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命自從與舜分別之後,擬繞道雍州,泛山海,至孟門山考察。一日,乘了一隻小舟,至一處山腳下晚泊。這時正值中秋望日,一輪明月高懸空際,照得那大千世界如水晶宮殿一般,明淨之至。晚餐之後,真窺、橫革都睡著了,文命獨自一人,倚著船唇,舉頭望月,低頭思親,愁緒萬千,重重勾起,長歎了一聲,又滴了幾滴無情無緒的清淚。
朦朧間,正要睡去,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公子請了!”文命一看,原來是個道者,羽衣星冠,麵如傅粉,唇若塗朱,舉止不俗,從岸上走向船頭,向自己拱手。文命慌忙起身還禮,並請問他姓名。那人道:“某姓宋,名無忌,適才踏月至此,見公子一人在此賞月,未免寂寞,特來相伴,未知肯容納否。”文命道:“那是極好之事,有何不可?請坐請坐。”
那宋無忌就在船首之內坐下。文命便問他家住何處,宋無忌指指月亮,笑說道:“某就住在這個裏麵。”文命詫異道:“就住在月亮裏麵麽?那麽足下是仙人了。”宋無忌道:“仙不敢說,不過看到天上,如自己家庭一般,來往很容易而已。”文命道:“某等凡人,可請足下帶領著去玩玩麽?”宋無忌道:“這個有何不可?請問公子,願坐船去,還是願走去?”文命道:“走去便怎樣?”宋無忌道:“願走去,某便預備橋;願坐船去,某便預備船。”文命道:“夜色已深,哪一項快?”宋無忌道:“當然船快。”文命道:“那麽坐船吧。”宋無忌聽了,就用手向空中一招,說道:“船來。”隻天半飛下一隻彩船,長約二丈,船底兩邊密排白羽,仿佛如焦僥國所進貢的沒羽一樣,而有雲氣擁護著。
宋無忌就邀文命登上去。文命走出自己的船,走上那彩船,隻見裏麵陳設很是精致,舒服之至。坐下之後,倏覺彩船已漸漸上升,倚舷一望,但見那船底的白羽一上一下在那裏亂搖,與魚鰭鼓動相似。這時離地已不知道有幾千丈高了,看那山海,漸縮漸小,如輪,如盤,如鏡,如豆,倏已不見;仰望明月,則逐漸而大,竟至無可比喻,光芒直射,可察秋毫。又過了片時,覺得彩船已入於明月之中。宋無忌向文命道:“月中境界甚大,下船步行,某看太費時,不如仍舊乘船,往各處遊覽一轉吧。”文命稱善。
於是彩船徑向前行,但見山川人物、宮殿樹木,一一都與世間無異,唯氣象華麗,萬萬非世間所能及。正走之間,忽聽得斧鑿之聲,錚錚震耳。文命倚舷尋覓,隻見一處,有無數人在那裏工作,有的補山,有的修石,忙碌之至。宋無忌道:“月是七寶相合而成,其勢如丸,但是射著太陽光,受它的灼爍,不免要受消損,所以月亮中岩石突出的地方,常有八萬三千戶的人,隨時隨地為之修治,此地就是一處。”
文命聽了,亦不再問。又走了多時,但覺異香苾鬱,原來前麵一株大桂樹,高約千丈,桂花桂子累累不絕。文命正在凝視,陡見樹下一個人,拿了一柄板斧,向那桂樹亂砍。文命不禁失聲叫道:“這樣大的樹,砍去它,豈不可惜!”宋無忌笑道:“砍不去的。這人姓吳,名剛,學道不專,犯了過失,所以罰他在此地做這個無益之事,哪裏砍得去呢!”文命細看,隻見那斧頭砍了進去,剛拔出來,那砍的缺痕早已不見了,如此隨砍隨合,勞而無功,不禁詫異之至,方歎仙家妙用。
又走了片時,隻見迎麵一所宮闕,異常巍峨,宋無忌道:“此地乃明月之中心,既然到此,不可不進去一遊。”說時,彩船頓時停止,宋無忌招呼文命出船,攜手並行。走到那宮闕之前,隻見上麵橫著一塊大榜,榜上寫著“廣寒清虛之府”六個大字。文命正要動問,隻見裏麵走出一個宮妝絕色的仙女來,向文命行禮道:“公子光臨,難得難得!請到裏麵玩玩吧。”
文命即忙還禮,請教她姓名。宋無忌在旁代答道:“這位是結璘仙子,從前亦是下界人。他們有兄妹兩個,其兄名叫鬱儀。有一年,他們看破紅塵,商量尋一個長生不死之地,去安身立命。其兄說:‘太陽最有恒,能夠托體於太陽之中,那麽一定可以長生不死了。’這位結璘仙子卻嫌太陽之光太強,恐怕禁不住那種熱度,以為不如月亮之明淨幽雅。於是他們兄妹各奔前程,鬱儀奔入太陽之中,這位結璘仙子就到此地來,和我們做伴,這就是她的曆史了。”
文命聽了,忽然想起姮娥的故事,就問道:“從前下界有一位司衡羿的夫人,名叫姮娥,聽說偷竊了羿的靈藥,逃到月宮裏,不知此刻還在此地麽。”宋無忌聽了,笑道:“是在此地,公子要想見見她麽?”文命道:“某並非要見她,不過想起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居然亦能夠跑到月宮裏,做個神仙,真是不可解之事,所以要問她一個究竟。”結璘道:“她亦就在這裏麵,我們進去,遇著了,給公子介紹吧。”說著,轉身向裏便行。
宋無忌邀了文命,隨後跟著走,但見處處是瓊樓玉宇,說不盡的繁華富麗,而且處處笙歌,戶戶弦管,有幾處樹陰之下,竟有無數女子在那裏歌而且舞。文命向來是不喜音樂的人,聽到、看到這種歌舞,又見那樹上麵的珍禽翠羽亦飛翔鳴囀,和那女子的歌舞相和答,真是莫名其妙!心中暗想:“天上的神仙真是空閑,真會取樂。”
正在想時,隻聽見路旁又有一陣婦女喧笑之聲,回頭一看,原來一所大宮殿內走出無數女子來,最可怪的,衣服分紅、黃、青、白、黑五種,各以類從,仿佛五隊兵一般。每隊當先的一個仙子,大約是主人;其餘後麵簇擁著的,大約是婢女之類。
那為首的五個仙子,姍姍前進,一麵走,一麵笑,一麵說道:“今朝宋先生請到高密公子來了,我們迎接來遲,有罪有罪。”又向文命行禮道:“公子,長久不見了,一向好麽?”文命慌忙還禮,但是不解她們“長久不見”之言,正要動問,宋無忌笑道:“某來介紹吧,這五位是月中五帝夫人。”指著穿青衣的仙子道,“這位是青帝夫人,名隱娥珠,字芬豔嬰。”指著穿紅的道,“這位是赤帝夫人,名逸寥無,字婉筵靈。”指著穿白的道,“這位是白帝夫人,名靈素蘭,字鬱連華。”又指著穿黑的道,“這位是黑帝夫人,名結連翹,字淳厲金。”又指著穿黃的道,“這位是黃帝夫人,名清營襟,字炅定容。”文命聽了,一一重複行禮。
逸寥無首先問道:“公子離此地不久,從前一切情形,此刻還能記得麽?”文命聽了,莫名其妙,不能作答。隱娥珠又笑問道:“公子本是此地人,公子知道麽?”文命益發詫異,便說道:“某不知道。”大家聽了,都笑笑不語。
清營襟道:“公子請到裏麵坐坐吧。”靈素蘭道:“時候恐怕不早,耽誤公子的歸程,亦非所宜。”結璘仙子道:“讓我來問望舒。”說著,向空中叫了一聲,陡見一個女子,從半空落下,穿著征衣,卷起雙袖,像個正在那裏做什麽工作似的。結連翹就問她道:“現在月輪已到什麽地方?”那女子道:“快近西山了。”清營襟道:“果然不早了,那麽你去吧。”那女子依舊淩空而去。
這裏清營襟就說道:“我本想請公子裏麵坐談,聊敘契闊,如今時候既然不早,我們就陪伴公子從此地過去,遊玩一轉,再送公子歸去,如何?”文命唯唯,連聲道好。
於是大眾擁著文命,曲曲彎彎,各處遊玩。走到一個大池邊,結璘仙子向文命道:“剛才公子要見姮娥,現在在這裏了,我請介紹。”說著,用手一指。文命一看,哪裏是個人,原來是一隻三足的大蟾蜍,停在石上,不住的喘息,不禁大為詫異,便問道:“姮娥不是人麽?”結璘仙子道:“何嚐不是人!不過她做了沒臉見人的事,遇見了公子,隻好化作這個形狀,大約是她的羞惡之心發現呢。”文命聽了,再看那蟾蜍,隻見她兩眼閃爍,似有含羞之意,霍然一來,跳入池中,就不見了。
隱娥珠歎道:“一個人不可有虧心之事。不做虧心之事,無論你如何跳得高,跳得遠,人家無從責備你;做了虧心之事,自己撫躬自問,這個良心上的責備是很厲害的。當初姮娥來的時候,她以為我們不知道她的曆史,倒也坦坦白白,一無拘束。後來有一年,和一個女仙發生口角,兩不相下。那女仙略略揭破了她幾句,她頓時慚愧得了不得,忽而變作這個形狀。公子你看,這種果報,豈不是凶麽!”
文命道:“她從此不能複還人形麽?”隱娥珠道:“不是。後來我們知道了,責備那女仙不應該訐人之私,又安慰了姮娥一番,她才複為人形。然而,忽然是人,忽然是蟾蜍,亦不定的。大約良心愧悔一萌,則變為蟾蜍,否則仍是人形。如今公子到來,她愧悔之心又生,所以又化蟾蜍了。”
文命道:“某聞蟾蜍、蝦蟆之類,都是秉月之精華而生,所以從前黃帝《醫經》有蝦蟆圖,說道‘月生始二日,蝦蟆始生,人亦不可針灸其處’。這個話是確實的麽?”
隱娥珠未及答言,逸寥無在旁說道:“確實的,公子如不信,有一個極簡便的方法,可以試驗。公子回去,拿一隻蟾蜍或蝦蟆,用繩索縛住它一隻腳,揀一處有風不見日的地方,懸掛起來,過了幾日,那蝦蟆或蟾蜍必定死了,就掘地作潭,將它埋下,等到月食的時候,再將它掘出,用銅盆覆住,一麵用棍棒敲擊,不可使它絕聲,直到月食完畢,揭開銅盆一看,那久死的蝦蟆或蟾蜍就會得複活。照這點看起來,蟾蜍、蝦蟆與月亮之關係可想而知了。不是秉月之精華,何以有如此之感應呢?”
文命聽了,仍有點不信。靈素蘭道:“公子不必再疑,回去試試就是了。好在這個並不是玩耍的事情,還可以救人的。蝦蟆、蟾蜍複活之後,立刻再將它擊死,拿來焙幹研末,搓成小丸,假使有縊死的人,將這丸藥灌入口中,周時之間,能夠起死回生,豈不亦是一件好事麽!”文命聽了,謹記在心。
後來大家又走到一處,隻見院落之前有一隻白兔,兩前足捧著一根玉杵,向一個玉臼中不住的亂搗,看見眾人走過去,略不瞻顧,可謂至誠至極。文命又覺得稀奇,就問道:“這白兔會得工作麽?所搗的想來是仙藥。”
清營襟道:“說起這兔,著實可憐又可敬呢!它本是下界婆泥斯國所生產,住在山中,和一隻狐、一隻猿做朋友,非常之要好。有一日,上帝化為一個老者,到那國裏去遊玩,遇著這三種獸,看它們異類相悅,覺得有點古怪,要想試試它們的心,於是上前向它們求食。狐是很聰明的,立刻跑到溪中去,銜了一條鯉魚來奉獻。猿亦是很靈活的,立刻爬到樹上去,采了無數果實來奉獻。獨有這個兔,能力薄弱,跑來跑去,總尋不出一種物件。它自己恨自己卑劣,然而竟沒有辦法,適值這時,猿與狐商量,鯉魚不可以生吃,又從別處弄到一個火種,聚起地上的落葉,燒起來,要烹熟這條鯉魚。這個兔子看了,頓生一計,說著:‘犧牲我自己,請他吃吧!’於是縱身投入火中,霎時間烈焰一熾,已經變成一隻焦兔。那時上帝變化的老者趕忙從火中將這焦兔取出,放在地上,歎了一口氣,向猿、狐二獸說道:‘你們二位的盛情,已經可感了,但是它的盛情,尤為可感。你們二位,我都賜你們長壽,至少可以活到一千年。它雖死了,然而我有方法可以使它仍舊複活,並且要使它留跡於天地之間,與天地同壽,這就是我所以報答它的方法了。’說著,用手在這焦兔身上撫摸了一回,須臾之間,那焦兔果然複活,而且皮毛亦複生,依然潔白。上帝就將它送到這裏來,托我們看管。公子!你看這隻兔,豈不是可憐而又可敬麽!”文命聽到那番故事,真是聞所未聞。
後來又遊玩了幾處,隻見剛才那個穿征衣的女子又從空際飛來,向結璘仙子說道:“月輪已到西山,特來報告。”說畢,又淩空而去。宋無忌道:“既然如此,下界恐將天曉,公子應該回去了,仍舊由某送公子去吧。”
這時,五帝夫人與結璘仙子一齊說道:“一別多年,難得到此,我們匆匆,竟無物可以款待,並且連坐都沒有坐,實在抱歉之至。等過了幾年,公子大功告成之後,我們再暢聚吧。”這時,那隻彩船忽然已在麵前,宋無忌即招呼文命登舟。文命亦不及與眾人一一告別,但打總的說了幾聲“再會”,那彩船早又騰空而起,那些夫人仙子都看不見了。
文命暗想:“月亮號為太陰,月宮之中,自然以女子為多。那些女子,無不容華絕代;五帝夫人和結璘仙子,更加出群,真是天上神仙,非人間所有了。”後來想到那穿征衣的女子,飛來飛去,不知是什麽人,便問宋無忌。宋無忌道:“她本來亦是下界人,住在纖阿之山,名叫望舒。她有心學道,看見月亮,尤其羨慕,悉心研究月亮出沒的路徑和它的速率,久而久之,竟給她研究明白了。有一年,乘月行距纖阿山最近之時,她就乘風禦氣,一躍而入月輪。五帝夫人因為她知道月行的路徑和速率,就派她做一個月輪的禦者,從黃昏到天亮,她卻是沒得空的。結璘仙子因為她喜歡月亮,和自己同誌,所以和她最好。”
文命道:“這麽大的月輪,一個人推得動麽?望舒沒有到月中的時候,這個月輪又是哪個為禦的呢?”哪知這兩句話問過之後,宋無忌一語不答。文命非常詫異,忽然之間,彩船中頓覺黑暗起來。文命著忙,再要相問,但見宋無忌將口一張,吐出火焰,須臾渾身是火,變成一個火人,熊熊之勢,頃刻延燒彩船,那火焰直向文命撲來。文命情急無法,隻得向船窗口一竄,頓覺飄飄****,身子直墜下去,不覺衝口大叫一聲,睜眼一看,依舊睡在自己船中,天色將明了,原來是一場大夢!仔細一想:“這夢做得真奇!倘使是幻夢呢,不應該如此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假使是有應驗的呢,那麽他們說等我大功告成之後再會,大功要我成,我父親是不會成功了,這是何等不幸之事呀!”想到此際,憂心如焚。後來又說道:“管它!我且將它詳細記下,等後日考察吧。”就急急起身,取出簡牘,將這夢記下。
文命於是依舊和真窺、橫革等啟碇前行,到孟門山以北、陽紆大澤之阿考察了一回。覺得洪水一部的根源就在此地,然而萬非人力所能施,隻有求之於鬼神。於是具了牲醴,禱告了一回,急忙回去見鯀,痛說防堤壅水之害。自己上了兩個條陳,鯀仍舊不聽。文命無可如何,知道父親的治水一定要失敗,又不忍看見他父親的失敗,於是想了一個主意,決定道:“我且去周行天下,考察地勢,以做將來補救的預備吧。或者遇到幾個有才幹的人,可以做個幫手,亦是好的。”當下遠遠向著鯀的居室拜了幾拜,慟哭而出,帶了真窺、橫革一同起身,作汗漫之遊。
先到泰山之北,考察兗水,在那邊一座山上住了幾日。(現在山東曆城縣東南三十裏有龍洞山,有東、西二洞,一名禹登山,因禹嚐登此山而得名。)又越過泰山,漸到淮水流域。哪知這時江水已和淮水匯成一片,與海水亦打成一起,辨不出哪裏是江,哪裏是淮,哪裏是海,簡括的說一句,那地勢竟是陸沉了。間或有幾處高阜丘陵,人民群集其上,或登木而棲,或懸釜而爨,或釣魚糊口,或獵獸果腹,艱苦萬狀。文命看了,真是可憐之至。
一日,行到一處高阜之上,隻見有茅屋數百戶,參差的造在上麵,文命亦不經意。忽聽得似乎有弦誦之聲從那茅屋中透出來。文命暗想:“人民昏墊到如此,這個人為什麽還在這裏行樂?”不禁好奇心切,就踱過去看看。隻見一所茅屋之中,有一個老者,衣冠甚偉,道貌岸然,坐在那裏鼓瑟,口中唱著歌曲,細聽那歌詞,亦甚超妙。文命料他是個有道之士,頓覺肅然起敬,躬身站在門外,不敢造次進去。倒是那老者看見了,停了唱,舍了瑟,問道:“門外孺子,是什麽人?”文命聽了,慌忙趨入伏謁,自道姓名。那老者隨即起身攙扶,說道:“孺子狀貌英俊不凡。老夫僻處在此,難得遇到,請坐談談吧。”文命告了坐,真窺、橫革侍立於後,文命就請教老者姓名。老者道:“老夫姓大成,名摯,為貪簡便,有時亦寫作執。孺子似非此地人,洪水艱阻,未知來此何事。”文命就將自己的家世及來曆和誌願詳細說明。大成執拱手致敬道:“原來是貴公子,如此英年,懷抱大誌,失敬失敬!”
文命謙遜一番,就請教他治水的方法。大成執歎道:“老夫從前初遇到洪水的時候,亦曾奔走各處,想考察一個救治的方法。後來覺得這個洪水竟是天地之大變,不要說共工孔壬那種治水的方法不對,便是令尊大人崇伯公的方法,亦不能對。說一句直話,公子不要生氣,恐怕令尊大人不久就要失敗呢!”文命忙問道:“何以見得呢?”大成執道:“老夫從前往北方考察,覺得北方的地質起了一種大變化。當初沒有山的地方,後來火山不絕的噴發,隆起了一帶大山。當初地勢距海麵並不甚高,現在覺得非常之高。有這兩種特別的變化,豈是人力所能挽回的麽?況且北方情形如此,西方更不知如何。老夫因年邁路遠,不能前往調查,假使西方地質亦與北方相同,那麽豈是令尊大人的方法弄些息土來,築起幾道堤,就可以治理麽?所以老夫的意思,果然要治洪水,單從下流沿海考察,終不是根本辦法,最好要到西方、北方去考察一回,或者東北一帶,也去考察一回。因為近年沿海一帶水勢之泛濫,也許與東北地勢有關係,亦未可知。迂謬之見,未知貴公子以為何如。”
文命聽了,暗想這句話仿佛從前曾經聽見人說過的,究竟是不是這個原故,無從斷定。但是,果係天地特別的變化,那麽雖則考察確實,又有什麽方法與天地相爭呢?因此一麵答應,一麵胸中卻在那裏躊躇。
大成執揣到他的心思,又繼續說道:“公子以為老夫的話是自相矛盾麽?但是老夫的意思是盡其在我,聽之自天。照事勢看起來,萬萬無成功之理,然而人事要不可不盡。古人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或者人定能夠勝天,或者精誠可以格天,於無可如何之中,竟能得到一種妙法,亦未可知。況且就是說天地大變,亦總有一個停止的期限,絕不會永遠變過去的。到得變動中止,那麽胸中考察明白,早有預備,補救起來,自然更容易了。好在公子此刻別無所事,專以考察為目標,何妨一去走走呢!”
文命聽了,主意頓然決定,即說道:“承長者教誨,頓開茅塞,小子決計前往考察是了。”當下又與大成執討論些學術,談到身心性命之學。哪知大成執是極有研究之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於做人“勤儉”二字的美處、“矜伐”二字的害處,尤其反複說得透徹。文命聽了,不覺傾倒之至,當下就請拜大成執為師。大成執雖則謙遜,但見文命英聖聰睿,也就答應了。於是文命和真窺、橫革三人,就住在大成執家中,討論講說,往往至夜半方才歸寢。
過了多日,文命辭了大成執,動身徑往北方而來,先到老父工次省覲。哪知崇伯鯀竟是公而忘私的人,一心專門幹他治水的工作,究竟文命這許多月在何處,做何事,他也絕不動問。原來他所築的這些息土之堤,經那滔滔不絕的洪水浸灌,已有點岌岌可危了。在局外人看去,似乎不覺得有什麽,但鯀是內行人,豈有不知之理,連日正在那裏設法補救,忙碌不暇,所以更無心情對付兒子。
文命看了這種情形,知道老父失敗之期已經不遠,禁不住心傷淚落,然而亦無可如何。過了兩日,便辭了父親,徑向北方而行。
逾過恒山,到得一座山峰,但見北麵遠遠山頭都在那裏噴發煙霧,並時發紅光,料想是地體劇變之故。正在出神,忽聞著一股異香,接著音樂之聲悠揚婉轉,不絕於耳。四下尋覓,隻見東麵有三個道人,都騎著一條龍,半淩空半著地的直衝而來。周圍擁護著道裝的男女,不知道有幾千,填坑塞穀,手中都拿著各種樂器,有的擎傘蓋,有的執香爐,種種不一。文命看了,詫異至極,正想回避,那騎龍的三個道者已到麵前,一齊下了龍。為首的一個,穿玄流之袍,戴太真冥靈之冠,佩長津悟真之印,先向文命拱手道:“公子光臨,迎接來遲,恕罪恕罪!”旁邊兩個道者,亦過來施禮。文命慌忙一一還禮,說道:“小子童稚,偶來此山遊曆,不識諸位是何神祇,敢勞枉駕,惶恐惶恐!”
那為首的道者說道:“某乃恒山之神澄渭渟。”又旁指道,“此二人乃某之佐命—河逢山神與抱犢山神是也。”
文命聽了,慌忙再行禮致敬。澄渭渟道:“某等知公子此來是考察地勢,預備治水。但是水患的根源,雖起於東、北、西三方,而治水的方法,卻應該向南方去求,徒然考察東、北、西三方的地勢,是不濟事的。現在水患已到極點了,旋乾轉坤,期已不遠,而且這個責任又在公子身上。某等深恐公子考察東、北、西三麵地勢,來往數萬裏,曠日持久,到那時這個重大責任無人擔任,誤了時期,有違天意,所以不避形跡之嫌,特來奉勸公子,不要再往北行,趕快向南行為是。”
文命聽了這話,莫名其妙,便問道:“水患的根本,既然在東、北、西三方,自然應該向那三方去求一個救治的方法,為什麽反要南行?南方又有什麽治水方法呢?小子愚昧,不解此理,還請明示。”澄渭渟道:“此中都有一個天意在內,請公子不要狐疑,隻要依著某的言語,從速南行就是了。至於治水的方法,不外乎學理、器具、人才三種,到了南方,這三種都可以解決,此時也毋庸預說。某等此來,專為公子報告此種消息,餘無別事,從此告別。他日公子功成後,再見吧。”說畢,就和河逢、抱犢兩山神向文命一齊拱手,翻身跨上龍背,騰空向東而去。那些男女仙官紛紛隨著,頃刻之間,杳無蹤跡,但餘那股異香,依舊氤氳山穀,許久不滅。
此時文命等三人仿佛在睡夢中一般,目瞪口呆,望著那些仙人的去路,半晌作聲不得。到後來,還是橫革先說道:“既然神明白晝下降,阻公子北上,勸公子南行,我看絕非妄語,其中必有原因,將來必有應驗,不如遵奉的為是。”文命想了一想,亦以為然。
於是三人下了恒山,急急的向南而行。逾過太行山、嵩山、方城山,剛到桐柏山(現在河南省桐柏縣西二十裏),忽然大風驟起,吹得人都不能站足。文命等三人隻好借了一個郵亭暫憩。哪知電光閃閃,雷聲殷殷,霹靂之聲震動山穀,岩穴之中,被大風灌進去,都是呼呼怒號,十丈大樹搖擺得幾乎倒地。最奇怪的,風雷雖猛,卻無大雨,而天地漸漸昏晦,在那昏晦之中,仿佛有幾千百個妖怪,幢幢往來於郵亭之外,屢次要想撲進來,但是又終不撲進來。
橫革看見這種情形,頗為奇異,便問真窺道:“你看見外麵有鬼怪麽?”真窺道:“怎的不見!我起初還當是眼花,原來你亦看見了。”二人又問文命:“看見麽?”文命道:“看見的。這種妖鬼,大可以不必理它。古人說得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若要怕它,或要怪它,那麽它就要作怪了。”二人齊聲道:“我們並不怕,隻覺得它怪。”文命道:“快不要以它為怪了。”二人答應。忽然見一道紅光穿入昏霧之中,霎時間雷也止了,風也息了,天色也明亮了,鬼怪的影子亦倏忽不見了。二人大奇,忙問文命是什麽原故。文命道:“此中想必有個理由,不過無從揣測,隻好以不解解之,說若有神助而已。”
當下三人逾過桐柏山,到了漢水流域,隻聽得道路紛紛傳言,說道冀州東部堤防潰決,又釀成大災。文命知道父親已經失敗,悄然不樂,適值天又大雨,遂在旅舍之中悶坐愁思。暗想:“這個洪水,究竟如何才可以平治?恒山神叫我到南方來,南方廣大至極,究竟在哪一處可以得到治水之方法?”
忽然外麵有一個大漢,進來問道:“崇伯公子在此地麽?”橫革忙問:“你從何處來?找崇伯公子做什麽?”那大漢道:“鬱老師有書在此,叫我麵交崇伯公子。”文命聽見鬱老師有信,喜不自勝,忙出外問道:“鬱老師叫你送來的麽?老師此刻在何處?身體健康否?”那人道:“鬱老師在梁州,授給我這函書,限我今日到此地投遞。老師身體甚健康。”說著,將書函取出,另有一小冊書隨帶送上。文命接來,先看那書信,大致說“前者我允以書贈汝,今特飭來使送閱。此人姓之,名交,忠誠可任,希留之以為輔佐。汝大任將降,切宜努力,老夫靜聽汝之好音”等語。文命看了,細看那大漢,虯須虎眉,威風凜凜,確是一表人才,便問他道:“汝叫之交,是鬱老師遣來輔佐我的麽?”之交道:“是,願供差遣,敬乞錄用。”文命大喜。那真窺、橫革二人聽說之交亦是鬱華子遣來的,真是同門同誌,因此非常投契。
當下文命留了之交,便進內將鬱老師所贈的書拿來一看,原來是黃帝的記載。遂細細看去,中間有幾句說:“欲知治水之理,自有專書,其書在於九山東南天柱,號曰宛委,赤帝在闕,其岩之巔,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書金簡青玉為字,編以白銀,皆篆其文。”文命看到這幾句,非常歡喜,知道恒山神澄渭渟之言有驗了,又知道鬱老師在梁州,遂恭恭敬敬向著西方再拜稽首,以謝指示之恩。
於是與真窺、橫革、之交三人商量到宛委山的路程,先到雲夢大澤,再順著江水一路東行。這時文命求書心切,亦無暇賞玩風景,但覺洪水之害雖亦不小,比北方差好而已。過了敷淺原(現在江西省之廬山),渡過彭蠡大湖,再繞過黟山,漸漸已到長江下流,但見一片茫茫,全是大水。又乘舟行了多日,才到宛委山(現在浙江省紹興縣東南三十裏,即會稽山之一支,一名玉笥山)。
文命與真窺三人徒步上山,隻見那山上亂石兀突,有尖如筍,有圓如釜,有峻削如壁,有平衍如台,錯落不一。各處遍尋,幾於岩縫石隙統統搜到,足足搜了二十多日,終究尋不到。真窺等都詫異道:“老師的話,絕不會欺誑的,究竟在何處呢?”橫革道:“我想總在石中埋著,何妨來掘呢!”真窺道:“這許多山石,掘不勝掘,從何處掘起?”之交道:“或者是山神吝惜,有意隱蔽,不使我們尋到,亦未可知。我們何妨用些牲畜先祭祭他。”文命聽了,亦以為然。於是四人重複下山,購到一匹純白的馬,擇了一個吉日,再上山來,殺馬以祭,並將它的血灑在山上,以表誠敬之意。哪知再尋了多日,依然了無消息,大家益發詫異,然而並不灰心。
一日,文命又到山巔搜尋了一回,不覺仰天而歎,心想:“父親此刻不知禍福如何,老師雖則有意提拔我,指示我,然而多日以來,竟尋不到,想來總是我緣慳命薄,不應該得到這種寶書,不應該建立這個大功,不應該扶助我父親的失敗了。有何心情再活於人世!”想到此際,愈想愈鬱,愈鬱愈悶,心中仿佛一塊大石壓塞似的,於是砉然長嘯一聲,以舒其氣。不知不覺,疲倦起來,就席地而坐,斜倚在一塊圓如覆釜的岩石上略事休息。
剛一合眼,忽見一個男子,穿著大紅繡花的美麗衣服,迎麵走來,對著自己作揖,說道:“高密君請了。”文命慌忙起身還禮,就問他是何人。那男子道:“某乃玄夷蒼水使者,昨聽見上帝叫高密君到此地來,所以某來恭候大駕。”文命便將求書之事告訴了一遍。使者道:“高密君!你來的時候不對,手續又不合法,所以尋不到了。”文命便問:“怎樣不對?怎樣不合法?”使者道:“時候太早,不是此刻之事。手續上不應該如此之簡單,不祭固然不可;僅僅殺一匹白馬祭祭,亦未免草率。”一麵說,一麵亦倚在那岩石上,眼看他方。文命聽了,自覺疏慢,慌忙稽首問道:“那麽,手續究竟應該如何?”那使者回轉臉來說道:“要想得我山神之書的人,應該先在黃帝岩嶽之下,齋戒三月,等到庚子這日,再登山,將此岩石掘開,那麽書才可得了。”文命聽了大喜,正要再問他住在何處,哪知一轉眼使者已經不見,徐徐醒來,乃是一夢。文命定了一定神,知道這夢必定有驗,就和真窺等說知,一同下山。
從第二日起,就在黃帝岩嶽之下齋戒起來,凝神一誌,向往黃帝。足足齋戒了三個月又五日,適值遇到庚子日,文命乃又備了豐盛的祭品,帶了真窺等再上山來。祭過之後,文命當先,領了三人到山頂上,指著那圓如覆釜的一塊岩石說道:“你們給我掘。”橫革等兩鍬一鋤同時下去,隻見那岩石已豁然而開,並不費力,卻如天生的石蓋一般。揭開一看,隻見裏麵端端正正的放著一個玉櫃,約有三尺高,櫃的左首,還放著一塊赤珪,其色若日;櫃的右首,又放著一塊碧珪,其色若月。
文命看了,先向石函再拜稽首,然後親自將這個玉櫃和赤碧二珪取出,放在岩石之上。禁不住先將玉櫃打開一看,哪知裏麵共有十二冊書,都是用黃金鑄成,兩旁又用白銀鑲邊,書中文字果然都是用青玉篆成的。再看那赤碧二珪,長約一尺二寸,兩個大小一樣,拿來當鏡子一照,光明無比。文命知道必是至寶,回過頭來,哪知自己的目光竟大變過,岩石裏麵深到幾千尺之下,都能夠洞然明白的看見。文命又驚又喜,遂將二珪藏在身邊,又叫三人將石函依舊蓋好,然後捧了玉櫃,回到下處,細細觀看。原來山川脈絡,條理分明,凡從前所懷疑而不能解決的,此刻都可以解決了;凡從前所遊曆察看而覺得模糊的,此刻全然徹底明白了,不禁欣慰之至。然而,因此蹉跎在宛委山下勾留的日子不少,心裏記念父親,急急思歸。在臨行的時候,還向那宛委山拜了幾拜,以謝玄夷蒼水使者。
文命等於是依著舊路而行,哪知剛到黟山,忽然後麵有人趕來,高叫“公子慢行”,其快如風,頃刻已到麵前。文命一看,乃是豎亥,不禁大驚,知道有點不妙,便問道:“汝何故在此?”豎亥道:“小人尋公子,尋得苦呢!”文命道:“你尋我做什麽?我父親好麽?”豎亥聽了,連連搖頭,急忙從身上取出一函,遞與文命。文命接來一看,原來是父親的絕命書,一路看,一路淚落如縻,看完之後,已悲哽不能成聲。便問豎亥道:“你動身之時,我父親還在世麽?”豎亥道:“還在世。”說著,又將隱遁海濱的話說了一遍。文命道:“我看,我父親一定負責殺身,絕不肯草間偷活的,這時恐怕早已去世了。”說罷又慟哭起來。
過了一回,又問道:“這書函還是去歲寫的,現在已一年了。”豎亥道:“小人不知道公子在何處,到處亂尋,先想公子或回到梁州去,所以到梁州,又到雍州,又到荊州,最後才跑到此。湊巧前途有人說,剛才有個耳有三漏的人從此路過去,小人料想必是公子,隨後趕來,果然遇著,否則失之交臂,不知道更要費多少轉折了。”
文命道:“此刻我想到東海濱去尋父親,但是究在何處,生死存亡,亦不得而知,尋起來也非常為難。我看索性勞你的步,先去訪求,我隨後就來,總在泰山上會齊。如果尋得到,我父子都感激你的。”豎亥道:“公子言重,小人受崇伯厚恩,雖死不辭,況且又是應盡之義務麽,小人就去。”說罷,就如飛而去。
這裏文命和真窺等亦立即上道,由長江口徑趨泰山,不走桐柏山。文命一路憂惶苦楚,記念父親。漸漸到了沛澤相近,隻見兩個善走的人迎麵而來,一個是豎亥,一個是大章,文命忙問:“我父親怎樣?”二人不及開言,先號啕大哭起來,說道:“主公沒了。”文命一麵哭,一麵問怎樣怎樣,大章便將一切經過細細說了。文命呼天搶地,慟哭了一番。既而一想:“徒哭無益,我總要遵我父親的遺囑,平治這水土才是。”又想到,“母親臨終時,曾經慮到這一日,叫我要幹蠱,現在這個責任竟降到我身上來了,我將如何呢?雖則有了金簡玉篆之書,但是隻說明一個理、一個法,至於實行起來,那種困難真不知道有千千萬萬!萬一曠日持久,又將如何呢?萬一再不能成功,那麽怎樣?”想到此際,憂悶欲絕。
文命到了旅舍之中,更換素服,又是悲哀,又是愁悶。哪知夜間又做其一夢,夢見在一處茫茫大水的旁邊,自己赤著身子,跳到水中去洗浴。先用手掬了些水,痛飲一陣;後來正在遊泳揩抹的時候,忽見東方一輪紅日從波心直湧出來,蚩蚩有聲,頓覺水光瀲灩,如萬道金蛇,閃爍人目。一輪紅日,已升上去,那波中仿佛還有一輪紅日,在那裏浮沉,作上升之勢。回看自己,赤身露體,無處不照著日光。忽而那輪紅日陡如彈丸一般,向著自己打來,不覺一嚇而醒。
醒了之後,自己解釋道:“紅日,是天子之象。紅日從水中湧起,直照到我身上來,莫非天子將加我以任命,叫我去治水麽?上麵一輪紅日,波心還有一輪紅日,或者是現在的臣子、將來的天子在下麵舉薦我,亦未可知,且看吧。”
次日,文命剛與大章等閑談,隻見橫革和一個人走進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國哀。文命忙問他來的原因,國哀道:“小人自從那年在華山拜別之後,過了一年就辭職,想來投奔公子,哪知生病了。病愈之後,跑到冀州,又跑到兗州,到處尋公子,總不知下落。後來聽說崇伯在羽山去世,我想公子或者必到羽山,所以總在此處留心。今日遇到橫革,知道公子果然在此。現在聽說,朝廷正在訪求公子,將加以大用呢,公子到帝都去不去?”
文命道:“這話真麽?”國哀道:“千真萬真!朝廷因訪求公子不到,聽說已飭下各路諸侯,一齊訪求呢。小人前月經過莘國(現在山東曹縣北),那邊是公子的母家,朝廷恐怕公子在母家,早來尋過了,那邊無人不知。公子何妨徑到帝都去呢!”文命聽了,沉吟一回。
原來文命初意原想到羽山省墓,因為有黃熊的故事,殊覺尷尬,非常躊躇。現在聽見說天子訪求他,他就決定主意,以幹蠱為先,以省墓為後。當下遂向國哀道:“既然朝廷如此找我,我就到帝都去。”大章聽了,非常懷疑,就問道:“崇伯這次雖說自盡,但亦可算是被朝廷逼死的;況且老祝融寶刀已攜來了,即使崇伯不自盡,亦必為朝廷所殺。這是殺父的仇人,不共戴天,公子何以還要去做他的臣子,北麵事之?”文命聽了,且哭且說道:“朝廷所施的是公法,不是私怨。私怨宜報仇。公法不宜計較;況且先父遺命,但叫繼續治水,並不說仇不仇。所以我隻要趕快將水治好,就對得起先父了。”大章聽了有理,亦不再說。當下文命率領大章等六人,急急向北而行。路上諸侯知道了,果然都來招呼,有饋食物的,有送贐儀的,文命一概辭謝不受。
一日,繞過泰山,到了巫山相近(現在山東茌平縣境),隻見一個黑麵虯髯的大漢,裝束威猛,迎上前來問道:“君侯是高密公子麽?”文命應道:“是。足下何人?有何見教?”那大漢道:“敝主人有請,飭某來奉迓。”文命道:“貴主人何人?召某何事?”那大漢道:“見麵後自知,毋庸預言,請即隨某來。”說罷,又連聲催促。文命滿腹狐疑,但察其意不惡,隻得跟了他走,橫革等亦緊緊相隨。
轉過一個山峰,隻覺得氣候漸漸換過了,剛才是冬令,黃茅紅葉,景象蕭條,此刻則桃紅柳綠,芳草如茵,居然是暮春天氣。大家正是不解,又走了許久,但覺琪花瑤草,紛披滿山;異獸珍禽,飛行載路,說不盡的美景奇觀。大章和豎亥道:“這青、兗二州之路,我可說沒有一處不跑到,原來還有這麽一個所在,我竟不知道,真是慚愧。”豎亥道:“是呀!我到過的地方亦不算少,這個所在卻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是奇怪!”
不提大章等閑談,且說文命一路走,一路向前看,隻見前麵山上仿佛有極高大華美的宮殿,掩映參差,正不知裏麵住的是什麽人,有這樣奢侈,他的福氣比天子還高萬萬倍呢!正在思想,忽見前麵又來一個大漢,青麵紫髯,貌極可怖,裝束亦是戎服。見了黑麵大漢,便問道:“來了麽?夫人等久了。”黑漢應道:“來了來了。”文命至此,詫異至極,禁不得立住足,再問道:“究竟貴主人是何人?召某何事?”那黑漢道:“此地已到了,說說不妨。敝主人是西王母娘娘的第二十三位女公子,道號雲華夫人,剛才遊曆東海,路過此間,叫某來奉請。至於何事商量,某卻不知。”
文命聽了,暗想今朝遇仙了,遂又問道:“二位貴姓大名?”黑麵的道:“某叫烏木田。”青麵的道:“某叫大翳,都是夫人的侍衛。”說罷,再催文命就走。將近殿門,隻見四隻獅子蹲在那裏,見有生人走近,便抖擻起立,搖頭擺尾,口中發出怒聲,其響如雷。文命雖不害怕,大章等都有些股栗。大翳上前,向獅子叱了一聲,四獅頓然俯首,帖耳,戢尾。
走入門中,隻見有八個大人,渾身金甲,高與簷齊,個個手執武器,對對而立,看見文命到來,一齊向文命行個軍禮,隨即止住真窺等道:“請諸位都在此少待,讓高密公子一人進去吧。”國哀性最急,便不舒服道:“某等皆有護衛公子之職,公子是某等主人,怎麽不許我們隨著呢?”大翳忙過來安慰道:“敝主人單請公子,未曾說老兄等可以隨入,還請老兄等在此坐坐吧。”文命聽說,亦吩咐國哀等且不必跟隨。就問烏木田道:“這八位偉人,是何等人?”烏木田道:“都是靈官,是外麵守衛的職員。”
說時,已過了大門,但見裏麵一片大廣場,當中一座玉琢的大橋,橋的兩麵,都是大池,池的四麵欄杆,都以文石琢成,鑲以黃金碧玉,一條大黑蛇蜿蜒曲折盤在欄杆柱上,足有幾丈長。文命問道:“這蛇是夫人所養的麽?”大翳道:“這是毒龍,不是蛇,是夫人所養的。”
又行了許久,才到正殿,那楹柱梁木窗欞等等,究竟是什麽材料,實在辨認不出,但覺華麗無倫,精光奪目而已。殿基高約三丈餘,廣約十三間,拾級而登,階上階下站立數十百個高大的人,個個赳赳桓桓,手執兵器,戎裝耀目,麵貌亦人人不同,有黃,有藍,有紫,有白,而以威猛者為多。文命略看一周,隻見一個黃麵大漢走來,說道:“夫人有命,高密公子到了,暫請殿上小憩,夫人隨即就來。”大翳答應,就請文命入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