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之後,車中諸侍女陸續而下,最後夫人才降輿,兩階的侍衛見了,齊行敬禮,夫人亦點首答禮,諸侍女簇擁夫人上階。到得殿門口,文命慌忙迎了出來,有一個侍女說道:“高密公子請進,夫人相見。”
那時夫人已入殿門,文命回身北麵,要想行拜見禮,夫人止住,一定不肯,行了賓主之禮,分東西坐下。夫人開言道:“適從東海歸來,知道公子將要入都,就治水之職,所以奉屈到此,商酌治水方法,不知一切計劃公子此刻都已預備好了沒有?”文命聽說是商酌治水之事,心下大喜,就說道:“某於治水方法,略略研究一二。剛才在宛委山,得到黃帝金簡玉字之書,於水脈地理說得非常詳細,某擬照此施治,有疑惑不明之處,再用赤珪、碧珪一照,或者可以明白,不知此法對不對,還請夫人賜教。”
夫人笑道:“理是對的,法亦合的,但是洪水數十年,民生困苦極矣,九州之大、四海之廣,照公子這樣施治起來,要幾年才可以敉平,公子計算過麽?”文命聽了,默然半晌,才說道:“恐怕非四五十年不辦呢!單是幾座大山,鑿它開來,工程已不小呢!”夫人道:“是呀!不但萬民遭難數十年,急宜予以休息,就是聖天子憂危勤勞到如此,亦應該使他親見大功之成,看到太平景象,方足以慰其心。再過四五十年,人壽幾何,不嫌太遲了麽!況且公子所慮的,還隻有工程浩大四個字;其實工程之外,艱難險阻,還有不少。四五十年,恐怕還不能成功呢!”
文命不解,便問道:“工程之外,還有什麽艱難險阻之事?”夫人道:“洪荒開辟到現在,時候還不能說是長久,山精水魅、川妖木怪,到處都有潛藏。加以近幾十年來洪水泛濫,陰氣太盛,尤其潛滋暗長,不可究詰,這是人力不能夠抵禦的。即使想出方法,費去時間已不少,何況有些方法竟無可想呢!”文命道:“那麽還求夫人大發慈悲,予以援助。”
夫人道:“是呀!唯其如此,所以今朝要奉屈了。數十年前,聖天子為有水患,特遣大司農到昆侖懇求家母。家母那時因天意難回,災情未甚,隻能辭謝,但是曾經答應,一有機會便來援助。如今已到剝極而複、否極而泰的機會了,所以今日奉屈,亦是秉承家母的意旨,予公子以援助的方法。第一是人,妾此處有許多侍衛,可以令其隨侍幫忙;第二是術,如有這幾個侍衛還不能為力的時候,可以號召天神地祇,隨時前來效力,再不然,就是叫妾或家母來相助亦可。這就是援助的方法了。”
文命聽了這話,欣喜之至,慌忙再拜稽首致謝。夫人便叫侍女去宣召童律、大翳、繇餘、狂章、黃魔、烏木田、庚辰七人上殿。須臾,俱各上殿,向夫人行禮。夫人吩咐道:“如今下界洪水為災,民生塗炭,天帝命神禹轉生救世,不日就要受任施功,深恐有諸多障礙從旁為梗,特飭爾等追隨相助,總期於八年之中,將天下治平,爾等其各奮勇將事,毋得懈忽。”七人聽了,鞠躬受令,又齊向文命鞠躬行禮,說道:“介胄在身,不能跪拜,請原諒。”文命慌忙答禮。七人就走過來,立在文命後麵。
夫人又敕侍女道:“將我那擱在窗前的幾部寶籙拿了來。”侍女答應,轉向後殿而去,其行如電,一瞥不見,忽而手捧寶籙,姍姍已到殿前。夫人吩咐:“放在公子麵前。”夫人指著兩大部向文命道:“這是《上清寶文》,其中都是真言符籙,一部召天神,一部召地祇,學習嫻熟了,可以策召鬼神,有要事時,不妨隨意命令之。”又指著一部小的道,“這是理水的三個政策,可以作為參考。”文命又再拜稽首致謝。
這時侍女將寶籙放在文命麵前,剛要轉身,不期一陣風來,將她所拖的長裙飄帶吹到文命席上。文命剛剛拜手下去,卻好將飄帶撳住;侍女不留心,旋轉身要走,卻已牽住。一撳一扯,不知不覺,裙帶的活結頓然抽散,裙帶一鬆,一條長裙幾乎都要卸下來!那侍女羞得滿麵緋紅,急忙捏著長裙,轉到殿後,自去結束。文命起初出於不覺,後來知道了,非常之抱歉。隻有夫人點頭歎道:“此乃天緣也!”文命聽了,亦莫名其妙,不知道天緣二字作何解,指何事,亦不好問。
過了片時,夫人又問文命道:“公子施工時,器具一切亦不可不加以改良。神農之時,以石為兵,非常拙劣。蚩尤、黃帝之時,漸漸用銅,現在銅器已通行於天下,但是銅的性質太脆,拿它來開山鑿石,恐怕容易折斷,用力多,成功少。依鄙意看起來,礦物之中,還有一種物質可用。這種物質自古未經發明,但是它的堅剛遠在銅之上,而且比銅重得多。若用它鍛煉起來,製成器具,銳而且利,勝過銅器萬倍。這種物質,姑且替它取一個名字,叫作鐵。公子得到赤碧二珪,目光可以下矚九泉,且隨時留意吧。即使治水之初一時還尋不到,將來總是大大有利於萬世百姓的。”說罷,就將鐵的顏色、質料、產地、取法、煉法統統告訴了文命。文命謹記在心。
走到殿門,橫革等一齊迎上,說道:“公子去了許久,我們真等得不耐煩了。”八大靈官向文命道:“公子出去,我們亦歸去護衛夫人了。”又向童律等說聲“再會”,縱身上升,倏無蹤跡。文命等一行十四人走出殿門,再數步,回頭一看,隻見殿門及裏麵崇宏巍煥的宮宇已不知所在。又走了數步,所有琪花瑤草、珍禽奇獸亦一概不見,但見黃茅紅葉,蕭條景象而已。文命大為詫異,便問庚辰等是什麽原故。庚辰道:“這是仙家的妙用,所謂縮地之法是也。夫人宮殿本在梁、荊二州交界處之巫山(現在四川巫山縣),因為欲與公子相見,所以用縮地法,將公子迎到那邊去。現在既經見過,又用縮地法將公子送來,所以一切氣候生物都大不相同了。”文命及真窺等聽了,無不咄咄稱奇。
文命又問庚辰道:“剛才夫人車旁,四男四女,是什麽人?”庚辰道:“這是八卦之神,總名八威。兩個老男老女,是乾、坤二卦;其餘是震、巽、坎、離、艮、兌也。”文命道:“夫人在上界管理何事,有這樣的威赫?”庚辰道:“夫人姊妹甚多,各有職司。夫人是專管昆侖以東,一直到海,其間人民禍福種種之事。”文命聽了,不禁頂禮感戴。
這日,回到旅舍,文命就將夫人所贈的治水三策先打開一看,覺得句句實在,條條可行,真千古不易之定法。看完之後,又將兩部寶籙打開細看,隻見上麵所載都是些咒語、真言以及各種符籙形狀,又將風雨雷電、山川海澤種種神祇之名無不詳載於上。如召某神,則宜用某種符籙或某種真言,無不詳詳細細逐處載明。文命本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從此日間行路,夜間披閱寶籙,默默的記憶,切切習練,一月之後,居然能夠號召百靈,驅遣百物了。所以後世給文命上一個徽號,叫作神禹,就是這個原故,閑話不提。
且說一日,文命到了太原,知道舜已授職太尉,總掌一切,便先來見舜。舜見了大喜,就問道:“高密!你一向在何處?累得我們好尋。現在天子已有命令,叫你繼續尊大人之事業,你須好好將事。”文命道:“某衰絰在身,出來擔任國事,於禮不合。”舜道:“禮有經有權,講到經,你自然應該守喪終製;講到權,你應該墨絰就職。洪水泛濫,萬民昏墊,天子憂危,尊大人且以死殉之。為萬民計,為天子計,為尊大人展未竟之誌計,都應該從權就職,哪裏可以守此居喪之小節呢!”文命聽了,涕泣不語。舜便問他別後情形,文命將經過事實從頭至尾述了一遍。舜拱手道:“那麽大功之成也必矣。功蓋九州,澤遍兆民,名垂萬古,可賀可賀!”
兩人正在談天,忽報羲仲等四嶽來了。舜迎入坐下,又介紹與文命相見。四嶽便問文命道:“洪水泛濫數十載,某等初舉孔壬,繼舉尊大人,但是終究無功。現在太尉舉足下,嗣尊大人之績,不知肯擔負這重任否。”文命道:“承太尉薦舉,小子敢不黽勉,以繼續先父之誌,唯天子委任而已。”四嶽聽了,就問舜:“明日出奏否?”舜道:“這個當然出奏。”又談了一回,大家散去。
次日,太尉舜入朝,就將文命已到之語奏知帝堯。帝堯即命傳見。須臾,文命上殿朝見。帝堯看他身長九尺九寸,相貌堂堂,非常滿意,就問道:“汝父治水九年,終於敗績。現在太尉、四嶽舉汝嗣汝父之業,汝自問能勝任麽?”文命道:“臣不敢說勝任。不過自幼時,臣父已教臣水利之學;臣父臨終,亦有遺書,教臣幹蠱。臣甚願奔走效死,以蓋前人之愆。”說著,哭了出來。
帝堯問道:“汝之治水,計將安出?”文命道:“臣的主張,治水須順水的性,水性就下,導之入海,自然無事了。所以大要是兩句,叫作‘高者鑿而通之,卑者疏而宣之’,如此而已。”帝堯道:“巍巍高山,茫茫大地,如何鑿?如何疏?人力足用麽?即使足用,曠日持久,民生何以堪!國家的財力何以堪!汝其再思之。”文命道:“臣操此主張,從前與臣父談過,臣父亦慮到此,想求速效,所以不用臣策。臣亦慮到此,數年來奔走江海,訪求方術,幸賴萬民洪福、天子盛德,訪求到了,所以此法決計可用,不至曠日持久。”說罷,就將一切經曆細細說了一遍。在廷之人聽了,無不稱奇。
帝堯知道是西王母之言驗了,大功可成,不禁大喜,就回頭向大司農道:“不枉汝前番那一次的辛苦。”說著,又向文命道:“雲華夫人給汝的幾個侍衛,汝都同來麽?朕願一見。”文命答應,即忙退下,飭人前去宣召。須臾到了,個個戎裝,手執兵器。文命吩咐,一個一個朝見,自己報名,七人答應。第一個,麵如重棗,白麵長須,手執長槍,到殿上向帝堯一鞠躬,口中說道:“陪臣童律謁見。”說罷,再一鞠躬,退立一邊。第二個,黑麵虯須,手執雙鐧,到殿上向帝堯一鞠躬,口稱:“陪臣烏木田謁見。”說罷,亦再一鞠躬,退立一邊。第三個,披發垂肩,束以銅箍,扁臉短須,身長不過八尺,手執黑棒,上來行禮,口稱:“陪臣狂章謁見。”亦退立一邊。第四個,身長丈餘,道貌古野,短髭大目,脛束銅鐺,傍鏤青花,手綽雙劍,瑩精耀目,上殿行禮,口稱:“陪臣繇餘謁見。”亦退立一邊。第五個,青臉紫髯,身軀偉大,手執大刀,照前上殿行禮,口稱:“陪臣大翳謁見。”亦退立一邊。第六個,黃麵環眼,須髯如蝟,手執雙錘,口稱:“陪臣黃魔謁見。”禮畢,亦退立一邊。第七個,麵如滿月,束發金冠,唇紅齒白,頗有秀氣,身材亦不過一丈,手執大戟,上前行禮,口稱:“陪臣庚辰謁見。”禮畢,亦退立一旁。帝堯一看,個個威武出色,暗想:“真不愧上界天將。”於是竭力慰勞一番,命其退出。
帝堯又向文命道:“朕今即命汝以崇伯之職,前往治水,汝其欽哉!”文命再拜稽首受命。帝堯道:“現在已經歲暮,朕將郊祭,汝俟朕郊祭之後再動身吧。一切設備,可先與太尉及大司農等接洽商酌。在朝之臣,察其可以襄助者,盡數奏調任用,朕當照準。”文命亦稽首稱謝。退朝之後,帝堯自向宮中齋戒,預備郊祭,不提。
且說文命回到旅舍,早有大小臣工前來拜訪,文命亦各處答拜。太尉舜又向文命稱讚八愷之賢,並說可以襄佐治水之事。文命與八愷同是顓頊帝之後,本來是一家,不過輩行小得很,遂先去一一拜見。
一日,到皋陶家來答拜,皋陶適值外出,文命即欲轉身,哪知他家裏的從人上前留住,說道:“家主人雖不在家,幼主人卻在裏麵,向來家主人的客,幼主人亦代見的。”文命一想,不好推辭,隻得進去。哪知迎出來的幼主人竟尚在孩提,雖則揖讓進退中度合節,但是稚弱不勝,頗覺可憐。坐定之後,文命便問:“世兄幾歲了?”那孩提答道:“小子四歲。”文命一聽,稀奇之至,又問他名字。那孩提道:“賤名是損益之益。”文命道:“一向在家裏讀書麽?”益道:“前兩年都是家父於公餘之暇親自課授;近歲從火正老祝融,學了幾個月的火政。”文命道:“世兄自己歡喜學習火政,還是尊大人的意思?”益道:“小子自己喜學。小子的意思,火政非常重要,不但民生日用所必需,而且於時令上亦很有關係;就是治水,亦恐怕非此不可,所以願學。”文命聽了,覺得他竟是個神童,於是又將種種學問考察他,哪知益都能對答如流,文命不勝欽佩。後來皋陶回來了,三人對談,直談到日色平西,方才歸去。
一日,文命去訪大司農。大司農延見,談起治水人才,大司農道:“某有一個庶子,看到這洪水之害,頗有救濟萬民之心。他嚐說:‘自問沒有奇異之才,但願能跟一個聖人,出力奔走,務要將這個水患治平。’因此他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就叫作水平。崇伯可否憐其愚誠,帶在身邊,做些瑣事,以成其誌?老夫不敢薦舉私親,尚乞裁察。”文命道:“有誌者事竟成,這是古來的名言。世兄既抱如此之宏願,必有異能,何妨請來先談談呢。”大司農便飭人將水平召來。
文命一看,年紀不過成童,但是英氣勃勃,活潑果毅,似乎有用之才,便向他問了好些話,那水平對答得非常之有條理。文命大喜,就向大司農道:“世兄英俊不凡,某定當借重。俟出都之日,再來敦請同行。”於是又談了一回別去。文命路上暗想:“天下從此要治平了。益的聰敏,固然世所稀有;就是水平,亦豈尋常!英才乃在兒童,這是何等可喜之事!”閑話不提。
且說這一日,是帝堯郊天之期,所有大小臣工,除文命有喪服、不與吉禮外,其餘一概都到祭所,各有職司。醜正初刻,帝堯即起,沐浴盥洗。到祭所時,剛剛寅初,大小百工都已到齊。這郊天祭所係在南門之外,平地築起丘陵,約有十丈多高,廣約十畝,四邊作圓形,名叫圜丘。圜丘北麵,用石造成階級,約有數百級。級的北麵,相離五丈,正對有一座平壇,名字叫作泰壇,高約三丈,上麵滿堆著木柴及各種引火之物。圜丘當中,有大殿一所,廣十三間。正中一間的居中,設著神座。座的下方,列著鼎俎,旁邊分列著無數祭品,如籩豆、鉶鐐、錡釜、筐筥之屬;旁邊及殿外,則滿布樂器,鍾磬、柷敔、竽竾、笙簧之類,不可勝數。這些樂人、樂律、樂歌、樂章,都是大樂正質所教導、經營、掌管、布置的。帝堯初獻,太尉亞獻,大司農終獻,大司徒、羲仲、羲叔、和仲、和叔以及八元、八愷等,或司爵,或司帛,或讀祝,或讚禮,各依次就列。四邊庭燎高燒,光明如晝。到得寅沒卯初,帝堯穿著那冰蠶繭絲所織成的黼黻,步行出殿,由讚禮者引導,先到省牲之處去,迎接那祀天所用之牲。那牲是一隻小牛,其角之大,不過如繭如栗,亦可以想見其小了。迎牲入門,安在俎上,一時鍾聲一振,殿中殿外樂聲大作,接連就是初獻爵。帝堯上去,將爵雙手一捧,供在神座當中,隨即退就原位。爵中所盛,並非旨酒,不過清水而已。初獻之後,樂暫止,太尉亞獻爵,樂聲又作。接著大司農三獻,樂聲又作。三獻既畢,樂聲乃止,大司徒在旁,高聲朗誦祝文,帝堯再俯伏下去,連連稽首,若有所祈禱。
原來帝堯所祈禱的心事,不過禪位於舜和叫文命治水兩事而已。正在祈禱之時,忽然當中神座上發出一種聲響,繼而又像有人高聲地向帝堯說道:“放勳!現在洪水為害,已達極點,汝趕快可以去救治了。”這時殿中群臣乃至樂工等無不聽見,大家不禁震動,都暗想道:“神明果然來肸蠁(2)了,祭祀真不可以不誠呢!”帝堯祈禱過,樂聲又作。帝堯召了大樂正質來,問道:“現在祭祀中途神語見誨,朕擬立刻作一個歌曲,播之管弦,來得及麽?”大樂正質道:“來得及,不過祭的時間稍稍延長一點罷了。”帝堯乃隨即作了一個歌曲,名字叫作《神人暢》,其詞曰:
清廟穆兮承餘宗,百僚肅兮於寢堂,醊禱進福求年豐,有響在座,敕予為害在玄中,欽哉昊天德不隆,承命任禹寫中宮。
歌罷,大樂正質親自按譜,指揮工人奏了一闋樂,隨即送神。那對麵泰壇之上,烈焰衝天,木柴都燒起來了。禮畢各退,時已黎明,君臣紛紛歸去。
(2). 肸蠁(xiǎng):通靈感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