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无声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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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啊,我要跟从你,但容许我先去辞别我家里的人。”

——《路加福音》9:61

没有人提醒母亲到杜松老爹超市买烤肉的事情。我们开车经过它,回到面团发酵的房子里。妈妈把面团拿出来,放在碗里,看起来像一个小山丘。她一拳捶扁了它,然后她开始唠叨,说起了泛黄的室内植物,说起了院子,说起了我们快要喝完的咖啡。

“趁我还没忘,贝蒂,”她一边清理厨房地板上的面粉,一边对我说,“你爸爸给你买了一台打字机,它藏在‘漫步者’的引擎盖下面。”

我猛地打开纱门,跑出了房子。在进入树林之前,我脱掉了鞋子,赤着脚继续在坚实的大地上行走着。当到达“漫步者”边上时,我尽可能快地打开引擎盖,取代引擎的是一个黑色的箱子。我打开它,看到了一台打字机,躺在键盘上的餐巾是我多年以前写的故事——《微笑的火星人》。

“你一直都拥有它。”我把餐巾贴在胸前,对父亲的灵魂说。

我仔细看了看打字机卷筒里的纸,有些字已经打好了。

《呐喊无声》

第一章

我的父亲给我留下了一个开头,剩下的就由我来写。我关上箱子,把它从“漫步者”里提了出来。他把打字机放在引擎的位置,就好比把它放在了我的精神里。父亲信念里的临别赠言,成了我内心深处的动力源泉。

我向前跑着,每当一阵狂风刮起就会停下来,焦急地等待着风儿拂过我的脸颊。

两天后,我们为他举行了葬礼。那天晚上我睡在母亲的床边。在我醒来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摩擦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利兰?”我眨了眨眼,直到他的脸变得清晰。

“该起床了。”他低声说着,热气钻进我的耳朵中。

他的手放在我的毯子下面,试图伸进我的衬衫摸索。

“别碰我。”我严厉地低声说道,然后扇了他一巴掌。

我看着妈妈。她还在睡觉,但是她紧闭的双眸迅速地睁开瞥了一眼。我下了床,没有吵醒她。

我悄悄地把利兰推出房间。

“接着走。”他想要在走廊里停下来时,我对他说道。

我们下楼后,他转过身来面对我。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他问。

我把他从前门拽了出去。

“我们去谷仓吗?”我们在院子里的时候,他问道,“在大家来之前,我们要找点儿乐子是吧?你愿意做我的新菲雅吗?”

“你该走了。”我告诉他。

“我不能走。”他把胳膊从我手里抽了出来,“我们今天要举行葬礼。”

“只欢迎朋友和家人。”

“你以为我是谁?”他问。

“不受欢迎的人。”

“他是我的爸爸,”他开始提高嗓门,“我要去参加他的葬礼。我负责布道。”

“爸爸不想听布道。”

“我是他的儿子,贝蒂。”

“不,你不是。”

我走到“遥远之地”,爬到下面去。我开始意识到,被掩埋的秘密只是滋生更多罪恶的种子。

“你到底在干什么?”利兰在舞台上捶打着拳头,然后弯下腰去看,“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石头堆在下面?”

“我是一个种石头的人。”我把一块石头推到一边。

我开始挖,直到摸到两个罐子的盖子。当我把它们拉出来的时候,狂风凛冽,像是大地进行的一次浩大的呼气。我把两个罐子抱在胸前,站起来面对利兰。

“贝蒂,罐子里是什么?”他问。

“你爸爸的故事。”

我把第一个罐子递给他,他拧开盖子,拿出折起来的纸。

“你正在读妈妈很久以前告诉我的故事。”我说。他的眼睛一目十行地看着这些话。他开始紧紧地抓住那张纸,我觉得那张纸会在他的手中燃烧起来。

“你真恶心,贝蒂。”他咬紧牙关,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捏造这样的谎言。”

“这是真相,拉克外公撕开了妈妈。多年来,他一直在强奸她。她在遇到兰登·卡彭特之前就怀了你。这就是为什么她那天在墓地里选择了爸爸,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她认为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最好的机会,她不希望你生来就像你爸爸一样残暴。”

利兰一拳打碎了那些纸。他围着我转,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他是如此愤怒,我觉得他的怒火可以把我们周围的任何一座山送入土中,把它们夷平,仿佛它们从未存在。他张开嘴,我等待着一声所有事物都能听到的呐喊,但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骗子。”

“你简直就是拉克外公的翻版。”

“就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没有皮肤上沾满泥巴?”他厌恶地看着我,“是,我更像妈妈。”

“弗洛茜和菲雅,她们一样像妈妈。”我说,“但她们也像父亲。看看你,却没有一点儿爸爸的影子。”

“闭嘴。”他用拳头把纸举过我的头顶,好像要打我似的,但我没有退缩。

“我不怕你。”我说。

他朝我脸上啐了一口,然后把另一个罐子从我手中夺走。他没有拧开盖子,而是在舞台上砸碎了玻璃。他抖掉纸上锋利的碎片,把它捡了起来。我看到他读的时候脸上抽搐了一下。

“这是我在谷仓里看到你强奸她之后写的。”我说,“你做了拉克外公对妈妈做的一样的事,只是你瞄准的是你的妹妹。你在菲雅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强奸她了。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但后来我意识到她的歌词一直在唱着这件事。五岁的时候,小女孩哭了,狼来了,把她生吞活剥了。利兰,狼就是你。”

他掐住我的喉咙,但我用目光压倒他。

“你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会做什么吗?”我把指甲抠进他的手里,“她和她的泰迪熊一起睡觉。她用蜡笔画画,认为世界对她来说就像她头发上的丝带一样甜美。想象一下,作为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你的哥哥——那个应该保护你的男孩——开始吃你的指尖,直到他吃掉你的手臂,直到他吃掉你整个身体。你毁了她的人生,利兰。”

“她毁了她的人生。”他冲我的脸吼叫,“她毁了它。”

“这正是拉克外公会说的话。”我把他推开了。

我以为他会再次掐住我的喉咙,但他只是说:“你什么都不是,贝蒂,你永远什么都不是。”

他把纸扔在地上,重重地踩着它们。

“你不能摧毁她的故事,利兰。我把它放在了这里。”我揉了揉额头,“我把它放在这里。”我揉了揉脸颊,“我把它放在这里。”我拍了拍心口,“我把它放在我的身体里。不管你对那些纸做了什么,她的故事都会永远活着。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几乎能听到他的血液在沸腾。

“贝蒂,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早年的时候,还没有你,那时候只有我、菲雅和爸爸妈妈在路上奔波。我还很矮,连踏板都够不着,但是爸爸改装了车子,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开车。我没有机会像你一样成为一个孩子。爸爸可以设法做任何工作,但他从来没有坚持下去。我不得不帮忙养家糊口。在十岁的时候,我就必须成为一个男人。”他用拳头捶打胸口,“我别无选择。难道上天不亏欠我吗?”

“你的妹妹不是你的补偿,她不属于你。你以为她属于你,为什么?就因为爸爸让你干点儿活?你强奸菲雅是因为你想这么做,剥夺她的意志就是你唯一能让自己觉得自己重要的方法。你就是个软弱的、可悲的失败者,就像拉克外公一样。你们都靠着蚕食你们生命中遇到的女孩和女人的力量苟活,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自己的力量。”

“你和我一样有罪。”他龇牙咧嘴地说着,“你看到了我在谷仓里做的事,却什么也没做。”

“唯一有罪的人是你。有那么一天,你打开我写的故事,会发现那些真实写照的碎片。那些碎片并不是遍及所有地方,而只是出现在我给魔鬼命名的地方。当你收集完这些碎片,把它们拼在一起时,你看到的将是你自己的影子。现在滚出我们家,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我开始往家里走,但在他开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怀孕了,你知道吗?她一定要生下那个孩子。”

“我们都知道她怀孕了,”我转向他,“这就是她用树皮的原因。”

“我说的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说的是她死的时候。这一次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妈妈。这也许会长出来爪子和尾巴,他们不是经常这么说吗?”

“我不——我不明白——她死的那天晚上,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他擦了擦嘴,点点头。

“原来这就是她告诉我她要离开的原因。”我说,“她要离开你,离开呼吸镇去抚养孩子。”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说。

“那天晚上在餐馆,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我开始大声对自己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说没有人打电话,但我知道有人,然后我们开始争吵。”我的眼睛盯着利兰的眼睛,“那天晚上给她打电话的人是你,是不是?”

他的嘴巴动了动,好像在咀嚼什么东西。然后他凝视着天空,看着白云飘浮,然后说道:“我曾经抓住过一只老鹰,他们说老鹰飞得比其他任何鸟儿都高。”

“利兰,你对它做了什么?”我问,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没什么特别的。”他耸肩,“只是把它关在笼子里,让它挨饿。菲雅尾随我进了树林,她说她会告诉父亲我做了什么。我不得不杀了它。”

“杀了菲雅?”

“那只鹰。”他的目光从天空垂下,“贝蒂,你怎么哭了?只是一只鸟而已。”

“你这个杀人犯。”我给了他一拳,他捂住下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我知道她不会自杀的。”我说,“是你抓了蜜蜂。对,汽车的大灯,那是你开车过来,是你强迫她把手伸进罐子里。”

“她尖叫起来真可怕,”他笑了,“幸亏刚好有一个枕头。”

“我要杀了你。”我扑向他,但他抓住我的胳膊,把它扭到我的背后。

“你知道,”他说,“那可真有趣。当一个悲伤的女孩死去,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她自己的错。”

他放开我,一脚踢在我腿上。

“你还埋了别的东西吗?”他看着地面,好像突然间满是所有他不能说的秘密,“你还有吗?”

愤怒围绕在我的每一根骨头上。我语气缓和下来说道:“是的,菲雅埋了某个东西,我取给你看。”

我爬向舞台下面最长的石头,挪开它,把手伸进洞里。

当我出来时,利兰正背对着我,把故事都撕成了碎片。

“可恶的贝蒂,”他看着它们随风而去时说道,“我必须对你做点儿什么。”

他转过身来。

“你?”他问道,眼睛盯着我瞄准他的那把猎枪,“贝蒂,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开枪吗?”

“你是我的最后一枪。”我已经准备好扣动扳机。

“你只是一个拿着枪的女孩。”他笑着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在乎过枪声。为什么你觉得现在还会有用呢?”

“你要知道,在那所房子里长大,给了我很多时间去思考皮科克一家是如何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利兰,你最好相信你也会那样轻易消失,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

“你没这个胆子,小妹妹。”

“你想打赌吗?”我射中了他脚下的地面。随着他的倒地,草丛和泥土都溅了起来。我拉动枪栓,把新的子弹推进枪膛。

“你这个邪恶的小女巫。”他爬了起来,“我真希望我也杀了你。”

他朝我走来,但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手臂,使他停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发现林特站在那里,他的口袋鼓鼓的。他把手伸进去,掏出一把石头。他扔得那么用力,双脚都跳了起来。利兰试图躲避攻击,但所有的砂岩都像雨点一样倾泻在他身上。他想用拳头反击,但只是对着空气挥舞。当一块锋利的石头击中他的额头时,他的眼睛仿佛裂开了,同时血流不止。

“我要打烂你的脸。”他对林特说。

林特从腰带上拿起父亲给崔斯汀做的弹弓。他迅速地在橡皮筋上装上一块大圆石头,我认出这是利兰从日本带回来的那块。林特摆好了石头,让上面画着的眼睛朝外盯着利兰。

“好吧,”利兰张开双臂,“如果你们要杀我,最好现在就动手。”他看着我的眼睛,“贝蒂,只要你答应我,不会像对菲雅那样火化我。我不想燃烧两次。”

“你感觉不到火焰在舔舐你的小腿吗?你感觉不到你心脏周围的热量吗?你感觉不到你的眼睛从眼眶融化出来了吗?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在燃烧了吗?”我放下猎枪,不再需要它作为我的武器,“利兰,这个世界上或者地狱里,每一丝火焰上都有你的名字。你已经在燃烧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弹去袖子上的灰尘,就像弹去一丝火焰。他掸了掸双肩,又甩了甩双腿,然后笑了出来。

“哦,我的天,我烧得真旺。”他说。

他跳了起来,开始假装火焰在他的脚上燃烧。但是当他继续装下去的时候,他的笑容逐渐凝固,恐惧爬上了他的脸。

他开始再次掸掉袖子上的灰尘,动作剧烈到好像真的有火焰在舔舐他的手臂。

“妈的。”他拍打着胸口,仿佛大火正在吞噬他的内心。

他开始尖叫,求着我和林特帮他灭火,但我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求你了,帮帮我。”利兰拍打着自己的头,尖叫着说他的头发着火了。

他感觉全身上下都是火焰,你几乎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它们的影子。他绝望地试图用手扑灭火焰,又脱下他的夹克衫,用它上下拍打他的腿。他大叫起来,抓着眼睛,跪倒在地。他又把头埋进地里,抓起一把把泥土扔到背上,直到他的胳膊不再挣扎,像是熔化成他身边水坑中的东西。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他的皮肤是那么火红、那么闪亮,就好像他刚刚真的走过地狱的火海似的。他的目光与我相遇,嘴唇张开,好像要说什么。但我把下巴抬得更高,一点儿也瞧不起他,他便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他向我伸出手,可我背对着他。林特也一样。我们听见利兰的哭声,乞求我们帮助他。但是我对他的恳求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尤其是在他对我的姐姐做了那些事之后。

我能听到他在地上抓挠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他又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着我们的背影,然后走向他的卡车。直到听见他开车离开的声音,我才转过身来。在他站过的地方,泥土上刻着:利兰来过这里。

我用脚趾抹去了他的名字。

只剩林特在我的身边,我搂住他的肩膀,看着外面林荫巷的树在风中摇曳。

“谢谢你帮我。”我对他说。

“不客气,贝……贝……贝蒂。”

“你知道吗,这是爸爸为两个人做的。”我指着弹弓说。

“我知……知……知道。”

“那你一个人怎么用?”

“我不是一个人用……用……用的。”他抬头看着我,“崔斯汀在这里,他的手也在……在……在上面。这是他的弹……弹……弹弓。”

我们朝房子走去。就在我们走进去之前,林特说:“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我问。

“我一直都知道利兰是个魔……魔……魔鬼。”

凝视着卧室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我穿上这件黑色的裙子不仅是为了我逝去的父亲,也是为了我失去的童年。在失去父亲的同时,我怎么不会也失去一点儿自己呢?那个曾经的女孩属于过去,女人已经成为我的如今。在下楼之前,转动手腕往皮肤上喷母亲的香水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林特已经把客厅里的家具搬走,摆好了折叠椅。人们也已经到了,在房间里窃窃私语。

我走到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和林特那天早上送来的其他信件搁在一起。我认出了信封上面是弗洛茜的字迹。我打开信封,只看到一张卡片,上面有一张黑白照片,内容是翻涌的海浪。弗洛茜在卡片背面写道:太平洋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洋。

她签上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信封底部散落着几句晚安,其中有一句“再见”,我知道这是写给父亲的。

我将它们收好,把信封和卡片一起放在壁炉架上。林特走了过来,站在那里盯着海浪。他穿着妈妈给他买的白衬衫,打着黑色的领结。他的长头发编成了一条辫子,披在肩膀上。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问他。我看见他那只紧握的手里伸出了一个东西。

“是妈妈的一块……块……块面包。”他说。

“你为什么拿着它?”

“爸爸曾经告诉我,一定要把妈妈的面包和他埋在一起来喂鸟。”

“什么鸟?”

“他玻……玻……玻璃心脏里的鸟。记得吗?贝蒂,是你先告诉我那只鸟……鸟……鸟的。但后来爸爸告诉我,我一定要把他和面包埋……埋……埋葬在一起。这样他就可以在鸟儿去天堂的路上喂……喂……喂给它吃了。”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要把面包和他埋在一起。”我说。

“你不是他唯一的孩……孩……孩子,你知道的。”他把面包塞进了爸爸的手里。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动——窗帘、纸巾、男人的领带、女人的裙摆,包括我自己的裙子。我正走向棺材,看着父亲。当我自己的头发被吹到我面前时,父亲的脸却被厚重的妆容遮盖得僵硬无比。他的脸和脖子都覆盖在一层白粉之下,显得过于苍白,双颊涂了腮红,又显得太过红润,嘴唇紧绷,露出尴尬的微笑。我可以看到缝合它们的线头,在他的嘴角微微凸起,像一条小小的蠕虫。

格宁兄弟为我的父亲穿上了他们最便宜的衣服——一套深绿色的毯子西装。他们称之为毯子西装,是因为所有东西都是缝在一起的,包括衬衫和领带之间、衬衫和外套之间、外套和裤子之间。西装披在最外面,裹着他的身体。如果父亲在那一刻活过来,站起来的时候那套衣服就会掉下去。我敢肯定,他只会笑笑,然后把那块西装革履的毯子收起来,放在草地上,叫我们去野餐。

格宁兄弟让我们挑一条领带缝在衬衫上,我们选了父亲唯一的那条领带。它是一条鱼的形状,在我们经过蒙大拿州时,父亲从一个白发吉卜赛女人那里得到的。她一直在路边用她的货车卖馅饼,父亲从她那里买了一个鱼肉馅饼。当他切开它时,里面并没有鱼,只有一条形状像鱼的领带。他以为吉普赛人不小心把它放进了馅饼里,所以他把领带还给了吉普赛人。但她告诉父亲,她在馅饼里放了一条真正活泼乱跳的鲈鱼。

“我也没办法。”她说,“谁会料到烤到最后,鱼肉变成了一条领带。”

我仍然不记得这是否是真的。或许我见过吉普赛人的白发,见过父亲从馅饼皮中扯出一条领带。或许这只是父亲的一个膝头故事,他把它像月光石一样放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唯一拥有的一双鞋是他的工作靴。“傻凳子”先生和父亲的脚码一样,他提供了一双破旧但擦得锃亮的牛津鞋。

“这双鞋子很适合穿着去见上帝。”“傻凳子”先生说,“它之所以好,是因为有人穿着它们跳过舞。跳过舞的鞋子远比只是穿过的鞋子要好得多。”

这套衣服、这双鞋,还有他脸上的妆,都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我的父亲。只有当我看着他的双手时,我才看到他短短的指甲和骨瘦如柴的指关节上结了一层硬硬的泥巴。陌生人看着他的手,会觉得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们会觉得他的手很脏,这意味着他地位不高。但在生活中,你要么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要么建造自己的房子。拥有和我父亲一样双手的人,能用星星和天空建造自己的家园。他紧紧握住生命的律动,同时放弃了舒适的生活。当你在奋斗的时候,你不能指望自己手上一尘不染。手上的污渍会让你知道自己做对了。

我盯着他棺材下面悬挂的百里香和艾蒿。我想我的父亲年纪更大,活得也更长,他需要的百里香和艾蒿应该比他当初给崔斯汀的还要多。所以我没有只挂一束,而是挂了很多,为他奉献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安适之旅和美丽的梦。

我从棺材前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母亲。她坐在沙发中间,膝上放着一床叠好的被子。那天早上她让我给她化妆。我想她觉得如果她手里拿着一支口红时间太长,她就会毁了一切。她想要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于是我如她所愿。

“你有利兰的消息吗?”当我在她的脸上扑粉时,她问道。

“他今天一大早来过,那时你还在睡觉。”我说。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他走了。”

“走了?”

我不得不让她别皱眉,这样我才能画好她的眉毛。

“走了?”她重复道,“这是他父亲的葬礼。”

她与我目光相对,然后迅速移开了视线。

“妈妈,闭上眼睛,”我说,“我要涂眼影了。”

“颜色要重一点儿。”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用眼线笔画出她的眼角。涂上睫毛膏之后,她戴上了面纱。面纱遮住了她的整张脸,除了那火红的嘴唇。

“看看那面纱,她以为自己在糊弄谁呢?”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女邻居在她们经过我身边时对另一个女人说的话。

每个女人都捧着一盆复活蕨,仿佛没有其他植物能像它们一样理解死亡。女人们朝母亲走去。在面纱后面,很难分辨出母亲是在看复活蕨还是在看女人们。她们表示哀悼,但她没有对她们做任何表示。她只是站着,手里拿着被子。

当她走向棺材前面的椅子时,整个房子静了下来。母亲坐下来,让我们知道父亲的葬礼开始了。

林特坐在她的旁边,把最后的座位留给了我。来了好多人,把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我们没有足够的位子,所以人们都拥到了其他房间和前门廊里。

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什么人宣布开始。母亲用手肘碰了一下林特,他站了起来,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今天不会有布……布……布道了。”他的声音颤抖着,“爸爸不想听布道,只想听故事。你们都有很多故事,所以,选……选……选个对你们来说最重要的故事说吧。这样的话,它也会对我爸爸来说最……最……最重要。”

林特快速地搓着双手,仿佛在点燃自己对父亲的记忆。

“有一次,爸爸雕刻了一些木……木……木头汽车,把它们挂在钓鱼竿上。”他说,“我们把钓鱼线抛到河……河……河面上,那些车漂漂亮亮地漂……漂……漂浮着。‘让我们看看谁最快。’父亲会告诉我们,然后用嘴发出发令枪的声音。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卷……卷……卷动车子,在水面上比赛。”

林特跟着做着动作,仿佛他在抛线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觉得我们就像是和他还有父亲一起站在河边,期待着谁会赢得比赛。林特很快就收回了钓鱼线。

“他每次都让我赢。”林特放下手说,“他就是这……这……这样的爸爸。”

林特坐下后,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讲述我父亲的故事,讲述他是如何像一个走钢丝冠军一样走遍全镇的电线,又是如何发现金子做的昆虫。

“老兰登给那些虫子涂了颜色,让它们看起来很普通。这样它们就不会因为自己是金子而被偷走,或者被关在珠宝盒里。”

这些故事,就像所有其他故事一样,已经演绎成乡间传说,布满了容易残缺的月亮和深埋地底的高粱秆。

当科顿站起来讲话时,他理直了领带,说起他有多么爱他的妻子。

“维克托里出事之后,”他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快乐了。然后,兰登给了我一包气球,告诉我每天写一封信,这样可以让我不再流泪。他说,通过给她写信,我就能让她以某种方式复活。虽然她不能给我回信,但兰登说,她会在林荫巷头的柳树洞里放一块石头,让我知道她收到了我的信。”

我看着林特手里滚来滚去的石头,他把它塞回了口袋。

“果然,”科顿继续说,“在我写完第一封信,把它用气球送上天空之后,我在柳树洞里发现了一块石头。我知道是兰登放的,但我还是让自己相信那是维克托里。兰登也让我相信是她。除了他不在呼吸镇的那些日子,兰登每天都在洞里放一块石头。我想即使是上帝也会厌倦迁就我,但兰登从来没有,他也从来没有要求我放下她。他只是给了我一个让我坚持下去的方法。”

听了科顿和其他人的话,我知道了一些父亲在世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不只是一个充数的人,更像是一片野花田的一生。我觉得草丛会永远讲述他的故事,讲述他采摘蘑菇,讲述他的人生信条,去探究那些蜂蜜究竟真正有多甜。也许这就是他的永恒。一个男人摘下帽子,走在自己的路上。从这里开始不那么像是一场葬礼,更像是人们正把一罐父亲的私酿酒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上。大家开心大笑着,互相拍着彼此的背说:“哦,天啊,那是老兰登,没错。”

“够了,”母亲站起来说,“别笑了。你们都应该安静下来,表示一点点起码的尊重。”

她已经站起来了,我想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她慢慢地走近棺材,摊开手里的被子。

那是她**的、中间缝着一棵树的被子,小猫留下的血迹还在那儿。被子上新缝着一块块绿色的毛毡,它们被剪成山核桃树叶的形状,缝在树枝上。在最大的两片树叶上面,她把自己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绣在了一起。我的名字和每一个兄弟姐妹的名字,包括亚罗和瓦康达,都绣在一片片小叶子上。前一天,我看到母亲在用针缝被子,但我以为她只是在补一个洞,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在缝我们的家族树。

每个人都看着她把被子盖在父亲身上。她轻轻地把他裹起来,仿佛她只是在扶他上床睡觉。做完这些后,她俯下身,最后吻了他一次。我仍然记得那条缝合他嘴唇的黑线擦过她嘴唇的样子。

母亲再次坐下时,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我父亲的棺材旁,我知道作为一位上帝的女儿的分量。

“这就是成长。”我说,“我觉得好像有一些纸粘在我的皮肤上,这些纸上写着我的外号——碰头会波利、战斧小子、宝嘉康蒂、杂种和印猪女。我开始用别人告诉我的一切来定义我自己和我的存在,那就是我什么都不是。正因为如此,我的人生之路变成了一条黑暗的小道,直到小道被淹没,变成了我艰难行走的沼泽。

“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我一辈子都会在这片沼泽里行走,是父亲在沼泽边种下了树。他把灯挂在树枝上,让我在黑暗中看清方向。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这光芒中结出果实。成熟的果实变成了海绵。当这些海绵从树枝上掉落到沼泽里时,它们一直在吸水,直到我站在仅存的泥巴上。我低头去看,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双脚。捧住我双脚的是一双手,手指支撑在我的脚底下。我很熟悉这双手,指甲缝里有菜园的泥土。我怎么会不知道那是我爸爸的手呢?

“每当我向前迈出一步,那双手也随着我迈出一步。这时我才意识到,在我以为自己踽踽独行时,爸爸一直陪伴着我、支持我,帮我保持冷静,尽其所能地保护我。我知道我必须足够强壮才能自立。我必须从爸爸的手心里走出来,把自己从泥潭中拉出来。我原以为,没有他,我会害怕如何走完我的余生,但我知道我从未离开他,因为我每走一步,都会在我留下的脚印中看到他的手印。”

我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拿出了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父亲给我看的那块鹿皮。

“我知道谁才是我自己了,爸爸。”我对他说着,把鹿皮塞在他身边。

我没有回到座位,而是走向泰迪电器店的泰迪借给我的唱机。我让唱针落在唱片上,那是菲雅多年前在一台机器里投入了一枚硬币录制的。唱片发出嗞嗞的声响,然后,菲雅美妙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掠夺者和野蛮人,

上帝和人类,

又从老樱桃树上坠落下来。

神话诞生,神话消亡。

在这条路上,爱是忠诚的。

恐惧弥漫,这毒药来自古老的龙葵。

闪烁吧,我的女孩,闪烁吧,我的男孩。拿走我的心,毁灭,毁灭。

闪烁吧,我的女孩,闪烁吧,我的男孩。

我父亲吟唱着寒冷的呼唤,把神话带给所有人。

我会是我的父亲,

如果我源自牛奶与蜂蜜。

我会成为我的父亲,

当神话将我身上的锁链熔化。

魔鬼和天使拼出我的名字,

在火焰和光环中,感觉别无二致。

闪烁吧,我的女孩,闪烁吧,我的男孩。我不会比印第安人更老。

闪烁吧,我的女孩,闪烁吧,我的男孩。在这个战斧的神话中,

在这个托马斯和约翰的故事(1)中。

呼 吸 镇 报

枪声结束了

十多年来,呼吸镇一直被恣意的枪声所困扰。这些年来,我们目睹我们的居民受到这种持续不断的骚扰。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现象,有些人开始相信这根本不是枪声,而是我们周围的山丘被侵蚀的声音。

虽然枪手身份尚未确定,但自十一月以来没有收到任何新的枪击报告,于是警长今天宣布,他的部门认为枪击案正式结案。

“我感觉就像乌云散去了。”一位居民说。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枪击背后的动机。有人猜测枪手已经死亡,他现在已经安息了。

当大多数居民在得知枪击阴霾已经结束而欣喜若狂的时候,也有一些人表达了悲伤。

“我会想念它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士说,“你已经习惯听到这声音以后,它便开始听起来不像是枪声,更像是寄语。一直以来,有人试图用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希望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传递消息的人,最终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1)一八一二年,美国开国元勋约翰·亚当斯写给另一位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的信中,论及诸多印第安原住民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