洛瑞尔挥挥手,让她赶紧上楼睡觉。同时也警告她,这场谈话远没有结束。

洛瑞尔躺在**,生了好几个小时的闷气。她不确定妹妹们究竟在哪儿,只知道她们被安置在别处,免得打扰到被禁足的洛瑞尔。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和父母争吵,这让她既兴奋又受伤。生活好像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了。

她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门忽然打开,有人轻手轻脚地朝她走来。那人坐在床边的时候,洛瑞尔明显感到床尾往下沉了沉。然后,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她在哭泣。洛瑞尔知道,妈妈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她想伸出双臂抱着妈妈的脖子,不让她离开。

“抱歉和你吵架。”桃乐茜说道。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她的面庞。“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也真是滑稽,我从没想过会和自己的女儿吵架。年轻的时候,我也挣扎徘徊过——我总觉得自己和父母不一样。当然了,我爱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我。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所以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听。”

洛瑞尔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还不知道母亲这次谈话目的何在,但心里却不再像滚烫的熔岩一般焦灼了,她很开心。

“我们俩很像,”母亲继续说道,“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担心你会犯和我同样的错误吧!”

“可我并没有犯错。”洛瑞尔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当演员——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戏剧学院才是最好的归宿。”

“洛瑞尔——”

“想象一下你只有十七岁,妈妈,未来在等着你。你还能有比伦敦更想去的地方吗?”洛瑞尔错了,母亲对伦敦从来没有任何兴趣。

母女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画眉鸟在窗外呼朋引伴地歌唱着。“没有。”桃乐茜说道,她的语气温柔又略带点悲伤,她伸手去抚摸洛瑞尔的发梢,“伦敦是个好地方。”

如今的洛瑞尔猛然意识到,当时的自己还是太自以为是了。她根本没想过母亲十七岁时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所以才如此焦虑,不想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

洛瑞尔拿起洛丝送来的那本书,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看到妈妈以前的东西感觉有点奇怪,你觉得呢?”

“什么以前?”

“在生下我们之前,在她来到这里之前,那时她还不是我们的母亲。你想象一下,她收到这本书的时候,她和薇薇安拍下那张照片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会有我们的存在呢。”

“怪不得照片中的妈妈如此耀眼。”

洛瑞尔没有笑。“你想过关于妈妈的事情吗,洛丝?”

“妈妈的事?当然了——”

“不是妈妈的事,我的意思是——照片中那个年轻女人的故事。那时候的她还不是我们的妈妈,我们对她那时候的生活一无所知。你想过她的事吗?她想要什么?她有什么想法——”洛瑞尔偷偷看了妹妹一眼,“她有什么秘密?”

洛丝脸上露出不解的笑容,洛瑞尔摇了摇头,“你别介意,我今天晚上有些伤感。我想,可能是重回老家的缘故,这旧房子让人感伤。”她努力挤出欢快的表情,“你还记得艾莉丝打呼噜的声音吗?”洛丝笑起来,“比爸爸的鼾声都大,是吧?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这样子。”

“很快就知道了,你要上床睡觉了吗?”

“我想在她们来之前先去洗个澡,我的镜子被黛芙妮抢去了。”她压低嗓音,抬起一边的眼皮,“她是不是……”

“好像是的。”洛丝做了个鬼脸,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人真奇怪。”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了。洛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洛瑞尔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转过头凝视着夜空。墙后传来浴室门的吱嘎声,然后水管开始哗哗作响。五十年前,洛瑞尔告诉天上的星星,母亲杀人了。她说这是正当防卫,但我看见了事情的真相。她举起刀,然后用力挥下,那个男人身子往后一倾,倒在了地上。青草被压倒一片,紫罗兰开得正盛。母亲认识那个男人,她很害怕。我不知道这为什么。

洛瑞尔突然醒悟过来,自己人生中的空白,所有的失去和悲伤,每个黑夜里的噩梦,每个无法开解的郁结,都笼罩在这个无解的谜团的阴影下。这个谜团从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存在了,那就是——母亲不曾言说的秘密。

“你是谁,桃乐茜?”洛瑞尔在心中问道,“在成为我们的妈妈之前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