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文命自从与舜分别之后,拟绕道雍州,泛山海,至孟门山考察。一日,乘了一只小舟,至一处山脚下晚泊。这时正值中秋望日,一轮明月高悬空际,照得那大千世界如水晶宫殿一般,明净之至。晚餐之后,真窥、横革都睡着了,文命独自一人,倚着船唇,举头望月,低头思亲,愁绪万千,重重勾起,长叹了一声,又滴了几滴无情无绪的清泪。
朦胧间,正要睡去,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公子请了!”文命一看,原来是个道者,羽衣星冠,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不俗,从岸上走向船头,向自己拱手。文命慌忙起身还礼,并请问他姓名。那人道:“某姓宋,名无忌,适才踏月至此,见公子一人在此赏月,未免寂寞,特来相伴,未知肯容纳否。”文命道:“那是极好之事,有何不可?请坐请坐。”
那宋无忌就在船首之内坐下。文命便问他家住何处,宋无忌指指月亮,笑说道:“某就住在这个里面。”文命诧异道:“就住在月亮里面么?那么足下是仙人了。”宋无忌道:“仙不敢说,不过看到天上,如自己家庭一般,来往很容易而已。”文命道:“某等凡人,可请足下带领着去玩玩么?”宋无忌道:“这个有何不可?请问公子,愿坐船去,还是愿走去?”文命道:“走去便怎样?”宋无忌道:“愿走去,某便预备桥;愿坐船去,某便预备船。”文命道:“夜色已深,哪一项快?”宋无忌道:“当然船快。”文命道:“那么坐船吧。”宋无忌听了,就用手向空中一招,说道:“船来。”只天半飞下一只彩船,长约二丈,船底两边密排白羽,仿佛如焦侥国所进贡的没羽一样,而有云气拥护着。
宋无忌就邀文命登上去。文命走出自己的船,走上那彩船,只见里面陈设很是精致,舒服之至。坐下之后,倏觉彩船已渐渐上升,倚舷一望,但见那船底的白羽一上一下在那里乱摇,与鱼鳍鼓动相似。这时离地已不知道有几千丈高了,看那山海,渐缩渐小,如轮,如盘,如镜,如豆,倏已不见;仰望明月,则逐渐而大,竟至无可比喻,光芒直射,可察秋毫。又过了片时,觉得彩船已入于明月之中。宋无忌向文命道:“月中境界甚大,下船步行,某看太费时,不如仍旧乘船,往各处游览一转吧。”文命称善。
于是彩船径向前行,但见山川人物、宫殿树木,一一都与世间无异,唯气象华丽,万万非世间所能及。正走之间,忽听得斧凿之声,铮铮震耳。文命倚舷寻觅,只见一处,有无数人在那里工作,有的补山,有的修石,忙碌之至。宋无忌道:“月是七宝相合而成,其势如丸,但是射着太阳光,受它的灼烁,不免要受消损,所以月亮中岩石突出的地方,常有八万三千户的人,随时随地为之修治,此地就是一处。”
文命听了,亦不再问。又走了多时,但觉异香苾郁,原来前面一株大桂树,高约千丈,桂花桂子累累不绝。文命正在凝视,陡见树下一个人,拿了一柄板斧,向那桂树乱砍。文命不禁失声叫道:“这样大的树,砍去它,岂不可惜!”宋无忌笑道:“砍不去的。这人姓吴,名刚,学道不专,犯了过失,所以罚他在此地做这个无益之事,哪里砍得去呢!”文命细看,只见那斧头砍了进去,刚拔出来,那砍的缺痕早已不见了,如此随砍随合,劳而无功,不禁诧异之至,方叹仙家妙用。
又走了片时,只见迎面一所宫阙,异常巍峨,宋无忌道:“此地乃明月之中心,既然到此,不可不进去一游。”说时,彩船顿时停止,宋无忌招呼文命出船,携手并行。走到那宫阙之前,只见上面横着一块大榜,榜上写着“广寒清虚之府”六个大字。文命正要动问,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宫妆绝色的仙女来,向文命行礼道:“公子光临,难得难得!请到里面玩玩吧。”
文命即忙还礼,请教她姓名。宋无忌在旁代答道:“这位是结璘仙子,从前亦是下界人。他们有兄妹两个,其兄名叫郁仪。有一年,他们看破红尘,商量寻一个长生不死之地,去安身立命。其兄说:‘太阳最有恒,能够托体于太阳之中,那么一定可以长生不死了。’这位结璘仙子却嫌太阳之光太强,恐怕禁不住那种热度,以为不如月亮之明净幽雅。于是他们兄妹各奔前程,郁仪奔入太阳之中,这位结璘仙子就到此地来,和我们做伴,这就是她的历史了。”
文命听了,忽然想起姮娥的故事,就问道:“从前下界有一位司衡羿的夫人,名叫姮娥,听说偷窃了羿的灵药,逃到月宫里,不知此刻还在此地么。”宋无忌听了,笑道:“是在此地,公子要想见见她么?”文命道:“某并非要见她,不过想起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居然亦能够跑到月宫里,做个神仙,真是不可解之事,所以要问她一个究竟。”结璘道:“她亦就在这里面,我们进去,遇着了,给公子介绍吧。”说着,转身向里便行。
宋无忌邀了文命,随后跟着走,但见处处是琼楼玉宇,说不尽的繁华富丽,而且处处笙歌,户户弦管,有几处树阴之下,竟有无数女子在那里歌而且舞。文命向来是不喜音乐的人,听到、看到这种歌舞,又见那树上面的珍禽翠羽亦飞翔鸣啭,和那女子的歌舞相和答,真是莫名其妙!心中暗想:“天上的神仙真是空闲,真会取乐。”
正在想时,只听见路旁又有一阵妇女喧笑之声,回头一看,原来一所大宫殿内走出无数女子来,最可怪的,衣服分红、黄、青、白、黑五种,各以类从,仿佛五队兵一般。每队当先的一个仙子,大约是主人;其余后面簇拥着的,大约是婢女之类。
那为首的五个仙子,姗姗前进,一面走,一面笑,一面说道:“今朝宋先生请到高密公子来了,我们迎接来迟,有罪有罪。”又向文命行礼道:“公子,长久不见了,一向好么?”文命慌忙还礼,但是不解她们“长久不见”之言,正要动问,宋无忌笑道:“某来介绍吧,这五位是月中五帝夫人。”指着穿青衣的仙子道,“这位是青帝夫人,名隐娥珠,字芬艳婴。”指着穿红的道,“这位是赤帝夫人,名逸寥无,字婉筵灵。”指着穿白的道,“这位是白帝夫人,名灵素兰,字郁连华。”又指着穿黑的道,“这位是黑帝夫人,名结连翘,字淳厉金。”又指着穿黄的道,“这位是黄帝夫人,名清营襟,字炅定容。”文命听了,一一重复行礼。
逸寥无首先问道:“公子离此地不久,从前一切情形,此刻还能记得么?”文命听了,莫名其妙,不能作答。隐娥珠又笑问道:“公子本是此地人,公子知道么?”文命益发诧异,便说道:“某不知道。”大家听了,都笑笑不语。
清营襟道:“公子请到里面坐坐吧。”灵素兰道:“时候恐怕不早,耽误公子的归程,亦非所宜。”结璘仙子道:“让我来问望舒。”说着,向空中叫了一声,陡见一个女子,从半空落下,穿着征衣,卷起双袖,像个正在那里做什么工作似的。结连翘就问她道:“现在月轮已到什么地方?”那女子道:“快近西山了。”清营襟道:“果然不早了,那么你去吧。”那女子依旧凌空而去。
这里清营襟就说道:“我本想请公子里面坐谈,聊叙契阔,如今时候既然不早,我们就陪伴公子从此地过去,游玩一转,再送公子归去,如何?”文命唯唯,连声道好。
于是大众拥着文命,曲曲弯弯,各处游玩。走到一个大池边,结璘仙子向文命道:“刚才公子要见姮娥,现在在这里了,我请介绍。”说着,用手一指。文命一看,哪里是个人,原来是一只三足的大蟾蜍,停在石上,不住的喘息,不禁大为诧异,便问道:“姮娥不是人么?”结璘仙子道:“何尝不是人!不过她做了没脸见人的事,遇见了公子,只好化作这个形状,大约是她的羞恶之心发现呢。”文命听了,再看那蟾蜍,只见她两眼闪烁,似有含羞之意,霍然一来,跳入池中,就不见了。
隐娥珠叹道:“一个人不可有亏心之事。不做亏心之事,无论你如何跳得高,跳得远,人家无从责备你;做了亏心之事,自己抚躬自问,这个良心上的责备是很厉害的。当初姮娥来的时候,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她的历史,倒也坦坦白白,一无拘束。后来有一年,和一个女仙发生口角,两不相下。那女仙略略揭破了她几句,她顿时惭愧得了不得,忽而变作这个形状。公子你看,这种果报,岂不是凶么!”
文命道:“她从此不能复还人形么?”隐娥珠道:“不是。后来我们知道了,责备那女仙不应该讦人之私,又安慰了姮娥一番,她才复为人形。然而,忽然是人,忽然是蟾蜍,亦不定的。大约良心愧悔一萌,则变为蟾蜍,否则仍是人形。如今公子到来,她愧悔之心又生,所以又化蟾蜍了。”
文命道:“某闻蟾蜍、虾蟆之类,都是秉月之精华而生,所以从前黄帝《医经》有虾蟆图,说道‘月生始二日,虾蟆始生,人亦不可针灸其处’。这个话是确实的么?”
隐娥珠未及答言,逸寥无在旁说道:“确实的,公子如不信,有一个极简便的方法,可以试验。公子回去,拿一只蟾蜍或虾蟆,用绳索缚住它一只脚,拣一处有风不见日的地方,悬挂起来,过了几日,那虾蟆或蟾蜍必定死了,就掘地作潭,将它埋下,等到月食的时候,再将它掘出,用铜盆覆住,一面用棍棒敲击,不可使它绝声,直到月食完毕,揭开铜盆一看,那久死的虾蟆或蟾蜍就会得复活。照这点看起来,蟾蜍、虾蟆与月亮之关系可想而知了。不是秉月之精华,何以有如此之感应呢?”
文命听了,仍有点不信。灵素兰道:“公子不必再疑,回去试试就是了。好在这个并不是玩耍的事情,还可以救人的。虾蟆、蟾蜍复活之后,立刻再将它击死,拿来焙干研末,搓成小丸,假使有缢死的人,将这丸药灌入口中,周时之间,能够起死回生,岂不亦是一件好事么!”文命听了,谨记在心。
后来大家又走到一处,只见院落之前有一只白兔,两前足捧着一根玉杵,向一个玉臼中不住的乱捣,看见众人走过去,略不瞻顾,可谓至诚至极。文命又觉得稀奇,就问道:“这白兔会得工作么?所捣的想来是仙药。”
清营襟道:“说起这兔,着实可怜又可敬呢!它本是下界婆泥斯国所生产,住在山中,和一只狐、一只猿做朋友,非常之要好。有一日,上帝化为一个老者,到那国里去游玩,遇着这三种兽,看它们异类相悦,觉得有点古怪,要想试试它们的心,于是上前向它们求食。狐是很聪明的,立刻跑到溪中去,衔了一条鲤鱼来奉献。猿亦是很灵活的,立刻爬到树上去,采了无数果实来奉献。独有这个兔,能力薄弱,跑来跑去,总寻不出一种物件。它自己恨自己卑劣,然而竟没有办法,适值这时,猿与狐商量,鲤鱼不可以生吃,又从别处弄到一个火种,聚起地上的落叶,烧起来,要烹熟这条鲤鱼。这个兔子看了,顿生一计,说着:‘牺牲我自己,请他吃吧!’于是纵身投入火中,霎时间烈焰一炽,已经变成一只焦兔。那时上帝变化的老者赶忙从火中将这焦兔取出,放在地上,叹了一口气,向猿、狐二兽说道:‘你们二位的盛情,已经可感了,但是它的盛情,尤为可感。你们二位,我都赐你们长寿,至少可以活到一千年。它虽死了,然而我有方法可以使它仍旧复活,并且要使它留迹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同寿,这就是我所以报答它的方法了。’说着,用手在这焦兔身上抚摸了一回,须臾之间,那焦兔果然复活,而且皮毛亦复生,依然洁白。上帝就将它送到这里来,托我们看管。公子!你看这只兔,岂不是可怜而又可敬么!”文命听到那番故事,真是闻所未闻。
后来又游玩了几处,只见刚才那个穿征衣的女子又从空际飞来,向结璘仙子说道:“月轮已到西山,特来报告。”说毕,又凌空而去。宋无忌道:“既然如此,下界恐将天晓,公子应该回去了,仍旧由某送公子去吧。”
这时,五帝夫人与结璘仙子一齐说道:“一别多年,难得到此,我们匆匆,竟无物可以款待,并且连坐都没有坐,实在抱歉之至。等过了几年,公子大功告成之后,我们再畅聚吧。”这时,那只彩船忽然已在面前,宋无忌即招呼文命登舟。文命亦不及与众人一一告别,但打总的说了几声“再会”,那彩船早又腾空而起,那些夫人仙子都看不见了。
文命暗想:“月亮号为太阴,月宫之中,自然以女子为多。那些女子,无不容华绝代;五帝夫人和结璘仙子,更加出群,真是天上神仙,非人间所有了。”后来想到那穿征衣的女子,飞来飞去,不知是什么人,便问宋无忌。宋无忌道:“她本来亦是下界人,住在纤阿之山,名叫望舒。她有心学道,看见月亮,尤其羡慕,悉心研究月亮出没的路径和它的速率,久而久之,竟给她研究明白了。有一年,乘月行距纤阿山最近之时,她就乘风御气,一跃而入月轮。五帝夫人因为她知道月行的路径和速率,就派她做一个月轮的御者,从黄昏到天亮,她却是没得空的。结璘仙子因为她喜欢月亮,和自己同志,所以和她最好。”
文命道:“这么大的月轮,一个人推得动么?望舒没有到月中的时候,这个月轮又是哪个为御的呢?”哪知这两句话问过之后,宋无忌一语不答。文命非常诧异,忽然之间,彩船中顿觉黑暗起来。文命着忙,再要相问,但见宋无忌将口一张,吐出火焰,须臾浑身是火,变成一个火人,熊熊之势,顷刻延烧彩船,那火焰直向文命扑来。文命情急无法,只得向船窗口一窜,顿觉飘飘****,身子直坠下去,不觉冲口大叫一声,睁眼一看,依旧睡在自己船中,天色将明了,原来是一场大梦!仔细一想:“这梦做得真奇!倘使是幻梦呢,不应该如此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假使是有应验的呢,那么他们说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再会,大功要我成,我父亲是不会成功了,这是何等不幸之事呀!”想到此际,忧心如焚。后来又说道:“管它!我且将它详细记下,等后日考察吧。”就急急起身,取出简牍,将这梦记下。
文命于是依旧和真窥、横革等启碇前行,到孟门山以北、阳纡大泽之阿考察了一回。觉得洪水一部的根源就在此地,然而万非人力所能施,只有求之于鬼神。于是具了牲醴,祷告了一回,急忙回去见鲧,痛说防堤壅水之害。自己上了两个条陈,鲧仍旧不听。文命无可如何,知道父亲的治水一定要失败,又不忍看见他父亲的失败,于是想了一个主意,决定道:“我且去周行天下,考察地势,以做将来补救的预备吧。或者遇到几个有才干的人,可以做个帮手,亦是好的。”当下远远向着鲧的居室拜了几拜,恸哭而出,带了真窥、横革一同起身,作汗漫之游。
先到泰山之北,考察兖水,在那边一座山上住了几日。(现在山东历城县东南三十里有龙洞山,有东、西二洞,一名禹登山,因禹尝登此山而得名。)又越过泰山,渐到淮水流域。哪知这时江水已和淮水汇成一片,与海水亦打成一起,辨不出哪里是江,哪里是淮,哪里是海,简括的说一句,那地势竟是陆沉了。间或有几处高阜丘陵,人民群集其上,或登木而栖,或悬釜而爨,或钓鱼糊口,或猎兽果腹,艰苦万状。文命看了,真是可怜之至。
一日,行到一处高阜之上,只见有茅屋数百户,参差的造在上面,文命亦不经意。忽听得似乎有弦诵之声从那茅屋中透出来。文命暗想:“人民昏垫到如此,这个人为什么还在这里行乐?”不禁好奇心切,就踱过去看看。只见一所茅屋之中,有一个老者,衣冠甚伟,道貌岸然,坐在那里鼓瑟,口中唱着歌曲,细听那歌词,亦甚超妙。文命料他是个有道之士,顿觉肃然起敬,躬身站在门外,不敢造次进去。倒是那老者看见了,停了唱,舍了瑟,问道:“门外孺子,是什么人?”文命听了,慌忙趋入伏谒,自道姓名。那老者随即起身搀扶,说道:“孺子状貌英俊不凡。老夫僻处在此,难得遇到,请坐谈谈吧。”文命告了坐,真窥、横革侍立于后,文命就请教老者姓名。老者道:“老夫姓大成,名挚,为贪简便,有时亦写作执。孺子似非此地人,洪水艰阻,未知来此何事。”文命就将自己的家世及来历和志愿详细说明。大成执拱手致敬道:“原来是贵公子,如此英年,怀抱大志,失敬失敬!”
文命谦逊一番,就请教他治水的方法。大成执叹道:“老夫从前初遇到洪水的时候,亦曾奔走各处,想考察一个救治的方法。后来觉得这个洪水竟是天地之大变,不要说共工孔壬那种治水的方法不对,便是令尊大人崇伯公的方法,亦不能对。说一句直话,公子不要生气,恐怕令尊大人不久就要失败呢!”文命忙问道:“何以见得呢?”大成执道:“老夫从前往北方考察,觉得北方的地质起了一种大变化。当初没有山的地方,后来火山不绝的喷发,隆起了一带大山。当初地势距海面并不甚高,现在觉得非常之高。有这两种特别的变化,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么?况且北方情形如此,西方更不知如何。老夫因年迈路远,不能前往调查,假使西方地质亦与北方相同,那么岂是令尊大人的方法弄些息土来,筑起几道堤,就可以治理么?所以老夫的意思,果然要治洪水,单从下流沿海考察,终不是根本办法,最好要到西方、北方去考察一回,或者东北一带,也去考察一回。因为近年沿海一带水势之泛滥,也许与东北地势有关系,亦未可知。迂谬之见,未知贵公子以为何如。”
文命听了,暗想这句话仿佛从前曾经听见人说过的,究竟是不是这个原故,无从断定。但是,果系天地特别的变化,那么虽则考察确实,又有什么方法与天地相争呢?因此一面答应,一面胸中却在那里踌躇。
大成执揣到他的心思,又继续说道:“公子以为老夫的话是自相矛盾么?但是老夫的意思是尽其在我,听之自天。照事势看起来,万万无成功之理,然而人事要不可不尽。古人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或者人定能够胜天,或者精诚可以格天,于无可如何之中,竟能得到一种妙法,亦未可知。况且就是说天地大变,亦总有一个停止的期限,绝不会永远变过去的。到得变动中止,那么胸中考察明白,早有预备,补救起来,自然更容易了。好在公子此刻别无所事,专以考察为目标,何妨一去走走呢!”
文命听了,主意顿然决定,即说道:“承长者教诲,顿开茅塞,小子决计前往考察是了。”当下又与大成执讨论些学术,谈到身心性命之学。哪知大成执是极有研究之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于做人“勤俭”二字的美处、“矜伐”二字的害处,尤其反复说得透彻。文命听了,不觉倾倒之至,当下就请拜大成执为师。大成执虽则谦逊,但见文命英圣聪睿,也就答应了。于是文命和真窥、横革三人,就住在大成执家中,讨论讲说,往往至夜半方才归寝。
过了多日,文命辞了大成执,动身径往北方而来,先到老父工次省觐。哪知崇伯鲧竟是公而忘私的人,一心专门干他治水的工作,究竟文命这许多月在何处,做何事,他也绝不动问。原来他所筑的这些息土之堤,经那滔滔不绝的洪水浸灌,已有点岌岌可危了。在局外人看去,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但鲧是内行人,岂有不知之理,连日正在那里设法补救,忙碌不暇,所以更无心情对付儿子。
文命看了这种情形,知道老父失败之期已经不远,禁不住心伤泪落,然而亦无可如何。过了两日,便辞了父亲,径向北方而行。
逾过恒山,到得一座山峰,但见北面远远山头都在那里喷发烟雾,并时发红光,料想是地体剧变之故。正在出神,忽闻着一股异香,接着音乐之声悠扬婉转,不绝于耳。四下寻觅,只见东面有三个道人,都骑着一条龙,半凌空半着地的直冲而来。周围拥护着道装的男女,不知道有几千,填坑塞谷,手中都拿着各种乐器,有的擎伞盖,有的执香炉,种种不一。文命看了,诧异至极,正想回避,那骑龙的三个道者已到面前,一齐下了龙。为首的一个,穿玄流之袍,戴太真冥灵之冠,佩长津悟真之印,先向文命拱手道:“公子光临,迎接来迟,恕罪恕罪!”旁边两个道者,亦过来施礼。文命慌忙一一还礼,说道:“小子童稚,偶来此山游历,不识诸位是何神祇,敢劳枉驾,惶恐惶恐!”
那为首的道者说道:“某乃恒山之神澄渭渟。”又旁指道,“此二人乃某之佐命—河逢山神与抱犊山神是也。”
文命听了,慌忙再行礼致敬。澄渭渟道:“某等知公子此来是考察地势,预备治水。但是水患的根源,虽起于东、北、西三方,而治水的方法,却应该向南方去求,徒然考察东、北、西三方的地势,是不济事的。现在水患已到极点了,旋乾转坤,期已不远,而且这个责任又在公子身上。某等深恐公子考察东、北、西三面地势,来往数万里,旷日持久,到那时这个重大责任无人担任,误了时期,有违天意,所以不避形迹之嫌,特来奉劝公子,不要再往北行,赶快向南行为是。”
文命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便问道:“水患的根本,既然在东、北、西三方,自然应该向那三方去求一个救治的方法,为什么反要南行?南方又有什么治水方法呢?小子愚昧,不解此理,还请明示。”澄渭渟道:“此中都有一个天意在内,请公子不要狐疑,只要依着某的言语,从速南行就是了。至于治水的方法,不外乎学理、器具、人才三种,到了南方,这三种都可以解决,此时也毋庸预说。某等此来,专为公子报告此种消息,余无别事,从此告别。他日公子功成后,再见吧。”说毕,就和河逢、抱犊两山神向文命一齐拱手,翻身跨上龙背,腾空向东而去。那些男女仙官纷纷随着,顷刻之间,杳无踪迹,但余那股异香,依旧氤氲山谷,许久不灭。
此时文命等三人仿佛在睡梦中一般,目瞪口呆,望着那些仙人的去路,半晌作声不得。到后来,还是横革先说道:“既然神明白昼下降,阻公子北上,劝公子南行,我看绝非妄语,其中必有原因,将来必有应验,不如遵奉的为是。”文命想了一想,亦以为然。
于是三人下了恒山,急急的向南而行。逾过太行山、嵩山、方城山,刚到桐柏山(现在河南省桐柏县西二十里),忽然大风骤起,吹得人都不能站足。文命等三人只好借了一个邮亭暂憩。哪知电光闪闪,雷声殷殷,霹雳之声震动山谷,岩穴之中,被大风灌进去,都是呼呼怒号,十丈大树摇摆得几乎倒地。最奇怪的,风雷虽猛,却无大雨,而天地渐渐昏晦,在那昏晦之中,仿佛有几千百个妖怪,幢幢往来于邮亭之外,屡次要想扑进来,但是又终不扑进来。
横革看见这种情形,颇为奇异,便问真窥道:“你看见外面有鬼怪么?”真窥道:“怎的不见!我起初还当是眼花,原来你亦看见了。”二人又问文命:“看见么?”文命道:“看见的。这种妖鬼,大可以不必理它。古人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若要怕它,或要怪它,那么它就要作怪了。”二人齐声道:“我们并不怕,只觉得它怪。”文命道:“快不要以它为怪了。”二人答应。忽然见一道红光穿入昏雾之中,霎时间雷也止了,风也息了,天色也明亮了,鬼怪的影子亦倏忽不见了。二人大奇,忙问文命是什么原故。文命道:“此中想必有个理由,不过无从揣测,只好以不解解之,说若有神助而已。”
当下三人逾过桐柏山,到了汉水流域,只听得道路纷纷传言,说道冀州东部堤防溃决,又酿成大灾。文命知道父亲已经失败,悄然不乐,适值天又大雨,遂在旅舍之中闷坐愁思。暗想:“这个洪水,究竟如何才可以平治?恒山神叫我到南方来,南方广大至极,究竟在哪一处可以得到治水之方法?”
忽然外面有一个大汉,进来问道:“崇伯公子在此地么?”横革忙问:“你从何处来?找崇伯公子做什么?”那大汉道:“郁老师有书在此,叫我面交崇伯公子。”文命听见郁老师有信,喜不自胜,忙出外问道:“郁老师叫你送来的么?老师此刻在何处?身体健康否?”那人道:“郁老师在梁州,授给我这函书,限我今日到此地投递。老师身体甚健康。”说着,将书函取出,另有一小册书随带送上。文命接来,先看那书信,大致说“前者我允以书赠汝,今特饬来使送阅。此人姓之,名交,忠诚可任,希留之以为辅佐。汝大任将降,切宜努力,老夫静听汝之好音”等语。文命看了,细看那大汉,虬须虎眉,威风凛凛,确是一表人才,便问他道:“汝叫之交,是郁老师遣来辅佐我的么?”之交道:“是,愿供差遣,敬乞录用。”文命大喜。那真窥、横革二人听说之交亦是郁华子遣来的,真是同门同志,因此非常投契。
当下文命留了之交,便进内将郁老师所赠的书拿来一看,原来是黄帝的记载。遂细细看去,中间有几句说:“欲知治水之理,自有专书,其书在于九山东南天柱,号曰宛委,赤帝在阙,其岩之巅,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书金简青玉为字,编以白银,皆篆其文。”文命看到这几句,非常欢喜,知道恒山神澄渭渟之言有验了,又知道郁老师在梁州,遂恭恭敬敬向着西方再拜稽首,以谢指示之恩。
于是与真窥、横革、之交三人商量到宛委山的路程,先到云梦大泽,再顺着江水一路东行。这时文命求书心切,亦无暇赏玩风景,但觉洪水之害虽亦不小,比北方差好而已。过了敷浅原(现在江西省之庐山),渡过彭蠡大湖,再绕过黟山,渐渐已到长江下流,但见一片茫茫,全是大水。又乘舟行了多日,才到宛委山(现在浙江省绍兴县东南三十里,即会稽山之一支,一名玉笥山)。
文命与真窥三人徒步上山,只见那山上乱石兀突,有尖如笋,有圆如釜,有峻削如壁,有平衍如台,错落不一。各处遍寻,几于岩缝石隙统统搜到,足足搜了二十多日,终究寻不到。真窥等都诧异道:“老师的话,绝不会欺诳的,究竟在何处呢?”横革道:“我想总在石中埋着,何妨来掘呢!”真窥道:“这许多山石,掘不胜掘,从何处掘起?”之交道:“或者是山神吝惜,有意隐蔽,不使我们寻到,亦未可知。我们何妨用些牲畜先祭祭他。”文命听了,亦以为然。于是四人重复下山,购到一匹纯白的马,择了一个吉日,再上山来,杀马以祭,并将它的血洒在山上,以表诚敬之意。哪知再寻了多日,依然了无消息,大家益发诧异,然而并不灰心。
一日,文命又到山巅搜寻了一回,不觉仰天而叹,心想:“父亲此刻不知祸福如何,老师虽则有意提拔我,指示我,然而多日以来,竟寻不到,想来总是我缘悭命薄,不应该得到这种宝书,不应该建立这个大功,不应该扶助我父亲的失败了。有何心情再活于人世!”想到此际,愈想愈郁,愈郁愈闷,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压塞似的,于是砉然长啸一声,以舒其气。不知不觉,疲倦起来,就席地而坐,斜倚在一块圆如覆釜的岩石上略事休息。
刚一合眼,忽见一个男子,穿着大红绣花的美丽衣服,迎面走来,对着自己作揖,说道:“高密君请了。”文命慌忙起身还礼,就问他是何人。那男子道:“某乃玄夷苍水使者,昨听见上帝叫高密君到此地来,所以某来恭候大驾。”文命便将求书之事告诉了一遍。使者道:“高密君!你来的时候不对,手续又不合法,所以寻不到了。”文命便问:“怎样不对?怎样不合法?”使者道:“时候太早,不是此刻之事。手续上不应该如此之简单,不祭固然不可;仅仅杀一匹白马祭祭,亦未免草率。”一面说,一面亦倚在那岩石上,眼看他方。文命听了,自觉疏慢,慌忙稽首问道:“那么,手续究竟应该如何?”那使者回转脸来说道:“要想得我山神之书的人,应该先在黄帝岩岳之下,斋戒三月,等到庚子这日,再登山,将此岩石掘开,那么书才可得了。”文命听了大喜,正要再问他住在何处,哪知一转眼使者已经不见,徐徐醒来,乃是一梦。文命定了一定神,知道这梦必定有验,就和真窥等说知,一同下山。
从第二日起,就在黄帝岩岳之下斋戒起来,凝神一志,向往黄帝。足足斋戒了三个月又五日,适值遇到庚子日,文命乃又备了丰盛的祭品,带了真窥等再上山来。祭过之后,文命当先,领了三人到山顶上,指着那圆如覆釜的一块岩石说道:“你们给我掘。”横革等两锹一锄同时下去,只见那岩石已豁然而开,并不费力,却如天生的石盖一般。揭开一看,只见里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个玉柜,约有三尺高,柜的左首,还放着一块赤珪,其色若日;柜的右首,又放着一块碧珪,其色若月。
文命看了,先向石函再拜稽首,然后亲自将这个玉柜和赤碧二珪取出,放在岩石之上。禁不住先将玉柜打开一看,哪知里面共有十二册书,都是用黄金铸成,两旁又用白银镶边,书中文字果然都是用青玉篆成的。再看那赤碧二珪,长约一尺二寸,两个大小一样,拿来当镜子一照,光明无比。文命知道必是至宝,回过头来,哪知自己的目光竟大变过,岩石里面深到几千尺之下,都能够洞然明白的看见。文命又惊又喜,遂将二珪藏在身边,又叫三人将石函依旧盖好,然后捧了玉柜,回到下处,细细观看。原来山川脉络,条理分明,凡从前所怀疑而不能解决的,此刻都可以解决了;凡从前所游历察看而觉得模糊的,此刻全然彻底明白了,不禁欣慰之至。然而,因此蹉跎在宛委山下勾留的日子不少,心里记念父亲,急急思归。在临行的时候,还向那宛委山拜了几拜,以谢玄夷苍水使者。
文命等于是依着旧路而行,哪知刚到黟山,忽然后面有人赶来,高叫“公子慢行”,其快如风,顷刻已到面前。文命一看,乃是竖亥,不禁大惊,知道有点不妙,便问道:“汝何故在此?”竖亥道:“小人寻公子,寻得苦呢!”文命道:“你寻我做什么?我父亲好么?”竖亥听了,连连摇头,急忙从身上取出一函,递与文命。文命接来一看,原来是父亲的绝命书,一路看,一路泪落如縻,看完之后,已悲哽不能成声。便问竖亥道:“你动身之时,我父亲还在世么?”竖亥道:“还在世。”说着,又将隐遁海滨的话说了一遍。文命道:“我看,我父亲一定负责杀身,绝不肯草间偷活的,这时恐怕早已去世了。”说罢又恸哭起来。
过了一回,又问道:“这书函还是去岁写的,现在已一年了。”竖亥道:“小人不知道公子在何处,到处乱寻,先想公子或回到梁州去,所以到梁州,又到雍州,又到荆州,最后才跑到此。凑巧前途有人说,刚才有个耳有三漏的人从此路过去,小人料想必是公子,随后赶来,果然遇着,否则失之交臂,不知道更要费多少转折了。”
文命道:“此刻我想到东海滨去寻父亲,但是究在何处,生死存亡,亦不得而知,寻起来也非常为难。我看索性劳你的步,先去访求,我随后就来,总在泰山上会齐。如果寻得到,我父子都感激你的。”竖亥道:“公子言重,小人受崇伯厚恩,虽死不辞,况且又是应尽之义务么,小人就去。”说罢,就如飞而去。
这里文命和真窥等亦立即上道,由长江口径趋泰山,不走桐柏山。文命一路忧惶苦楚,记念父亲。渐渐到了沛泽相近,只见两个善走的人迎面而来,一个是竖亥,一个是大章,文命忙问:“我父亲怎样?”二人不及开言,先号啕大哭起来,说道:“主公没了。”文命一面哭,一面问怎样怎样,大章便将一切经过细细说了。文命呼天抢地,恸哭了一番。既而一想:“徒哭无益,我总要遵我父亲的遗嘱,平治这水土才是。”又想到,“母亲临终时,曾经虑到这一日,叫我要干蛊,现在这个责任竟降到我身上来了,我将如何呢?虽则有了金简玉篆之书,但是只说明一个理、一个法,至于实行起来,那种困难真不知道有千千万万!万一旷日持久,又将如何呢?万一再不能成功,那么怎样?”想到此际,忧闷欲绝。
文命到了旅舍之中,更换素服,又是悲哀,又是愁闷。哪知夜间又做其一梦,梦见在一处茫茫大水的旁边,自己赤着身子,跳到水中去洗浴。先用手掬了些水,痛饮一阵;后来正在游泳揩抹的时候,忽见东方一轮红日从波心直涌出来,蚩蚩有声,顿觉水光潋滟,如万道金蛇,闪烁人目。一轮红日,已升上去,那波中仿佛还有一轮红日,在那里浮沉,作上升之势。回看自己,赤身露体,无处不照着日光。忽而那轮红日陡如弹丸一般,向着自己打来,不觉一吓而醒。
醒了之后,自己解释道:“红日,是天子之象。红日从水中涌起,直照到我身上来,莫非天子将加我以任命,叫我去治水么?上面一轮红日,波心还有一轮红日,或者是现在的臣子、将来的天子在下面举荐我,亦未可知,且看吧。”
次日,文命刚与大章等闲谈,只见横革和一个人走进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国哀。文命忙问他来的原因,国哀道:“小人自从那年在华山拜别之后,过了一年就辞职,想来投奔公子,哪知生病了。病愈之后,跑到冀州,又跑到兖州,到处寻公子,总不知下落。后来听说崇伯在羽山去世,我想公子或者必到羽山,所以总在此处留心。今日遇到横革,知道公子果然在此。现在听说,朝廷正在访求公子,将加以大用呢,公子到帝都去不去?”
文命道:“这话真么?”国哀道:“千真万真!朝廷因访求公子不到,听说已饬下各路诸侯,一齐访求呢。小人前月经过莘国(现在山东曹县北),那边是公子的母家,朝廷恐怕公子在母家,早来寻过了,那边无人不知。公子何妨径到帝都去呢!”文命听了,沉吟一回。
原来文命初意原想到羽山省墓,因为有黄熊的故事,殊觉尴尬,非常踌躇。现在听见说天子访求他,他就决定主意,以干蛊为先,以省墓为后。当下遂向国哀道:“既然朝廷如此找我,我就到帝都去。”大章听了,非常怀疑,就问道:“崇伯这次虽说自尽,但亦可算是被朝廷逼死的;况且老祝融宝刀已携来了,即使崇伯不自尽,亦必为朝廷所杀。这是杀父的仇人,不共戴天,公子何以还要去做他的臣子,北面事之?”文命听了,且哭且说道:“朝廷所施的是公法,不是私怨。私怨宜报仇。公法不宜计较;况且先父遗命,但叫继续治水,并不说仇不仇。所以我只要赶快将水治好,就对得起先父了。”大章听了有理,亦不再说。当下文命率领大章等六人,急急向北而行。路上诸侯知道了,果然都来招呼,有馈食物的,有送赆仪的,文命一概辞谢不受。
一日,绕过泰山,到了巫山相近(现在山东茌平县境),只见一个黑面虬髯的大汉,装束威猛,迎上前来问道:“君侯是高密公子么?”文命应道:“是。足下何人?有何见教?”那大汉道:“敝主人有请,饬某来奉迓。”文命道:“贵主人何人?召某何事?”那大汉道:“见面后自知,毋庸预言,请即随某来。”说罢,又连声催促。文命满腹狐疑,但察其意不恶,只得跟了他走,横革等亦紧紧相随。
转过一个山峰,只觉得气候渐渐换过了,刚才是冬令,黄茅红叶,景象萧条,此刻则桃红柳绿,芳草如茵,居然是暮春天气。大家正是不解,又走了许久,但觉琪花瑶草,纷披满山;异兽珍禽,飞行载路,说不尽的美景奇观。大章和竖亥道:“这青、兖二州之路,我可说没有一处不跑到,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所在,我竟不知道,真是惭愧。”竖亥道:“是呀!我到过的地方亦不算少,这个所在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是奇怪!”
不提大章等闲谈,且说文命一路走,一路向前看,只见前面山上仿佛有极高大华美的宫殿,掩映参差,正不知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有这样奢侈,他的福气比天子还高万万倍呢!正在思想,忽见前面又来一个大汉,青面紫髯,貌极可怖,装束亦是戎服。见了黑面大汉,便问道:“来了么?夫人等久了。”黑汉应道:“来了来了。”文命至此,诧异至极,禁不得立住足,再问道:“究竟贵主人是何人?召某何事?”那黑汉道:“此地已到了,说说不妨。敝主人是西王母娘娘的第二十三位女公子,道号云华夫人,刚才游历东海,路过此间,叫某来奉请。至于何事商量,某却不知。”
文命听了,暗想今朝遇仙了,遂又问道:“二位贵姓大名?”黑面的道:“某叫乌木田。”青面的道:“某叫大翳,都是夫人的侍卫。”说罢,再催文命就走。将近殿门,只见四只狮子蹲在那里,见有生人走近,便抖擞起立,摇头摆尾,口中发出怒声,其响如雷。文命虽不害怕,大章等都有些股栗。大翳上前,向狮子叱了一声,四狮顿然俯首,帖耳,戢尾。
走入门中,只见有八个大人,浑身金甲,高与檐齐,个个手执武器,对对而立,看见文命到来,一齐向文命行个军礼,随即止住真窥等道:“请诸位都在此少待,让高密公子一人进去吧。”国哀性最急,便不舒服道:“某等皆有护卫公子之职,公子是某等主人,怎么不许我们随着呢?”大翳忙过来安慰道:“敝主人单请公子,未曾说老兄等可以随入,还请老兄等在此坐坐吧。”文命听说,亦吩咐国哀等且不必跟随。就问乌木田道:“这八位伟人,是何等人?”乌木田道:“都是灵官,是外面守卫的职员。”
说时,已过了大门,但见里面一片大广场,当中一座玉琢的大桥,桥的两面,都是大池,池的四面栏杆,都以文石琢成,镶以黄金碧玉,一条大黑蛇蜿蜒曲折盘在栏杆柱上,足有几丈长。文命问道:“这蛇是夫人所养的么?”大翳道:“这是毒龙,不是蛇,是夫人所养的。”
又行了许久,才到正殿,那楹柱梁木窗棂等等,究竟是什么材料,实在辨认不出,但觉华丽无伦,精光夺目而已。殿基高约三丈余,广约十三间,拾级而登,阶上阶下站立数十百个高大的人,个个赳赳桓桓,手执兵器,戎装耀目,面貌亦人人不同,有黄,有蓝,有紫,有白,而以威猛者为多。文命略看一周,只见一个黄面大汉走来,说道:“夫人有命,高密公子到了,暂请殿上小憩,夫人随即就来。”大翳答应,就请文命入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