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根苦旅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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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不到二十歲就去了緬甸,進了緬甸皇家警察部隊。在緬甸這樣的“帝國前哨”,乍一看階級問題已被束之高閣。這裏沒有明顯的階級摩擦,因為最要緊的不在於你進沒進過正經學校,而在於你的皮膚嚴格說來白不白。實際上,緬甸的大多數白人,都不是在英格蘭稱得上“紳士”的那類,但除了普通士兵和幾個身份曖昧的人,他們都過著“紳士”生活,也就是,有仆人,而且稱晚飯為“晚餐”,正式地說,他們都被視為同一個階級。他們是“白種人”,與之對應的另一個低等階級,是“本土人”。但人們對“本土人”的感覺和國內對“下等人”的感覺是不同的。關鍵在於“本土人”,至少緬甸人,不讓人感到生理上的反感。你會因為他們是“本土人”而瞧不起他們,但很樂意與他們有肢體上的親密接觸,而且我注意到,即使懷有最惡毒的人種偏見的白人也是如此。你有了很多仆人,就會很快養成懶惰的習慣。比如,我自己就習慣性地讓我的緬甸小童為我穿衣寬衣。這是因為他是緬甸人,卻不惡心,我可受不了讓一個英國男仆以那樣親密的方式服侍我。我對緬甸人的感覺幾乎和對女人一樣。和大多數其他種族一樣,緬甸人也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我描述不出來,那是一種讓人牙疼的氣味——但這氣味從不叫我惡心。某種意義上我的態度情有可原,因為如果麵對事實,就必須承認,大多數東方人比大多數白人的身體更為健美。緬甸人的皮膚如絲般光滑而又結實,直到四十歲才會起皺,就算那時,也不過是像一片幹皮革一樣幹枯,對比一下,白種人的皮膚粗糙、鬆弛又下垂。白人腿上、胳膊背麵都生有細軟而醜陋的毛發,胸前也有醜陋的一塊。緬甸人隻在適當的地方生有一兩簇剛硬的黑毛,其餘地方都很幹淨,通常也不長胡須。白人幾乎都會謝頂,緬甸人則很少或根本不會。緬甸人牙齒完美,雖然被檳榔汁染了顏色,白人的牙齒毫無例外會腐壞。白人通常體形不佳,胖了以後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鼓起來,蒙古人骨架優美,到了晚年也幾乎和年輕時體形一樣。誠然,白人之中也有些出類拔萃之人,有幾年美麗無比,但總體上,不管你怎麽說,他們確實遠遠比不上東方人標致。但我並非是因為這些才覺得英格蘭的“下等人”比緬甸的“本土人”討厭得多,而是仍然受製於我早年習得的階級偏見。我二十出頭時,曾短時間地受到英國部隊的吸引。當然,我對列兵又敬又愛,像任何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樣,對長自己五歲、孔武有力、愉快活潑、胸口還佩戴著世界大戰勳章的青年又敬又愛。然而,他們終究還是微微讓我討厭。他們是“平民”,我不願意太過接近他們。在炎熱的早上,連隊齊齊走過馬路,我自己和一位初級中尉跟在後麵,前麵百十來人的身體上騰起的熱氣令我胃裏一陣翻騰。而你明白,這純屬偏見。因為士兵在生理上不會比任何白人更引人反感。他們大多年輕,飽受新鮮空氣和鍛煉的洗禮,幾乎總是很健康,嚴明的軍紀也迫使他們保持幹淨。但我不這樣看。我隻知道,我聞到的是下等人的汗臭,一想到這兒就讓我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