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桃莉·史密森确信自己是被拐卖到史密森家的,那时自己还是襁褓之中不谙世事的婴儿。唯有如此,事情才解释得通。那是个周六,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桃莉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时,她正盯着父亲看。父亲用手指转动铅笔,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下唇微微动着。然后,他在小小的黑色分类账簿上记下全家到车站需要付给司机的车费和行李费。送人要三先令五便士,送行李还得再加三便士。在伯恩茅斯的大部分时间,父亲都要与这本账簿为伴。回到考文垂之后,他还会糟蹋一个美好的夜晚,把所有家庭成员召集到一起,分析账单明细。父亲会把这次旅行的开销做成表格,还会将今年的花销和去年作对比——要是他们有“耳福”的话,父亲还会扯出十年前的账单。家人看过账单之后纷纷不情不愿地表态,下次会节约点。年假过后,父亲就会回到H.G.沃克自行车有限公司,继续当会计,兢兢业业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桃莉的母亲坐在车厢的角落里,焦躁地用棉布手绢揉着鼻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半张手绢都攥在手心里,偷偷抬眼看一下自己的丈夫,看见他仍在对着账本皱眉头,自己没有打搅到他才放下心来。在他们家,也只有贾妮思·史密森有这个本事,每年都能在暑假开始的前一天夜里准时感冒。她这个记录着实令人钦佩,要不是她时不时的喷嚏声,桃莉真想向她这持之以恒的习惯致敬。母亲的喷嚏声也是温顺而恭谨的,但这声音敲打着桃莉的耳膜,父亲尖尖的铅笔划过账本的声音都被喷嚏声盖住了。每年,家里人都要去海边待两个星期度假,但对贾妮思来说,每一年的海边假日都是一样的:小心翼翼地伺候丈夫,挑剔桃莉的泳衣款式,担心卡斯波特和坏孩子交朋友。
可怜的卡斯波特。他一直是个开朗的孩子,整天都能听见他咯咯的笑声,看见他黏人的笑容。只要桃莉一离开房间,他就会放声大哭,那声音真让人不忍。卡斯波特逐渐长大,人们也愈发清楚,这个开朗的孩子终将和自己的命运相撞,成为和父亲阿瑟·史密森先生一样的人。这昭示了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虽然他们彼此深爱,但桃莉和卡斯波特之间不可能有血缘关系。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她又是怎么混进这个寒酸窘迫的小家庭的?桃莉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
他们会不会是马戏团的演员?难道是一对表演高空走钢丝的夫妇?桃莉看着自己修长的双腿,觉得这很有可能。她对运动一向很在行,体育老师安东尼先生很重视她,每年都把她选进第一支曲棍球队。在凯特琳家,她们用留声机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桃莉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舞蹈家。想到这儿,火车上的桃莉双腿交叉,理了理裙子,举止中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她怎么可能是史密森家的孩子?
“我可以在车站买糖果吗,父亲?”
“糖果?”
“车站的小店里有卖的。”
“我不清楚哪儿有,卡斯波特。”
“可父亲——”
“我们得考虑预算。”
“妈妈,你说过的——”
“住嘴,卡斯波特,听你父亲的。”
桃莉扭过头去看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马戏团的演员,听上去倒是挺靠谱的。那个大帐篷笼罩下的世界里金光闪闪,还有不眠的夜晚,它沐浴在公众的惊叹和人群的狂喜中,充满魔力、**和浪漫——对,这才是马戏团的样子。
桃莉身世离奇,怪不得她一有引人注目的举止,父母就会发出严厉的警告。“大家都看着你,桃莉。”衣裙太短,笑声太大,口红太艳,这些都会引来母亲的训诫。“你这样太出风头了,你父亲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你是知道的。”桃莉当然知道。父亲总爱说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由此看来,他一定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所以才在来历不明的女儿周围隔起广袤的土地,害怕终有一天她亲生父母高贵优雅的血统会像腐烂的水果一样通过大地的皮肤肌理,渗透到她身上。
桃莉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薄荷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塞到嘴里,然后扭过头对着车窗。阿瑟·史密森和贾妮思·史密森夫妇是怎么把她偷来的至今仍然是个谜,毕竟他们俩都不是爱小偷小摸的人。真是难以想象他们会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无人看护的婴儿车附近,掳走熟睡的小婴儿。偷窃的人不外乎是出于需要或贪婪两种目的,他们迫切渴望某种东西。阿瑟·史密森和他们不一样,他认为“渴望”这个词即便不能从英国人的灵魂中删掉,也应该从字典中剔除,真的“渴望”到心痒难耐的时候也要尽量压制。想去马戏团?他觉得没这个必要。
当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桃莉嘴里的薄荷糖裂成了两半——史密森夫妇可能是在家门口发现了被遗弃的自己,他们把她带回家是出于责任而非贪欲。
桃莉靠在车厢座椅上,闭上双眼,心里却想得一清二楚:马戏团有人怀孕了,团长非常不满,威胁说要赶走他们,然后马戏团的人搭乘火车来到考文垂。那对年轻的父母非常坚强,他们满怀希望和爱,抚养着他们的孩子。但好景不长,失去工作的他们连买食物的钱都没有——走钢丝的活儿可不是随时都有的——最后陷入了无奈的绝望。一天晚上,路过考文垂市中心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虚弱得发不出声音了。这时候,面前刚好出现一栋房子。房子前面的台阶比其他人家都干净,屋里亮着灯,贾妮思·史密森做的烤肉的香味从门缝中飘出来。这对夫妻忽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站不稳,站不稳!”
桃莉睁开一只眼,看见弟弟在车厢中间单腿跳着。
“快过来,卡斯波特,我们要到站了——”
“但我想上厕所!”
桃莉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桃莉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不是指那对不幸的年轻夫妇,她其实并不相信这个故事——自己的确与众不同。桃莉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似乎比别人更有活力。无论是她身处的这个世界,还是所谓的宿命或是命运,都为她安排好了美好未来。现在,桃莉已经找到了证据——科学的证据。凯特琳的父亲是个医生,这些事情他都懂。在凯特琳家的阳台上玩游戏的时候,鲁弗斯医生多次赞叹桃莉与别人不一样。他拿出一张张被墨水弄脏的卡片,让桃莉看着上面的墨渍,说出自己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东西。“太棒了。”他叼着烟斗,嘴里发出含混的赞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真让人吃惊呢。”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英俊的模样哪像是朋友的父亲。鲁弗斯医生说,桃莉的答案非常特别,最好——不,一定——要再次对她进行测试。如果不是凯特琳吃醋地瞪着她,桃莉几乎要迷迷糊糊地跟着鲁弗斯医生走进他的书房了。
特别。桃莉在心里回味着这个词。特别。她不是平庸的史密森家的一员,她也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她的生命要充满光明和惊奇。父亲和母亲总想把她困在规矩和体面的圈子当中,但桃莉想要的绝不仅止于此。或许,她应该离开家,独自去马戏团,在那大大的帐篷下试试自己的运气。
火车靠近尤斯顿,车速逐渐慢下来。伦敦的房子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车窗当中,桃莉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这是一个巨大的城市漩涡——沃德洛克出版社出版的《伦敦指南》中就是这样形容伦敦的,桃莉把那本书和母亲不让穿的短裤一起藏在了抽屉里。这里到处都是剧院,充斥着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和过着奢靡生活的上流人士。
桃莉还小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去伦敦出差。他不在的那些夜晚,母亲以为桃莉睡着了,但她实际上一直望着屋外的栏杆,迫不及待地等着父亲回来。钥匙插进锁孔里发出声响,桃莉屏住呼吸,等父亲走进屋来。母亲接过他的外套,父亲身上散发出陌生地方的气息,这味道让父亲显得比以往重要多了。桃莉从没想过要去问父亲的伦敦之旅,她觉得真相不过是在拙劣模仿自己想象中的画面而已。如今,她再次凝视父亲,希望父亲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希望能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他也感觉到了这座伟大城市的吸引力。
可父亲并没有,阿瑟·史密森的眼睛只顾盯着账本。此刻,他正仔细看着账本的背页,上面详细记着列车时刻表和各个站台的编号。他的嘴角抽搐着,桃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意料之中的忙乱了——无论她们的行程预留了多少缓冲时间,无论这个地方他们来了多少次,无论周围的人有多淡定悠闲,父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果不其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发出战斗的口号。
“去找出租车的时候大家要聚在一起,千万别乱走。”战斗领导人发出英勇的号召,想在即将到来的考验面前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说完,他就在行李架上寻找自己的帽子。
“卡斯波特,”母亲的声音很焦虑,“牵着我的手。”
“我不要——”
“各自把各自的行李拿好。”父亲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里有种少见的膨胀感。“拿好自己的球棒和球拍,别跟在腿脚不利索的人后面。我们的旅行不能耽搁。”
同车厢一个打扮体面的男人狐疑地盯着阿瑟·史密森。桃莉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极度渴望消失的时候,人真的能消失不见?
*?*?*
每年,史密森家都要来海边度假,但他们从来不在海边租更衣室。父亲觉得租用更衣室太浪费了,不仅没必要,还容易让孩子们产生炫耀心理。在他看来,想在游客蜂拥到达沙滩之前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早点出发是非常有必要的。所以,这么多年的海滩假日里,他们都是吃完早餐后直接就去海滩了。今天早上,詹宁斯太太留大家在贝尔维尤旅馆的餐厅吃早餐,耽误了很长时间。茶叶已经泡了许久,她换了一把茶壶,把茶水装在里面拼命摇晃。父亲焦躁不已,前一天大家也历经了同样的煎熬。他的脚后跟被死死地粘在地板上,白色帆布鞋发出声声呐喊。尽管如此,打断房东太太讲话是件非常不礼貌的事,阿瑟·史密森是个讲究体面的人。最后,还是卡斯波特出面拯救了大家。餐厅墙上挂着一幅框起来的码头图画,画框上方是一座船形挂钟,卡斯波特看着挂钟,惊讶得吞下了一整个水煮蛋。他大声嚷道:“天哪!都九点半了!”
詹宁斯太太不好跟一个孩子计较,只好退回厨房,隔着门祝他们早晨愉快。“多完美的一天啊!”
这真是完美的一天。恍如天堂的夏日,天空干净澄澈,风儿轻柔温暖,桃莉总觉得这样的日子里会发生些令人兴奋的大事。走到景观大道时,前面驶过来一辆大型观光车,史密森先生赶紧吆喝家人加快步子,赶在游客下车前在沙滩上找个好位置。史密森夫妇早在二月份就定好了为期两周的海边旅行,三月份的时候就把费用全部支付了,他们同情地打量着那些一日游游客,心中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这些骗子似的家伙在属于他们的沙滩上四处逃窜,拥堵了他们的码头,迫使他们买冰激凌的时候还得排队。
在父亲的带领下,史密森一家抢在车上的游客前面来到露天音乐台旁边,他们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爬上台阶,在石墙下选定了一片位置。桃莉磨磨蹭蹭,故意落后了几步。父亲放下野餐篮,把拇指插进裤子的腰带里。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宣布这个位置“刚刚好”。他带着满足的微笑补充道:“这里离旅馆大门不远,回去也走不了几步路。”
“在这儿还能跟詹宁斯太太挥手打招呼呢。”母亲总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取悦丈夫。
桃莉脸上浮现出尴尬的微笑——他们坐的地方根本看不见贝尔维尤旅馆。于是,她只好低下头抚平毛巾上的褶皱。据说,不苟言笑的詹宁斯先生曾在巴黎有过一个月的“美好时光”,所以给公寓取了个法国名字——贝尔维尤,意思是“到处都是美人儿的地方”。实际上,公寓位于小柯林斯街,蜿蜿蜒蜒,离景观大道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视野当中并没有什么美人,风光也差强人意。街边前排房屋的客人勉强能看见市区灰扑扑的模样,住在后排房子里的客人就只能看见对面一栋双联别墅的排水管。再往下挑毛病的话,公寓建筑也并非法式风格。在桃莉眼中,这一切实在乏味。她把旁氏润肤霜擦在肩膀上,然后用杂志遮住脸,偷偷打量那些光鲜亮丽的有钱人,他们在更衣室的阳台上慵懒地晃**,发出欢快的笑声。
*?*?*
这群人当中有一个金发女孩儿,小麦色的皮肤很漂亮,笑起来脸上漾起两个可爱的酒窝,她似乎很喜欢笑。桃莉忍不住盯着她看。她像只小猫一样扭来扭去,那样子既温暖又充满自信。她伸出手挨个儿去抓朋友们的胳膊。她翘起下巴,咬着嘴唇笑起来的模样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儿。清风拂过,阳光在她银色的缎子裙上流淌——连阳光也懂得欣赏美人儿。桃莉坐在史密森家人当中,感到一阵闷热。细密的汗珠布满发际线,身上的泳衣黏糊糊的。那条银色的缎子裙在高处诱人地晃动扑闪。
“谁想玩板球?”
桃莉用杂志遮住脸,头埋得更深了。
“我,我!”卡斯波特蹦跳着喊道,他的腿已经被太阳晒黑了,“我来投球,爸爸,我来投球!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
父亲的影子在烈日下投下短暂的荫凉。“桃莉,你不是很喜欢玩这个吗?”
桃莉的目光越过父亲递过来的板球棒,看见他圆滚滚的腰,还有挂着炒鸡蛋沫儿的胡须。她心中忽然闪过那个穿着银色裙子欢笑的美丽姑娘,以及她和朋友们玩笑嬉闹的模样。她眼里根本没看到父亲。
“算了吧,谢谢爸爸,”桃莉虚弱地说道,“我有点头疼。”
头疼是女人家的事,史密森先生敬畏而厌恶地闭紧嘴唇。他点点头,慢慢地退回去了。“那你好好休息,呃……别累着自己——”
“爸爸,你快过来!”卡斯波特喊道,“鲍勃·怀亚特想跟我们一起玩,你教他怎么玩好不好?”
父亲没办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好照办。他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到沙滩上,球棒斜着扛在肩上,那副利落的样子,看上去比他真实的状态年轻健康得多。游戏开始了,桃莉往后退了退,离墙更近了。阿瑟·史密森的板球技术曾是他们家族传奇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每年的假期里,板球这项神圣的运动都是必不可少的项目。
桃莉内心深处对自己现在的表现厌恶不已——毕竟,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了,但她实在无力摆脱烦乱的心绪。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和家人之间的距离也在逐渐增大。她不是不爱他们,但他们似乎都有法子将她逼疯,就连小卡斯波特也不例外。桃莉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没什么可说的,但最近事情显然在朝更坏的方向发展。父亲开始在晚餐桌上讨论桃莉毕业之后要干什么了。自行车公司最近要招一个助理秘书——父亲已经在自行车厂工作了三十年,他自信还是有办法跟厂里的秘书长搭上话,确保桃莉能得到这个职位。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爱笑着眨眨眼,好像他卖给桃莉一个天大的人情,而她理应对此感恩戴德一样。实际上,他的主意让桃莉想像恐怖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尖叫出来,她觉得这实在太可怕了。桃莉这才发现,在共同生活了十七年之后,父亲阿瑟·史密森先生居然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沙滩上传来一声大喊:“六分!”桃莉从手里的《女性周刊》上抬起头瞟了一眼,看见父亲像扛着毛瑟枪一样把球棒扛在肩上,在临时搭建起的球门间一路小跑。贾妮思·史密森在旁边呐喊助威,她犹犹豫豫地喊着:“真棒,好球!”“干得漂亮!”卡斯波特去水边捡球的时候,她也会焦急地在一旁出主意,“小心点”,或者是“别跑太快”“呼吸,卡斯波特,别忘了你有哮喘”。母亲整齐的鬈发一丝不苟地散在肩上,身上的泳衣也中规中矩。看见母亲不想给这世界带来任何影响的良苦用心,她忍不住迷惘地叹了口气。母亲不理解桃莉想要的未来,这才是最令她苦恼的。
等桃莉意识到对自行车公司任职的事父亲是认真的,她希望母亲会微笑着指出来,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儿等着女儿去做呢。桃莉有时候虽然会沉浸在自己从小就被掉包了的想法中自得其乐,但其实并不相信。她和母亲站在一起的时候,没人会相信她们不是亲生母女。贾妮思和桃莉都有一头巧克力褐色的头发,她们的颧骨都很高,胸部都很丰满。近来,桃莉慢慢发现,她和母亲还有更多更重要的相似之处。
她是在车库的架子上找曲棍球棒的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架子最上面一层最里面的位置藏着一个浅蓝色的鞋盒。看到它的时候,桃莉立马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过了几秒钟她才想起来,她在父亲和母亲的房间里见过这个鞋盒。那时,母亲坐在卧室的床边,膝盖上就放着这个蓝色的盒子,她翻看着里面的东西,脸上满是伤感的神情。桃莉知道这是属于母亲的时光,所以立刻识趣地溜走了。但她后来一直在想,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母亲对它一脸着迷,一脸迷惘,她看上去既青春又沧桑。
那天,车库里只有桃莉一个人。她打开盒子,里面的一切都出现在眼前。盒子里装着另一种生活的碎片:歌唱表演节目单、诗歌比赛一等奖的蓝丝带,还有贾妮思·威廉斯获得最美声音的证书。里面还有一篇新闻报道,上面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孩,她的眸子像星星一样闪亮,整个人光芒四射。她流露出一种非凡的气质,她不会和学校里其他女孩一样,过着人们期待于她们的普通生活。
可她现在的确过着这样的生活。桃莉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她和贾妮思·史密森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七年之久,却从没听她唱过歌,连哼都没哼过。但不可否认,母亲曾经天赋非凡,是个真正的天才,和别人都不一样。那个年轻的女孩曾在报纸上宣称:“唱歌是我的最爱,唱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要飞起来了,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国王面前唱歌。”究竟是什么让她从此缄默,不再展开歌喉呢?
桃莉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
“坚持下去,儿子。”父亲在沙滩另一头朝卡斯波特喊道,“机灵点儿,别懒懒散散的。”
阿瑟·史密森是一位优秀的会计师,对自行车公司忠心耿耿,守护所有好事和正确的事,也反对一切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
桃莉看见父亲从三柱门那儿往后跳开,像上了发条一般利索地把球传给卡斯波特。她叹了口气。可能是父亲说服了母亲,让她放弃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特别之处。但桃莉可不会听他的话,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命运听从他的安排。“母亲。”她把杂志放在膝盖上。
“怎么了,亲爱的?你想吃三明治吗?我带了虾酱。”
桃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在此时此地说出这些话,但一阵风吹过,她还是开口说道:“母亲,我不想跟父亲在自行车公司上班。”
“噢?”
“我不想。”
“哦。”
“我没法忍受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一天到晚都在打印那些自行车和购买参考之类的东西,一写信就是‘你忠实的某某’。”
母亲脸上带着温和而难以捉摸的神情,看着桃莉,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
“我不想去自行车公司。”
“那你想做什么?”
桃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还没想过这么具体的事情,她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在等着她。“我不知道,我只是……嗯,自行车公司的活儿不适合我这种人,你觉得呢?”
“为什么不适合?”
桃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希望母亲能读懂她的沉默,无需回答就能明白她,赞同她。桃莉努力组织着语言,但失望的浪花使劲儿拍打着她的希望。
“你是时候静下心来了,桃莉,”母亲温柔地说道,“你已经长大了。”
“是的,可那工作太——”
“丢开那些孩子气的念头吧!你已经过了那个年龄了。你父亲本想亲自跟你讲的,他想给你个惊喜——他已经跟公司里的列文太太说了这件事,她马上就会为你安排一场面试。”
“什么?!”
“我本来不应该提前告诉你的,但他们希望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就见见你。有这样一个有门路的父亲你真的很幸运。”
“可我——”
“你父亲比你懂得多。”贾妮思·史密森本想伸手拍拍桃莉的腿,但终于没有碰她。“你会明白的。”她勉强的笑容背后似乎有一丝恐惧,好像知道自己背叛了女儿,但并不在乎。
桃莉内心燃起怒火。她想伸手把母亲摇醒,让母亲想起年轻的时候也曾与众不同。她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变了,她想告诉母亲自己很害怕,害怕会重复母亲的命运。桃莉知道这样说很残忍。
“小心!”
伯恩茅斯的海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桃莉的注意力转向水边,贾妮思·史密森于是得以幸免。
海边上,早先穿着银色裙子的女孩穿着泳衣站在那儿,好像《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人儿。她噘着嘴,用手揉着胳膊。另一个漂亮姑娘则一脸同情,不停地发出嘘嘘的叹息声。桃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弯下腰在沙堆里摸索,然后直起身子举起一个东西——桃莉忍不住伸手捂住嘴——是父亲的板球。
“抱歉,年轻人。”父亲说道。
桃莉睁大双眼——他究竟在干什么?老天爷保佑,父亲不要过去,不要。可——桃莉的脸颊变得滚烫——他真的朝那个女孩走过去了。桃莉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但又不敢移开眼睛。父亲走到那群俊男美女面前,停下脚步,然后做了个最基本的挥球棒的动作。其余人点点头,听他说话。拿着球的那个男孩说了些什么,和他一起的那个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然后轻轻耸了耸肩。她朝父亲笑了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桃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化险为夷了。
可父亲好像被自己的魅力搞晕了头,他居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转过身,指着沙滩上桃莉和母亲坐的地方,那群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都朝这边看了过来。贾妮思·史密森从来不是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这让桃莉觉得很尴尬。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半佝偻着腰就跟丈夫挥了挥手。
桃莉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慢慢蜷缩在一起,然后静静死去。事情已经糟糕透顶了。
好在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看这里!快看我!”
大家循声望去。小家伙的耐心已经耗光,等得不耐烦了。他忘了自己在和父亲玩板球,沿着沙滩往上走,去招惹沙滩边上的毛驴。他一只脚踩在脚镫上,努力想爬到毛驴背上去。这一幕看上去真是恼火,但桃莉还是按捺住心中的焦躁,继续静观其变。她偷偷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发现大家都在盯着卡斯波特。
大家对卡斯波特的围观是压垮桃莉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知道自己应该出手帮他一把,但她做不到,至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做不到的。她抱怨说自己头疼,抱怨太阳太大,然后收拾好杂志,逃一般回到贝尔维尤旅馆狭小的房间。房间外布满寒酸的排水管,可那是唯一能给桃莉安慰的地方。
*?*?*
这一切都落入音乐台后面一位年轻男子眼中。他头发略长,身上的衣服很是寒酸。听见那声“小心”的时候,他正用帽子遮住脸打瞌睡。那声音扰了他的梦境,他醒过来,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然后扫了一眼周围,想找出这声音的来源。之后,他看见了那对父子,他们一整个早上都在玩板球。
沙滩上有些混乱,那位父亲对着浅滩上的人挥手——是那群年轻的有钱人,他们在附近的更衣室显摆好一阵子了。更衣室现在空无一人,但阳台的栏杆上有银色的丝织物在空中飞舞,发出闪耀的光芒。是那条裙子,他一早就注意到那条银色的缎子裙了——那么漂亮的裙子很难不引起人们注意。那不是沙滩上该穿的衣服,它属于舞台。
“看这里!”有人喊道。“快看我!”男子循声看去。刚才还在玩板球的小男孩此刻正在出洋相,旁边还站着一头驴。其他人就这样看着这幕闹剧上演。
虽然如此,但他不会出手相救,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那个有着心形嘴唇和一头让他心痛并渴望的鬈发的女孩此刻离开家人,独自离开了沙滩。他站起来,把背包甩到身后,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可不想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