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根苦旅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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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思考這般的醜陋時,會想到兩個問題:第一,這是不可避免的嗎?第二,這重要嗎?

我不相信工業化天生就不可避免地醜陋。一家工廠,甚至一家煤氣廠,不見得就該比一座宮殿、一座狗舍、一座教堂生性更醜。這全都取決於那個時期的建築傳統。北方的工業城鎮醜陋,是因為它們碰巧建於一個現代的鋼鐵建設和煙霧減排方法尚未發明的時代,一個人人都忙著賺錢無暇他顧的時代。它們接著醜下去,是因為北方人已經習慣了這種事,已經熟視無睹了。謝菲爾德和曼徹斯特的很多人就算聞到康沃爾峭壁的空氣,八成也會說沒什麽味道。但戰後以來,工業化有了轉戰南方的趨勢,在這個過程中簡直變得清秀了。典型的戰後工廠並不是粗陋的營房或者一團可怕的烏黑的喘著粗氣的煙囪,而是一座由混凝土、玻璃和鋼鐵組成的熠熠生輝的白色建築,周圍環繞著綠色的草坪和鬱金香花圃。當你沿著西部大鐵路離開倫敦時,看看你經過的那些工廠,它們或許算不上美學上的偉大勝利,但肯定不像謝菲爾德的煤氣廠那般醜陋。但不管怎樣,盡管醜陋是工業化最顯著的特點,也是每個新來的人大聲抱怨的事情,我卻懷疑這在根本上是否重要。工業化本就如此,若要它偽裝成別的樣子,或許也不是什麽好事。正如奧爾德斯·赫胥黎先生的真知灼見,一座黑暗的惡魔的工廠就該像一座黑暗的惡魔的工廠,而不是像神秘而輝煌的神廟。而且,即使在最糟糕的工業城鎮,也可以看到不少在狹義的美學意義上並非醜陋的事物。噴著濃煙的煙囪和臭氣熏天的貧民窟之所以可惡,主要是因為它暗示著扭曲的生活和多病的孩子。若純粹從美學的立場上看,它可能有某種恐怖的魅力。我發現任何怪不可言的事物,縱然叫我討厭,總的來說也終究讓我著迷。我在緬甸時,那裏的風土讓我如此驚駭,以至有了噩夢般的效果,後來在我的腦海中縈繞不去,弄得我非得因此寫本小說才能擺脫(所有關於東方的小說裏,景色其實都是主觀內容)。可能很容易像阿諾德·貝內特那樣,從工業城鎮的漆黑之中提煉出一種美,比如,很容易想象波德萊爾就煤渣堆寫一首詩。但工業化不論是美是醜都沒關係。它真正的邪惡隱藏得深得多,而且是無法消除的。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因為人們總是禁不住以為,隻要整潔有序了,工業化就無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