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从七十七号出来,沿着爱文路,一路踱着他不习惯的方步,穿过了几条横路。在将要走到派克路口时,忽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阻止了他的脚步。
在马路的中心,他看到一个小孩,伸着两条小臂轮流抹着脸,独自在哭泣,这小孩的年龄,至多不过五六岁。衣衫很整洁,一望之间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中等以上家庭中的小孩,这里已是爱文路的中段,往来的车辆相当多,对于一个稚龄无知的孩子来说,站在这种车马纷驰的地方,那未免太危险了!这孩子为什么无人看护,独自站在这马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路了吗?当霍桑正在讶异地忖度时,一个急骤的喇叭声,已在十多码外像虎啸那样地飞吼过来!而这孩子却还伸手掩着面部,全无所觉。
热心的霍桑,来不及再考虑长短,他慌忙单手提着皮包与手杖,放弃了绅士形的步法,急骤地奔到路中间,把这哭泣着的孩子挈领到了人行道上来。
在人行道上,霍桑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温和地代这孩子拭干了眼泪,他看出这孩子长着一张非常惹人喜爱的脸,尤其那一双乌黑的小眼,更显得聪明。这时,这孩子收住了泪,目灼灼地仰视着霍桑的胡子,显露出一种亲密的样子,而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小孩那样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庞就害怕。
这孩子的状态太可爱,使得霍桑搀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声问:“你为什么哭,谁欺侮你?你的同伴们呢?”
“我要去看。”这孩子活泼的眼珠,仰视着霍桑的大圆眼镜这样说道。
霍桑不明白这孩子所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家人们一定不会容留他单独在马路上乱闯。也许,他已和挈领他的人们失散,因而迷了路。他既发现了这事,便觉得有必要把这个迷路小孩送回家。于是,他又低头柔声地问:“你的家在哪儿?告诉我,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马路的对方,仍旧说,“我要去看。”
霍桑顺着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远远地看时,只见马路的斜对方,有一家小小的店面的窗前,正挤着一堆人,在那里看热闹。似乎这地方正有什么足以使人迷恋的东西,已粘住了许多人的脚步。
当霍桑的视线跟随那枚小小的手指而飘向那边的人群中时,这孩子还在牵着他的绅士式长袍的衣角,连嚷着要去看。
由于这小孩的状态太可爱,也由于我们这位大侦探家,一向是很喜欢孩子们的,这使他有些不忍拒绝这孩子的要求。并且他在想:也许,在这马路对面的那个临时小集团中,正有这孩子的监护人在那。在那里,他可以让这孤单乱闯的孩子,由他的家人们领去,自己也可卸去这种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责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霍桑把他的手杖换握在左手,公事包挟在了肋下,空出右手,索性把这孩子抱起来,敏捷地——当然不再是绅士形的步法——穿过往来车辆的隙缝,而直达于马路的对方。
走近这人群,霍桑方看出这里是一家西装成衣铺,铺面只有狭窄的一开间,可是装修整齐而悦目,一群忙中有闲的人们,正在这小店面的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围屏。
这里有什么新奇东西,能吸引住那么多人的脚步呢?
窗内孤单地矗立着一个高大的,与人相等的西装木偶——这是一座在这镀金大都市中所最容易看见的,专门穿上体面衣衫而在人前拢样的“衣架”——一副“Smart”(整洁漂亮)的样子,“活像一个人!”
呵!一个“虚有其表”的木偶,有什么好看的?
但这一位木偶先生,的确有点特殊。平常的木偶,似乎由于他们不知自己只是一个“衣架”,所以一旦地位站得高一些,或是偶尔衣服穿得漂亮了些,就会神气活现地面对着所有人。而眼前这一个木偶,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他似乎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脱掉帽子,没有脑子”的东西。因而他有点怕羞,只将背部向着人。
“咦!这个木偶,为什么脸对着里面呢?”霍桑不禁这样想。
只听人群中有人在说:“看吧!他马上就会旋转身子。他的脸,滑稽的很咧!”
被抱在霍桑臂间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话,便把他的身子向前伛着,意思是要霍桑走向前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霍桑无奈,只得在人群里向前挤了一步。
果然,一转眼,这木偶已经开始他有趣的活动,只见他的身子,像一个初学舞的人那样把身子僵硬地旋过来。霎时,他已让围观的群众看到了他正面的全部轮廓,他的面貌的确相当滑稽。
这木偶还有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平常,凡属成衣店内高供着的木偶,他们肩负着广告的使命,总是拣选最合身、最入时的衣服穿在身上招摇上市。相反的,眼前这位木偶先生,他太老实啦!他竟选择了最不合身的一套:上衣,显得肿臃无度;而裤管,很像两条乘过凉的油炸脍。那套衣服既不簇新,又不合乎眼前的时令。总之,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木头人,也许他能想到:穿上这种不体面的“肥皂西装”,那一定会使那些烫着卷发画着眼影,涂着口红,染着蔻丹,颠起了银色的高跟鞋站在先施永安橱窗里的新时代的异性木偶们,不再对他丢眉做眼。
由于这位木偶先生的衣服穿得很不称体,所以使我们这位年轻的霍桑先生,立刻发生了一点敏感性的反应。因为,他已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套大袍阔服,也实在有点不合身。
这木偶的年龄——如果给他一个年龄的话——约莫是三十六岁。光着头,不戴帽子,唇上有一撮卓别林式的小黑须。鼻尖很高,颇有密司脱“匹诺丘”的风度。此外,他颈子里,还拖着一条耀眼的红领带。
由于这木偶的年龄已不是很年轻,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些油漆已经剥落。似乎他的主人,怕他发生浓化因此特地替他在耳轮上贴上了一小方橡皮膏,约有指面那么大。
凡此印象,都在我们这位老绅士的黑眼镜里,很不经意地轻轻滑了过去。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中国籍的密司脱“匹诺丘”的全貌。总之,他除了会模仿“无锡型”的旋舞以外,也别无出奇之处。这也值得人们浪费宝贵的时间驻足围观吗?
“上海人真是太忙也太闲。”霍桑这样想。
但那孩子却很高兴地说:“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长;长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难看。”
他一面说,一面天真地伸手抚弄着霍桑的面颊。
霍桑慌忙偏转过脸去,他怕一不小心,会当场变出“返老还童”的魔术,只听这孩子还在起劲儿地向他问:“你看,这一个木头人像谁?”
“我不知道。”霍桑只好摇头。一面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这人群里,有没有人找寻这孩子,他好交卸责任。
“让我告诉你吧!”孩子说,“他像那部电影里的坏蛋。在上一集里,那个坏坯子,已经跌进了水牢。”
哦!霍桑见并没有人来找这孩子,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你看看像不像呀?”这孩子只顾天真地追问。
“像吗?我看不出。”霍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他一心想要找到这孩子的看护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说不像吗?交关1像。——你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吗?”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他的小意见。他又补充说:“那部好看的片子星期三要换下集,我们在调片子的日子就要去看。——你去看吗?”
“哦!我也去。”这时,霍桑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觉得他给自己惹上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抱着这个不相识的孩子,怎么办呢?除非,向他问明地点,亲自把他送回去。可是自己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为难时,忽听得身后陡有一个尖锐而带惊喜的喊叫声:“哎呀!我的阿官,你要吓死我了!”
那是一个穿青布衫的壮健的中年女佣,从人群里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简直不等霍桑看清她的面貌,就已经像猛虎夺食那样地隔手把那个孩子夺了去!
那个女人喘着气,一面以一种绝对不信任的恶意的眼光瞅着霍桑,好像说:“这孩子怎么会让你抱着?”而一面她又以一种责怪的眼光再望望那个孩子,好像说:“你怎么会让这个不相识的家伙抱着呢?”
这女佣紧张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孩子的嬉笑与活泼。他虽被那女佣硬生生地抱走,却仍以一种留恋的眼色,远远望着那个橱窗里的木偶,一面也以同样的眼光,时时回顾霍桑。
这里,霍桑目送着那女佣抱走这可爱的孩子,在人行道上渐渐走远,他还听到这孩子在问那个女佣:“那个木偶像不像那部电影里的坏坯子?”他也隐隐听得这女人用尖锐的声音说:“坏坯子已经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