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舜受堯命總理百官之事,舜舉賢任能,因材器使,數月之內,無一廢事,帝堯因此愈信舜的才德。然而一班左右之人看見舜少年新進,今朝薦八個人,明朝又薦七個人,隔了兩日又薦八個人,帝堯無不依他,如此威權,不免起一種嫉忌之心,便來帝堯麵前獻讒言道:“臣等聽見說,一個為人君的,應該自己用一副耳目,方才可以防免臣下的盜權結黨和欺蔽。現在帝專門相信一個虞舜,舉幾個,用幾個,恐怕是不可的事吧!”帝堯聽了,已知道他們的來意,便笑笑說道:“朕的舉舜,已經用盡朕的耳目了。假使對於舜所舉的人,再要用朕的耳目,將來又再用朕的耳目,那麽這副耳目,豈不是輾轉相用,終無了期麽!”左右的人聽了帝堯的話,不覺作聲不得。
過了幾月,大司農回來了,舜仍舊交卸。這年適值是諸侯朝覲之年,遠近諸侯來朝覲者絡繹不絕。帝堯要試舜對於諸侯的信仰如何,所以又叫舜做上儐之官,招待四方賓客。東方九夷之國,在東門之外;南方八蠻之國,在南門之外;西方六戎之國,在西門之外;北方五狄之國,在北門之外。一批來一批去,舜都招待得非常圓到。各方諸侯見了舜的威儀,聽了舜的談吐,都生敬仰之心。於是帝堯知道舜這個人可以將天下讓給他,不用躊躇了。
正在計算讓天下的日期與如何讓法,忽報冀州東都水患大甚,鯀所築的堤,坍去了大半,洪水汩汩而來,人民死傷無數。帝堯聽了,大為痛惜,就和舜說道:“朕本擬親自前往一巡,無奈年老,不禁危險,現在命汝隨同大司農到那邊考察一番,究竟是鯀辦理的不善,還是天災地變所致,務須調查明白,汝其速往。”舜稽首受命,當下就和大司農帶了許多從人,一同起身,向東而行。
原來鯀所築的堤,在冀州東部、兗州北部,共有兩條:一條從大伾山起(現在河南浚縣東二裏),經過現在河北省濮陽縣而東;一條從現在河北省大陸澤之南,經過廣宗、清河、故城三縣,曲折而東,每條長亙千裏。鯀的計劃,一堤坍了,還有一堤,亦可謂想得周到了。但是當時地體未寧,海水衝**,八九年的工程,竟毀壞於一日,這亦是鯀的大大不幸了。
且說舜和大司農到大陸澤西岸一看,隻見洪水漫天,比較從前的大陸澤,不止大了一半,小民**析離居,連船舶都不知道漂流何處,所以要想渡到南岸,殊屬無法。舜和大司農商量,就沿著山勢、水所浸沒不到的地方走過去,繞過大陸澤西岸,隻見有一座山,伸向大陸澤中,仿佛一個半島相似,舜和大司農等就向此山而來。
哪知此山全是森林,蔽天翳日,絕無道路,更無居民,好像多年沒有人來往似的。從人道:“此種山林之中,恐有毒蛇猛獸,請留心。”舜等答應。行不數步,果聽得林中有狼嗥之聲,愈迫愈近,從人嚇得不敢上前,都退轉來,便是大司農亦止步了。舜道:“怕什麽!不要緊,跟我來。”於是分開眾人,徑自上前。驀地大批狼群從森林中竄出,大司農在後麵看見,忙叫“仲華留意”。舜答應道:“知道。”然而依舊前進。大批狼群竄到舜麵前,用鼻嗅嗅舜之身,用舌舐舐舜之足,搖頭擺尾,此去彼來,阻住舜的進路,舜安然站立不動。過了片時,大批狼群忽然都轉身竄向林中而去,不知所往。
大眾看得稀奇,都來問舜,用什麽方法遣退狼群。舜道:“並無方法。”大眾益發詫異。又行了多時,轉過一個山峰,森林漸稀,陡然遇見兩隻斑斕猛虎,一隻臥在石上,一隻伏在洞口哺小虎之乳。看見眾人走來,兩虎一齊站起,那雄虎威性陡發,豎起一根似鐵的尾巴,前足撳住地上,將身子搖擺數次,抖擻它的皮毛,忽而大吼一聲,響如霹靂。眾人至此,個個自以為必死了,但聽見舜忽向猛虎說話道:“我們奉天子之命,到此地考察洪水,想拯救萬民,不料遇到了你。如果我們應該給你吃的,你就來吃了;如其不然,你趕快走入洞內,勿得在此阻礙大路,恐嚇行人,你知道麽?”說完之後,那雄虎若有知覺,垂尾帖耳,走到雌虎麵前,嗚嗚的鳴了兩聲,就先後的銜了小虎,鑽進洞去了。
大司農等正在驚魂不定的時候,看見舜用話語製伏了猛虎,大以為奇,深恐兩虎再鑽出洞來,不敢多說,立刻都疾趨而過。離得遠了,大司農方才問舜道:“仲華!你這個厭虎之術是從哪裏學來的?”舜笑道:“某何嚐有厭虎之術,不過剛才狹路相逢,料想逃不脫,與它相搏,當然敵它不過,橫豎總是個死。然而它是獸,我們是人,人總應該有人的氣概,絕不肯於臨死之時在獸類麵前露出一種觳觫戰栗之態,所以我奮著勇氣,隨便說了兩句,不想居然有效,這個亦是天子之恩威遠遠庇護著吧,哪裏算得一種本領呢!”眾人聽了,無不佩服舜的識見,又無不佩服舜的鎮定。
當下又行了一程,時當炎夏,天氣燥熱,山行既非常吃力,穿林出林又非常艱難,忽然之間,覺天色漸漸陰晦起來,在森林之中,尤其昏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聽見雷聲隆隆,隱隱見電光閃閃,大家都說:“不好了!雷陣雨要到了!怎麽辦呢?”舜道:“我們既然到此,隻有前進,絕無退縮與中止之理。諸位如怕,請跟我來,但是在此黑暗之中,後人之手須牽著前人之裾,方才不會失散。”眾人聽了,都以為然。哪知無情的烈風已漫天蓋地而來,吹得萬株喬木之枝葉互相敲擊,比濤聲不知道要響幾十倍!那時眾人如入九幽地獄,如臨萬仞龍宮,不要說人看不見,即使對麵說話亦聽不清了。幸喜舜早料到,叫大家相牽而行,才不至於彼此相失。漸漸前進,森林漸少,從那電光一瞥之中,隱約見前麵似有房屋。眾人有了希望,鼓勇直前,雷聲益發大了,震得路旁懸岩幾乎搖搖欲動,有崩倒之勢,大雨傾盆,隨之而來。眾人冒雨狂走,須臾漸到目的地,細看似乎一座社廟,年久無人,欹斜頹敗,門戶一切都不完全。眾人至此,聊勝於無,都到裏麵暫駐,或坐或立,雖則仍免不了上雨旁風的穿漏,然而比在大雨之中狂奔好得多了。
又過了一回,方才雨止雲收,一輪紅日從西方山巔吐出,照得那荒社之中四壁通明。舜坐在一塊大石之上,剛要起立,忽覺股旁有物蠕蠕而動,俯首看時,原來是一條蛇,細頸大頭,色如綬紋,紋的中間有鬐鬣,鼻上有針,長約七尺餘。正不認識它是什麽蛇,有一個從人見了,大嚷道:“不好不好!這是蝮蛇,毒極毒極的。”正說時,那蝮蛇已蜿蜒曲折,徑向後麵去了。大司農忙問舜道:“仲華!沒有受傷麽?”舜道:“沒有。”大司農道:“蝮蛇這項東西,牙中最毒,遇到百物就咬,並非求食,無非為發泄它的毒氣。每到秋月,其毒尤甚,無可發泄,則螫齧草木以泄其氣,草木被它所螫齧,無不枯死。現在經過仲華身畔,且傍著肌膚,竟不被噬,真是吉人天相了。”舜道:“這亦是偶然之事而已。”當下眾人乘天色未晚,急急趲行,哪知越過一嶺,又是一片森林。舜道:“時已不早,森林難行,我們就在此過夜吧。”於是大家支起行帳,過了一夜。
次日,穿過森林,已到大陸澤畔,恰好有三五隻船泊在那邊。眾人大喜,忙懇其攬載渡到對岸。那舟子等答應了。上船以後,大司農問那舟子:“此地何名?”那舟子道:“此地山上山下盡是森林,就叫它作大麓(現在河北省巨鹿縣。巨者大也,鹿者麓之省也)。”大司農聽了,記在心裏。
這時舟向南行,但見前麵隱隱一條長堤,卻有無數缺口,那波浪就從缺口之中滾滾不絕,眾人知道這就是鯀所築之堤了。那舟子一路搖,一路說道:“從前崇伯初來築堤的時候,水患竟漸漸的止了。後來堤外的海水漸高,堤身亦自會逐漸而升高,大家都說崇伯是有神力的,歌頌他到不得了。不想前月,堤身崩缺了幾處,那海水一湧而入,大陸澤中頓深二十多丈,沿澤人民、房屋盡行衝沒,聽說死的總有兩三萬人,這真是浩劫呢!”大司農道:“堤壞的原因,你們知道麽?”那舟子道:“有人說,堤築得太高了;有人說,地下有大鼇魚,翻身起來,地都動了,所以前年雷澤北麵的地方陷落了許多,這次崇伯築的堤又塌了。”大司農聽了,知道他所說的是神話,亦不再問。當下就往堤的缺口旁邊各處視察了一回,仍舊渡到大陸澤的西北岸,重犒舟子,再由陸路歸到太原。
大司農和舜入朝複命,將考察的情形說了一遍。帝堯道:“照這情形看來,這次事變,雖則不盡是鯀之過,但是鯀亦不能逃其責,朕當降旨嚴責之。”舜道:“崇伯鯀專喜築堤障水,太原北部、呂梁山一帶,直至孟門山,聽說已築到九仞高了,將來潰決起來,其禍之烈,一定不下於這次大陸澤的慘酷,請帝即速飭其設法防範,免得塗炭生靈,而且危及帝都。”帝堯聽了,極以為然,當下即飭人前去,告誡申飭。
次日,帝堯又召見大司農、大司徒二人,告訴他們,說要禪位於舜。二人都極讚成。大司農並將這次在大麓,虎狼不搏、蝮蛇不螫,及烈風雷雨不迷的情形說了一遍。帝堯道:“那麽更可見了,不是天神嗬護,就是誠感萬物,鎮定堅固的精神更不必說了。”大司徒道:“那年伊獻獻圖,說舜草可以止洪水,雖則像個神經病人的說話,但是果有神經病亦不應荒誕至此!或者上天特遣明示,就指虞舜而言,亦未可知。”帝堯一想,頗以為然。
過了兩日,朝會之時,帝堯向舜說道:“舜!汝走過來,朕和汝說。汝從結婚以來,已有三年,朕從前問汝之事、考汝之言,到現在一一都有效驗,朕看起來,天的曆數在爾身上,爾可以擔任這個帝位。但是,據朕的見解,還有兩句話吩咐汝:世界上最難做到的,是一個‘中’字;而最要緊的,亦是一個‘中’字。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才叫作‘中’。‘中’字是極活動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之中;一個時候,有一個時候之中;一項事件,有一項事件之中。差之以毫厘,謬之於千裏,所以汝總要緊緊的執住這個‘中’字。假使一有謬誤,四海必至困窮,天祿亦因此而永終了,這是朕七十載以來的經驗,所兢兢自守的,汝務須注意。”
舜聽了,惶恐之至,再拜稽首辭道:“帝的訓言,非常不錯,但是臣才德薄弱,萬萬不能勝此大任,還望帝另行選擇有德之士而禪之,實為幸甚。”帝堯道:“朕自即位以來,就抱定一個求賢者而傳授的心思。但是,七十載以來,想讓給他的,他不肯受,而在朝的賢人,無過於汝。雖則擔任天下大政是極苦的事情,但是汝年富力強,應該為天下百姓犧牲,汝其勿再辭。”舜聽了,仍舊是謙讓,不肯答應。
後來大司農等進議道:“臣等細察虞舜固讓之心,當然是個謙德,但是或許因帝在位,不肯顛倒君臣名義,所以不肯受。依臣等愚見,可否勿言禪位之事,且暫作為攝政,那麽帝仍在大位,於君臣名義既不至顛倒混淆,於帝的頤養休息亦不相妨礙,豈不是兩便麽!”帝堯想了一想,說道:“這倒亦是一個辦法,就如此吧。”舜還要再辭,帝堯君臣一定不許,舜隻得答應。
本來帝堯之意,禪代於舜,是要築壇設座,舉行一種授受大典的;現在既是攝政,那麽典禮不甚繁重,不過為舜特定一個官號,叫作太尉。尉字的意思,是自上安下的意思,希望他能夠安定萬民。攝政日期,定於次年正月實行。
過了幾日,歡兜來朝,聽見說帝堯要叫舜攝政,大不以為然。適值崇伯鯀因東方堤決,受帝申飭,心中慚愧,想到帝都自來聲辯,忽聞豎亥來報,知道這次的申飭是舜考查之後彈劾的結果,不禁大怒,說道:“舜是什麽人!他知道什麽,敢來說我!”一路動身,到了太原,聽見說帝堯要禪位與舜,先叫他攝政,心中更是憤怒至極,無處可以發泄,打聽得歡兜亦適在此,遂來訪歡兜。
哪知一進門,便遇著了共工孔壬。且說孔壬為什麽亦在此呢?原來他自從革去了共工官職之後,心中非常怨恨,就跑到他的封國裏,和他那蛇身九頭的臣子相柳謀為不軌,又不時和歡兜通信,相約各占一方,孔壬占據西北方,歡兜占據南方,如有機會,一齊起來北伐,打倒帝堯,平分天下。這時探聽得帝堯年老倦勤,洪水之害又甚大,因此假朝覲為名,相約前來,察看動靜。歡兜先到,孔壬後至,正在商量,不料鯀又跑來。三個凶人,不聚首已有數十年了,見麵之後,自然先有一番套話,後來漸漸說到政治。
鯀先說道:“現在帝堯年老而昏,要想拿天下讓給一個曆山的村農,真是豈有此理!”歡兜道:“是呀,我們正在這裏說起,這個真是豈有此理之事。他逐去兒子,寵愛女婿,無情無理至於如此,可謂老悖了。”孔壬道:“他拿女兒送給村農,不要說兩個,就是十個八個,就是連他的正妻散宜女皇一概都送給了舜,我們都不稀奇,這是他的家事,何必去管他呢。天下是大器,天子之位是大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亦不問天下願意不願意,答應不答應,竟擅自想拿來送給人,這真是賣天下,賣萬民,罪大惡極!我們稍有人心,應當扶持正義,萬萬不能置之不理的。”歡兜聽了,極表讚成,說道:“是呀是呀!”
次日,入朝,三凶齊到。帝堯見了鯀,先責備他:“冀州東部何以會釀如此之大災!以後務須小心防範,如再有疏虞,定行按法嚴懲不貸。”鯀聽了,已非常氣憤,正要拿話來強辯,隻聽見孔壬出班奏道:“臣從遠方來,聽見道路傳言,說帝要將天下大位禪與虞舜,不知道果有此事麽。”帝堯道:“是,有的。”孔壬道:“帝向來是極聖明的,這次為什麽要將天下來傳給匹夫?”帝堯道:“天下者,乃天下之公器。隻要問他這個人的才德是否能勝天下之重任。如其果能勝任,即使是個匹夫,有什麽妨礙?如其不能勝任,即使是個貴胄,亦萬萬無以天下傳給他的道理。朕的取人,專問才德,不問貴賤。”
鯀在旁聽了,氣得非常之厲害,就說道:“不祥至極了!拿了天下傳給匹夫。”帝堯道:“為什麽不祥至極?”鯀道:“自古以來,沒有這種辦法。請問帝拿了天下傳給匹夫,取法於何朝何帝?”帝堯道:“不必問前朝有無成例,隻要問做天下君主的人,還是應該以才德為重呢,還是應該以貴賤為重呢?”
鯀聽了,益發怒極,便口不擇言的說道:“臣聽見古人說: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現在臣得地之道,應該令臣做三公,何以不令臣做三公,倒反叫這匹夫做帝?請問帝,虞舜這個匹夫,能夠得天之道麽?”帝堯見他信口胡說,亦不和他分辯,隻說道:“虞舜是否得天之道,沒有的確之證據可舉。不過朕以天下傳他,如果他不能勝任,自有朕負其責任。現在朕意早經決定,汝等可靜觀後效,此刻不必再行爭辯。”鯀及孔壬聽了,都憤憤不能平。歡兜在旁,隻袖手微笑,不發一言。
退朝之後,三凶又相聚一處。歡兜道:“我昨日早知道,強諫是無益的,現在果然給我料著了。”孔壬道:“既然如此,我們各按照昨日所定的計劃,分頭去實行吧。”歡兜極以為然。孔壬看著鯀,問道:“崇伯如何?”鯀恨恨的說道:“自然我自有我的方法。”當下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陸續出都,歡兜在路上作了一道檄文,寄給帝堯,痛斥帝堯傳舜之不當。孔壬亦歸西北而去。隻有鯀出都之後,愈想愈憤,既因工程失敗,受帝堯的詰責;又因強諫禪位,在大廷之中討了一場沒趣;又因歡兜、孔壬自己都有地盤可以憑借,卻來笑我沒有能力,真正可惡之至!想到此際,怒氣衝天,到得中途曠野之間,住了一夜,徜徉不能成寐。
次日,依舊一籌莫展,忽然帝堯遣使來召,說尚有要事須商。鯀聽了,又大發憤怒道:“不聽我的話,又來叫我做什麽?我不去。”那使者聽了,出其不意,隻得回去複命。鯀亦仍舊回到水次,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