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有一种比我上一章讨论的局部的、暂时的反对意见严重得多的难题。
面对聪明人常常站到了对立面这个事实,社会主义者喜欢把问题归结为自觉或不自觉的不良的居心,或者归为认为社会主义“行不通”的无知看法,或者对社会主义制度建立起来之前的革命时期的恐惧与不适的单纯害怕。毫无疑问,这些都很重要,但有很多人根本没受这些影响,却还是敌视社会主义。他们畏惧社会主义的理由是精神上的,或者说是“意识形态”上的。他们的反对不是基于它“行不通”,而恰恰是因为它太“行得通”了。他们害怕的不是将在他们有生之年发生的事情,而是在遥远的将来,社会主义成为现实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极少见到有坚定的社会主义者能够明白,有思想的人可能会反感社会主义的走向。尤其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不屑地把这种事情归为资产阶级杞人忧天。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不太善于解读他们对手的心理,如果他们能的话,欧洲现在的情况就不会这么危急。他们因为掌握了一个似乎能解释一切的技巧,就常常懒得去探寻其他人脑中在想些什么。我现在举个例子,说明一下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一个信者甚众的理论说,法西斯是共产主义的产物——某种意义上这肯定是真的——在讨论它时,N.A.霍达威先生,这位我们拥有的最有才华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写道:
共产主义导致法西斯主义这一古老传言……其中有一丝真相,那就是:共产主义活动的出现,警醒了统治阶级,民主的工人党派已经无法再约束工人阶级了,资本主义专政要存活下去,就必须采取另一种形式。
从这里你就能看出这种方法的缺陷。因为他发现了促成法西斯主义的深层经济原因,所以就默认精神层面的问题并不重要。法西斯被简单地斥为“统治阶级”的操纵,根本上说也确实如此。但这只能解释为什么法西斯主义对资本家有吸引力。那么,那数百万不是资本家的人,那些在物质层面从法西斯那里捞不到好处也常常明白他们捞不到好处的人,怎么还做了法西斯呢?显然,他们会亲近法西斯主义纯粹是意识形态的结果。他们只能被吓得逃向法西斯主义,因为共产主义攻击了,或者像是攻击了某些东西(爱国主义、宗教等),这比经济动机藏得更深。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主义导致法西斯主义完全正确。遗憾的是,马克思主义者几乎总是专注于经济,而不顾意识形态,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揭示了真相,但也蒙受了损失,那就是他们的大部分宣传都没说到点子上。在这一章,我要讨论的就是对社会主义在精神上的畏惧,尤其是敏感的人们所表现的畏惧。我必须详细分析,因为它流传极广,影响极大,而且几乎完全为社会主义者所忽视。
首先要注意的是,社会主义这个概念和机器生产的理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社会主义本质上是属于城市的主义,多少是和工业化相伴而生的,总是扎根于城市无产阶级和城市知识分子中。值得怀疑的是,它究竟有没有可能在工业社会之外出现?保证了工业化,社会主义思潮自然会出现,因为只有在每个个体(或者家庭和其他单位)至少能勉强自给自足的情况下才能忍受私有制,但工业化的结果是,谁都自给自足不了,一刻也不行。工业化一旦超越了一个很低的层次,必然会导致某种形式的集体制。当然不一定导致社会主义,可以想象,也可能导致奴隶政权,法西斯就是奴隶国家的一种前奏。反之亦然。机器生产促成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作为世界体制也会激发机器生产,因为它要求某些与原始的生活方式不兼容的东西。例如,它要求世界各地不断地互相交流、交换货物;它要求一定程度的中央掌控;它要求全人类的生活标准大体一致,很可能还需要有某种教育的统一。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任何实现了社会主义的世界,至少要像今日的美国一样高度机械化,程度很可能还高得多。不管怎样,没有哪个社会主义者想要否认这一点。社会主义世界总是被描绘成一个完全机械化、极具组织性的世界,像古代文明依赖奴隶一样依赖着机器。
这就好了,或者坏了。很多有思想的人不喜欢机器文明,但除了傻瓜,人人都知道,今时今日还说什么砸掉机器,那是胡扯。但不幸的是,社会主义的呈现往往与机械进步捆绑在一起,机械进步不是作为一项必需的发展,而成了终极的目的,简直就像宗教。例如,大多数写苏联机械飞速进步(第聂伯河大坝、拖拉机等等)的宣传材料里都暗含了这个观念。在《万能机器人》恐怖的结尾中,卡雷尔·恰彼克把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机器人杀了最后一个人类成员,宣布它们的意图——建更多房子(你看,仅仅是为了建房子)。最乐于接受社会主义的那种人,也正是对机械进步本身满怀热情的那种人。情况之严重,使得社会主义者常常无法看到还有相反的观点存在。他们能想到的最动人的说辞,常常就是告诉你,比起社会主义建立以后我们将看到的,当今世界的机械化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有一架飞机的地方,将来能有五十架!所有现在要手工干的工作,到时都让机器干,所有现在用皮革、木材或石头制成的东西,将来都用橡胶、玻璃、钢铁做,再也没有混乱,没有疏漏,没有蛮荒,没有野生动物,没有杂草,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没有痛苦,等等等等。社会主义世界首先是一个有序的世界、一个高效的世界,但敏感的心灵所畏惧的恰恰是这种闪闪发光的威尔斯式世界的未来图景。请注意,这种实际上让人脑满肠肥的“进步”,并非社会主义信条的基本组成,但它已经被人们看成了一个基本组成。结果,由于所有人内心都潜伏着不时发作的保守主义,略一受挑动,就反对起社会主义了。
每个敏感的人都有过怀疑机械,某种程度上还怀疑自然科学的时候。但敌视科学和机械的动机在不同的时候大相径庭,所以分清各种动机很重要,并且不要理会现代文人雅士的嫉妒,他们厌恶科学是因为科学抢了文学的风头。我最早接触到的长篇累牍攻击科学和机械的文章,是《格列佛游记》的第三部分。但斯威夫特的攻击,虽然堪称精妙绝伦的杰作,却不中肯,甚至愚蠢,因为是从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的角度来写的,或许这样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有些奇怪。对斯威夫特来说,科学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扒粪,机器都是没有意义的奇技**巧,永远起不了作用。他的标准讲求实用,缺乏远见,不明白或许此刻没显出用途的实验,将来可能结出成果。在书中另一个地方,他说最好的一项成就是“原来只长一片叶子的青草长出两片叶子”,他显然没有看到,这正是机器能做的。没过多久,被鄙视的机器开始大显神通,自然科学拓宽了范围,出现了著名的科学与宗教之争,惹得我们的先辈唇枪舌剑。争端结束,双方各退一步,各称获胜,但反科学的偏见仍然残留在大多数宗教信徒的脑海中。整个十九世纪,反对科学和机械的声音不绝于耳(例如狄更斯的《艰难时世》),但常常是出于工业化初级阶段残忍又丑陋这一相当肤浅的理由。塞缪尔·巴特勒在《埃瑞璜》的著名篇章中对机器的攻击另当别论。但巴特勒自己生活的时代没有我们这个时代那么令人绝望,那个时代,有时一个一流的人也有可能对科学一知半解,因此整件事情对他好像是一种智力体操。他十分清楚,我们可怜地依赖着机器,但他懒得探求依赖的后果,而宁愿夸大其词,差不多是当开玩笑。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机械化已经获得最终胜利以后,我们才真正感到,机械快要使完全的人的生活变得不可能了。或许凡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都会偶尔看着钢管椅,认为机器是生活的敌人。然而,这种感觉常常是直觉多于理性的。
人们知道,某种意义上,所谓“进步”是个谎言,但他们是通过一种思维跳跃直接得出这个结论的。我在这里,要提供被省略掉的逻辑步骤。但首先必须问一问,机器的功能是什么?显然,它的首要功能就是节省人工,完全接受机器文明的那种人基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继续追究下去。例如,这里就有一个观点——或者说是在嘶声大喊——自己完全适应现代机械化世界的人。我引述的是约翰·比弗斯先生在《没有信仰的世界》中的话。他是这么说的:
说今天平均一周赚两英镑十先令四便士的人比不上十八世纪的农场劳力,或者比不上任何现在或过去的纯农业社会的劳力或农民,明显是疯话。明明不对。大声歌颂躬耕陇亩的文明功效,说它胜过大型火车工厂或汽车工厂的作用,真是该死的愚蠢。干活就是讨厌。我们干活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干,干的所有活儿都是为了给我们创造悠闲,并尽量享受这份悠闲。
还有:
人类将会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能力寻找自己的人间天堂,而不用忧心那个超自然的天堂。人世将会变成一个无比美妙的地方,让神父和牧师都没多少故事可讲。只要一记利落的重击,他们肚子里一半的存货都要被打得吐出来。等等等等。
比弗斯先生书中的第四章整章都是这个意思,它的意义在于,以最彻底的粗俗、无知、幼稚的形式展现了机器崇拜。这是大部分现代世界的真实声音。每一个在郊区吃着阿司匹林的人,都会热烈附和。注意,碰到他祖父可能强过他的说法,还有更可怕的说法,说如果我们回到更简单的生活方式,他可能不得不干体力活儿来强健筋骨时,比弗斯先生怒号(“明明不——是——的!”等等)。你看,干活儿是“为了给我们创造悠闲”。悠闲了干吗?想必悠闲了好变得更像比弗斯先生吧。不过事实上,照这条思路说的“人间天堂”,你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要的文明是什么样子:一种天长地久,并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的莱昂斯转角餐厅。任何在机器世界如鱼得水的人写的任何书——例如在H.G.威尔斯的任何一本书里,你都能找到同样的段落。我们不是常常听到,那缠着人的激昂话语——机器,我们新的奴隶,解放了人类,诸如此类。显然,对这些人来说,机器唯一的危险就是可能用于破坏性的目的,例如在战争中应用飞机。排除战争和无法预见的灾难,想象中,未来就可以让机械发展高歌猛进。机器节省人力,机器节省思想,机器节省痛苦,卫生、高效、有组织,更卫生、更高效、更有组织、更多机器——直到你最终来到现在人们已耳熟能详的威尔斯式乌托邦,小胖子的天堂,这在《美妙的新世界》中受到了赫胥黎高明的讽刺。当然,在他们未来的白日梦中,小胖子既不胖也不小,他们是“神一样的人”。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所有机械进步都旨在越来越高效,因此,最终走向了一个事事无差错的世界。但在一个事事无差错的世界中,很多被威尔斯先生视为“神一样”的品质,其价值也就和动物转动耳朵的能力差不多了。例如,《神一样的人》和《梦》中的人表现得勇敢、慷慨、体格强健。但在一个生理危险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中(显然机械进步有助于消除危险)身体上的勇敢还会保存下来吗?还能保存下来吗?还有,为什么在一个根本不需要体力劳动的世界还要保持体格强健?至于忠诚、慷概等等品质,在一个事事无差错的世界里,不仅无意义,很可能还无法想象。真相是,很多我们钦佩的人类品质,只在应对某种灾难、痛苦或困难时才起作用,但机器进步的趋势注定要消除灾难、痛苦和困难。《梦》和《神一样的人》这样的书,假设力量、勇敢、慷慨等品质将继续留存,是因为这都是优秀品质,是健全的人类必备的属性。例如,想必乌托邦的居民会制造人为的危险来磨砺他们的勇气,并做哑铃锻炼来强健他们永远不必使用的肌肉。你从这里就能看出,进步的观念中常常表现出巨大的矛盾。机械进步的趋势是让你的环境安全、安逸,可你又竭力保持自己勇敢强健。你一面奋勇向前,一面又拼命退缩。这就好像一个伦敦的股票经纪人穿着锁子甲上班,还坚持用中世纪的拉丁语说话一样。归根结底,拥护进步也是在拥护落伍。
同时,我假定了机械进步会让生活安全、安逸。这可能有待商榷,因为在任何特定的时候,某些新近的机器发明可能会起到看似相反的效果。就拿马匹转变为机动车来说,乍一看,人们可能会说,考虑到交通事故造成的巨大伤亡,似乎汽车并没有真的让生活更安全。而且,要做煤渣道上一流的车手,可能和做驯马师或参加国家赛马大赛一样不易。不过,所有机械的发展趋势都是越来越安全,越来越易于操作。如果我们认真解决道路规划的问题,事故的危险就会消除,我们也迟早会这么做;同时,汽车已经演化成熟,只要不瞎不瘫,上几堂课后谁都可以开车。就算是现在,开好车所需要的勇气和技巧,也远比骑好马需要的少多了,不出二十年,可能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勇气和技巧了。因此,应该说,就社会整体而言,从马到车的转变确实增加了人类的安逸。这时,又有人提出了另一项发明,比如飞机,乍看上去也不像是让生活更安全了。第一批开飞机上天的人真是勇猛无双,即使在今天,当飞行员也需要超凡的勇气,但和之前一样的趋势依然在起作用。就像汽车一样,飞机也将变成傻瓜机,成千上万的工程师几乎都在不自觉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最终飞行员开起飞机来需要的技巧和勇气将和婴儿坐摇篮车差不多。目标是这样,尽管可能永远不能彻底实现。一切的机械进步都是,也必然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机器进化得越来越高效,也就是越来越简单。因此,机械进步的目标就是一个傻瓜都明白的世界——这倒不是说一定是住满傻瓜的世界。威尔斯先生很可能会反驳说,世界永远不可能变得傻瓜都明白,因为,不管你达到多么高效的标准,前方总有更大的困难。例如,当你把我们的星球整得称心如意后,就要开始前往并“殖民”另一个星球的伟业了。但这不过是把目标进行不断推进,目标本身还是一样。殖民另一个星球,机械进步的游戏就重新开始,你只是把傻瓜世界变成了傻瓜太阳系、傻瓜宇宙。你把自己捆绑到机械高效的理想上,就是把自己捆绑到安逸的理想上。但安逸令人反感,因此所有的进步都被视为一场疯狂的奋斗,是在向一个你希望并祈祷不要实现的目标奋斗。你偶尔遇见一个人,他明白通常所谓的进步也包含了通常所谓的退步,然而他还是支持进步。因此,在萧伯纳的乌托邦里,把福斯塔夫作为第一个为懦弱说好话的人,为他立了一座雕像。
但问题远远比这大得多。目前为止,我只是指出了追求机械进步而又保持机械进步后不再需要的品质是多么荒谬。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有没有哪项人类活动是不会被机器称霸破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