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狂風夾著大雨抽打在乙天卓的臉上。雨水傾瀉了五天五夜,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泗沘城前的路況變得十分凶險,處處是軟泥和碎石。濕透的羊毛衣粘在他身上,脖子和肩膀因為武器的重量而作痛。
乙天卓輕夾馬刺,小心翼翼地回到營地。又一陣狂風卷起,漫天的雨落入他眼中,帶來一陣苦澀。他暗自希望跟在後麵的比樂還撐得住,畢竟他來自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濕冷的天氣會讓他萎靡不振。
天師從德物島登陸以來,一路打勝仗,直到大雨澆滅他們一舉拿下泗沘城的**。他們在這裏圍了七天七夜。除了第一天差點攻入西門,其他六天都在雨中煎熬。
他隻想吃一頓熱飯,換些幹燥衣服。秀才曹宣稱他們從軍是為了打高句麗,而非百濟,並且責備把他們帶到這個地方的人。乙天卓苦笑,他也不想這樣,但他必須這麽做。
“李義,”乙天卓下達命令,“騎到後麵去,告訴兄弟們停止今天的攻擊。另外,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踏出營地半步。”泗沘城尚未被攻克,新羅沒有運來一粒糧食,天師的征糧隊已在周邊搞得天怒人怨。民間已經出現了百濟反抗軍,他不想讓兄弟們白白死在異鄉。
“遵命,乙支大人。”巨人李義轉身離去。乙天卓騎馬進入營地,身後的二團兄弟也魚貫進入。能讓飛雨暫離臉龐,雖然為時不長,他仍覺得舒心。在一堆輜重車輛間,他看見了比樂。黑膚小夥伴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頭戴一頂高簷新羅草帽,正在用盡全力把一堆打火石搬離馬車。打火石墜彎了他的腰。
乙天卓馬上下馬,搭了一把手。雨水從比樂帽簷如注般流下,漆黑的麵孔在陰沉的天空下黯淡無比。“少主人,您鬆手,我可以的。您換洗的衣服在營帳內晾幹了。”
“你感覺怎麽樣,比樂?”乙天卓關切地問。
“隻是濕透了。”他的朋友竭力擠出笑容,“隻是一場雨,沒事的。”
“那就好。幹完活兒就來我的營帳。我會讓人生一堆爐火。”
“不了,”比樂連忙拒絕,“我還有好多活兒要幹。木柴也開始短缺,待會兒要和李義去伐木。”
乙天卓沒有進入營帳,他被大帥的四名親兵帶到了中軍大帳。尚未進入,乙天卓就聽到了羅圈腿劉仁願的怒喊:“我們自己的糧食都不夠吃,還要賑濟百濟人?”
乙天卓進入。
文官劉仁軌回答:“百濟人食不果腹,餓死無數。如果我們這時雪中送炭、拯救民眾,就會得到民心。大帥,劉仁願將軍,如果我們不想讓天師陷入百濟民眾的包圍中,就必須為攻占泗沘城後做打算。”
“這是戰爭,餓死人再普通不過了。”劉仁願道。
“這是大唐帶給他們的戰爭。繃得太緊的弓必會折斷。如果我們陷入所有人的討伐之中,我們將萬劫不複。我們雖有十三萬人馬壓境,百濟人口卻有數百萬之眾。”
蘇定方對賑濟當地百姓沒有多大興趣:“正剛,攻下泗沘城是為了攻打高麗。本帥不打算統治這裏。”
“大帥!正如天卓所說,為了攻打高麗,正要以此地為基地。隻有好好將其經營成自己的後方,才能保證後勤供應通暢。否則我們天師整日疲於應付,焦頭爛額,悔之晚矣。”
“這也是你把天卓叫過來的原因?”蘇定方問道,
眼睛向乙天卓這邊瞅過來。
“正是。百濟王室通行漢話,但民眾多為扶餘人和三韓人,能講漢話的人極少。天卓通曉扶餘話和三韓話,由他來做賑濟統領,可以溝通無阻,長我天師威嚴。”
蘇定方看了他和劉仁軌一眼:“我前方將士正提著頭戰鬥,而你還要給這些百濟人糧食吃。你最好讓他們感恩戴德!”大帥轉頭,和劉仁願商量攻城事宜。
劉仁軌和乙天卓走出帳外:“既然大帥同意,你二團的人現在就去天師的秘密糧倉取糧,之後讓二團的夥夫在王興寺設下粥棚。記住——在王興寺。”
劉仁軌將糧倉的位置告訴了他,之後千叮萬囑,讓他一定要保證安全。
乙天卓接了鈞令,先上報了馬載。馬載不置可否,叮囑他千萬注意安全。乙天卓和金思帶著二團的一百二十名兄弟來到了秘密糧倉。
天師的屯糧之地位於泗沘城西南的一個村莊。從外麵看,這個村莊已是一片焦土,到處都是倒塌的房屋、燃燒的樹木和縷縷的青煙。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糊味,還有屍體的惡臭。
乙天卓歎了一口氣,跟隨前來接洽的軍士進入糧倉。負責看守糧倉的管庫叫喬冠,他引領乙天卓走下台階。喬冠提著一盞燈籠穿過一個隧道,乙天卓看到一大片儲藏室。每個儲藏室都有一扇堅實的橡木門,用一把如蒸籠大的鐵鎖緊鎖著。
“這幾個月你們遭過賊嗎?”乙天卓問。
這個問題似乎嚴重冒犯了喬冠。“誰敢搶我天師的糧草?!”他有些氣呼呼地說道,“再說,這個地方除了大帥和你們,沒人知曉。”
喬冠將脖子上的一圈鑰匙拿下,開了其中一扇門。一進屋,他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粉筆,在每個麻袋、圓桶上作標記,作為他清點的數目。糧倉裏最多的是粟米,占據了糧倉的一半多空間,其次是堆積的糙米和幹餅。下一個儲藏室內放的是成袋的鹽粒。最後一個儲藏室內放的是桶裝的鹹豬肉,還有少量鹹羊肉和鹹魚肉,堆積了一丈多高。
“校尉,我知道這話不該說,”喬冠說道,“但我覺得不該把糧分給百濟人,因為我們自己都快要餓肚子了。”
“怎麽會這樣呢?在我看來,這兒好像有大量食物。”金思問道。
“你們從登州渡海而來,不知道運糧路線比你們的登陸航線還要長。這糧食主要是從關東地區運來的,通過陸路運到登州,這糧食就消耗了一半,又經過三天海運到達這裏,十石糧食最後能留下來三石就算好的了。”
喬冠又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的存量也隻能剛剛維持。這一路上又俘虜了不少百濟人,僅在熊津江口登陸的戰鬥中就俘虜了上萬百濟士兵,這就是一萬多張無用的嘴啊。大帥仁義,並沒有處決他們,反而讓他們活了下來。我的一個兄長曾在北部跟隨薛仁貴做旅正,他說要是換成薛仁貴,早就給活埋了。再不拿下泗沘城,新羅婢的糧食到不了,咱們天師就隻能宰殺自己的馬咯。到了冬天,如果不走,等海上結冰……哼,咱們都得像蒼蠅一樣,四腳朝天等著被凍死。”
乙天卓和金思都沒了言語。他們離開地窖,安排老二團的兄弟們搬運了十車粟米、五車糙米和二十袋蘋果。
巨人李義過來:“大人,二團的兄弟們都準備好了。”
乙天卓看到李義並沒有背箭壺:“李義,你的箭壺呢?”
“這是去賑糧,又不是去打仗,所以沒帶。”
乙天卓大怒:“你以為賑糧是兒戲嗎?叫兄弟們帶好所有戰場裝備。少一支箭矢,我軍法處置!”
“遵命。”李義咬了咬舌頭,悻悻而去。
村子內鏗鏘作響,秀才曹帶領三十人將一袋袋粟米以及一捆捆柴火連同灶具往馬車上搬。巨人李義則忙著將劍和鎧甲穿戴在每個人身上,並將箭矢分發給每個兄弟,又給戰馬和載貨的騾子裝上新的蹄鐵。
在乙天卓的要求下,兄弟們取出磨石,在賑糧前仔細磨刀。父親曾經告訴過他,在戰場上,小心沒有過逾的,你從來不知道戰鬥會什麽時候到來。馬匹嘶鳴喘息,他發號施令,由巨人李義的大嗓門兒傳達,一百二十名兄弟整裝出發。
按照劉仁軌的吩咐,天師施粥棚設在離泗沘城十裏左右的王興寺。乙天卓負責整個過程。他看到源源不斷的難民從四麵八方趕來。
王興寺附近的難民猶如散落的蟻群瞬間聚集在一起。他們在粥棚前默默地排成兩隊。乙天卓看到他們基本都是老人、婦女和孩童。乙天卓還看到不少殘疾之人,有個斷了雙腿的人爬著來到粥棚前。
夥夫煮好粥後,旅正秀才曹和巨人李義開始指揮團裏的兄弟們分發食物。胖子宋成拿著一個大勺從大鍋裏舀粥,那大鍋的直徑比人還長。唯獨這米粥稀得可憐,甚至能映出人影兒。粥棚前排了兩支隊伍,每支隊伍足足有一裏多長。有二十個兄弟持長槍矗立在粥棚前。
乙天卓讓秀才曹給每人加一個蘋果。
“蘋果?”秀才曹睜大了眼睛,“乙支大人,咱們都吃不上!”
“你聽到了我的命令。”他說。
秀才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從車上取下兩袋蘋果,一袋自己扛,一袋交給比樂。
“每個人分一勺粥、一個蘋果。”胖子宋成對一個女人說,“不能要兩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連忙比畫,還用生硬的漢話說道:“我想要蘋果兩個。我兒子病了,蘋果會讓他好起來。”她篤定地說。
胖子宋成終於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要去袋中再拿一個,被秀才曹喝止:“蠢蛋!如果都這樣,那後麵的人一個也拿不到。乙支大人說了,一人一個蘋果!讓她拿了趕緊滾蛋!”
胖子宋成又盛了一勺稀粥給女人,權當補償。
女人一手拿著陶罐,一手拿著幹癟的蘋果。或許是後麵的老婦人太餓了,她著急上前,不小心撞上了女人。女人搖晃著跌倒,手裏的陶罐掉在地上瞬間破碎,珍貴的稀粥灑在地上。
女人試圖用雙手將稀粥聚攏,但它太稀了,很快被大地吞噬。女人發出一陣絕望的哭喊。
周圍響起用扶餘語和三韓語發出的憤怒聲音,另外一個隊伍中的人也開始互相推搡。
“這遠遠不夠!”隊伍中的一個老人怒吼。
“中國人正把我們餓死。”另外一人高喊。
乙天卓對站在高處的弓箭手示意——幾丈之外,箭鏃閃著光芒,兄弟們把箭搭在弦上,張開了弓弦。他又對巨人示意,李義吹響了號角。
**和推搡停止了。乙天卓翻身上馬,到了一個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地方。“聽著,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來賑濟你們。”
“遠遠不夠!”人群中冒出一個聲音,“你們把我們的糧都征盡了!”
“你們不該來侵略我們。”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用的是三韓話。
乙天卓回避了這些問題。“天師冒死賑濟你們,”他告訴百濟難民,“給你們粥和蘋果。如果你們想要,就在這裏乖乖排隊。”
這時隊伍才算回歸正常。他回到粥棚處,緊緊看視著隊伍。一切看似正常,但乙天卓發現,難民隊伍中有十幾個人不太像難民。那群男人雖穿著破爛的衣服,但衣服的樣式都是一樣的。
一陣恐懼突然充滿他的身體。他把手搭在劍把上,揮手示意巨人李義帶著兄弟們過去盤問。
“啊——”左手邊傳來慘叫。乙天卓轉頭,一個兄弟的臉上中了一箭,箭鏃插進臉龐。
“有敵人!”乙天卓連忙拔出長劍,一雙眼睛迅速掃視四周。
施粥的隊伍大亂。難民群中衝出上百個拿著環首刀和斧頭的人。
難民叫喊著四處逃散。更為可怕的是,後方不遠處同時響起馬蹄聲。很快,乙天卓看到數百人騎著戰馬,打著百濟的亮白旗幟,揮舞著刀槍向他們衝來。這不是散兵遊勇,這是一支正規軍!
乙天卓心內大驚,父親的話在他耳邊及時響起:戰場上,如果軍心不穩,戰鬥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他隨即冷靜下來,一連串數字立即在他腦中掠過:因為是賑糧,他並沒有下令全團出動,隻帶了一百二十人,包括二十名盾牌手、六十名長槍手,還有四十名短刀手。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是十二個鴛鴦子陣的數量。
要取弟兄們性命的敵人從四麵八方呼嘯而至。他環視四方,發現從王興寺後方湧來的是沒穿盔甲的步兵,大約六七百人,而前方和兩側衝出的是發出一陣陣怪叫的騎兵,大約有三四百人。
如果乙天卓慌亂撤退,騎兵隻會像追逐獵物一樣將他們盡數屠殺。如果他能頂住敵人的攻擊,等待援兵,或許還能讓一些兄弟見到明天的太陽。
他想尋找金思,在混亂中卻看不到他的身影。沒辦法,他抓住秀才曹的衣領,厲聲對他說:“你騎上戰馬,帶上兩名軍士往廟後跑,衝出人群,向大帥求援!”
秀才曹一句話也沒說,翻身上馬。在兄弟們的箭雨掩護下,他帶著兩人上馬狂奔。乙天卓身邊的比樂如篩糠般地抖動著身子。“鎮靜!”他掃視了周圍一番,發現兄弟們麵麵相覷、神情緊張,有人還在不自主地往後退。
“他們需要我的信心,而我要馬上傳遞給他們,否則他們很快就會被騎兵和步兵所淹沒。”他運足了氣,喊出平生最大聲的一句話。
這聲音如長鞭劃破天空:“二團的兄弟們,在一起會活,不在一起會死!迅速向我靠攏!”
這話稍微緩解了兄弟們的緊張。他們馬上以比樂為中心,聚攏到一處。
“所有人——鴛鴦方陣!”
在登州大營,他們演練過成百上千次鴛鴦陣。請雙神保佑,讓它發揮最大的效用,如果這世間有神靈的話。一百二十名兄弟以比樂為中心,迅速圍成一個方陣。一人高的盾牌並在一起,組成四麵鐵閘。
“長槍手、短刀手站成兩排!”聽到命令後,陣內的士兵有條不紊地移動,組成陣形。
“瞄準!”比樂竭力不讓聲音發顫。要取他們性命的騎兵,離他們隻剩不到一百步,像長滿尖牙利齒的黑雲碾壓過來。
命令發出後,長槍手和短刀手從容不迫地取出硬弓、搭上箭矢,朝天瞄準。
“瞄準!”他再次喊道,騎兵距離他們隻有七八十步。
七十步——
六十步——
“——放!”
“倏——倏——倏——”精鐵打造的箭矢騰空而去。
第一排兵士放出箭矢後馬上退後,重新搭弓。第二排兵士隨即上前,對著天空射出,如此往複。敵軍騎兵中有不少人被從天而降的箭矢砸中,跌落馬下。有一匹馬被射中前胸,前蹄猛地跪下,栽倒在地上,往前滑出一丈多遠,馬上兵士被甩到空中,掉地後折斷了脖子。更多人用腿夾住馬脖子,將身子藏到馬的一側,沒受任何傷害。他們絕對是受過正規訓練的騎兵!箭雨過後,他們夾緊了馬,更為迅猛地襲來。
嗒嗒,嗒嗒……這是死神的腳步。
還有三十步——
二十步——
“盾牌手蹲下,穩住!”乙天卓喊。
“軟弓瞄準!”他大喊,陣內的短刀手換上軟弓。
“放!”他大喊一聲。
命令剛出口,左邊的李義率先射出一箭,正中一個騎兵的胸膛,敵人摔落馬下。“好箭!”乙天卓大聲喝彩。
緊接著又是一陣平行的箭雨,一群人馬倒下,騎兵的陣勢又減弱幾分——
還有十步——
“鉤鐮槍準備!”這是他的殺手鐧。“父親,如果你在天有靈,看護我!”他在心中默念,“穩住——!!!”
六十名長槍手將弓挎到背後,左腿往前、右腿往後支撐身體,立在刀盾手之後。
他們高舉鉤鐮槍,鉤鐮槍的槍頭,還有兩側的雙刺反射著微弱的陽光,對準了呼嘯而來的軍馬——
五步——
“哢嚓嚓”,槍頭穿透皮肉,死亡在嘯叫。
騎兵撞上刀盾手,像巨大的滾石撞上高大城牆。敵軍騎兵中有的人撞到盾牌後被彈回;有的人衝開了盾牌陣;有的敵人未拉住韁繩,被馬甩進陣內,被短刀手迅速了結了性命;有的騎兵和長槍手糾纏在一起,長槍手對準人和馬,大開殺戒。一些鉤鐮槍從盾牌下伸出,勾掉馬蹄;一些從盾牌上方探出,用鉤鐮槍插入馬腹;更多的鉤鐮槍鉤住了騎兵的脖子、肩膀,把他們拉下馬來。
“打開陣門!拉敵入陣。”從馬上被鉤下的騎兵被長槍手拉入陣中,馬上遭到短刀手的一陣招呼。陣內響起一陣慘叫和鬼哭狼嚎,很快沒了聲響。
“關陣!”乙天卓喊。
第一波衝擊後,近十名刀盾手兄弟死去。短刀手將刀放入腰間,馬上上前,接替死去的兄弟們舉起盾牌,又關上了鐵閘。
敵人死得更多。
長槍手繼續用鉤鐮槍戳殺敵人,短刀手繼續用軟弓射擊沒穿盔甲的騎兵,直到騎兵退去。乙天卓往後一看,後麵的步卒正衝過來,還好他們擋住了第一波騎兵的攻擊。騎兵在第一波受挫後,馬上往回騎,準備發動第二波攻擊。
“恢複陣形!”士兵迅速靠攏,又變成了防禦的圓形陣形,隻不過這次的陣形變小了。
“硬弓準備!”乙天卓還沒說出“放箭”的命令,上空就傳來一陣箭雨,灑向陣內。
幾名兄弟中箭倒下。胖子宋成脖子上中了一箭,從喉嚨穿過。他睜眼而死,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比樂看到這慘景,嚇得哇哇大哭,跪下不住地磕頭,雙手合十,口中念著神靈的名字……
“舉起盾牌!”麵對騎兵的箭矢,乙天卓不為所動。
他們正無限接近死亡,稍有不慎,陣形就會露出缺口。即使是一個小小的缺口,也會導致他們被屠戮殆盡。
看著比樂不斷地磕頭,呼喚神靈……乙天卓突然想起自己遭受的所有苦難:泉男建和泉男產兩個畜生殺了深愛他的父親,還讓他在一旁觀看;在平壤大牢裏,他被囚禁了不知道多少天,為了活下去,他吃掉了自己的三根手指;受到泉男產的追殺,他在山頂從瀑布上一躍而下,失去知覺,幾乎死去;他被金繆、金昂兄弟倆折磨,看著心愛的女孩從手中墜落懸崖死去;被迫和狼群戰鬥……每一次遭遇苦難時,神靈在哪裏?他真想狠狠地抽比樂一個巴掌,劇烈搖晃他的肩膀,並大聲質問他:我遭受每一次苦難時,神靈在哪呢?如果真的有神靈,他也是一個邪神!否則不會創造這樣一個貪婪、血腥的世界!此刻,他四周正上演著人吃人的血淋淋的好戲!
箭矢“鐺鐺鐺”地落在盾牌上。騎兵又一次衝殺過來,馬蹄聲叫醒了乙天卓。
他扔下盾牌,想朝比樂怒吼:“趕緊起來,你這個懦夫!”但不知道為何,他就是說不出口,就是做不到。他反而耐心地架起比樂,看著比樂的眼睛:“比樂,你隻需做一件事,站在我身後,不要離開我。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比樂的表現比乙天卓預期的好。他迅速站起,立在乙天卓身後,但他們很可能無法逃出生天。每一個安慰都是謊言……他在我的謊言裏越陷越深,直到有一天一支箭矢帶走他的生命。
兄弟們已死亡過半。“收縮陣形!立於盾後!”乙天卓手裏握著幾十個兄弟的性命,他不能坐等被屠。盾牌擋住飛來的箭矢。騎兵和步卒的喊殺聲再次響起。
在後陣,攻擊的步卒拿著環首刀猛砍,卻始終無法突破盾牌手的堅盾。
乙天卓一聲號令後,前麵的持盾士兵突然將盾豎在地上,人同時蹲下,後麵的五名長槍士兵從四方出擊,每把長槍都捅死了人。其中一把槍插在敵人的肋骨之中拔不回來,被敵人拽了出去。乙天卓又一聲令下,陣形隨即關上。在陣內的長槍手和軟弓的不斷攻擊下,敵軍步卒損失慘重。雖然弟兄們的人數越來越少,但敵人和馬匹的屍體在陣外堆成了小山。
在抵擋住十幾次衝鋒後,鴛鴦陣內隻剩下三十五個兄弟還站著,包括十名盾牌手、十二名長槍手、十三名短刀手。此外還有二十多名傷員。陣外的土地上,六七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個敵軍士兵的兩條腿都斷了,正朝斷腿爬去。空氣中彌漫著鮮血和屍臭的味道,幾乎讓他嘔吐,但他不能嘔吐,兄弟們都在看著他。他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敵人大約還剩一百名騎兵、兩百多名步兵。敵人應該沒料到自己以千人圍攻百人,竟會遭受如此大的損失。他們殺紅了眼。
那個射技、騎術不在乙天卓之下的敵軍將領喊出一句三韓語,騎兵迅速退到一百步外,準備做最後一次衝鋒。
乙天卓一方的陣形已小得可憐,兄弟們精疲力竭,顫抖的雙手幾乎拿不住武器。他們這次絕無可能躲得過,他絕望地想。
隨著敵軍將領的一聲令下,敵人開始衝鋒,離他們越來越近。
乙天卓眼神柔和地看了眼比樂和巨人李義,還有其餘每個兄弟……
巨人李義拍拍胸脯:“操他娘的!來吧!爺爺有你們好看的!老子殺了幾十個,早賺夠了!”
乙天卓的手伸向箭壺,觸摸到的隻有空氣。他扔了弓,拔出橫刀。“奴妹,我盡力了,”他對自己說,“阿妹,原諒我——!”
“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陣牛角號發出的進攻聲傳來——
大隊騎兵從高坡出現,快馬卷起漫天塵土,如泰山壓頂般衝過來。
馬隊最前麵跑著一騎,把大隊人馬遠遠甩在後麵,死命朝他們這裏趕來,看樣子似乎是馬載阿叔。後麵有一騎緊緊跟隨,乙天卓看清楚了——正是秀才曹。
包圍他們的敵兵猶豫了一會兒。步兵率先動搖,四散逃命。騎兵紛紛掉轉馬頭,開始撤退,隻留那位敵將在原地揮舞著長劍。
力量馬上回到體內,乙天卓朝天揮舞橫刀。“兄弟們,殺啊!”他帶頭衝出陣去。兄弟們大喝一聲,宣泄著憤怒,展示男兒的勇氣和力量,跟隨他往外殺去。
“必須留一個活口。”他鎮靜地告訴自己。這撥人絕非響馬流寇,而是一支正規軍,敵將還會講三韓語。他必須查明,到底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公然襲擊天師的賑濟隊伍。他必須給死去的老二團兄弟們一個交代。
乙天卓停下來撿起一張弓,射中一個逃跑步卒的背部。那人往前撲倒。乙天卓命令巨人李義和秀才曹帶他過來。
“你們是誰的軍隊?”巨人李義一腳踹倒俘虜,乙天卓憤怒地望向他。
被俘的步卒不答話。旁邊的李義狠狠地擊打其麵部,被俘之人登時血流滿麵。
那人方才用三韓語說道:“將軍饒命!我是三韓人,有個新羅人給我們重金,並告訴了我們這次絕好的伏擊機會,讓我們來找中國人複仇。”
在賑糧時伏擊,這是卑鄙的行為。乙天卓咬牙切齒:“新羅人?那個通風報信的新羅人長什麽樣?”
“將軍,他長著一張狐狸臉。”
乙天卓還要發問,馬載急匆匆地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胳膊,又讓他轉了一圈。“老天保佑,你完好無損!”馬載長舒一口氣,然後咧開了嘴,臉上竟然浮現出乙天卓從未見過的笑容。
乙天卓剛要開口,馬載阿叔對他說:“去吧,大帥讓你馬上去中帳。告訴你一個壞消息,糧倉被劫了!”
“哪個糧倉?”
“還有哪個糧倉,就是喬冠的糧倉。”
乙天卓的腦袋“轟”地一下空白了。過了許久,他才鎮定下來。
他想找秀才曹,卻看到秀才曹正抱著宋成的屍體抽泣。一陣悲傷湧上心頭,他告訴巨人李義:“關起這個俘虜,給他療傷。我還要審問他。”
乙天卓剛進入中帳,蘇定方親自過來迎接。大帥握著他的手,上下打量他:“天卓,你受傷了嗎?”
“沒有,謝大帥關心!”
“不是我多慮。你要是有半點閃失,我沒法向你幹爹交代。當時有多少人圍攻你們?”蘇定方問道。
“對方有一千餘人,我們隻有一百二十人。”乙天卓如實回答。
蘇定方滿意地點頭:“真不愧是乙支文德的後人!我就知道我徒兒不會挑錯人。”隨後,他回到幾案旁,捶了下幾案。“百濟人不知好歹,竟敢襲擊天師的賑濟隊伍。天卓可能還不知道,這幫百濟人還襲擊了天師的秘密糧倉!”
“我知道,馬將軍告訴我了。”乙天卓感到事情不妙,“喬冠怎麽樣?”
“喬冠被百濟人砍了頭!”羅圈腿劉仁願對他怒喝,“都是你出的狗屁主意,賑糧,賑糧!他娘的把自己的糧草都給賑沒了。我看應該把你煮了吃!還有這幫百濟人,隻配入十八層地獄!娘的!”
“大帥,給我三天時間,讓我詳查事情經過。這次事件有新羅人混入其中。恐怕事情有詐。”乙天卓分辯。
劉仁願在旁邊嗬斥道:“攻打泗沘城正到了關鍵時刻,還查什麽查,真是扯你娘的臊!說不定就是你這個高麗奴把我們的糧草地點告知了百濟人!”
“不是我!”乙天卓怒喊。
劉仁願走近:“高麗奴,隻有你二團的人知道糧倉在什麽地方,你難逃幹係!如果被我查出來和你有關聯,我向你保證,我會給你一個第十八層地獄的死法——把你的雙腳吊起來,用利劍從襠部劃到頭部,把你整個人分成兩半。”
劉仁願又怒視了乙天卓一眼,才放開他,對蘇定方說:“大帥,我們連續七天圍攻泗沘城,皇帝也在等我們的好消息。我們不能再等了。這些不知好歹的百濟人敢襲擊我天師的賑糧隊伍,罪不可赦!我建議立即傳令下去,無論在什麽地方,要讓百濟變為一片焦土,讓泗沘城變成一片火海!”
劉仁軌一臉焦躁,上前進言:“大帥,我們是天師啊!萬萬不可做出此等事!”
小妹在乞求。乙天卓上前跪下:“大帥!”
蘇定方沒看乙天卓,而是看向劉仁軌:“陛下對出征寄予厚望,本帥希望盡快拿下泗沘,從而趕上陛下的泰山大典。不能讓宵小之徒亂了本帥的計劃。天卓,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證王室的安全。”
蘇定方對劉仁願說道:“傳令下去,百濟境內如再有敢反抗者,男人殺死,女人征為營妓。襲擊天師士兵者和逃到村子中無法追查者,屠村、燒村!以儆效尤!還有,曉諭三軍,攻破泗沘城後,準許士兵在城內放縱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