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透口气

草场池塘钓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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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比我早两年读华尔顿中学。我俩都是九岁时才去那儿的。早晚都要骑车四英里,母亲生怕我俩被车撞到,那时的路上已经有一些汽车了。

我们在霍雷特老婆婆开办的女子学校里上了几年。只要是家里有铺子的,多半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个地方,省得让他们在寄宿学校里不学好,竟丢脸,尽管大伙儿都知道霍雷特老婆婆是个骗子,当老师根本不够格。她已是七十几岁的高龄,聋得要死,戴着眼镜也看不到东西,所有的家当只是一根教鞭、一块黑板、几本破破烂烂的语法书和十几块散发着臭气的写字板。女孩子她还能对付,男孩儿逮着机会就笑话她,能逃学就逃学。有一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丑闻,有个男孩儿伸手摸了一个女孩的裙子一下,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霍雷特老婆婆使出手段,让这事不声不响地过去了。要是你做了坏事,她总会这么说:“我要告诉你父亲。”却很少真这么做。我们心知肚明,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敢这么做,有时她会拿出教鞭朝你扔去,可她太老了,动作又很笨拙,轻易就能躲避过去。

真正吸引我的是能去钓鱼。我都八岁了,可还没钓过鱼,只能弄个小网抓条小刺鱼什么的。母亲总担心我们去水边玩,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她都担心。她是不让我们钓鱼的,就像那个年代的父母,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我真是不明白大人们的见识怎么这么短。可一想到能去钓鱼,我就兴奋得忘乎所以。有好几回我经过米尔农场旁边的那个池塘,总会看到小鲤鱼在水面上晒太阳,有的时候在角落里那棵柳树下会有一条钻石状的大鲤鱼在游,在我当时看来,它可真大啊!我估摸着它得有六寸长。突然,我看到它浮上水面,吃了点东西,就又沉下去了。我曾经一连几小时把鼻子贴在大街华莱士铺子的窗玻璃上,看那些钓鱼的工具、枪和自行车。夏季的清晨,我常常躺在**睡不着觉,想乔跟我说的那些钓鱼的事,面团是怎么弄的,浮子猛地一动,沉入水中,你觉得钓竿一下子弯了,那就是鱼咬钩了,正在拽线。我有时候想小孩子成天想这些钓鱼的事有用吗?有些孩子想的是打枪,有的想的是摩托车、飞机或者马,可性质是一样的。这种事说不明白,也没有合理性,只是很奇妙。有天早晨——六月的一天,当时我肯定有八岁了——我知道乔又逃课去钓鱼了,我决定跟着他。我觉得乔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思,所以穿衣服的时候故意找茬儿。

“听着,小乔治!你是不是想着今天能跟我们出去啊?好好在家里待着。”

“不,我没想。我一点儿都没想。”

“是的,你想了!你想跟我们一块儿去。”

“不,我没想!”

“你想了!”

“我没想!”

“你就是想了!你好好在家待着。我们可不想让你这种该死的小东西跟着。”

乔刚学会“该死的”这个词,总在用。有一回父亲听到了,说要把乔打死,可他只是说说罢了,始终没这么做。吃过早饭,乔带着他的书包和学生帽蹬车走了,比往常早走五分钟,这是他逃课的迹象。到了我该去霍雷特老婆婆那儿的时候,我偷偷出了家门,藏在那块菜地后面。我知道“黑手党”要去米尔农场附近的池塘钓鱼,我早下了决心,哪怕他们打死我,我也要跟去。说不定他们会把我藏起来,母亲看到我没回家吃饭,肯定就知道我逃课了,不过我不在乎。我是铁了心要跟他们钓鱼去。况且,我还是有点儿小智慧的。乔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绕了个大圈,这才朝米尔农场赶去,我抄小路,沿着树篱远处那片草场往前走,那帮家伙还没发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这个六月的清晨可真美。毛茛有我的膝盖那么高。风吹动了榆树的树冠,绿色的叶子像云,又像牛奶那样柔软、浓烈。这时已是上午九点,我八岁,周围都是一派初夏的气象,芜杂的灌木丛中,野蔷薇的花仍开着,头顶上是片片的云朵,软软的;远处是低矮的山丘和包围着上宾菲尔德的蓝灰色的茂密林木。我他妈才不在乎这些事呢!我想的是那个绿绿的池塘,小鲤鱼和拿着钓钩、鱼线和面团的“黑手党”。我觉得这帮家伙过得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我也想跟他们一样。很快,我便偷偷摸摸地跟上了他们——一共四个人,乔、锡德·勒夫格罗夫、跑腿儿的那个小子,还有另外一个店铺老板的儿子,好像叫哈利·巴恩斯。

乔扭头看到了我。“上帝啊!”他说,“是那个臭小子。”他朝我走过来,那样子就像一只公猫,准备干一架。“你还是跟来啦!当初我跟你说什么啦?快回家!”

“我不回家。”

“回去。”

“乔,拧他的耳朵,”锡德说,“可不能让小毛孩子跟着咱们。”

“你回不回家?”乔问。

“不回。”

“好吧,臭小子!看招!嘿!”

他朝我扑来。下一分钟,他已经追得我团团转了。我可没从池塘周围跑开,我绕着圈跑。没多久,他逮住我,把我按倒在地,膝盖压着我的胳膊,开始拧我的耳朵,这是他最爱用的一招,我可受不了。我哭了,可没屈服,我死活不回家。我想留下,跟这帮家伙一块儿钓鱼。突然,其他几个家伙围过来,让乔起来,说要是我愿意就在这儿待着吧。就这样,我留下了。

别人都有鱼钩、鱼线、浮子和生面团,用一块破布包着。我们在池塘角落那棵柳树上剪下一些柳条当掩护。农舍离这儿只有两百码,得时刻盯着点儿,因为老布鲁尔很讨厌钓鱼。其实,对他来说这事也不算什么,他只是在这个池塘里饮牲口,可他讨厌小孩子。别人还在嫌弃我,老跟我说别挡着光,老提醒我还是个孩子,对钓鱼还啥都不懂。他们说我老是弄出响动,会把鱼吓跑的,尽管我弄出的响动还赶不上他们的一半。最后,他们不让我挨着他们坐了,把我赶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水要浅些,也没遮阳的东西。他们说我这样的小毛孩子只会玩水,把鱼吓跑。我在的那个地方很令人讨厌,鱼根本不会去。不过,我还是坚持钓。我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手里拿着钓竿,苍蝇在周围嗡嗡叫着,野薄荷发出的气味儿能把你击倒。我看着碧绿的水上那只红色的浮子,我快活得像只小鲐鱼,尽管我的脸上还沾着泥土和泪水。

天知道我们在那儿待了多久。清晨慢慢过去了,太阳越升越高,鱼还没有咬钩。天可真热,真晴朗,不适合钓鱼。几个浮子漂在水面上,连动都不动一下。水很清,能看出很深,就像一块深绿色的玻璃。池塘中央,鱼在水面下游着,在晒太阳。有时近旁的水草中会游上来一只蝾螈,爪子扒在水草上,鼻子露出水面,休息一会儿。可还是没有鱼儿咬钩。他们都说鱼儿轻轻咬了他们的钩一下,可我知道他们在撒谎。时间慢慢过去了,岸边野薄荷的气味儿真像维勒老婆婆糖果店里头的糖果的味道。我越来越饿,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中午饭从哪里来。我坐在那儿,像只耗子,眼睛始终没离开浮子。他们给了我一大块生面团,有弹子那么大,可我好长时间都不敢装鱼饵,因为每次我拉鱼线,他们就说我弄出的响动太大,把方圆五英里内的鱼都给吓跑了。

我估摸着我们在那儿待了两小时,突然,我的浮子动了一下,我知道有鱼咬钩了。肯定是一条过路的鱼,看到了我的鱼饵。碰上鱼咬钩,动作可不能含糊。这可跟你偶尔拉一下鱼线不一样。接着,那鱼猛地一拽,浮子差点到了水底下。我再也等不下去了,赶紧朝别人喊:

“有鱼咬钩啦!”

“胡说!”锡德·勒夫格罗夫立刻吼道。

接下来可就再没什么怀疑了。浮子直接沉了下去,我看到水底下它那模糊的红色,我觉得手里的钓竿一下子紧了。上帝,那种感觉可真棒!鱼线猛地拉紧,鱼钩上钩着一条鱼!别人都看到我的钓竿弯下去了,赶紧围过来。我来了一个漂亮的起竿动作,接着那条鱼——是条大银鱼——就飞到了空中。与此同时,我们都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那鱼脱了钩,掉在了河岸下面的野薄荷中。不过那儿的水很浅,它翻不了身,只过了一秒钟,它就侧着身子无计可施了。乔冲进水里,溅起的水把我们都弄湿了。他双手把那鱼紧紧抓住。“我抓着它啦!”他喊道。接着,他把鱼扔到草地上,我们都跪着看它。我们那个满足劲儿就别提啦!这个可怜的就要死了的家伙扑腾了几下,它身上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道道彩虹。这家伙个头可真不小,足足有七寸长,肯定有四分之一磅重。哦,看到它,我们吼叫得多厉害啊!不过接着,我们就感到一个阴影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抬起头,老布鲁尔就站在旁边,头上戴着他的圆顶硬礼帽——这种帽子的款式介于圆顶高帽和高顶大圆礼帽之间——腿上围着牛皮绑腿,手里拎着一条榛木棍子。

突然间,我们就像鹌鹑那样畏缩了,感觉就像有只鹰在头顶盘旋。他挨个打量着我们,那张老嘴看上去带着一股邪恶劲儿,牙都掉光了,自从他把下巴上的胡子剃掉,简直就像是一把胡桃钳子。

“你们这帮臭小子在这儿干啥呢?”他问。

这还用问?一眼就能看出我们在干什么。所以没人回答。

“我猜你们正在我的池塘里钓鱼!”他猛地吼起来,下一秒钟,他已朝我们扑过来,手中的棍子上下齐飞。

“黑手党”一哄而散,纷纷逃窜。钓竿也不要啦,鱼也不要啦。老布鲁尔追着我们,追了半个草场。他的腿跑僵了,速度慢了下来,可在我们逃出他的击打范围之前,他还是狠狠地抽了我们几棍子。我们跑了,把他一个人丢在田野里,在背后骂我们,说他知道我们是谁,说要到我们父亲那儿去告状。我跑得最慢,挨打挨得最多。当我们跑到灌木丛另一边时,我的腿上已经留下了好几道该死的棍痕。

我走了十英里,可一点儿不觉得累。一整天,我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干啥我就干啥,他们都叫我“臭小子”,一逮着机会就骂我,可我还是忍了下去。我的心中有一种很美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你自己体验一下就知道啦,不过你要是个男子汉,迟早都会体验到的。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个小毛孩子啦,我终于成了个男孩儿。做个男孩儿感觉可真棒,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大人还管不着你,去追老鼠也行,捕鸟也行,扔石头也行,朝马车夫说脏话也行,大声骂街也行。这是一种很强烈、很粗俗的感觉,是一种什么都知道的感觉,是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反正都跟瞎胡闹、祸害东西有关。那条灰白色的土路,那种浑身臭汗的感觉,那种野茴香果和野薄荷的味道,说脏话,垃圾堆的酸臭味儿,嘶嘶直冒泡、喝了老让人打嗝的那种柠檬汽水的味道,踩烂小鸟儿,上钩的鱼拉线的那种感觉——都是刚才我说的那种感觉的一部分。感谢上帝,让我生下来就是个男的,因为女人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不出所料,老布鲁尔挨家挨户转着圈把这事跟大人说了。父亲脸色阴沉,从铺子上拽出一条鞭子,说要抽死乔。乔又哭又闹,不停挣扎,蹬腿,最后,父亲只抽了他几鞭子就拉倒了。不过,第二天,乔又挨了中学校长的一顿鞭子。我刚想跑,可我个子太小,速度没那么快,母亲把我放在她的大腿上,抽了我屁股几鞭子。算下来,那天我躲藏了三回:一回是躲乔,一回是躲老布鲁尔,还有一回是躲母亲。第二天,“黑手党”做出决定,我还不算是正式成员,得经过“考验”(这个词是他们从描写印第安人的小说中学来的)之后再说。他们非得让我先把虫子咬一口再吞进肚子里。还有,因为我年纪最小,却钓到了鱼,他们都嫉妒我,事后说我那天钓到的鱼其实并不大。平常人们在说自个儿钓到的鱼时,鱼总是越说越大,我这条却越说越小,最后,他们都说我钓到的那条比最小的小鲤鱼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没关系,因为我已经钓过鱼了,我看到了浮子沉到水下,感受到了鱼在用力拽鱼线,这回不论他们怎么骗我,我钓到鱼的事他们都绕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