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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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时候,桃莉并没有看见他——或者说,当时的她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她沿着沙滩往散步区走,边走边眨巴眼睛,免得屈辱和绝望的泪水滚落下来。天气燥热,她心里也满是烦躁,沙滩、海鸥以及人们令人厌恶的笑脸在她的视线里模糊成一团。桃莉知道,大家并非在嘲笑她,但那又如何?他们的欢乐就是对她的无情打击,他们的笑容让事情陷入愈发糟糕的境地。桃莉不能去自行车厂工作,不能。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会嫁给一个像她父亲一样的年轻人,然后一点点变成母亲那样子——噢,这种日子对父亲和母亲两人来说自然是极好的,他们对老天爷派发给自己的命运之签非常满意,但桃莉想要的可不止这些……她只是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可以找到而已。

一阵狂风刮过,桃莉停下脚步,却发现自己刚好走到更衣室旁边。那条缎子裙被风吹着,从栏杆上逃脱,在沙滩上匆忙奔走,最后,刚好落到桃莉面前。银光流淌,非常奢华。桃莉难以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回事?那个有对酒窝的金发女孩儿肯定没把裙子挂好。面对这么漂亮的裙子应该没人会无动于衷吧?桃莉否定地摇了摇头。穷人家的女孩不会有这么漂亮的裙子,它应该属于公主,或者美国的电影明星、杂志上的时尚模特,或是在法属里维埃拉度假的富有的继承者。要是桃莉没有恰巧路过这儿的话,这裙子肯定会继续在沙滩上飘**,最后永远消失。

大风扭过头来,裙子被卷上沙滩,消失在更衣室后面。这一次,桃莉没有丝毫犹豫,立马追了上去——那个金发女孩的确马虎,但桃莉绝不会让这美丽的裙子受到丝毫伤害。

她能想象出女孩看到失而复得的裙子时欢欣雀跃的模样,桃莉会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当然,她得注意措辞,免得女孩儿为自己的粗心而内疚——然后她俩会哈哈大笑,感叹还好有惊无险。金发女孩会请桃莉喝上一杯冰冻柠檬水——那是真正的柠檬水,可不是贝尔维尤旅馆的詹宁斯夫人给她们做的淡而无味的哄人玩意儿。她们会愉快地交谈,然后惊奇地发现彼此竟然有这么多共同点。最后,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桃莉向她告别,说自己真的得回去了。女孩失望地笑笑,然后又开心地挽着桃莉的胳膊:“明天早上跟我们一起玩好不好?”她会邀请桃莉加入自己的小团体,“我们明天要在沙滩上打网球,肯定会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吧!”

桃莉加快脚步。她拐过更衣室的屋角,却看见那条裙子已经停下它的沙滩冒险,躺在另一个人的脚边了。是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此刻,他正弯腰去捡那条裙子。他的手指抓住它,银色缎子上有细沙簌簌落下,随之一同滑落的还有桃莉的满腔希望。

那一瞬间,桃莉真想杀掉这个戴帽子的男人,把他碎尸万段。她的脉搏因愤怒而加快,皮肤上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双眼也失去了原本的神采。桃莉回望海边,父亲正冷酷地走向一脸茫然的卡斯波特,母亲还保持着那个木呆呆的姿势,像是在痛苦地祈祷。其他人——包括那个金发女孩——正在哈哈大笑,他们看着这滑稽的一幕,乐不可支地拍着膝盖。

驴子发出迷惘又令人心疼的叫声,这声音引起了桃莉内心深深的共鸣。虽然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冲那男人吼道:“喂,就是你!”他想偷金发女孩的裙子,桃莉得阻止他。“你在干什么?”

男人不解地抬起头来,桃莉看见他英俊的面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站在那里,呼吸急促,脑子里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男人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在暗示什么。桃莉忽然有了主意。

“我在问你,”桃莉头脑发热,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你在干什么?那条裙子不是你的。”

年轻男子张开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来了一位警察。他有个晦气的名字,叫萨克林【9】,他拖着肥胖的身躯,来到桃莉和男子身边。

*?*?*

整个早上,巴兹尔·萨克林警官都在散步区巡逻,当然,沙滩也是他的管辖范围,他一直关注着那里的情况。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一出现在沙滩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驴子惹出那场闹剧的时候他稍稍分了分神,回过头的时候女孩居然不见了。萨克林警官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女孩原来去了更衣室后面,她好像在跟人激烈地争论,这一幕落在萨克林警官眼里显得分外可疑。和她争吵的男子戴着帽子,正是之前在露天音乐台鬼鬼祟祟溜达了一早上的年轻人。

萨克林警官握着警棍,艰难地穿过人群。沙滩松软,步履维艰。他勉力前行,走到近处时,听见女孩说道:“那条裙子不是你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警官停下脚步,将肥胖的肚子收紧了些。走近一看,女孩比他想象得更漂亮。蝴蝶结一般可爱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水蜜桃一般的皮肤,一看就很光滑柔软;她的脸蛋是心形的,周围垂着柔顺润泽的鬈发。警官再次问道:“这个年轻人在骚扰你吗,小姐?”

“噢,不,先生,不是这样的。”女孩的脸“唰”地红了,萨克林警官看得出来,她是害羞了。平常的日子里,她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吧?警官在心里暗自揣度,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这位先生正要把东西还给我。”

“是这样的吗?”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皱起眉头,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年轻人的颧骨高高耸起,深色的眼睛中尽是傲慢的神色,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就是这双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外国人,嗯,应该是爱尔兰人。萨克林警官眯起双眼。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听上去竟有几分悲伤的味道。这让警官分外恼火,他大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年轻人依旧没有回答。萨克林警官握着警棍,手指勾在上面,他觉得这根警棍是最好的伙伴,当然,也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朋友。想起那些令人愉快的往事,他的指尖略有些疼痛。可这时候年轻人忽然认输了,他点了点头,这让萨克林警官有些失望。

“那好,”警察说道,“赶快把这位年轻小姐的东西还给她。”

“谢谢你,警察先生,”女孩说道,“你人真好。”她笑了笑,警察觉得满心愉悦。“是风把裙子吹跑了。”

萨克林警官清了清喉咙,换上一副尽职尽责的表情。“那好,小姐,我送你回家吧!这儿风大,坏人多。”

*?*?*

走到贝尔维尤旅馆的大门前,桃莉费了好大工夫才摆脱萨克林警官无微不至的关照。这个过程让人胆战心惊——警官说想送她进去,然后给她泡杯香喷喷的茶,好让她“安下心来”。桃莉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他不该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浪费在这些小事上,这都是仆人干的事,他该回去巡逻了。“而且,警官先生,还有好多人等着您的帮助呢。”

桃莉对他千恩万谢了一番。告别的时候,萨克林警官握着她的手,迟迟不松开。桃莉装模作样地关上门,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门虽然关了,但还留了一条缝,桃莉透过门缝,看见警官昂首阔步地往散步区走去。直到他变成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桃莉才把那条银色的缎子裙塞在沙发垫子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旅馆,沿着散步区那条路折回沙滩上。

年轻人靠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门柱上,等着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桃莉并没有抬眼看他,而是舒展双肩,高昂着头走了过去。年轻人跟在她身后,走入僻静的街道——桃莉没有回头看,却感觉得到他在跟着自己——两人走进沙滩旁边一条曲折的巷子。海边的吵闹声逐渐被冰冷的石墙阻隔在另一边,桃莉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她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橡胶底帆布鞋在柏油碎石路面上摩擦着,桃莉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她知道前面有个僻静的地方,她小时候曾在那儿走丢过。母亲和父亲焦急地满世界找她时,她就在那儿与整个世界隔绝。

走到那儿,桃莉停下脚步,但她还是没有回头。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那人来到她身后,直到他逐渐靠近,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上,她的皮肤也变得炽热。

男子抓起她的手,桃莉吸了一口气,任由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子扳过去。他握住她的手腕,印上一个吻。她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战栗。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小声问道。

他的嘴唇依旧贴着她的皮肤:“我想你了。”

“才三天而已。”

他耸耸肩,一缕桀骜不驯的深色头发垂在前额上。

“你坐火车来的吗?”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今天到的?”

他又点了一下头,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容。

“亲爱的吉米!可是路这么远……”

“我必须见到你。”

“要是我一直和家人待在沙滩上怎么办?要是我没有溜出来呢?你该怎么办?”

“那我也能看见你呀,不是吗?”

桃莉摇摇头,满心欢喜却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杀了你的。”

“我想我打得过他。”

桃莉大笑起来。吉米总能让自己开心,这也是她最喜欢他的地方。“你真是疯了。”

“为你而疯。”

事实就是如此,他为桃莉而疯狂。桃莉心里一阵翻腾。“走这边,”她说道,“这边有一条通向田野的小路,没人会看见我们的。”

*?*?*

“你知道吗?刚才你差点害我被警察逮起来!”

“噢,吉米!别傻了,没事的。”

“你是没看见那警察的表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我铐起来,然后把钥匙扔掉了。而且,他一直盯着你看呢,不过,这一点我并不奇怪。”吉米扭过头看着她,但桃莉没看他的眼睛。他们躺的那片草地宽阔又柔软,桃莉盯着天空,低声哼唱着舞曲的调子,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个菱形。吉米用眼神抚摸着她的脸庞——饱满光洁的额头,眉毛间微微下凹,然后又隆起,那是她坚毅的鼻子,再往下这隆起的线条突然断了,随之出现的是她饱满的上唇。天哪,她真美。吉米的整个身子都痛苦呻吟着,他不得不用尽每一丝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翻身压住她,把她的胳膊压在脑后,像个疯子一样狂吻她。

他没有。对桃莉,他从没有过如此举动。肉体的欲望几乎让他快要窒息,但他还是保持了这份感情的纯洁。她还是个读书的女学生,而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她才十七岁,他已经十九岁了。两年的时间看起来不多,但他和桃莉却来自不同的世界——桃莉住在干净整洁的房子里,家人性情和善,穿着整洁得体;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辍学照顾父亲,为了谋生,任何污秽下贱的工作都干过。他曾在理发店里给客人打肥皂泡,一周才挣五个先令,理发师自己家的孩子却能挣七个先令零六便士。他还在城外的建筑工地上帮忙搬重物,老板给他什么他就拿着。每晚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去肉店帮忙收拾碎肉骨头,以此给父亲换些茶叶。这就是生活,大家都在努力活着。他喜欢照相,并以此为乐。如今,他还有桃莉在身边,世界因她而更加明朗——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如此幸运,但他也不想弄清楚个中缘由,他害怕自己的好奇会毁掉一切。

相爱容易,相处难。第一次见到桃莉的时候,她正和女伴们在街角的咖啡馆里闲聊,而他只是街头一个落魄的过客。当时,他正要给杂货店送东西,他从货物上抬起头时,看见桃莉正对他微笑,好像彼此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然后她大笑起来,低头饮茶时脸却红了。吉米知道,就算自己再活上一百年,也看不到比这更美的画面了。这就是一见钟情,充满了触电的战栗感。她的笑声让吉米感到纯粹的快乐,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他还小。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暖暖的糖,像香香的婴儿润肤油。她穿着浅色的棉布裙,胸部饱满——吉米沮丧地扭过头,天空中有海鸥低低地飞过,掠过他的头顶,鸣叫着朝海边飞去。

天空蓝得纯粹,风儿很柔,夏天的味道无处不在。他叹了口气,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在脑后——银色的裙子、警察、被误会时的羞辱感……所有的一切。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今天太完美了,不适合跟桃莉争吵,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没什么。桃莉喜欢玩“假装”游戏,这让他非常不解,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虚假的生活。吉米并不喜欢这个游戏,但只要桃莉开心,他也就尽力配合着。

像是要向桃莉证明自己已经忘了整件不愉快的事情,吉米突然坐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勃朗尼相机。“来拍照好吗?”他摇了摇手里的胶卷。“就当纪念你的海边约会,史密森小姐?”桃莉开心起来,吉米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了。桃莉喜欢拍照。吉米扫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走到离草坪稍远的一边。

桃莉坐起身来,像只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这个姿势可以吗?”她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翘翘的饱满嘴唇被草莓染红了。那草莓是吉米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的。

“棒极了。”吉米说道,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真的很美。“光线很好。”

“这么好的光线你想让我摆个什么姿势?”

吉米揉了揉下巴,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他自言自语道。“我想让你摆什么姿势?好好想想,吉米,这可是个好机会,别糟蹋了……好好想想,别走神,好好想……”

桃莉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然后他挠挠头:“我希望你就是你本来的样子,桃莉,我想要如实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又要有十天见不到你,至少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在口袋里。”桃莉微微一笑,嘴角神秘地翘了翘,她点点头:“想我的时候你可以看看照片。”

“说得对,”吉米大声说道,“用不了一分钟,我马上把相机调好。”他取下迪威牌的镜头,看见阳光这么亮,又把光圈调小了些——宁愿保险点儿也不要把照片弄毁了。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镜头清洁布,仔细地擦了擦镜头。

“准备好了,”他说着,闭上一只眼睛,从取景器里往外看,“注意微笑——”吉米胡乱在相机上摸索着,却不敢抬头看——

镜头里,桃莉正凝视着他。微鬈的头发垂落下来,吻着她的脖子。桃莉解开裙子的扣子,从肩膀处把裙子往下拉。她看着镜头,又慢慢地把泳衣拉开。

上帝啊。吉米咽了咽口水。他应该说点什么——开个玩笑,说句俏皮话,表现得聪明点儿,反正总该说点什么。但桃莉那样子坐在草地上,下巴微微抬起,眼睛里露出挑衅的神色,饱满的****在阳光和风里。看着这一幕,他脑子里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吉米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做了此刻最明智的事情——按下了快门。

*?*?*

“你一定要亲自冲洗照片。”桃莉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把扣子扣上。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整个人充满阳光和活力,浑身洋溢着莫名的力量。她为自己的胆量,为吉米看见自己身体时脸上的表情,为他红着脸不敢看自己的样子而感到沉醉。不仅如此,这也是个证据,证明她——桃莉·史密森——是特别的,就像鲁弗斯医生说的那样。在自行车公司上班才不是她的命运归属,绝对不是。她的生命会非同凡响。

“你觉得我会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的样子吗?”吉米仔细收好相机里的胶卷。

“你当然不会故意给别人看。”

“要是有人看到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他。”他轻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桃莉是属于他的,他有责任保护好她。桃莉为这种感觉而沉醉,他真的会为了自己而杀人吗?史密森家的人可不会这样做。桃莉家的房子是一栋半独立的仿都铎式建筑,木木然矗立在新开发的郊区。桃莉想象不出阿瑟·史密森卷起袖子保护妻子名誉的样子,但吉米跟她父亲不一样,他是和阿瑟·史密森完全不同的人。他有着劳动人民才有的强健胳膊和忠实面庞,脸上的笑容不知因何而起,但总能让桃莉的内心翻腾不已。她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从吉米手里拿过相机,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桃莉拿着相机,玩味地抬眼看了看吉米:“梅特卡夫先生,你知道吗?你带的这件东西非常危险,它能够捕捉到人们不想让人知道的瞬间。”

“比如说……?”

桃莉耸耸肩:“人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比如,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被世故的男人勾引——噢,不知这女孩可怜的父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她咬了咬下嘴唇,有点紧张但却努力不让吉米发现。然后,她往他身边靠近些,几乎快要碰到他结实的褐色小臂——当然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碰到——那一瞬间,两人之间有电流闪过。“要是不和你还有你的勃朗尼相机站在一条战线上,人们可能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

“那你最好能保证自己是站在我这边的,你是吗?”透过前额的碎发,他看见桃莉微微一笑,但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盯着桃莉的脸庞,桃莉觉得自己的呼吸顿时变轻了,周围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在那一瞬间,在他热切的目光下,一切都改变了。桃莉内心的天平倾斜,整个人陷入眩晕当中。她咽了咽口水,内心惶惶然,然而却是兴奋的——有事情要发生,这事是她引起的,她现在无力阻止这一切,也不想阻止。

吉米张开双唇,忽然发出轻轻的叹息,桃莉快为这叹息声着迷了。

他凝视着她,然后伸手帮她把脸颊的碎发别在耳后。做完这一切,他的手就那样放在桃莉后颈上,桃莉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种近距离接触让她内心深处忽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说什么呢?但吉米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桃莉于是闭口不言。他下颌上的肌肉抽搐着,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桃莉拉向自己的怀抱。桃莉幻想了一千次自己被亲吻的场景,但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在电影院,凯瑟琳·赫本和弗雷德·麦克默瑞亲吻的场景让人那么愉悦,桃莉和闺蜜凯特琳在自己的胳膊上练习过,好让自己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举动。但这次亲吻不一样,它有温度,有重量,还有急迫感。桃莉闻见了太阳和草莓的味道,闻见了他身上烟的气息,感觉到他身子挨着自己时散发出的温度和力度。最惊心动魄的是,她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强烈渴望,他乱成一团的呼吸。吉米比桃莉高,比她壮,浑身结实有肉。此刻,这具强壮的身躯正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

他从这个吻中抽离出来,睁开双眼。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惊讶地笑起来,发出温暖而沙哑的声音。“我爱你,桃莉·史密森。”他用额头抵住桃莉的额头,轻轻拉扯着她裙子上的纽扣,“我爱你,总有一天我会娶你的。”

*?*?*

他们沿着芳草萋萋的山丘走下来,桃莉虽一路无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吉米要向她求婚了:他之所以来到伯恩茅斯,刚才的吻,她感觉到的力量……除了求婚还能是什么?桃莉突然明白过来,现在她渴望吉米大声说出那句话,正式向她求婚。想到这里,她连脚趾头都充满了期待。

真是完美,她就要嫁给吉米了。真是倒霉,为什么妈妈问她不去自行车公司上班想干什么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这件事呢?这是她唯一想做的,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桃莉偷偷瞧了瞧吉米,发现他也满脸愉快地想着什么。他平时可不会这般沉默,桃莉知道他和自己想的一样。他心里肯定在忙着筹划,想思考出一个最棒的求婚方式。桃莉高兴得要飞起来了,她想旋转跳跃,想翩翩起舞。

这不是吉米第一次说想要娶她,他们之前曾多次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人躲在镇上灯光昏暗的咖啡馆里——桃莉的父母从来不会来这种地方——小声讨论着“如果……”的话题。桃莉一直觉得这个话题非常让人激动。他们愉快地描述着将来要居住的农舍和要过的生活,虽然没有具体到细节,但肯定要有严实的门窗,两人要睡一张大床,彼此不干涉对方的自由——身心的自由——对桃莉这样的女学生来说,这种**简直无法抵抗。虽然,现在她的校服裙子还要母亲来熨烫得笔挺。

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让桃莉幸福得快要晕倒。他们离开被阳光照得明亮的田野,沿着迂回曲折的阴暗巷子往回走。桃莉伸手挽住吉米的胳膊,吉米停下脚步,把她拉过来,两人靠在旁边房屋的石墙上。

在石墙的阴影下,吉米笑了笑,然后轻声唤道:“桃莉。”桃莉觉得他的笑容很紧张。

“嗯。”他终于要向自己求婚了,桃莉紧张得无法呼吸。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

桃莉露出一个微笑,洋溢着率真和期待的脸如此美丽,吉米的心快要燃烧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真的吻了她,这个吻和他想象中一样甜蜜。最妙的是,她也回吻了自己。未来就在这一个吻中许下。他们或许来自不同的阶层,但他们之间的差异并没有那么大,至少那些至关重要的方面他们的差距并不大——他们对彼此的感觉是一样的。他握住桃莉柔软的手,说出自己在心中酝酿了一整天的话。“前几天,我接到一个来自伦敦的电话,是一个叫洛伦特的人打来的。”

桃莉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创办了一家叫《图片展》的杂志,刊登那些有故事的照片。他在《电讯报》上看见我拍的照片,想请我去为他工作。”

他以为,桃莉听见这个消息会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尖叫着跳起来。自从在阁楼上找到父亲的旧相机和三脚架以及一堆黑白老照片,当摄影师就成了他梦寐以求的事。但桃莉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嘴角耷拉着,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是在伦敦工作吗?”她问道。

“是的。”

“你要去伦敦?”

“是的,那是个大地方,有大本钟,还有大雾。”

他想让自己的话变得风趣一些,但桃莉并没有笑。她一直眨着眼,然后长吁了一口气:“什么时候?”

“九月。”

“你要住在伦敦吗?”

“也是在那里工作。”吉米支支吾吾的,他感觉到出事了,“是一本摄影杂志,”他含糊地说道,尔后皱起眉头,“你怎么了,桃莉?”

她下唇颤抖着,吉米想她肯定要哭了。

他吃惊地问道:“桃儿,到底怎么了?”

桃莉没有哭。她挥了挥胳膊,然后用手捂着脸。“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

“什么?”

“你说过的,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现在——”

她在生吉米的气,可他却弄不懂其中缘由。她急切地摆动着双手,脸颊粉粉的,语速很快,说的话含混不清,吉米只听见什么“农舍”“父亲”,还有“自行车公司”,真是奇怪。

吉米努力理解她的话,但什么也没听懂。最后,桃莉深深叹了口气,背着手,看上去筋疲力尽而又愤愤不平。吉米感到十分无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像安慰古怪的小孩儿那样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论如何,桃莉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所以,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冷静下来,吉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吉米的情绪向来温和又稳定,桃莉奔涌的情绪时常让他措手不及,但她这性子也让人沉醉——桃莉容易开心但却不容易讨好,容易生气却绝不会无理取闹。

“我以为你想娶我,”她抬起头看着他,“但你不仅不娶我,还要跑去伦敦。”

吉米忍不住笑起来。“我没有不想娶你,桃儿,洛伦特先生要付我酬劳,我会省下每一分钱。娶你是我最想做的事——你没开玩笑吧?你确定要嫁给我?”“我确定,吉米。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想在一起。我们要有一栋农舍,养几只肥肥的母鸡,家里挂着火腿,我们可以光着脚跳舞……”

吉米脸上露出微笑。他跟桃莉讲过他父亲小时候在农场的生活,他小时候也同样为这些传奇故事惊奇。如今,桃莉对这些故事加以润色,组合成了自己的故事。桃莉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她能用闪光的线索将平淡的事情串成精彩的故事。吉米喜欢她这种能力。他伸手捧着桃莉的脸庞,“桃儿,我现在还买不起一座农舍。”

“那我们可以买一个吉卜赛人那种大篷车,帘子上要有雏菊的图案,还要养一只母鸡……养两只也行,这样它们就不会孤单了。”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她还年轻,她那么浪漫,她是他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桃儿。我会好好工作的,你就等着瞧吧!”

两只海鸥尖叫着飞过小巷上空,吉米伸手揽住桃莉,指尖顺着她温暖的胳膊往下滑。桃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紧紧地握着,带自己返回海边。吉米喜欢桃莉的梦想和她富有感染力的劲头。遇到她之后,吉米觉得自己充满活力——之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但是他得理性筹划他们的未来,仔细思量两人的生活。他们不能双双沉陷在梦想和幻觉中,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吉米是个聪明的孩子,父亲的病情还没恶化他还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所有老师都是这样评价他的。他学东西很快。离开学校后,他经常从布茨图书馆借书来看,并由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缺少的仅仅是一个机会,如今,这机会终于来到他面前。

他们静默着走出小巷,散步区出现在眼前。到处都是午后散步的人,他们吃光了带的虾酱三明治,正要返回沙滩上。吉米停下脚步,抓住桃莉另一只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那……”他轻声说道。

“那什么?”

“十天之后见。”

“或许可以提前。”

吉米笑起来,身子前倾想跟她吻别。这时恰好跑来一个小孩,他的球滚进小巷里,于是他尖叫着一路追赶。吻别的时刻被糟蹋了。吉米缩回身子,男孩的突然打扰让他很是尴尬。

桃莉把身子扭向散步区那边:“我该回去了。”

“别给自己惹麻烦,好不好?”桃莉笑起来,然后吻了吻他的嘴唇。她脸上露出令他心疼的微笑,然后她跑回阳光之中,裙子的褶边在她光洁的腿上飞扬。“桃儿。”她快要消失在视野中时,吉米突然喊道。她回过头,阳光给她的秀发镀上一层光圈。“你不需要华丽的服装,桃儿,你比今天那个女孩漂亮一千倍。”

她冲他笑了笑——至少,在吉米眼中她是最美的。站在阴暗的巷道里,吉米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举起手朝自己挥了挥,然后走远了。

*?*?*

阳光很好,草莓的香甜还残留在唇齿间。吉米一路狂奔,终于没有误了火车。返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睡,他梦见了妈妈。这是个旧梦,他已经做了好些年的梦。梦里,他和妈妈在集市上看魔术表演,魔术师把漂亮的女助手关进箱子里的时候——这个箱子总让他联想到父亲在楼下棺材店做的棺材——母亲弯下腰对他说道:“他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吉米,这不过是声东击西的小把戏,你别走神。”那时的吉米不过八岁左右,他急切地点点头,睁大双眼,眨也不舍得眨。就算后来眼睛疼得厉害,泪水直掉的时候也没闭眼。但他肯定是哪儿做错了,箱盖打开的时候——哇!那个女人竟然真的不见了,凭空消失了。吉米一直很想念这个场景。母亲哈哈大笑,这让吉米感觉很怪,他手脚发凉,止不住地颤抖。他朝母亲看去的时候她却不在他身边——她在箱子里,告诉吉米他肯定是在做白日梦,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如此浓烈——

“请出示你的车票。”

惊醒过来的吉米赶紧伸手去找放在旁边座位上的背包。谢天谢地,包还在那儿。相机还装在包里呢,自己竟然就这样贸贸然睡着了,真是蠢。要是弄丢了他可承担不起。相机是他开启未来的钥匙。

“请出示你的车票,先生。”检票员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

“对不起,请等一下。”吉米从口袋里掏出车票,递给检票员,让他在票上打孔。

“去考文垂吗?”

“是的,先生。”

没有查到逃票的人,检票员有些遗憾地吁了一口气。他把车票递还给吉米,轻轻叩了下自己的帽子,然后沿着车厢继续往前走。

吉米从背包里取出从图书馆借的那本《人鼠之间》,但却没有读下去。他脑子里全是桃莉和今天发生的一切,还有伦敦和未来,哪里能静下心来读书呢?对于和桃莉的事,他还有些疑惑。他本以为她会为这个消息高兴的,哪知她却生气了。让桃莉这样活泼热情的人失望真是罪过,但吉米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她不是真想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桃莉是个“物质”的女人,她喜欢收集各种小饰品、可爱的物件,还有纪念品。今天在沙滩上,她一直盯着更衣室里的有钱人和那个穿银色裙子的女孩看。他知道,虽然桃莉对农场生活抱有各种各样的幻想,但她也渴望刺激和奢华,以及钱能买到的一切——她当然喜欢这些,她那么美,那么有趣,那么有魅力,她才十七岁,她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滋味,她也不该知道这些。她应该嫁给一个能给她所有最好东西的男人,而不是一辈子吃肉店买来的打折剩肉,过买不起糖块只能在茶里放一滴炼乳的生活。吉米正在努力奋斗,想成为那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一旦成功,他会立即娶她,绝不让她离开自己。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吉米知道那些一无所有却为爱结合的人最后会有怎样的命运。他母亲出生富豪之家,却不顾家长的反对,执意要嫁给吉米的父亲。婚后,他们也确实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吉米还记得那天早上他醒来却找不到母亲时心里的困惑。“那女人一觉起来就不见了。”他听见街上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吉米想起几周前和母亲看的那场魔术表演,他想象着母亲温暖的肉体变成空气消失在眼前的场景,觉得非常吃惊。如果真有人会这样的魔法,那人肯定是他的母亲。

童年时期发生了许多大事,是小伙伴们让吉米看见了光明。那时,没有一个大人想到了这一点。小吉米·梅特卡夫的妈妈是匹脱缰的野马,跟着有钱人去了天涯,留下吉米可怜巴巴。吉米在学校的操场上听见这首童谣,回到家里说起此事时,父亲却没有什么想对他解释的。父亲日益瘦削憔悴,他每天都坐在窗边,假装在等邮递员给他送一封很重要的生意上的信件,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他常常拍着吉米的小手,告诉他日子会好起来的,熬熬就过去了,他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父亲说这样的话好像不是为了鼓励吉米,而是想说服自己,这让吉米觉得很紧张。

吉米把额头靠在火车的窗户上,看着铁轨在脚下呼啸着闪过。父亲已经老了,他是吉米的伦敦计划中唯一的顾虑,他不能把父亲一个人丢在考文垂。对于吉米长大的这所房子,父亲一直怀有哀伤的情感。后来,他精神逐渐有些不正常了,有时会在桌上多摆一副餐具,好像母亲在家一样。甚至,他会像以前那样枯坐在窗边,等母亲回家。

火车驶进滑铁卢车站,吉米把背包背在身后。他会想出办法的,肯定可以。未来在眼前徐徐展开,吉米下定决心,要让自己配得上它。他把相机紧紧抓在手里,跳着走出车厢,走向地下车站,去搭回考文垂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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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桃莉正站在贝尔维尤旅馆房间的衣柜镜子前,拿着一件漂亮的银色缎子裙在身上比画。当然了,过一会儿她会把裙子还回去的,但若不先试试简直是个傻瓜。她站得笔直,端详了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胸脯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裙子的裁剪让她胸部微露沟壑,光滑的料子贴着她的皮肤,泛着灵动的光泽。她以前从未穿过这样的裙子,母亲的衣柜虽然满,但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就连凯特琳的妈妈也没有这样的裙子。穿上它,桃莉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希望吉米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桃莉摸摸自己的嘴唇,想到吉米的那个吻,想到他沉甸甸的目光,想到他拍照时看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她的呼吸有些停滞。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吻。现在,她和今天早晨的那个桃莉已经不一样了。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大家会不会知道,一个像吉米那样的男人——一个棱角分明,双手因工作而变得坚硬,在伦敦还有一份摄影师工作的男人——会用饥渴的目光凝视着她,并郑重其事地吻了她。

桃莉把裙子臀部上的褶皱抹平。她微笑着,假装在跟一位熟人打招呼,假装听见了个笑话开怀大笑。然后,她转了一个圈,伸开双臂,倒在窄窄的**。“伦敦。”她对天花板上逐渐剥落的图案大声喊道。桃莉作了一个决定——她要去伦敦,她激动得快要死掉了。假期结束,一家人回到考文垂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不会喜欢这个决定,但这是桃莉的生活,她才不会向世俗低头。她不属于哪家自行车公司,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外面的大世界中有冒险之旅在等着她,桃莉只需出发,去发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