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二戰親曆回憶錄

洗牌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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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即將離開的那幾個星期,整個巴塞羅那被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氣氛籠罩著——人們各個滿腹狐疑,整日心驚膽戰、遲疑彷徨,內心深處是無邊的仇視和敵意。五月巷戰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人們心裏,無法磨滅。毫無疑問,隨著卡巴列羅政府的垮台,西班牙共產黨已經完全掌握了政權,內部秩序的控製權也已經交給了共產黨官員,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隻要有一絲機會,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排除異己,粉碎他們的政敵。不過,目前一切都很平靜,我甚至想象不出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但腦海中始終縈繞著一種隱約的危機感,我預感到一場災難正在一步步逼近。即便你與這場陰謀毫無瓜葛,這種可怕的氛圍也會迫使你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同謀。好像每個人都整日坐在咖啡館的某個角落裏耳語著什麽,心裏猜疑著鄰桌的某個人是不是警察局的密探。

新聞審查製度帶來的唯一結果就是將各種陰險可怕的謠言在四下裏流傳開來。謠言之一就是:奈格林·普列托政府打算在戰爭中妥協。當時,我差點就相信了這種說法,因為法西斯分子離畢爾巴鄂越來越近,而政府顯然沒有采取任何抵製措施。整座城市到處懸掛著巴斯克旗幟,姑娘們依舊在咖啡館裏叮當作響地擺弄著化妝盒,廣播裏照常播放著“英勇捍衛者”的事跡。而巴斯克並沒有得到任何實際意義上的援助。這讓人覺得政府是在玩兩麵三刀的把戲。後來的一係列事情讓我明白,我此時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但在當時看來,哪怕出動些許力量,畢爾巴鄂是完全可能守得住的。隻需在阿拉貢前線發動一次進攻,即便失敗,也能迫使佛朗哥從畢爾巴鄂轉移出一部分軍力。但是直到大勢將去——直到畢爾巴鄂陷落,政府都未采取任何行動。全國勞工聯盟散發了大量傳單:“請堅守你們的立場!”暗示“某個政黨”(意指共產黨)正在秘密策劃軍事政變。人們也曾普遍擔心加泰羅尼亞會遭到襲擾。先前,我們重返前線的時候,還看到前線後方修築了幾十裏長的堅固的防線,巴塞羅那各地挖出了許多新的防空洞。人們總是很擔心空襲和海上襲擊,雖然更多的時候,警報聲隻是誤報,但每當警報拉響,全城就會連續幾小時燈火全部熄滅,不見一絲光亮,膽小的人紛紛跑進地下室躲了起來。警察的密探無孔不入。那些因五月巷戰被抓的囚犯一直在監獄裏關押著,同時被關押的還有其他人——當然,隻能是無政府主義者和馬統工黨的堅定擁護者——他們總是三三兩兩、隔三岔五地被送進監獄。目前看來,沒有一個人被提審過,甚至沒有聽到一個具體的罪名,即使是像“托洛茨基主義分子”那樣的犯罪理由他們都已經懶得去捏造了,那些人就無端地被送進了監獄,並一直被關在那兒,出頭之日遙遙無期。鮑勃·斯邁利仍舊被關在巴倫西亞的監獄裏。我們隻知道,無論是現場的英國獨立工黨代表還是為他辯護的律師,都無法見到他,除此之外沒有鮑勃·斯邁利的任何消息。一批又一批來自國際縱隊的外國人和其他一些民兵不斷地被關押了起來,其罪名通常是被定為戰場上的逃兵,而眼下沒有人能確定民兵究竟是誌願者還是正規軍。幾個月前,在部隊裏服役的民兵還被當作誌願者,隻要他們想離開,任何時候都可以拿著遣散批文離開。現在,政府似乎變卦了,民兵被列入了正規軍,一旦他們想回家,便被當成逃兵。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民兵就是正規軍,因為在前線仍然有人拿到了遣散批文。隻是,這些批文有時被認可,有時不被認可,如果不被認可,它立刻就會成為一個人被關押入獄的理由。後來,監獄裏的外國“逃兵”驟增到了數百人,不過,一旦他們自己的國家提出抗議,這些人多數會被遣送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