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文命将巫峡开通之后,梁州大部之水就滔滔向东而下。文命深恐下流又受水患,遂再向云梦大泽而来。哪知果然水势非常漫溢,从前所看见隐在水面下的沙洲至此都已不能看见了。测量水势,较从前增加到一丈多高。文命觉得不对,越过汉水,径向云梦与彭蠡两大泽连接之处察看一回,觉得两山夹束,水路虽不甚宽阔,而流势尚畅。(现在湖北省蕲春县田家镇与隔岸之半壁山对峙,江流至此,宽不过五分之一里。)要想再凿广些,深恐反引起海潮之激**。踌躇许久,不得主意。于是又折而西南,径上东陵(现在湖南省平江县东北,幕阜山支峰之天岳山上,有巨石高约数丈,围径二尺,中段光滑,名叫系舟峰,相传是禹系舟之柱。山上又有石壁,刻篆文铭,上言夏禹治水登此),四面一望,但觉东西两面都是茫茫巨浸,极目无际。心想:“此地虽不是海,但看此情形,称它为南海有什么不可呢?”(后来到周朝春秋时候,齐桓公去伐楚,楚子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竟称此地为南海了。)
下了东陵,从泽畔下船,向云梦大泽中流摇去,经过象骨山和巴陵两处,大家想起老将的英风,齐声叹息。有的说:“巴蛇之大,不知比相柳究竟如何?”有的说:“可惜老将这个人的死竟不得其所!”有的说:“到底老将是否死于逢蒙之手?逢蒙这个人始终并未获到,真是疑案。”有的说:“逢蒙所著的《射法》两篇,实在精极,的确是个善射之人,可惜他的心术不正。”大家说说谈谈,不觉日暮,那只船已停泊在一个岛下歇宿。
次日天晓,文命看那座岛还有点高,遂与皋陶、伯益等直登其巅,眺览了一回(现在湖南华容县南三十里有禹山,相传禹尝登此),再下山上船,向西岸进发。又考察了一回,但见西岸都是崇山峻岭,从那山岭间流出的水千派万歧,正不知道有多少,都向云梦大泽中流进去。西岸考察完毕,仍想不出一个办法,便来南岸,打算上衡山一看。
到得衡山脚边,只见小山纵横,将南面来的水势阻住,里面形成一个湖泊。步行既不能过,坐船又无可坐,文命便叫从人将船拖过山去(现在湖南湘江西岸岳麓山左,有大禹拖船坳,一名禹迹溪,即此),再坐船前往。
到得衡山相近,舍舟登山,只听得山头笙簧阵阵,香气飘飘,抬头一看,但见翠幢羽葆、仙人灵官之属满山满谷。当头一个,服朱光之袍,戴丸丹日精之冠,佩夜光天真之印,骑着赤龙,迎面而来。文命料到是衡山之神了,刚想迎上去,那山神赤龙已到面前,随即下龙,与文命施礼,口中说道:“衡山神丹灵峙谒见。”文命慌忙答礼,说道:“某治水失效,惶窘之至,特来贵山一眺形势,承蒙相迓,益觉惭愧。”
丹灵峙道:“崇伯治水功成大半,何谓失败?未免太客气了。”文命道:“不然,现在巫山已经开通,梁州之水统统向云梦大泽而来。某细细考察,觉得水患反比从前厉害。从前大泽已有沙洲涌起,现在倒反陷下去,测量地势,觉得比从前又低了许多,正不知是何原故。无法可想,岂非失败么!”
丹灵峙道:“原来为此,小神略有一点知道,这是有原故的,但说起之后,崇伯切不可伤心。原来荆、梁二州洪水未泛滥之先,天帝早知道此二州将有水患,所以预先叫各神祇将昆仑山的息土分配在荆、梁二州境内。在荆州的,一处在衡山之南,一处在云梦大泽之西。在梁州的只有一处,在它中部。天帝的意思,原是要使洪水来时有所抵御,不料令尊大人老崇伯神机独运,识透天帝之心,知道这息土之功用甚大,并且知道三处藏息土的地方,遂于他受任治水的那一年,叫人将三处息土统统偷去,以致梁、荆二州的百姓受洪水之灾不小。所以天帝震怒,老崇伯的功绩遂因此失败。现在此处既无息土,被各处之大水一浸,自然渐渐下沉了。此刻崇伯可立刻遣天将到昆仑山请求西王母,转奏天帝,赐以息土,拿来一填,大功就可以告成,何必踌躇呢!”
文命听他说出父亲偷窃息壤的一段臭历史,不觉心中万分难过,眼泪纷纷而下,真是又伤心,又惭愧,又诧异。心想:“天帝秘藏的息壤不知我父亲如何能知道,又如何能知道它的藏处,岂不可怪!可惜弄巧成拙了。”
丹灵峙说完,看见文命垂泪不语,知道他心中伤感极了,忙接着安慰道:“崇伯切勿伤心,要知道令尊大人老崇伯功绩虽然失败,但亦可算得千古以来第一个人。因为天帝所秘藏的物件,他是凡人竟能知道,这个本领哪个及得来呢!况且他偷窃息壤,并非为己,实系为百姓,与寻常的偷窃大大不同,崇伯可不必介意,快快遣天将等去请求吧。”文命听了,非常感激,收泪致谢,说道:“既承尊神如此指示,某当即刻去遵办,且俟异日再到贵山稽首。”说罢,与众人下山登船,仍回原处。那丹灵峙带了七万零七百个群仙亦顿时不见。
且说文命回到原处,就叫过七员天将来,说道:“刚才衡山神君既如此说,只能叫汝等前往昆仑山向西王母敬求赏赐息土。我不能亲往,汝等就代表我吧。”说着就叫从人焚起香来,自己具了衣冠,先向西方昆仑山拜了八拜,然后又向七员天将拜了八拜,仿佛亲往之意,弄得各天将惶窘之至,受既不可,答又不能,避又不能,只得半受半避半答地敷衍了过去。
文命立起身来,说道:“汝等早去早回。”七员天将答应,一齐升空而去。过了一日,就回来了,每人挑了一副大担,每担之中满满盛着泥土,到了文命面前放下,上前复命道:“某等到昆仑山时,我主人云华夫人亦在那里,已经知道崇伯的意思,不等某等开口,先说道:‘崇伯叫你们来取息壤,我早已预备好了,你们挑去吧。’某等因此就挑了来。”
文命大喜,又向着昆仑山八拜致谢,然后吩咐庚辰等道:“汝等先取三担填在云梦大泽之中,又取一担填在湘水上流与潇水合流之处。”庚辰、狂章、童律、繇余四将答应,每人一担,分别前去填塞。说也奇怪,挑息土之担并不甚大,但是倾出来续续不绝,非常之多,顷刻之间,一担的土已成为丘陵,三担的土更顿时布满各处。隔了两日,那汪洋无际的云梦大泽中间已渐渐涨起陆地来,将大泽中分为二,漫溢的水患就自此平息。还有三担息土,文命吩咐且留着,预备到了梁州再用。
文命于是带了大众,径从巫峡之中向梁州而来。那时水流喷薄虽较减低,但是那凿不尽的山石处处横塞峡中,岞崿锐利,船只万不能行,只能爬山越岭而上。一日,到了一处,文命正用玉简在那里测量地势,忽见一人飞奔而来,上前行礼。文命一看,乃是大章,不禁问道:“汝在此做什么?我妻我子好么?”大章道:“夫人和公子都安好,现在在前面等候呢。”文命道:“他们为什么跑到此地来?”大章道:“小人随夫人、公子到石纽村去祭扫,那边房屋坟墓一切俱完全,甚可放心。事毕之后,随着夫人、公子东还,哪知到了梁州东境,忽然遇着形似寇盗的一大队兵士,夫人、公子几乎被掠。幸得一个名叫奚仲的,号召了许多人,死命的将夫人、公子救出,依旧退回原路。”
文命忙问:“这形似寇盗的兵士究竟是哪一国的兵呢?汝后来知道么?”大章道:“小人探听过,说是骜国的兵士,内中听说还杂有三苗国的兵在内,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些兵逐渐西侵,小人一想,石纽村恐不可去,只怕愈走愈远,道途梗塞,无法东旋,所以和夫人商量,想从梁州径下荆州,再到扬州,回到涂山。哪知洪水甚大,路中非常险阻,因此就在此处留住了。现在四面洪水忽然低减,仔细打听,才知道崇伯治水已到此间,所以小人特来迎候。夫人、公子都在前面,崇伯此去可以相见了。”文命道:“离此地还有多少路?”大章道:“大队前去,约有十日路程。”文命听了,心中颇慰,便向大章道:“那么汝先归去报知,待我经过时再相见吧。”大章领命而去。
这里文命依旧到处测量地势,督率众人前进,所过之处,但见汪汪洋洋,都是大水,山上树木尽被漂去,有的为百姓取作燃料,大半成为童山。一日,行到一山,只见山上所有木枥依然不动,可算不常见之事。文命大喜,就在此山下住了一夜,从此这座木枥山就有名于后世了。(现在四川省万县西一百里。)
次日,大章又跑来说道:“夫人听见崇伯治水要经过家门,可以相见,非常欢喜,正抱了公子站在门外一块大石上盼望呢。”(现在四川重庆城朝天门外,此石尚存,叫夫归石,俗语讹传作乌龟石,就是涂山氏望夫的遗迹。因为涂山氏曾经住过,所以那座山亦叫涂山,山上还有涂山氏的庙,旁边另有一个穿外夷装束的塑像,须发鬑鬑,便是禹的妇翁涂山国侯。)文命听到他夫人如此的盼念,心中非常感动,便再问大章道:“离此地还有多少路?”大章道:“快到了,大约不过二三百里。”
文命听了,亦是欢喜,暗想:“我成亲之后,在家中居住不过四日,别离忽已数年,攸女不幸已化去,止剩女娇一个,这种夫妻真是苦的。现在水患大致将平,不比从前的急迫,地方既然相近,可以归去聚聚,虽不能住宿一宵,但是在家中盘桓一晌,左顾右弄,共牢一餐,亦是好的。”一面想,一面打发大章回去,一面仍旧和众人前进,做他的工作。看看近涂山了,遥见前面一座小山浮在水中,想来亦是高峻之处、人民可以避难的地方了。(现在四川重庆东四十里,有浮山,一名方山,就是因洪水不没而得名。)
正在看时,忽见北方水面无数浮尸蔽江而下,文命太息道:“这又是洪水中的牺牲者了!”转念一想:“我受命治水多年,到今朝还不能使人民免于陷溺,这与我去陷溺他们何异!”想到此际,忧心如焚,把刚才急于见妻子、叙契阔的心思都打消了,两只眼尽管向那水面望。忽然感到诧异,回转头来向皋陶等道:“遭水溺死的应该全尸,何以这浮尸之中竟有许多断头折足之人?是什么原故?”大家看了亦是不解。后来上流又是一群浮尸氽来,仍有头断足折之人。伯益道:“据此看来,绝非溺水死的,或者是剧盗窃发,恣意屠戮,亦未可知。”
文命颇以为然,急叫狂章、童律两将过来,吩咐道:“你们赶快溯流而上,去察看情形,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二人领命,蹑空而去。过不多时,早已飞回,手中都用绳索捆绑着数人,放在地下。文命忙问他们原由,童律道:“这班人并不是剧盗,某等去到离此地约三百余里之地,果见无数强人正在那里杀人放火,所杀之人,尸首都抛在江中。某等不禁大怒,下去打死了他们几个。他们见某等从天而下,以为是天神,都慌着俯伏稽首,口称神人饶命。某等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有的说是曹国人,有的说是骜国人。某等深恐崇伯悬念,不敢多问,就随手活捉了几个来,请崇伯细问他们吧。”
文命听了,先叫人将他们捆绑的绳索松去,然后叫他们上来审问。仔细一看,共有六个人,有老有少。文命先问那老者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杀人放火,不怕王法么?”那老者战战兢兢地答道:“小人是曹侯部下的兵士,奉曹侯之命来攻城略地。君主号令不敢不从,并非小人本心,敬乞原谅饶命。”文命道:“你们曹侯何以不守法度,要来攻城略地?这个原因你知道么?”
那老者道:“小人不知道。”顺手向一壮年的俘虏指道,“他是将官,一定知道的。”文命就问那将官,那将官道:“我们曹侯素来是服从天子的,后来与北面的共工、南面的三苗国交结了,就有不臣之志。这次三苗国为天朝大兵所灭,三苗国君带了他的许多兵逃到敝国,竭力劝敝国君出兵反叛。他又去联合了魏、屈、骜三国共同商量,先并吞西土,然后东向而争天下,所以叫某等率兵来的。所供是实,乞饶命。”
文命道:“现在屈、骜、魏三国的兵呢?”那将官道:“屈、魏两国的兵是攻西北方去了。骜国的兵与敝国合攻西南,所以在此。”说着,就指俘虏中一个少年道,“这就是骜国的兵士。”文命听了,便不再问,吩咐将这些俘虏暂且监下,一面命苍舒、伯奋等仍旧率了两支大军向北方进发,一面叫过大章、竖亥来吩咐道:“我本想归家一行,与夫人、公子相见,现在遇到这种急事,立刻就要督师去征剿,不能回家了。你们可传言与夫人,说我有天子封我的封土,在大河之南,但是我因为治水未成,没有功夫去经营城邑,如今夫人和公子在此寄居,终非善策,石纽村旧居既不可去,我看还不如回到涂山去吧,或者径到我的封土内暂住亦未始不可,一切请夫人自己斟酌,我不遥定。总之费汝等的心力,代为照料。我就要北行了。竖亥在此无事,亦同了去。”
大章道:“此刻离夫人所居不过里余,崇伯何妨即去一转再来督师,不过破费半日功夫,料想没什么紧要呢。”皋陶、伯益等在旁亦都相劝。文命决定不肯,大章等无法,只得同到夫人处传命。可怜涂山氏记念多年,如今得到这个机会,满望可以得片刻之聚首,少叙离情;启子已稍稍解事,能哑哑学语了,亦可以使他认识父亲;一切酒肴之类因大章说文命已答应必来,所以统统都备好,谁知日日立在石上抱子望夫,竟望了一个空,不禁惆怅之至!
另有一个侍妾,涂山氏刚才叫她去门外等候,哪知亦接了一个空,那侍妾禁不起相思愁绪,就作了一首《彼候人猗》之歌。据音乐家说起来,这首歌词是南音之祖,足与简狄、建疵做的那北音之祖的歌词相匹敌,可惜全首失传,古书上只有此“彼候人猗”一句,编书者不敢乱造,只好随它去了。
且说文命自遣发大章、竖亥二人去后,即刻登舟,向北进发,沿途逆水,不免耽搁。(现在四川南部县东三十里有禹迹山,即当日经过之地。)一日,又见北方一山特起于巨浸之中,上面有人民无数,大约都是避难者。(现在四川剑阁县西北有浮沧山,即是此地。)文命看了,总是恻然。
过了数日,到了那曹、骜两国屠戮人民之地,但见颓垣败壁,兵燹之迹犹存,人民早已一空,地上却尚留有尸骸数具,那曹、骜两国之兵却不知所在。文命叫天地将前去探听,后来回营报告道:“两国之兵都在北面二百里外高山上,据险以守,曹国在东,骜国在西。”文命听了,就命苍舒去攻打曹国,伯奋去攻打骜国。二人领命,率师而去。天地十四将亦请同行,文命不许,说道:“我不能以德服人而以力服人,已觉惭愧了,假使再参以神道,即使大胜,亦属可耻。倘有妖异,再烦劳汝等吧。”天地十四将亦不复言。
且说苍舒、伯奋领了大军径向北走,打听得两国兵在一座高梁山附近(现在四川剑阁县北),曹国兵靠东,接着东四百里之蛇山;骜国兵在西,接着西一百五十里之崌山,军容甚盛。但是他们亦仿佛知道大兵到了,专务守险,不出来攻击。苍舒、伯奋探知这座高梁之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进的险地,就商量先攻它的旁翼,以分它的兵力。计议定了,苍舒就叫梼戭、大临各带一千兵向东去攻蛇山,伯奋亦叫仲堪、叔献各带一千人去攻崌山,东西齐举,使它兵力不能不分,四人各领命而去。
且说仲堪、叔献到了崌山之后,只见满山森林甚茂,山下横着一条大溪,从那森林之中隐隐见有许多旌旗营帐,想来就是骜国之兵了。叔献遂传令军士在大溪上先搭起浮桥数座,以便进攻。哪知军士等到了溪边,刚要兴筑,忽然水中伸出两条像绳索似的物件来,将兵士一钩,早有几个军士给它钩入水中。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向后面退走。有几个胆大的,停了一回,见溪中绝无动静,再到溪边去窥探,哪知又被绳索出来钩去。
如此几日,接连好几次,刀剑不能御,矢石无可施。仲堪、叔献无法,想寻个土人问问,又遍寻不得,原来已被骜国兵杀完了。只得退兵,来与伯奋商议。哪知到得营中,东路攻蛇山之兵亦早退回了。问起原因,因为梼戭、大临之兵还未到蛇山路上,就遇到一道白光。那白光闪过之处,军士的心思顿然迷乱,不知道路,不守纪律,有时竟自相残杀起来,结果计算兵士之失踪者不下数十人,不知究竟什么原故,所以只好急急退回。苍舒、伯奋闻知这个消息,亦无法可施,慌忙用公文报知文命,请派天地十四将前来助战,以擒妖怪。
且说文命接到苍舒、伯奋之报告,忙叫童律、兜氏、乌木田、乌涂氏、繇余、陶臣氏、大翳、卢氏四正四副前往助战。苍舒、伯奋商议道:“如今既然遇到妖魔,我们两军并在一起吧,不必分兵了,先叫天地将跟了仲堪、叔献去攻崌山,如何?”乌木田道:“我们看不必,据说崌山之妖在水中,地将足以了之;蛇山之害在空中,某等足以了之,尽可仍旧分头并进,何必并在一起呢?”苍舒、伯奋见他如此说,于是仍旧两路并进。
四员地将跟着叔献等来到崌山,叔献就将上次遇险的情形与地点告诉了。陶臣氏道:“那么让我们去看来。”说罢,与兜氏、卢氏、乌涂氏一齐入地而去。过了些时,只见溪中水溅浪激,非常不安。又过了一回,乌涂氏从水中拖了一条大蛇出来。众人细看,足足有八九丈长,其尾细而分歧,仿佛两条绳索,原来就是屡次钩人的妖物。接着,陶臣氏又从水中拖出一条来,其长相等。接着兜氏、卢氏亦各拖了几条较小的出来,但是其长亦有六七丈或七八丈,巉牙锐齿,虽则都已打死,而其状尚觉可畏。
众人忙问兜氏道:“只有这几条么?”兜氏道:“蛇子蛇孙多着呢。”说着,又与乌涂氏等入水而去,接连又拖出几条来,总共打死了几十条。卢氏道:“好了,虽则不能绝它的种,但是几十年之中不会再害人了。”仲堪忙叫兵士将蛇类剁碎掩埋,一面将预备的浮桥再向溪上搭起,果然顷刻造成,一无危险。叔献向四员地将深深致谢。四地将见事已毕,辞了仲堪、叔献,径到伯奋处报命,不提。
且说四员天将随着梼戭等向蛇山进发,走到半途,果然见前面一道白光闪耀,兵士们大叫一声“不好”,多有向后退的。童律等四天将早各执兵器向白光发现处冲去。众人遥见那白光逐渐微薄,众天将亦愈追愈远,看不见了。过了多时,忽见四将从空而下,童律枪上挑着一只死兽,仔细一看,其状如狐而白尾,长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四员天将见已无事,亦回苍舒处来报命,刚与四地将会着,苍舒、伯奋慰劳一番,又说道:“八位已经烦劳了,还要诸位再烦劳一次呢。据仲堪等来报说,妖蛇虽除,但是兵事上仍不能顺手,因为敌人依险坚守,不肯出战。仲堪等之意,要想趁着森林茂密,用火攻之法以破之。哪知接连两次火都不能着,如今只好顿兵在那里,另图他法。但是如此高山,如此险隘,非诸位何以破之?所以某说还要诸位烦劳一次呢。”
乌木田想了一想,忽然笑道:“是了,是了,那边山上好像有一种鸟类,名叫窃脂,能够御火。两次火攻不着,不要是这个原故么?”大翳道:“是是,我们去看来。”说罢,即各腾空而去。过了片时归来,每人手中都捉到两只异鸟,众人细看,其状如鹗,赤身而白首,身体亦不甚大。
大家似乎有点不信,说道:“这小小鸟儿,能御火么?”童律道:“这是我们常捉来做玩意儿的,如不信,请取火来玩玩吧。”
伯奋果叫人取了许多干柴来放在空地之上,堆高约丈许,燃起火来,烈焰上腾。那许多窃脂鸟看见了火,已是不住的乱鸣;及至火起时,各天将将手一放,所有窃脂鸟都飞到火边,鼓起翼膀,连扇几扇,烈焰顿然熄灭。众人到此方才相信。
苍舒道:“崌山的窃脂鸟只有这几只么?”乌木田道:“这种异鸟本来不多,统统被我们捉来了。”苍舒道:“那么再用火攻吧。”于是急发命令,叫仲堪等再用火攻,果然烈焰一焚,敌人不能坚守。仲堪等乘势一涌而上,遂夺得崌山。恰好那边梼戭之兵亦夺了蛇山,两边兵向中路会合拢来,苍舒、伯奋率大军直攻高梁山,敌人不能支持,尽向北面窜去。
捷报到了大营,文命吩咐且慢穷追,因为近日得到探报,屈、魏二国之兵已深入西方与和夷勾结,有转南而东之势。深恐向北追去,屈、魏二国来援,后方倒反不妙。因此定计,北方一面暂令伯奋等反攻为守,苍舒之兵则移而西讨,文命自率中军做后盾。一路向西南行去,水势愈深,波浪愈大,兵士多而苦于船只不敷。本来师行所至,系随时随地向民间借用,节节归还的。现在沿路人民船只大概多为屈、魏二国之兵掳去,或为人民乘以避乱,因此竟寻不到几只船舶,而前路所借来的又应该定期归还,文命又万万不肯失信,于是愈形竭蹶。不得已,只能叫匠人砍伐材木,造以应用。但是造胶漆之船则旷废时日,缓不济急;造独木之舟又苦无大材,正费踌躇。
一日,行到一处,忽见对面山上有一株大木,扶苏茂密,荫蔽甚广。文命大喜,就叫季狸督率匠人前去砍伐。季狸领命,和匠人到得对山,只见那大木是株梓树,径约一丈八尺,确系美材,取以做独木舟,足有多人可容,就叫匠人先将上下周围量度一番,然后动手砍伐,免致尺寸错误。
哪知匠人刚刚走近树身要想量度,忽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慌忙将他扶起,正想施一种外治之法,不料那匠人眼睛一翻,两足一蹬,顿时呜呼了。众人看他死得这样快,都觉诧异。季狸道:“这是中染邪气,偶然之事耳,你们不必疑畏。死者不可复生,过一会抬回去从优棺殓,厚加抚恤就是了。崇伯命令不可违误,你们再动手量度吧。”
匠人听了,再来量度,哪知刚近树边,又立刻跌倒,依然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一刻又呜呼了。众人大骇,都说“有鬼,有鬼”。季狸道:“绝无此事,想来此地树林阴翳,日光不照,人迹尤少,沴气潜滋,中了山岚恶毒了。我们且回去,取了辟恶驱秽的药,先来熏它一熏吧。”
于是众人抬了两个尸首回到大营。文命知道此事,不胜悼惜,便命优殓厚恤,一面依季狸之言,取了些雄黄、苍术、白芷之类,亲自率领匠人到对山来。先将各药用火燃起,烧了一回,匠人取出绳尺再来量度。哪知刚近树身,又猝然跌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而死。
言未毕,忽见梓树之上飞下一个童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指着文命说道:“我好好的在此深山独自修炼,已及几千年,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你为什么要叫匠人来砍伐我,绝我的命?我和你并没有仇呀!”文命出其不意,颇为惊讶,便是众人亦都看得呆了。
只听见文命问道:“汝就是此木的神么?”那童子应道是。文命道:“天生万物皆为人用,树木亦是万物中之一种,所以筑宫室、造器械、制舟车以及烹烧炊爨等等,无不取用树木,这是历古以来都是如此的。我现在师行所至,缺少船只,要造独木舟,取汝之木来应用,亦是理之正当,何必一定要有仇呢!”
那童子道:“天生万物,一切平等,你们人类亦不过万物中之一种,何尝有‘万物皆为人用’的这句话?都是你们这班倚强凌弱的人类捏造出来的。几千万年以来,我们草木之质因为没有抵抗能力,给你们这班人类戕贼而死并吃去的,不知道有多少亿兆京垓,这是多么可惨可愤之事!你们人类习矣而不察,还以为天生万物本为人用,这句话岂不是丧心病狂的话么!天道好生,是不喜欢杀的。你们人类贪生,我们草木之类亦何尝不贪生。生意勃勃的草木,你们一定要杀死它,供你们的用,快你们的意,这是什么心思呀!毒蛇猛兽要害你们人类,你们人类为自卫起见,拿来杀死它,倒亦有理可说。我们草木,何所害于你们人类?我住在这深山之中几千年,更何所害于你们人类?一定要弄死我,这个理由你且说说看。”
文命道:“不然,天生万物,有贵有贱,贱的应该供贵的使用,这是一定之理。譬如我们人类之中,亦分贵贱。贵者劳心,贱者劳力;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我们人类对人类尚且如此,何况对汝等不同类之草木呢?”
那童子听了,冷笑道:“‘贵贱’两个字就是你们人类制造出来最残忍、最惨酷、最不通的名词。以天理看起来,绝没有这两个字的。现在我且问你:怎样叫作贵?怎样叫作贱?拿什么来做标准?你说,拿大小来做标准么?拿历年的多少来做标准么?还是拿生的先后来做标准么?还是拿道德品格的高低来做标准么?还是以蕃衍的多寡为标准么?这五项,你都说说看。如果以大小为标准,大的是贵,小的是贱,那么我们树木的躯干比你们人类不知道要大到多少倍以上,请问你:哪一个贵?如说以蕃衍多少为标准,蕃衍多的贵,蕃衍少的贱,那么普天之下,人类总共有多少?能够和我们草木比较么?恐怕亿兆分之一还不到呢。如以历年的多少为标准,历年多的贵,历年少的贱,那么我们木类的寿数平均计算起来,起码总比你们人类要长到几十倍以上。即如我这株梓树,生的时候,不要说你没有出世,就是你的高高高祖恐怕亦未必出世呢!是你贵还是我贵?请你说说看。如若以产生的先后为标准,产生先的贵,产生后的贱,你知道么,洪荒之初,天地始辟,只有草木,并没有各种动物,更没有你们这种人类。所以拿了产生先后来比较,你们人类给我们草木类来做礽孙、云孙都着实不够,你还可以来和我讲贵贱么?假使以道德品格来做标准,道德品格高尚的贵,道德品格低下的贱,你们人类能够和我们相比么?我看起来,天地间的生物,只有我们草木为第一了。道德最高尚的是仁,品格最低下的是贪。你们人类,可说没有一个不以杀生肥身为事业的。禽兽鱼鳖供你们的膳馐是不必说了,即如那自命为大慈大悲的人,吃蔬菜莱菔,自以为戒杀,其实蔬菜莱菔种在地上,生意葱茏,活活的去割来饱我肠腹,何尝不是杀生呢!杀生就是不仁,道德在哪里?杀生肥身就是贪,品格在哪里?至于我们草木则不然,餐风饮露,呼吸炭气,根生地中,吸食水土之精华,除出少数不良分子外,可算没有杀生肥身的事情,而且所结的果实还可以供其他动物之食,所落的败叶还可以供人类的炊燃,你看这种品格何等高尚!这种道德何等仁厚!你们人类及得来么?你说哪一个贵,哪一个贱?”
文命给他这一番利口驳诘,颇有对答不来之势,忽而想到一句话,就说道:“你既然自称仁厚,不伤人,不害人,为什么连杀我三个匠人?”那童子道:“这是我正当的防卫,并非出于故意,因为他们要来害我。”
文命道:“来害你的是他们,叫他们来害你的是我,你既然有知觉,能变化,通神灵,应该知道他们来害你不是他们的主意,是我的主意,为什么不径来害我而害他们?况且你既能变化,通神灵,竟会得现形来见我,和我辩驳,那么当匠人要来害你之时,何以不现形出来和他们商恳?或者竟现形到我面前来和我商恳,亦未始不可。为什么不分皂白,不讲理由,阴谋狠毒,杀害多人?这个罪岂可逭么?看你这个妖精绝不是善良之辈,凭你强词夺理,我今日绝不能饶恕你。”文命说到此,声色俱厉。那童子却哑口无言,作声不得。
文命吩咐天地将:“先与我擒此妖,再伐其树。”天地将应声过来,那童子料知不敌,恨恨的隐入树中。天地将遂各执军器,齐向树根砍伐,顷刻间树倒在地上。仔细看那根上,血流成汪,原来那树的确成妖了。文命就吩咐匠人造成一只独木舟,放在水中,可容数十人,颇为平稳。后来这个地方取名梓童(现在四川梓潼县尼陈山),就是因为梓神化童子。据《梓潼县志》上说,县因背梓林而带潼水,故名梓潼,恐系望文生义,靠不住吧,闲话不提。
且说独木舟造成之后,又造了无数小独木舟,于是文命就统率大军向西南进发。到处平原高阜尽为洪波浸没,只有一山巍然矗立在洪波上面,栖息不少难民,想来地势最高峻了。(现在四川金堂县有万安山,就是此地,因避水安全而得名。)
一日,到了西岸,只见庐舍房屋到处皆有,而人烟甚少。仔细探听,原来从此地一直到西南,自去年以来,疫气大盛,死亡者不可胜计。屈、魏两国之兵亦曾到此,因染疫而退回西北去了。文命士众有些是受过疫病之苦的,听到疫字,不免惊心,然而又不能立刻就退回去,只能将几种芳香辟疫的药分令军士个个佩带服食,以防传染。
这日傍晚,叔豹带了三五个巡逻兵士行到一处,只见喧阗繁盛、骈肩叠背、熙来攘往的都是人民。叔豹大为诧异,暗想:“此地表面虽则萧条,内地尚有如此热闹之所在,他们何以不会染疫?必定有一种预防的方法。何妨去问问呢?”于是就在众人之中拣了一个老者,拱手去问他。
那老者听了,笑笑说道:“我们这里从来无疫气的,我们亦不知是什么原故。足下如不相信,何妨搬到此地来住住。”叔豹听了这话,莫名其妙。那时环而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个个朝着叔豹等抿嘴而笑,叔豹等更是不解。正要转身,忽听得背后鼓角钲鼓之声自远而近,原来是大营里传晚饭、招部曲了。经这鼓角之声一震,那些观看的人和那谈话的老者忽然一齐不见,但见一片茫茫、白杨衰草而已。
叔豹等至此才知道是遇鬼了,陡觉一惊,寒毛直竖,急忙和巡逻兵士回到营中,哪知晚饭之后,这几个人个个都发热了。到了次日,渐觉神昏,而那连营接帐的人员兵士亦逐渐传染。文命知道不妙,大家聚议救治方法。有的主张暂时班师东归的,有的主张请庚辰再到云华夫人处去求救的。文命道:“百姓倒悬,望解甚急,东归万无此理。且此刻已经染疫之人,还是舍之而去,还是舁以同归?舍之而去,无此忍人;舁以同归,难保不再传染他人。所以东归之说可不必谈。至于求云华夫人,时候似乎尚早,现在不过一部分人患病,而且尚无死亡,就去惊动夫人,未免太烦渎了,未免太怕死了。”
横革道:“崇伯是否要和上次一样,等大家死完了才去求救么?那未免太迟了。此地炎热,尸体易腐,恐怕虽有返魂香、不死木,亦救不转呢。”文命道:“不然,我另有道理。”说罢,即起身沐浴更衣,朝天摆了香案,至诚的拜了下去,默默祈祷。
忽然一阵香风,只见东南方一朵彩云拥护着一辆凤辇凌空而下。七员天将看见,忙报告文命道:“崇伯请起来,紫微夫人来了。”文命慌忙起立,那夫人凤辇已经停下。文命看那辇中又是一位绝色美人,由侍女扶着慢慢下车。文命连忙过去,躬身行礼迎接,说道:“有劳夫人了,请帐中小坐吧。”夫人连声道:“不必不必,妾刚才从空中经过,知道崇伯治水阻于疫鬼,所以特地下来为崇伯略效微劳,事毕即去,无须入内。”文命听说,便问治疫之法。夫人道:“这个纯是疫鬼为患,宜分作两种办法:一种是治标,就是驱疫鬼,妾此刻即来效力;一种是治本,回头叫庚辰等去做吧。”说着,将手向空中一招,顷刻之间,从天空飞下一个似人似兽的怪物来,面作黄金之色,眼睛却有四只,穿的玄衣,系的朱裳,一手执着长戈,一手执着大盾,那手上、足上、头上、颈上黑毛毵毵,极像个熊。那怪物走到紫微夫人面前,行了一个军礼。只听夫人吩咐道:“此间疫鬼为患,限你就去与我祛除净尽,不得有违。”那怪物嗷然答应,执戈扬盾,舞蹈而去。
夫人问文命道:“崇伯认得这位神君么?”文命道:“不认识。”夫人道:“是崇伯的亲属长辈呢。她就是令高祖黄帝轩辕氏的次妃,如今北海神禺强的祖母,名叫嫫母的便是。当初令高祖母嫘祖跟了令高祖到处巡守,后来死在半路上,令高祖就祭祀她,封她做一个祖神;又叫这位嫫母监护她的灵柩,一路祭祀。所以后来令高祖就封这位嫫母做一个方相之神,专驱疫鬼。明日此刻,疫气必然净尽。未染疫的绝不会再染;已染疫的人只须服药调理,绝无性命之患,崇伯放心吧。”大家听了,都暗想:“嫫母的丑久已闻名,不想竟丑到如此模样!当初黄帝娶她做次妃,和她同床共枕,生男育女,真是亏他的!”
不言众人乱想,且说紫微夫人又回头叫七员天将过来,吩咐道:“此去西面有一座山,名叫复州之山。山上有一只异鸟,其状如鸮而一足、彘尾,其名曰跂踵,是个致疫之根本。它一出现,四近必发生疫疠。自去年它出现之后,以致此地发生大疫,死者千计,但是它今年还不隐藏,因此疫气愈甚,而去年死的一大批疫鬼又跋扈弄人。你等须从速前往,将此鸟打死,则疫气的根本自绝了。”庚辰等唯唯听命。
夫人又回头向文命告辞。文命极道感谢。夫人道:“家母、家姊因崇伯治水,曾吩咐妾姊妹弟兄等,倘遇见崇伯治水困难,不拘何时何地,皆须尽力帮助。妾此番之来,亦家母、家姊之意也,崇伯何必谢呢?”夫人一面说,一面上辇,及至文命再要问时,那凤辇已腾空而上,不知去向,唯留有香风阵阵而已。
文命感激不已,便问庚辰等道:“这位亦是夫人的姊妹么?”庚辰道:“是,她姓王,名清娥,号愈音,封紫微夫人,是我们夫人的胞妹,王母的第二十四位女公子。”大翳在旁插嘴道:“不是,是第二十六位。”乌木田道:“不是,是第二十四位呢。”繇余道:“我亦记得是第二十六位。”庚辰道:“夫人姊妹真太多,我们只记得她们的封号名字,她们的排行实在弄不清楚。总而言之,这位夫人是我们夫人的妹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