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起摧肝胆,新秃白杨迎风折。
不过,实际上那天下午一丝风也没有,几乎和煦如春。高登对自己吟诵他昨天开头的那首诗,抑扬顿挫,语声轻柔,单单只为了这声韵中的乐趣。此时此刻他对这首诗很满意。这是一首好诗——反正完成以后会是一首好诗。他忘了昨天晚上它简直叫他恶心。
密密匝匝的悬铃木一动不动,掩映在缭绕的薄雾之中。电车从远远的下方小巷里隆隆驶过。高登沿着马尔金山(Malkin Hill)往上走,穿过没脚深的干枯的落叶,擦出窸窣的声响。
落叶铺满了整个人行道,皱巴巴的,金灿灿的,犹如某种沙沙作响的美国早餐麦片,仿佛巨人国的女王把她的一整包特鲁威早餐脆麦片顺着山坡倒了下来似的。
真舒服啊,这无风的冬日!一整年里最好的时光——至少高登此刻是这么想的。高登挺高兴。一整天没抽烟,全部家当只有一便士半和一个三便士的钢镚,能有这么高兴就很不错了。今天是星期四,可以早关门,高登下午休息。他要去保罗·多林家,保罗·多林是个评论家,住在柯勒律治园,在家举办文学茶话会。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做准备。当你的收入为一星期两英镑的时候,社交生活就会非常麻烦。他吃完午饭马上用冷水痛苦不堪地刮了下胡子。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这套衣服已经穿了三年了,但如果他能记着把裤子在床垫下面压一压,就还看得过去。他把自己的衣领翻了出来,并系上领带,这样就看不出破的地方了。他用一根火柴棍在罐子里刮了半天油,然后用油擦亮自己的鞋子。他甚至向洛伦海姆借了一根针,缝了袜子——这是一项恐怖的工作,但总好过把露出脚踝的地方涂黑。他还弄了一个空的“金箔”香烟盒,把从自动售货机上买来的唯一一根香烟放了进去。这只是为了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你当然不能不带烟就走到别人家去。但哪怕只有一根也是可以的,因为只要人们看到烟盒里有一根烟,就会认为有一满盒,很容易就能假装是意外而蒙混过去。
“来根烟吗?”你随意地对某人说道。
“哦,谢谢。”
你打开烟盒,然后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该死!我只剩最后一根了。我还以为我铁定有一满盒呢。”
“哦,我可不想夺走你的最后一根烟。来根我的吧。”对方说。
“哦,谢谢。”
而此后,当然会有主人家给你塞烟。但为了尊严的缘故,你必须有一根烟。
狂风骤起摧肝胆。他不久就会完成这首诗。他想任何时候完成都可以。奇怪,仅仅是要去参加一个文学茶话会就让他如此兴奋。当你的收入为一星期两英镑的时候,至少你不会对过多的人际交往感到疲倦。就连看看别人家的室内装修也是一种享受。屁股下面有一张垫着垫子的扶手椅,还有茶啊烟啊女人的气息啊——当你对这些东西感到饥渴的时候,你就学会了欣赏它们。不过,实际上,多林的茶话会从来就没有一点像高登期盼的那样。他事先想象的那些美妙、风趣、博学的谈话从来没发生过,也没一点要发生的意思。实际上,就从来没有过任何可以称得上谈话的东西;只有愚蠢的唠唠叨叨,哪里的聚会都是这样,在汉普斯特德(Hampstead)如此,在香港也一样。从没有哪个真正值得一见的人来过多林的聚会。多林自己就是头不济事的狮子,以至于他的跟随者们几乎连走狗都称不上。他们中有好一半都是那些母鸡脑子的中年女人,刚刚逃出基督教的五好家庭,正努力接受文学熏陶。明星见面会就是一群光鲜的毛头小子来待上半个小时,围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窃笑着谈论另一些他们以绰号代称的光鲜的毛头小子。大部分时候,高登都游走在谈话的边缘。多林善良但有些马虎,对每个人都介绍他是“高登·康斯托克——你知道的,那个诗人。他写了那本超牛的精彩诗集,叫作《鼠》。你知道的。”但高登还从没遇见过一个真的知道的。那些光鲜的毛头小子只看他一眼就算完事,并不理他。他三十多岁,老气横秋,显然还身无分文。然而,尽管失望总是无可避免,他仍是多么渴盼这些文学茶话会啊!不管怎么说,这能让他暂时摆脱寂寞。这就是贫穷的坏处,这反复出现的东西——寂寞。日复一日,从没有个聪明人能说说话;夜复一夜,回到自己该死的房间里,总是孤身一人。如果你家财万贯、受人追捧,这或许听起来挺有趣;但你若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又是多么不同啊!
狂风骤起摧肝胆。车流轻而易举地呼呼爬上山去。高登嫉妒地盯着它们。到底谁会想要辆车呢?上流社会的女人们洋娃娃一般粉嫩的脸庞透过车窗注视着他。该死的傻不啦叽的膝头小狗,系着链子打瞌睡的骄纵婊子。孤独的狼也比谄媚的狗强。他想到清晨的地铁站,黑压压的小职员们一群群地冲向地下,就像蚂蚁涌向巢穴一样。一拨拨小小的蚂蚁一样的男人,个个都右手公文包左手报纸。对失业的恐惧如同蛆虫一样占据他们的心。它是如何地啃噬着他们啊,这隐秘的恐惧!尤其是在冬日,当狂风的威胁回响在他们耳畔的时候。冬天,失业,济贫院,大堤上的长椅!啊!
狂风骤起摧肝胆,
新秃白杨迎风折。
浓烟低垂如黑缎,
海报拍动声瑟瑟。
电车轰隆马蹄疾,
阵阵寒音催人行。
职员向站忙奔袭,
栗栗远望东天顶。
各人心中同思量:
思量什么呢?冬天来了。我的工作保得住吗?失业了就意味着要去济贫院。
割除汝之包皮1 ,上帝说。舔老板靴子上的黑鞋油。是的!
“握紧饭碗迎隆冬!”
冰锋刺骨凄凄惶,
心头思量惹愁容。
1 割礼:宗教仪式,男性割礼即切除全部或部分阴茎包皮。
又是“思量”。不要紧。他们思量什么呢?钱啊,钱!房租、费用、税,孩子的学费、季票、靴子。还有养老保险政策和女仆的工资。还有,我的上帝啊,要是妻子又怀孕了呢!还有昨天老板讲笑话的时候我笑得够大声吗?还有吸尘器分期付款下次的还款。
他为自己的工整感到满意,带着一种将一片片拼图放到位的感觉,工整地制出了另一个诗节:房租水电加保险,
气煤靴子用人饷。
学费账单分期钱,
德拉格床要一双。
不赖啊,一点不赖。一会儿就把它完成,再写四五个诗节,拉弗斯通会刊登的。
一只八哥坐在悬铃木**的粗枝上,自怜地低声啼鸣。在温暖的冬日,八哥们以为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就会这样低鸣。
一只硕大的沙猫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地坐着,张着嘴,瞪着上面,流露出全神贯注的渴望,显然是在盼着那只八哥会掉到它嘴里来。高登吟诵着他已经完成的四个诗节。这挺不错。为什么他昨晚会认为它机械、单薄、空洞呢?他是个诗人。他挺得更直了,甚至有些趾高气扬的,带着一个诗人的骄傲。高登·康斯托克,《鼠》的作者。“拥有卓越的前景”,《泰晤士报》“文增”如是说。也是《伦敦拾趣》的作者,因为这个很快就会完成。他现在知道了,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完成这首诗。他怎么竟会对它感到绝望呢?可能要花三个月,到夏天出版就够快的了。他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伦敦拾趣》“纤细”
的白色硬装外形了,那上好的纸张,那宽大的页边空白,那好看的卡斯龙(Caslon)字体,那精美的防尘书皮,还有那所有顶尖报纸上写的评论。“一项杰出的成就。”——《泰晤士报》“文增”,“一次大快人心的教条学院派的解放。”——《审读》1 。
柯勒律治园是一条潮湿阴暗而隐蔽的街道,是条死胡同,因此车流稀少。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常常咸集于此,传言说柯勒律治曾在1821年的夏天在那里住过六个星期。看着那些朽坏的古董房子,远离公路藏在阴湿的花园里,掩映在浓密的树荫下,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过时的“文化”包围着你。毫无疑问,有些房子里,布朗宁知音会2 仍在蓬勃发展,爱好文艺的女士们坐在知名诗人的脚边,谈论着斯温伯恩和沃尔特·佩特。春天,花园里散落着或黄或紫的番红花,之后还有风信子,从贫瘠的青草丛中冒出来,犹如小小的风铃。甚至连那些树木,在高登看来,也特意配合它们的环境,把自己扭成了拉克姆风格的怪异姿态。一个像保罗·多林这样如日中天的评论家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真是怪事。因为多林是个糟糕得令人震惊的评论家。他为《星期日邮报》撰写小说评论,每隔两星期就能发现一本堪比沃波尔的伟大小说。你能指望他会住在海德公园角(Hyde Park Corner)的一家公寓里吗?或许这是他加在自己身上的一种苦修,好像住在高雅而不舒适的柯勒律治园,他就能安抚受伤的文学之神似的。
1 英国1932—1953年间的一本文学期刊。
2 布朗宁知音会:指罗伯特·布朗宁(英国诗人、剧作家)的爱好者自发组成的一个会社,定期集会讨论布朗宁的作品。
高登走过转角,同时在脑海里把《伦敦拾趣》也转了一行。然后他突然中途停了下来。多林家的大门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呢?啊,当然!外面没有停车。
他顿了顿,接着走了一两步,然后又停了,就像一条嗅到了危险的狗。这大大地有问题。应该有些车的。总是有很多很多人来参加多林的聚会,且其中一半都会开车来。怎么别人都还没来呢?是他太早了吗?但是不对啊!他们说了三点半,而现在至少三点四十了。
他匆匆走向大门。实际上他已经确定聚会确实推迟了。一阵寒意,犹如一片乌云的阴影般,投到他身上。假设多林一家不在家呢!假设聚会推迟了呢!这个念头尽管让他绝望,他却感到大有可能。这是他特别的心病,他特有的孩子气的恐惧,挥之不去,那就是被请到别人家去做客,然后却发现他们不在家。即使毫无疑问受了邀请,他也总是预备着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岔子。他从来不敢肯定自己受人欢迎。他想当然地认为,人们会冷落他,忘却他。到底为什么不呢?他没有钱。若你没有钱,你的人生就是漫长的一系列冷落。
他推开了铁门,它寂寞地嘎吱一响。潮湿的路上长满了苔藓,边缘铺着一些拉克姆风格的粉色石块。高登仔细地检视着房子前门。他太习惯这种事情了。他已经练就了一种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技巧来判断房子里是否有人。啊!这下没有多少疑问了。房子看起来挺冷清。烟囱里没有烟冒出来,窗户上也没有亮灯。室内一定比较黑了——他们肯定要点灯吧?
而且楼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这就下了定论。然而,他还是怀着一种迫切的希望拽了拽门铃。当然是个老式的拉线门铃。在柯勒律治园,装电门铃会被看成是低俗、没文化。
“当,当,当!”铃声大作。
高登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门铃在空****的屋子里回响,这空洞的叮当声错不了!他再一次抓住把手,狠狠拉了一下,差点把线给扯断了。回应他的是一阵可怕的、刺耳的铃声。但这没用,完全没用,里面一点脚步的响动也没有,连仆人们都出去了。就在这时,他发现一顶花边帽子、几丝黑头发和一双年轻的眼睛,正从隔壁房子的地下室里偷偷看着他。是个女仆,来看看为什么这么吵。她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转而看向不远处。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傻。在一座空房子前面拉门铃总是看起来很傻。然后他突然觉得那个女孩对他了如指掌——了解聚会推迟了,也了解除了高登以外人人都接到了此事的通知,了解这是因为他没钱,不值得别人费事通知他。她知道。
仆人们总是知道。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在那个仆人的注视下,他只能不以为意地慢慢走开,好像这只是让他稍稍有点失望,这根本微不足道。但他的怒火让他瑟瑟发抖,因而难以控制自己的动作。那些贱人!那些该死的贱人!竟然这么耍他!邀请他来,然后改了日子,却连跟他说一声都懒得说!可能还有其他的解释,他只是拒绝去想。那些贱人!那些该死的贱人!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拉克姆风格的石块上。他多么想把这东西捡起来,砸到那窗户里面去!他用力地抓住门上锈迹斑斑的铁条,把自己的手都捏痛了,还差点拉坏了铁条。生理的疼痛对他有好处,这能中和一下他心理的痛苦。这不仅是他被骗走了一个有人做伴的晚上,尽管这已经很过分。要紧的是那种无助的感觉,无足轻重的感觉,被冷落、被漠视的感觉——他是个不值得挂怀的家伙。他们改了日子,连说都懒得跟他说。告诉了所有人,就不告诉他。你没钱的时候,别人就是这样对待你!就是肆意地、冷血地侮辱你。实际上,多林很有可能是真的忘记了,并没有恶意,甚至有可能他自己也搞错了日子。但是不!他不肯去想这些。多林一家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们当然是故意这么做的!
就是懒得告诉他,因为他没有钱,所以就不重要。那些贱人!
他迅速地走开了。他的胸中有一种尖锐的痛苦。人的接触,人的声音!但祈愿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不得不一个人度过这个晚上,就和平时一样。他的朋友那么少,住得那么远。
露丝玛丽应该还在上班,而且她住在非常偏远的地方,在西肯辛顿(West Kensington)的一家母恐龙守卫的女子招待所。拉弗斯通住得近些,在摄政公园区(Regent’s Park District)。但拉弗斯通是个富人,有很多应酬,他在家的可能性总是很小。高登甚至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因为打电话要两便士,他没有,他只有一便士半和一个三便士的钢镚。而且,既然没钱,他又怎么能去见拉弗斯通呢?拉弗斯通肯定会说“我们去酒吧吧”之类的!他不能让拉弗斯通请他喝酒。他和拉弗斯通的友谊只能建立在他为自己买单的共识之上。
他拿出他唯一的一根烟,点燃了。快步行走时,抽烟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乐趣,这只是个不管不顾的姿态。他没太注意自己在往哪儿走,他只是想累坏自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愚蠢的身体上的疲惫淹没多林一家的冷落。他大致在往南移动——穿过卡姆登镇(Camden Town)的垃圾堆,沿着图腾汉厅路(Tottenham Court Road)往下走,这时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了。他穿过牛津街(Oxford Street),通过科芬园(Covent Garden),到了斯特兰德大街(Strand),然后从滑铁卢桥(Waterloo Bridge)过河。夜色渐浓,寒气袭人。他走着走着,怒气渐渐消退了,但他的情绪无法从根本上好转。有一个想法不断侵扰着他——一个他想远远避开,却避之不及的想法。那就是关于他的诗的想法。他那空洞、傻气、无用的诗!他怎么竟会对它们抱有信心呢?想想,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前,他还真的想象过连《伦敦拾趣》都能有一天大获成功!现在,想到他的诗就叫他恶心,就像回忆起昨晚的颓废一样。他骨子里清楚,他一无是处,他的诗也一无是处。《伦敦拾趣》永远也完成不了。就算他活到一千岁,他也绝对写不出一行值得一读的诗句。带着自我厌恶的情绪,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一直在创作的那四个诗节。天哪,都是些什么废话啊!韵脚押着韵脚——叮当,叮当,叮当!就跟一个空****的饼干罐一样空洞。他一辈子就浪费在这种垃圾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