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无声

第二十八章

字体:16+-

“使我憔悴,以指证我。”

——《约伯记》16:8

我们叫她蒲包草老婆婆,就好像她一辈子都是个驼背的老妇人,住在一间满是蚂蚁的猎枪棚屋里。猎枪棚屋是一种狭窄的房子,每个房间都有内门相连。如果你从前门开枪,子弹会穿透后门,以及中间所有的门。蒲包草老婆婆的猎枪棚屋很老了,但是她更老。她孑然一身地生活着,但有时候会雇用女孩来帮助她。

那年夏天,她付钱让我在她家里工作和留宿。在那儿的第一个晚上,我从一场暴风雨中醒来。我想上厕所,但是厕所在房子后面,我得穿过蒲包草老婆婆的卧室。

她的房门开着,灯是熄灭的。但是她坐在床沿,月光照在她**的身体上。我以前只见过她的白头发盘成发髻的样子,现在已经散开。她的头发垂落下来,一直垂到她的腰间。发丝很细,我可以透过头发看到她的身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苍老的**。她皮肤起皱和下垂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担心它会完全脱落,露出下面的骨架。我想象着她头骨上的黑色凹槽,想象着她弯曲的肋骨把她跳动的心脏关在笼子中。静静地,我向后退,一路退回到了卧室里。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我本想再出去,但感到惴惴不安,不是因为迷失了方向,而是因为看到了蒲包草的模样。我走到房间的角落,蹲了下来,尿液浸湿了我脚下的绿色地毯。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确保尿渍已经干了。我把附近放台灯的桌子拖过来,这样就能盖住这个地方。在我开始吃早餐之前,蒲包草老婆婆递给我一本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把这个还给‘傻凳子’先生。”她告诉我,“我告诉过他,我一直梦见地上有根棍子,他就把它借给了我。这本书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小切罗基,你觉得我为什么老是梦见一根棍子?”

“也许你不擅长做梦。”我说。

她低下眼睛,皱起眉头:“见鬼,我以前肯定擅长。”

我把书夹在腋下,朝镇上走去。

当到达“傻凳子”先生的理发店时,我发现阿梅里克斯·戴蒙贝克正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他折起他的《纽约时报》,把褪色的报纸拍在长椅上,套着他的西装三件套转向我。

“你那卑鄙的姐姐弗洛茜,”他对我说,“我知道她对我的狗做了什么。”

他抚摸着用来取代“玉米棒”的那头名叫“华尔街”的猪。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说着,然后推开了理发店的门。

理发店内,“傻凳子”先生正在教崔斯汀如何磨刀。崔斯汀给“傻凳子”先生当了几个星期的学徒。快看看他穿着的那件白色的小夹克和那条宽松的黑裤子,显得那么体面,是多么陌生呀。他很喜欢在理发店工作,这能让他赚零花钱去购买绘画用具。

我把书交还给“傻凳子”先生,他把书从敞开的门口扔到房间后面。他微笑着转过身来,露出门牙的豁口,淡红色的金色胡子像羽毛一样垂在嘴的两边。他留着我想象中他母亲曾经告诉他最适合他的那种发型,长到足以遮住他的耳朵和助听器,但也短到足以令人尊敬。

“崔斯汀正准备在我身上练习刮胡子,”“傻凳子”先生说,“但既然你来了,贝蒂,他就可以在你身上练习了。”

“我没有胡子。”我皱起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脸。

“哦,你弟弟甚至不会用真的剃刀。这是为了训练他的手腕和注意力。”

“傻凳子”先生轻轻地敲了敲他身后架子上的火球糖罐子。

“完事儿后你可以吃糖。”他吟唱着说。

我坐在一张通常呼吸镇男人们常坐的椅子上,我能闻到皮革上古龙水和汗水的味道。

“崔斯汀?”“傻凳子”先生双手抱臂,严肃地看着我的兄弟。他问道:“在每位顾客落座之前,你应该对他们说什么?”

崔斯汀叹了口气:“她不是真正的顾客,甚至不会付钱。”

“这不是给能付钱的人刮胡子,”“傻凳子”先生说,“这是给需要的人刮胡子。你完全搞错了,孩子。好了,贝蒂,你站起来。然后,崔斯汀,你对待她就像对待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那样。”

我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崔斯汀耸了耸肩膀。

“坐在椅子上,傻瓜,你离开的时候会看起来很酷。”他说。

“再来,崔斯汀。”“傻凳子”先生说,“你得大声说出来,让顾客听见。”

“坐在椅子上,傻瓜,你离开的时候会看起来很酷。”崔斯汀说得很大声,他的声音似乎在主巷里回**。

“这回很好,孩子。”“傻凳子”先生笑了。

我又坐了下来,咯咯地笑着,崔斯汀则铺开了理发师的围布。他把它盖在我身上,围着我的脖子,然后他用刷子在我脸上和脖子上涂抹剃须膏。

“好痒。”我笑了。

接着,崔斯汀拿起一把黑色的小梳子。“傻凳子”先生清了清嗓子,朝椅背上挂着的皮革点了点头。

崔斯汀用梳子平整的边缘摩擦皮革,就像在磨一把锋利的剃刀。

几秒钟后,他的拇指沿着梳子边缘移动,检查它是否锋利。他满意地把它的边缘贴在我的皮肤上。他刮得很仔细,每刮一下,就把我脸上的剃须膏擦掉一次。

“别割伤我。”我说。

“傻凳子”先生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是崔斯汀只是把我的脸转向一边,好找准我下颌线的角度。他迅速而优雅地移动着梳子。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画布,这儿一笔,那儿一笔。也许在他的眼里,他不过是在给我画肖像。

结束后,他拿起毛巾,擦去我耳朵周围和鼻子下面残留的剃须膏。他拍了拍我的脸颊和脖子。

“不错。”“傻凳子”先生在我弟弟的背上也拍了一下,“贝蒂,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我揉了揉脸,冲弟弟微笑,他也冲我微笑。

“傻凳子”先生把火球糖罐子递给我,我拿了三颗。

我离开的时候把一颗扔进嘴里,把第二颗递给外面的阿梅里克斯,他立刻就吃掉了。

“顺便说一句,我很遗憾你的狗不见了。”我对他说。

“嗯。”他把火球糖塞进嘴里,只是把它含在脸颊内侧,“我敢说你一定很抱歉,”他说,“就像我敢说猎枪也有道德一样。”

我冲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跑回了蒲包草老婆婆的住处。我把第三颗火球糖递给她。她取出假牙,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地吮吸糖果。

“晚上想吃什么?”我问她。

“秋葵,还有一些甜菜根。得吃点儿有血色的东西,让人保持健康。”她鼓胀的脸颊充满空气,直到火球糖从她的嘴里喷射出来。“嘿嘿嘿。”她咧嘴大笑着。

我做完下午的家务,给她的橱柜通完风之后,就开始做晚饭。当我把秋葵片扔进玉米粉中,倒进热油里时,蒲包草老婆婆坐在桌子旁,谈起她的青春。她说,她仍然记得自己曾经是多么美丽。

“我的头发曾经是火的颜色。”她说,“男人们会在里面欣然赴死,只为吻我一次。现在它成了灰烬的颜色。”

我一边搅拌秋葵,一边问她是否一直生活在呼吸镇。

“哦,没错。”她回答,“我永远不能离开山丘。我不介意离开人,但是介意离开自然本身。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以为我是大自然母亲的女儿。我会在头发上戴花,我的生母会把花摘下来,因为她对花过敏。阿嚏——”她假装打了个喷嚏,我们都笑了。她的鼻子抽搐了一下,然后真的打了一个喷嚏。

“上帝保佑你。”我说。

“打了那样一个喷嚏,我很需要祝福,亲爱的姑娘。”她揩了揩鼻子,然后说起她对树木的喜爱。

“我也喜欢大自然。”我一边说,一边远离煎锅和爆裂的热油。

“哦,我知道你喜欢,小切罗基。当你离开呼吸镇,你就是那种会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从一座小丘走到另一座小丘,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的女孩。”

“我不会离开呼吸镇。”我说,“有时候我会去‘遥远之地’,但我不会真的离开。”

“你离开的不是大自然母亲,亲爱的,别这么害怕,你想要摆脱的是人类的天性。呼吸镇是这样的,你咬下一口,会同时尝到果实的成熟和腐烂。你是那种总有一天会把腐烂的东西吐出来的女孩,你会去找一颗不会变质的水果。你的屁股越宽,离开的念头就会越强烈。”

“我的屁股不会再变宽了。”

“哦,它当然会。你已经有了迹象。”

“什么迹象?”

“成为一个女人,但你还没到那个程度。”

我把秋葵放在盘子里,切了一些甜菜根,她谈起了更多关于她年轻时的美丽。当我和她一起坐在餐桌旁后,她提醒我在碟子上放一块新鲜的蜂蜜。这是给路过的蚂蚁准备的。

“你为什么让蚂蚁住在你的房子里,和你过这样的生活?”我一边问她,一边解救了一只被困在蜂蜜里的蚂蚁。

“因为当你回家的时候,”她说,“我就只剩下蚂蚁了。”

一只蚂蚁爬上她的胳膊,她笑了。

吃过晚饭,蒲包草老婆婆上床睡觉。我看着电视,在爬行的蚂蚁和静电噪声之间睡着了。几个小时后,我从睡梦中醒来,想去上厕所。我静静地走向她的卧室,希望这回能穿过卧室到厕所去。

就像前一个晚上一样,我发现她光着身子坐在床沿。她没有意识到我在那里,继续按摩她的双腿,蓝绿色的血管在她的皮肤下蜿蜒。在第二个晚上看到她的身体时,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在皱纹和褶子中,我看到了她的过去。她的皮肤是她灵魂的日记。在无数的春天里,她望着花儿盛开。在无数的夏天里,她站在月亮面前,亲吻它的脸。在无数的秋天里,她的智慧更加深邃。在无数的冬天里,她名字的首字母被冻结。每一条皱纹都记录着她活过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她所有的秘密都写在她的皮肤上,无论是她祈求上帝的东西,还是她诅咒魔鬼的东西。面对这样的年纪,我只看到了美丽。

“你的腿很疼,是吗?”我对着寂静的房间说,“我可以用桤木树皮给你泡茶。”

她转过身看着我,但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惊诧。

“不用忙活给我泡茶,”她说,“我没事。”

她没有戴假牙,所以她每说完一句话就伴随着轻微的口哨声。

“我没事。”她站起来又说了一遍,然后走到长镜前。她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左右转动,看着自己的腰部和身体的曲线。

“女人变老就像是一种侵蚀。永远不要变老,小切罗基。不过这也不是你能主宰的,除非你早早地死去。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我的屁股还是那么迷人。”

她竭尽全力地扭动屁股。

“我脏了几十岁,老了几十岁。”她的声音嘶哑了,“我曾经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伴侣,但现在只是个蒲包草老婆婆。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老婆婆。世上没有人记得我曾经是多么美丽,除了我,没有人记得。珍惜你的美丽吧,小切罗基。你一不留神,它就消失了。”

“我并不漂亮。”

她吃惊地盯着我。“傻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长得像我爸爸。”

“我们的父亲都给了我们一些东西,我们的母亲也是如此。你有你父亲的皮肤,但你有你母亲的身材。你有你父亲的下巴,但你有你母亲的嘴唇。这些都是我们被赋予的东西。你怎么能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过来。”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向镜子。

“说你很漂亮,贝蒂。”她把我转过来,面对镜中的自己。

“但我不漂亮。”

“谁告诉你的?”

“我的妈妈。”

“当然了,亲爱的。”蒲包草老婆婆轻声笑起来,“你让她想起了她失去的一切。所有的母亲都在某种程度上嫉妒自己的女儿,因为女儿刚刚步入青春,母亲却失去了自己的青春。嫉妒是她的天职,那就是你妈妈所做的一切。她抬起她嫉妒的头颅,就是因为你越漂亮,她就越害怕失去自己的美丽。如果你知道你自己的光彩,那么她的力量就消失了。她跟你说你不漂亮,是她在作为母亲之前,作为女人对你说的话。”

她从镜子前走开,坐在床沿,就好像刚从镇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那样感到非常疲惫。

“把口红递给我,好吗?”她指了指梳妆台上的化妆篮。

“我仍然会为每一个吻涂上口红,”她说,“但那些吻不会再有了。”

我把红色的口红递给她,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把口红涂在薄薄的嘴唇上。

“蒲包草夫人,你喜欢性感吗?”我鼓起勇气问。

她想了想,然后说:“我曾经是一个非常性感的人,身边也总有非常性感的人。”

“他们说的关于你的事是真的吗?”

“孩子,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你曾经是男人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去‘拜访’的女人。”

“孩子,你是在说我是妓女吗?”她笑了,她的嘴里只有牙床。

“不,夫人,但其他人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唯一能阻止你张开双腿的就是变老。”

她笑了,“他们还说了什么?”

“差不多都是这样,反复地说。”

“他们有没有提到拉凡纳?”

“提到什么?”

“不是什么,亲爱的,是谁。”

她用手轻轻地托住我的下巴,开始在我的嘴唇上涂口红。

“所有知道她的人早就死了,除了我。”她叹了口气,“她是一个出生在乔治亚州萨凡纳市的女孩。她的妈妈希望她的名字来自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但她是一个晚产的婴儿,所以他们把‘迟到’这个单词里的‘L’代替了萨凡纳的‘S’。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我们还只是一对笑着咬指甲的十七岁女孩。小切罗基,你多大了?”

“十一岁。”

“那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她轻轻地把我的头发掖在耳后。

“拉凡纳现在在哪儿?”我问,“她也是个老婆婆吗?”

蒲包草老婆婆看向别处,目光呆滞。

“你知道流沙巷上的那片流沙吗?”她问,“拉凡纳就在那里。有一天,她踏进了那片沙地,把自己也沉入了那一片混乱之中。如果那片流沙有一个底,她就在那里。我记得在她沉没之后,所有的蚂蚁都从沙子里跑出来,好像那里是它们的家,而她惊扰了它们。”

“蚂蚁?”我问,看着那些爬过她墙壁的小蚂蚁。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和它们在一起,”她说,“它们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

“她为什么要自杀?”

“哦,这不是她的错。”蒲包草老婆婆说,“自从她从父母送她去的精神病院回来以后,她的脑子就一直不太正常。他们就是这么解释我想和她在一起的原因的——精神疾病。他们说有些东西违背天理,需要纠正。但说真的,这一切,只不过是爱而已。我想你不会明白的,你才十一岁。”

她在打量我,好像在思考是否要继续讲下去。

“这一切都是从我爸爸在阁楼里奶奶的旧**逮到我和拉凡纳开始的,”她说,“我和拉凡纳都没有听见他走上台阶。我们都赤身**,亲吻着彼此,仿佛我们是地球上仅存的两个人。”

蒲包草老婆婆眉毛弯起看着我,等待着我开口。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她问,“你不打算告诉我:我因为你和一个女孩**躺在一起而感到不舒服吗?”

“不,蒲包草夫人,”我摇了摇头,“我不会那么说的。难道这就是他们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爸爸看到了这些?”

她点点头,说:“爸爸也想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但妈妈说服他最好在家里把我体内的魔鬼赶出来。我被爸爸用皮带鞭打,同时拉凡纳的家人把她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一起送走了。当他们允许她回家时,她的头发被剃光了,全身都是新月形的伤疤。她太瘦了,仿佛她被送走之后一顿饭都没吃。

“我试着跟她说话,但她一个字也不肯说。她似乎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慢慢地走来走去。我仍然记得她嘴角流出的那串口水。我发誓,她能够直视你,却看不到你。他们带走了一个女孩,还回来一个鬼魂。人们说她是走到那片流沙上自杀的,但她已经死了,你不能杀死已经死了的人。”

蒲包草夫人开始用口红在她的皮肤上画出鲜红的新月。

“这就是为什么我变成了一个妓女。”她边说边画了更多的新月,“我太害怕被送走了,所以我尽可能地和每个男人睡觉。他们不会去试图治好一个和男人上床的女人,他们付钱给她。有趣的是,我的父母并不介意我和一百个男人在一起。比起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这样做没什么丢人的。”

她把口红掉在地上。反正都用完了。

“回想起来,”她继续说,“我意识到我一直以来都很害怕像拉凡纳那样,以至于最后我把自己送走。我把自己关在我体内的精神病院里,因为我害怕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她站起来,盯着镜子,越来越靠近,直到她的手和镜子里的手指尖相触。

“小切罗基,做一个女人不容易,”她说,“做一个一辈子都在担心自己是谁的女人,尤其不容易。他们都叫我蒲包草老婆婆。老婆婆,这就是我,一个穿着平底橡胶鞋去商店买土豆、牛奶和面包的女人。我独自吃早餐时衣服上沾着污渍。我弯腰驼背,长筒袜挂在青紫色的腿上。我有一头白发,一张没有人会看的脸。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九十七年。我所能展示的就是我自己,孤身一人在卧室里,凝视着镜子里一个女人的镜像,她太害怕做自己了。”

她从自己的镜像望向我的镜像。

“别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贝蒂,永远不要害怕做自己。你不会想活了这么久,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