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榮耀之半島雄鷹

第八十三章 乙天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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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比忽城,他魂牽夢縈的家。

許多東西看起來都如此熟悉,仿佛離家就發生在昨日。記憶中,九進的乙支府整日被歡聲笑語所包圍。站在這裏,他似乎看到了阿弟、阿妹在追逐。站在自己的臥房,他發現裏麵仍有他的氣味和痕跡。父親的諄諄教導聲、母親呼喚他們回家的聲音和阿弟與阿妹的嬉笑聲幾乎同時響起,衝擊著他的心,喚起洶湧澎湃的純粹情感。

乙天卓願意拿生命換取與親人的相聚,即使是片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出了乙支府,來到城牆下。

嗆人的煙味把他帶回現實。城牆東麵的塔樓燒成了廢墟,正冒著黑煙。除此之外,城牆完好無損,一如他十年前離開家一樣。遠看冬比忽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因為它實在過於高大。龐大的城牆從河邊拔地而起,陡峭突兀如山崖。城牆上的大唐軍士如同蚊蟲一般大小。

城牆上重新插上了乙支家的白底雄鷹旗,還有大唐的明黃龍旗。不過,雄偉的城牆和明亮的旗幟掩蓋不了城內的滿目瘡痍:房屋倒塌,礫石遍地,盡皆一片焦土。蒼蠅成群,環繞著沒來得及收拾的死屍。

乙天卓離開家鄉時,整個城池欣欣向榮,有密集的街道和密密麻麻的房屋,還有摩肩擦踵的人群。眼下到處是被焚毀的建築、受傷和死去的人。他小時候經常去的雪塔不見了蹤影,北區的集市幾乎成了一片廢墟,街上到處是無家可歸的孩童和婦女。他們委身在斷壁殘垣裏,或者簡單地在大街兩側支個帳篷。

三韓人金繆禍害了他的族民、他的城池,而他的殺父仇人泉男產對他的扶餘同袍似乎無所作為。

他必須讓灌奴部子民有個棲身之所,這是他首先要麵對的問題。父親告誡過他,“明日再做”是失敗者的口頭禪。在重新奪回家鄉的第二日,他召集兩千唐軍,命令他們重建冬比忽城,重建家園。

取得龐同善的同意後,他首先以大唐軍管會和冬比忽代城主的名義,命人在冬比忽的各個角落貼上了安民告示。他安排五百軍士守城,讓老二團的兄弟們帶著另外一千多人重建家園。

秀才曹帶領一隊三百餘名士兵推倒了大多數被焚毀的建築,清理出空地,在空地上支起帳篷,容納流離失所之人,並讓軍隊駐紮。乙天卓不允許軍隊占據老百姓的房子,並嚴令三軍不得侵占百姓任何財產,違者軍法處置。

與此同時,乙天卓派出一撥兄弟修理損壞的房屋。巨人李義是木匠出身,也能做些瓦匠的活兒,所以他安排李義負責興建和修築房屋。大唐士兵把位於東門附近、幾乎被燒毀的客棧推倒,用石頭建造了一家新的客棧,然後挨個修理集市四周被燒毀的房屋,並新添了石板屋頂。空氣中充斥著鋸子和錘子工作的聲響,熱鬧異常。

又過了一天,乙天卓去李義建的新客棧巡視。隔著老遠,他就看到了巨人臉上老大的不樂意,語氣裏也全是抱怨:“這些人根本不會做木匠活兒,帶著他們純粹是給我添亂。再說,即使要給老百姓重建房屋,這點人也根本不夠……”

乙天卓耐心地聽完了李義的抱怨,又給他多派了一百五十人。

一傳十、十傳百,冬比忽城的子民們聽說乙宏安的後人奪回了冬比忽,紛紛湧入城池,城裏越來越熱鬧。看到天師秋毫無犯,還幫助冬比忽人修建房屋,他的扶餘同胞們對大唐紅袍子的警惕慢慢放鬆下來。灌奴部的族人們甚至主動幫助大唐軍士運送木材,還駕駛馬車沿泥濘的小巷前進。許多人不求分文,幫助士兵們重建城池、加固城牆,有人甚至主動幫助士兵防守城牆。

五日後,他和龐同善、金思出了乙支府,一路向東,再往北,來到集市大道。集市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場麵讓乙天卓倍感溫馨。

在大道左側,鐵匠爾古認出了他。“大公子在這裏!”他不由自主地喊起來。人群迅速聚集過來,他們圍著他噓寒問暖。一個乙支府的下人認出了他。“少主人,您回家了!”老人握著他的手說,“您的父親遭受了不公,國家虧欠你們。”

“我們都十分想念大加!”一名矮小的婦女說,“您千萬別走,別讓三韓人統治我們。他把我們害慘了!”

人群中,一個敦實的漢子對著他便拜:“大加,我開了家酒肆,在正門城垛的西側。大家都說我釀的黃酒是冬比忽城最好的。乙宏措大人就經常光顧。您二弟乙天倫大人召集族臣討伐蓋蘇文時,冬比忽城滿滿當當的人口,都來我的酒店惠顧。那時候我的酒肆從早到晚每天都擠滿了人。雖然有些喝醉的人會產生口角,但從來沒人在我的酒肆撒野找茬兒。可三韓人來了以後,全都變了。他們大搖大擺地進來,喝飽以後從來不給錢。有一天,一個叫樸冰的三韓人帶著隨從河勝基和“獐頭”慶扁進來大吃大喝。酒足飯飽後,他們竟把我辛辛苦苦釀的酒全部倒掉,其中有些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幾十年陳釀啊!那是我們想獻給乙宏安大加的。他們還放火燒了房子,還提著斧子要取我性命。我扔下酒肆穿過南門,跳到江裏才逃過一命。”

一個穿著寒酸的農夫用長滿黃繭的手掀開褲腿:“大人,大半夜的,這幫三韓人在冬比忽城周邊的村子裏放火,把田裏的莊稼啊、房子啊通通給燒了。誰要是敢上前阻攔,誰就會沒命。他們把我的十二隻羊都給宰了,還殺了羊羔子。他們根本不是搶東西,他們殺人,還把屍體丟在那兒喂蒼蠅。他們放火燒了我的房子,那時我阿娘還在屋子裏,我進去抱出阿娘,腿上被燒傷。可阿娘最終還是被嗆死了。這幫畜生,他們就在那裏笑。”

“為首的那個人,他的手下都叫他金大人,是一個包著繃帶的壯漢。他們每次來都是一大幫人馬,有好幾百人。金將軍還下令把我阿弟活活踩死了。”

“金繆,這個可惡的家夥!”乙天卓斷定,“父老鄉親們,我乙天卓向你們許諾,我會捉住所有作惡的三韓人,把正義帶回我的家鄉。”

“父老鄉親們,都跪下!乙支大人要給咱們做主了!”老者率先跪下,接著是敦實的酒肆店主,隨後所有人都跪下了。

乙天卓扶起老者,招呼他們都起來,又好好地安撫了他們一番。三人隨後步行回乙支府。

“這座城池的人很需要你。”金思說道。

“他們不是需要我,”乙天卓告訴金思,“他們需要的是公平和正義。”

老百姓喜歡沒有戰爭的生活。他們索取最少,給予最多。他必須把那些作奸犯科、犯下滔天罪行的惡棍繩之以法,一個也不能漏掉,這樣才能給冬比忽帶來安寧。

“曹憲中,”他命令秀才曹,“部下天羅地網,我不管你跑死幾匹馬,一定要把樸冰、河勝基和“獐頭”慶扁給我抓到。我得到的線報是,他們並未跟隨泉男產和金繆。我要讓他們受到公正的處罰,尤其是那個河勝基。”他自己的任務,是把金繆帶回冬比忽接受審判。

“大總管,您就等著我把這幫畜生抓回來吧,讓我們活剮了他們。”秀才曹領命而去。

“看來你很會知人善用。”龐同善說,“不僅派秀才曹追殺樸冰,還派巨人李義修繕整座城池。”

“我父親告訴過我,”乙天卓向他解釋,“龐將軍,是人就有惰性。士兵即使沒有仗可打,也千萬不能讓他們閑著,因為他們寧願玩葉子牌賭博、喝酒、玩女人。”

他們隨後來到南門巡視。乙天卓欣喜地發現,貿易回到了冬比忽:幾個挑著木柴的樵夫正在排隊等待士兵盤問;一輛裝滿大麥的馬車排在後麵;再後麵更多的是挑著擔子的農夫,擔子裏裝滿了灰白的蘑菇、黑色的木耳、綠油油的茼蒿和紫色的菜薊等各種各樣的蔬菜。他們排成兩隊,耐心地等待守城門衛的仔細盤查。小心沒有過逾的。這個時候,尤其是要防範三韓探子進入冬比忽。

金思對他說:“乙支大人,我們會仔細盤查每一個人,保證不放過一個探子。”

乙天卓點頭:“金繆和泉男產對丟掉冬比忽肯定不甘心,一定會想盡辦法奪回。我們萬萬不可粗心大意。不要讓敵人混進來。”

幾天後,秀才曹回城,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城內的敵人已基本肅清;壞消息是,秀才曹搜遍了整座城池以及城外方圓五十裏地,才終於找到樸冰和“獐頭”慶扁。嚴格來說,是找到他們倆的屍體,河勝基則不知所蹤。

秀才曹把兩人的屍體帶了回來,說是在城東的一家客棧裏找到的。此外,秀才曹還告訴了他一件稀奇的事:有目擊者說,樸冰和“獐頭”是被一個神秘的中國道士所殺,道士的肩膀上扛著一隻白色大鳥。

乙天卓的身體震顫了一下:“你說什麽?一隻白鷹?”

秀才曹回答:“當時是晚上,目擊者看得不太清楚。”

他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輕聲嘀咕:“冬比忽、樸冰、白色大鳥、道人……”

“冬比忽、樸冰、白色大鳥、道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審判地設在鼓樓前的集市。乙天卓帶著兩百多名兄弟先穿過集市和溪塔,一路向北,然後穿過北麵的雙層拱門,之後西拐,來到鼓樓前的市場。這裏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多達上萬人。

集市正中搭起了一座高台。乙天卓坐在上麵俯視著嫌犯,高台左邊矗立著一具絞刑架,上麵的繩子夠吊五十個人。亂世必用重典。此刻,絞刑架上懸掛著二十多具屍體。好奇的孩子們在絞刑架下跑來跑去,被看管現場的衛士耐心驅離。

龐同善與乙天卓一起坐在高台上。

“河勝基沒有抓到。”龐同善壓低了嗓音,“我和曹憲中搜遍了冬比忽也沒見他的蹤影,興許他已經被憤怒的扶餘人殺死了。”

乙天卓卻搖搖頭:“如果不把他們捉拿歸案並砍頭,民心沒有出處,會變成隱患。”

“大總管,這不怪你。”龐同善勸他,“你放心,我和曹憲中會繼續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次他們一共抓到七十三名罪犯,絕大多數都是三韓人,還有少數為虎作倀的扶餘人。

龐同善對看不到頭的人群喊道:“父老鄉親們,樸冰和慶扁已受到了正義的處罰!”他點頭示意,李義帶領四名軍士將綁在木板上的屍體豎放,確保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們的臉。

“鞭屍!鞭屍!”有人喊道,隨後成千上萬的人跟著喊。乙天卓慢慢地舒了一口氣。通過叫喊,人們心裏的憤怒正在慢慢消退。

“罪大惡極的河勝基還沒受到正義的處罰。”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隨後上千人跟著叫喊。

“大加!抓住河勝基!”

“活剮河勝基!”

他早就料到這一刻會來,但沒想到如此快、如此激烈……

龐同善站了起來:“鄉親們,幾乎所有的罪犯都已得到應有的懲罰。天師向你們保證,我們一定會抓到河勝基。”

“我們不要大唐的保證!”一個半大的男孩喊道,“我們要正義,為了我的阿娘。”

“就是,我們要河勝基的人頭!”

“河勝基!河勝基!”龐同善眼看場麵要失控,便示意身後的衛隊站好隊形。最前麵的人群被後麵的人往上湧,人潮如山嶽般傾軋過來……

“河勝基在這裏!”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在天空中回響。兩人押著一個蓬頭垢麵的人走來,其中一名押送者分外眼熟。

乙天卓睜大了眼睛。等他們越來越近,乙天卓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來人正是甘左……

甘左見到他之後,臉上掛上熟悉的微笑,對他說道:“乙支大人……”

乙天卓猛地站起,下了高台,把甘左擁入懷中,強忍著沒有流淚。甘左又向他介紹站在他後邊的年輕人:“童路,無命者童路,我的徒弟。”

童路並不說話,虔誠跪拜,額頭觸地。

等河勝基被壓上高台,“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一聲聲震天的口號在乙天卓耳邊轟鳴。

一個老太太被兩個男人攙扶著上了高台。她邊哭邊喊:“我的冤情太大了!我的女兒,我的媳婦……太慘了!……我的兒啊!”她泣不成聲,憤怒地走到河勝基跟前。一個男子馬上給她鋪好一塊墊子,她站上去,從懷裏掏出一把磨得十分鋒利的刻刀,先敲了一下河勝基的腦袋,然後抓住他的右耳,“哢嚓”一聲,刻刀落下,河勝基的耳朵被齊齊地切下,鮮血飛濺。

馬上有人過去,用破布把河勝基的傷處連頭捆上。

甘左阿叔說道:“這個老太太——她女兒被河勝基強奸了,河勝基嫌她女兒不肯配合,沒讓他過癮,就把她女兒砍死,還砍斷了四肢。”

人群繼續往前擁,大唐士兵擋住憤怒的人群。甘左說道:“請乙支大人盡快行刑,防止民怨沸騰、再生事端。”乙天卓拔出長劍,走向高台,迅速斬下河勝基的頭顱,單手將頭顱提到空中,“河勝基已經伏誅!”

隱隱約約,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他聽見一個聲音……一聲輕輕的歎息,好似幾百萬人同時舒了一口氣。

冬比忽人終於得到了期盼多年的正義。之後,所有人歡呼雀躍,迸發出的能量讓龐同善緊張地流汗。乙天卓擺手多次,才止住百姓的歡呼。他對底下的百姓喊道:“金繆入主冬比忽城以來,在此一手遮天,篡權亂政,欺壓良善,更有數宗慘絕人寰之舉。今日天師到來,雨過天晴,撥亂返正。金繆等人所犯罪行,罄竹難書。我宣布,從現在起,全城父老百姓有冤伸冤,有仇報仇。但凡控告金繆等案件,每案必審,以安人心,以平民憤。乙支人有諾必踐,冤屈定要昭雪,正義必能伸張!”

眾人聞得此言,歡聲雷動,數十萬百姓跪下喊道:“乙支大人萬歲!乙支大人萬歲!”

審判後的第三天晚上,乙天卓做了一個噩夢。在夢中,乙支府變成了一片廢墟,後花園的黃檗樹也未能幸免於難,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他掉入池塘,往岸上遊時,有人抓住了他的腿。他回頭看時,發現是二弟乙天倫。“阿兄救我。”二弟脖子上全是血,把池水染紅。

他害怕,掙紮。水裏泛紅,開始冒泡,一張蒼白的女人臉從紅水中出現……他掙紮著從夢中醒來。

童路站在他身旁,不離左右。

這個夢徹底打消了他的困意。夜已深,他讓童路打著燈籠,主仆二人來到宗祠。像父親一樣,這裏讓他莫名的心安。

祠堂中有亮光,乙天卓感到奇怪:這麽晚了,誰會到宗祠裏來?

他推門而入,見甘左正跪在乙支家的列祖列宗麵前。“天卓,你來了。”甘左回頭,對他微笑。

“甘左阿叔,原來是您……”甘左並未起身。乙天卓走過去,跪在甘左旁邊。

“卓兒,你來得正是時候。”甘左轉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你父親會為你自豪的。”

率領外國軍隊占領自己的城池?乙天卓不是特別確定。“他會認同我做的?”

甘左回避了這個問題:“至少你帶來了公平和正義。這也是我願意一輩子跟隨乙支人的原因,至死不渝。”

“我阿娘和二弟被金繆謀害後,您潛入金川屠殺了參與這場罪惡的三韓人?”

甘左抬頭,看著乙支人的畫像。“他們娘兒倆死得太慘,族民死得太慘。隻要我一天不倒下,我就不會罷手。”

“不倒的”甘左有一天會不會也倒下?乙天卓害怕思考這個問題。“金昂的兒子金大有?還有泉男產的隨從?”

“這些都是我和童路殺的。”甘左看著他,“樸冰和‘獐頭’慶扁除外。”

乙天卓點頭,視線回到祖宗牌位上。父親的畫像擺在姑母乙雪的左側。畫像畫得傳神,展現了父親大人的莊重和仁義。“這是您掛上去的?”他問甘左。

“我找城中最好的畫師所作。泉男產那個渾蛋總算沒有泯滅人性,他把你父親的屍骨安葬在了你乙支家的祖墳裏。”甘左又問道:“孩子,你有乙奴的消息?”

這個問題刺痛了他。“她被泉男產帶到了平壤。”就差那麽一點。

甘左歎了口氣,他看了看乙天卓,然後目光停留在乙雪的畫像上。“卓兒,我看著你長大。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你的雙親已死,你的阿叔不知所蹤。雖然我恨你阿叔乙宏措,但沒到咒他死的程度。雙神如果能保佑他,那就保佑他別死。今天,我有義務告訴你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不知道為什麽,乙天卓突然想起阿叔給他講的卷發女孩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了,或者他永遠也不會準備好,但他必須麵對一切。

兩人都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畫像,看了很長時間。

甘左最後說道:“卓兒,關於你的身世,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是時候挑明了。”

他強忍著劇烈跳動的心髒,聽著甘左阿叔娓娓道來:“卓兒,我從來沒跟你提過,但你知道我有一個阿弟,”不倒的甘左眼神無比柔和,“甘右,我叫他二郎,我的二郎……我們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相依為命,在樹林子裏長大。我們出身貧寒,但誌氣過人。是乙雪,”甘左指了指宗祠內唯一的女人畫像,說,“是她救了我們,也徹底改變了我和二郎的生活。”

“抗隋勝利後的比武大會。”乙天卓苦笑,“我阿叔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沒錯。我們相識於比武大賽,我和二郎被靺鞨人欺負。乙雪帶著她的隨從克平路過,叫上你父親和阿叔,救下了我們。我跟了你父親,二郎跟了當時還是王爺的高建武。後來乙雪女扮男裝,在馬上的比武比賽中打贏了高建武。他們相愛了……但你祖父乙支文德把她許配給了於支留。後來高建武引誘她懷孕。整件事情,隻有你阿叔知道。讓人氣憤的是,他沒告訴任何人,而是選擇像個懦夫一樣閉上了嘴巴,直到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乙天卓像是在慢慢等待命運的宣判,但他覺得有必要為阿叔辯護:“我阿叔隻想維護一段愛情——”

“犧牲無數無辜人的性命?這就是自以為是的代價!”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甘左大發雷霆。顯然,這塊舊傷永遠不會愈合,隻需簡短一句話,便會引出汩汩鮮血。“愚蠢的乙宏措!”

“甘左阿叔……”

“愚蠢就是愚蠢,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就是因為他的沉默,沒有及時告訴乙雪和高建武相愛的實情,讓乙雪和於支留的婚禮泡湯,讓乙支家丟盡了臉麵。你阿叔看到父親病倒,才不情願地謊稱乙雪是被拐走了。這個謊言徹底擊垮了乙支文德,讓他一病嗚呼。我們大麗的英雄沒死在戰場上,卻悲憤交加地死在一對兒女手中。這就是你阿叔幹的好事!事後,乙宏措再次變成懦夫,沒有及時告知你父親真相。”

甘左的語氣變得急促,腔調變得高亢。“我找到了二郎。他不讓我過去,說有高建武的命令。哎,我的二郎為何和我一樣倔?”甘左眼角湧出淚水,“我太傻,人也太急,想救回我們的卷發女孩乙雪,我和我的二郎打了起來。”甘左輕聲抽泣,“他是神劍甘右,武功比我高強。他能殺死任何人,當然包括我。但他沒這樣做,他走的時候還在對我笑……

“這一切痛苦,都是你阿叔造成的。我和你父親闖進山洞後,把高建武打成重傷。在我們要殺死高建武時,被正在生產的乙雪攔住。她向我們解釋了一切,我們才明白過來,這不是挾持和拐騙,而是令人敬畏的愛情。乙雪隻有十六歲,目睹我們在她麵前打鬥,萬般焦慮。她大出血,而我們幾個大男人什麽也做不了。乙雪,乙雪……乙雪…………孩子,她就是……她就是你的親生母親。她是個偉大的女孩,年齡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她難產,耗盡了自己的生命,讓你平安降生。

“她對乙宏安和高建武說了幾句話……在聽完你的第一聲哭叫後,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死在她大阿兄乙宏安的臂膀裏。乙宏安沒有殺死高建武,而是把你接到家中,當成親生兒子養育。”

甘左阿叔頓了頓:“孩子,這就是你出生的真相啊!”

乙天卓痛苦地微笑……

似乎所有人都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麵對真相。乙天卓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他心中產生一個荒唐的想法:不知道阿弟、阿妹們如何看他,是否還把他當成至親。隨後他又為這個想法感到愧疚。親人不是靠血緣定義的,而是情感。姓氏隻是一個道具,把人們羈絆在一起的道具,真正將人聯結在一起的是感情。

甘左阿叔指著他脖子上的鷹徽紫晶說:“這是你親生母親留下來的遺物。”

他想起中毒時夢到的女人……親生母親,他頓時解脫。這世間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

“孩子,榮留王是你生父。你是高朱蒙的後代、雙神的子孫。”甘左阿叔對他說,“你可以改回你生父的姓氏。”

他沉默片刻:“不,甘左叔叔,我永遠都是乙支人。”他用堅定地眼神告訴甘左。

甘左向他投來讚賞和感激的目光。很長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阿叔,我能和我的列祖列宗單獨待會兒嗎?”他輕聲向甘左阿叔請求。

甘左點頭,起身離開,走的時候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虔誠地向列祖列宗祈禱:“我的祖輩和親人們,請你們保佑我,賜予我力量,讓我堅守正義和公平;賜予我智慧,讓我知道何去何從;賜予我勇氣,讓我敢作敢為。請你們保佑我把阿妹乙奴和阿弟乙天旭帶回家,那時我們會一起跪在這裏,感謝你們的庇佑!”

又過了半個月,乙天卓沒有等來天師,這讓他陷入深深的擔憂中。如果泉男產帶領大軍攻打冬比忽,城牆固然高大堅固,但撐不過整個冬天。

一日,龐同善來找他。“乙支大人,我有兩條消息,一條好的,一條壞的。好消息是,顯慶帝任命你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舊灌奴部酋長、冬比忽城刺史,享有各州縣的任命大權。賢弟,你高升了,要開酒慶祝一下嘍。”

“壞消息呢?”

“蘇定方大帥傳來命令,他首先肯定了你的功勞,說你拿下冬比忽牽扯住了高麗的大軍,功勞甚大。但大帥還說,攻打泗沘城正在關鍵階段,狗日的新羅至今沒派去一兵一卒,也沒送去一粒糧食,所以他勻不出兵力防守冬比忽。賢弟,冬比忽隻能靠咱們這兩千名弟兄了。”

乙天卓默默地歎了口氣。下午,他來到雪塔廢墟前。雪塔下麵的荷花池已被填成一片平地,秀才曹正領著三十多名兵士平整地麵。他下馬,秀才曹迎了上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給高麗人搬磚。”

“你會的,而且會一直搬下去。”乙天卓笑了下,“巨人李義呢?”

“他又學了門新手藝——打鐵,正給老鄉打造耕犁哩。”

“他好像很樂意待在冬比忽?”乙天卓又笑了。

“他滿意的是被提拔為校尉。現在他眼睛都長屁眼上了,有眼無珠的鳥人。”秀才曹憤憤不平,“要我看,乙支大人,您是否也該考慮下我了。”

乙天卓笑了笑,沒有答話。

雪塔周圍的一群百姓圍了過來。“乙支大人!”一個挑柴的男人朝他呼喊。挑擔子的男人身旁站著一個小女孩,她也用尖細的嗓音高呼著同一個詞:“乙支大人!乙支大人!”

他心中一陣起伏。雖然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但父親從未離開他,永遠也不會離開他。更多人聚集過來,喊聲逐漸增強、擴張、爆開……灰色城牆回響著響亮的喊聲。

童路從不說話,用眼神催他快點離開人群。

“他們不會傷害我的。”他告訴童路。

他向人群走去,伸開雙手,展開軀體,接受他們的觸摸。

乙天卓曾懷疑自己是否還有開心的能力,但這次他笑了,他一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