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月亮忽隱忽現。濃霧像變幻莫測的幽靈,忽大忽小,忽遠忽近,一直環繞著船,似乎要把船吞沒。
大唐官船的前方是一片灰色的海麵,陰暗而壯闊。即便如此,方草娣仍感到了幾分歡喜,隻因他們馬上就要到達半島——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從登州上船後,一路航行還算順利。剛出渤海時,他們遇到了一場大風暴,瘋狂的顛簸讓她以為大官船必沉無疑。當時她悶在小艙房內,吃不下、睡不著,隻能死死地抱住柱子,直到一切都停歇。
她很慶幸自己沒死。她不能死,因為她的心願還未了,一個女孩所有的心願。隻要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對她淺笑的乙天卓:瘦高的身材、雕刻般的麵容、無盡的才華。她期待桅杆的帆布升起,因為那聲音很像乙天卓鏗鏘、充滿磁性的嗓音。
她走出艙房,上了甲板。鹹鹹的海風伸出長長的手指挽起她的頭發,寒氣讓她顫抖。她踩著樓梯往下,來到王文度的房間。
昏暗的船艙內,一張開裂的木桌“吱吱呀呀”地橫在中央,桌麵上兩支粗大的牛油蠟燭閃爍著令人眩暈的光。一身簡裝的方草娣頭暈目眩地坐到木桌前,對麵是熊津都護府新任大都督——王文度。
熊津都護府剛剛設立,首任大都督王文度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身材幹瘦,麵頰曆經風霜,長鼻子,灰白頭發,有一雙幹枯的手。他穿著一身鑲釘皮甲,腰掛長劍。即使大船仍在劇烈顛簸,他仍莊重端坐,穩若泰山。看見她進來,王文度從牛皮紙上抬起眼,幹練的眼睛放鬆下來。“方大小姐,對你的奢華單間不滿意?”
“我很滿意續守言大人給我安排的單間。我隻是有些暈船,肚子不舒服,所以想出來走動走動。王伯伯,您是第一次來半島?”
“是啊。”
“王伯伯,我聽父親說,百濟的泗沘城尚未被攻克。”
“快了。”王文度捋了捋下巴上的長胡須,“根據劉仁軌給聖人的簡報,攻克它也就一兩天的事,不超過五天。”
“高麗人和倭人會不會來救?”方草娣問。
“高麗的權相泉蓋蘇文並未出兵。北邊的薛仁貴和龐孝泰夠他忙乎的了,他哪有心思管百濟?倭人也在忙著平息內部叛亂,暫時不會投放兵力到半島。再說,倭人船小、武器落後,遠非我大唐的敵手。”
“王伯伯,那拿下泗沘城後,是不是蘇大帥就可以率領大軍回家了?”她對高麗人和倭人一點都不關心,她隻關心一個人……
“那要看聖人的旨意。這次天師出征,以迂回之策拿下百濟,實際上是為了解決困擾中原千年的敵人——高麗。還有,百濟剛剛被收服,泗沘城需有天師留守,防止百濟反抗軍的反撲。不過,這次聖人已打定主意,要把百濟徹底納於王化之下,讓這片肥沃的土地成為我大唐領土。”
那意味著有更多的戰爭要打,更多的分離和相思要承受。方草娣靜靜地看著旁邊的小櫃子,沒了言語。
王文度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笑著安慰她:“方草娣,你不要瞞著你王伯伯了。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乙天卓在攻打泗沘城的戰鬥中帶兵有方、作戰勇敢,又在王興寺抵擋住一支正規軍的襲擊,以百餘人擋住千人的進攻,展示了我天師近乎完美的戰鬥力,不僅讓百濟軍隊膽寒,還讓半島上的新羅和高麗顫抖——”
“他怎麽樣?受傷了嗎?”方草娣驚問。
王文度輕鬆地笑了一下:“沒有。他毫發無損,你就放心吧,方家大小姐。不光如此,他還率領兩千精兵不可思議地爬到城牆上,占領了高麗的南部重鎮冬比忽城,替蘇定方將軍極大地緩解了來自高麗的壓力。消息傳來,攻打泗沘城的兄弟們沒了後顧之憂,拿下泗沘城隻是時間問題。乙天卓是個將才啊!他的大功被聖人看在眼裏,所以乙天卓已被擢為遼東道行軍副大總管,和我平起平坐哩。”
這不是方草娣想要的,她想要的隻有他的安全,還有一起回到大唐……
王文度收起信件,攤開一張紙,蘸了點墨汁,開始寫信,嘴中說道:“半島上的腥風血雨不會這麽快就結束——”
船體嘎吱作響,甲板晃動,一陣厲聲尖叫和喊殺聲陡然從上麵傳來。方草娣猛地站起,剛跑到門口就看到王文度的隨從續守言、薛弘恪慌張地跑入。
“大都督,不好了,咱們的船遭遇襲擊,在左舷。您和方小姐馬上跟我走!”一向和藹、沉穩的續守信慌亂地對他們倆嚷道。
王文度連忙點燃信件,和方草娣一起出了船艙。
等他們爬上樓梯、到達甲板,才發現這裏已喊聲震天。雖然沒下雨,但甲板表麵又濕又滑。他們踏著鮮血往左舷跑去。方草娣聽到一聲尖細的嗓音。在船的中段,大唐船隻上的水手揮舞著槳,正與幾個蒙麵持刀人搏鬥。
冰冷潮濕的海風在他們耳邊低聲威脅,拍打著他們的臉頰。他們抓住了最近的欄杆,續守言、薛弘恪走在前麵,放下繩梯。方草娣迅速抓住繩子。她往下看了一眼,洶湧翻騰的綠色激流激起無數浪花,猛烈敲打船舷。船舷下停著一艘小船。
方草娣大口喘息著,腳剛搭上繩梯,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就架在了脖子上,冰冷、尖利。
她被拉了上來,手腕被反綁,和王文度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們被押到甲板中間,一百多名大唐官兵被襲擊者圍了起來。借著月色,方草娣往船下看去,大船周圍有五六十艘小船,還更多的船往這裏聚集。
他們穿過人群,來到大船中央。方草娣看到了襲擊者的頭目——一個和尚。他正獨自坐在昏暗的甲板座位上。和尚兩側的上百人擎著火把,把甲板照得分外明亮。這和尚是個相貌醜陋的家夥,身材巨大而肥胖,還長了一副牛犢般寬厚的肩膀,幾乎沒有脖子。他長著讓人厭惡的酒糟鼻子和厚厚的嘴唇,寬大的腦門兒上是光禿禿的頭頂,粗糙的灰色胡楂蓋住了雙頰和下巴。
“王文度大人,”和尚拿著官符,在手中顛了兩下,“熊津都護府大都督的大印夠分量。”
方草娣的手腕被淋濕的繩子勒得緊緊的。她掙紮了幾下,皮膚被磨破,疼痛不已。
“快給王大人鬆綁,”和尚陰笑,“你們這幫野蠻人,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纏繞身子的繩子被解開,王文度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皺,藐視地看著和尚。“扶餘福信,你的原名叫鬼室福信是吧?泗沘即將被破,你不幫你的國王守城,卻來這裏搞偷襲、做下三爛的勾當?告訴你,百濟很快便會歸於我大唐治下。你偷襲官船,襲殺天子委派的官員,按我大唐律法,是五牛分屍之罪。鬼室福信,你好大的膽子!”
“明人不做暗事,我正是扶餘義慈的義弟扶餘福信。歡迎你到我們百濟來。你已感受到我百濟是如何歡迎侵略者的。真抱歉,大都督,您還沒上任便做了我的俘虜。來人,把他們關起來,靠岸後再好好審訊他們。”鬼室福信啐了一口,“大唐以大欺小、以弱勝強,算哪門子本事?把你們天朝上國的臉麵盡數丟盡!落到我和尚手中,再逞口舌之快,我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人群中過來四人。他們把王文度和方草娣押到船中的一處艙房內。船艙內陰暗、潮濕,狹小的空間隻夠兩人伸開腿。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陰暗潮濕的牢房裏空氣不流通,方草娣惡心連連,王文度不斷安慰她。半夜,艙門被慢慢打開。一個披著鬥篷的人悄悄地走進來,給他們解開繩索,輕聲對他們說道:“我是來救你們的。跟我走,快!”
她和王文度麵麵相覷,最終他們跟著神秘人走出了房門。方草娣看到兩名衛士被割了喉嚨,交叉著頭躺在木板上,血流了一地。
他們跟他來到甲板上。下麵早就放下一艘小船。三人下了繩梯,登上小船。披鬥篷之人劃著小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船。他們很快靠了岸。
“王大都督,我是大唐安插在百濟反抗軍中的內應。我奉命來救您出去。您想去哪裏,我帶您去。”披鬥篷之人脫下兜帽,露出光頭。
方草娣大為疑惑:“你叫什麽名字?”
“百濟人對和尚不設防。我剃度了,法號慧能,是馬載將軍的部下。”
“新羅。我要對新羅王金春秋宣旨。”王文度看著神秘人,“把我們送去那裏。”
方草娣連忙說道:“王伯伯,為什麽不去泗沘城找劉仁軌。他會護送我們去金城。”
“泗沘城激戰正酣。我們穿過泗沘到達金城,沒人注意,反倒更安全些。再說,聖人的旨意緊急,不能耽擱。”
“好的。那我送您去新羅金城。您和這位小姐先換上衣裳,百濟故地的百姓對天師並不友好。”
他們扮成了一家人,沿著百濟通往新羅的大道走了兩天。在百濟境內,他們穿越焦土殘垣,舉目所及盡是被毀壞的農田和村莊。大部分莊子內鮮有活物,偶爾能見到些遊**的野狗。它們一聽到人聲便逃竄得無影無蹤。燒焦的果樹兀自立在曠野,冒著青煙,仿佛一推便倒。河上的橋梁被毀,他們不得不沿河尋找渡船。秋雨泛濫,灰黑的洪水從橋上咆哮而過,河裏經常能見到腐爛的屍體。
晚上更是難熬,赤地千裏卻杳無人煙。他們隻能宿在野外,成群的野狼號叫不息,讓他們難以入眠。
到春州時,他們所到之處也是滿目瘡痍。剛一進城,就有好多衣不蔽體的孩子擁過來,向他們要吃的。
“新羅占領了春州,但這對春州人並不是個好消息。”王文度判定。
出了春州,路上的行人比方草娣預想的多,大道上的人潮日漸洶湧。
“剛占領春州,新羅人就把人口遷過來了。”和尚慧能說。這名解救他們的和尚有些憤憤不平:“新羅人最為狡猾。每占領一城,他們馬上消化,絕不嫌多。”
“這是高明的做法。先爭奪生存地盤,再形成有效統治。大唐即使奪取泗沘城,又能怎樣?有幾個唐人願意來這苦寒之地?”王文度歎道。
方草娣看到一個趕著羊群的孩童。
“狐狸臉要大量補給,肯定是送到春州的。”和尚說。
他們還遇到了一個騎馬的老婦人,由一隊同樣騎馬的衛兵護衛。看到他們,老婦人提醒道:“過了這段路,林子裏就是土匪的天下了。你們要多小心。”
“中國人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北邊有薛仁貴,南麵有蘇定方。據說還有個高句麗人,帶領唐兵占領了高句麗的重鎮冬比忽城。”有個老漢對他們說道,“隻有春州最安全。”
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了林子。郊外的鬆樹始終呈現一片綠意,白樺樹則已披上橙色的披風,或者脫去外衣,**著灰色枝幹,像爪子一樣伸向天空。半島兩麵都是大海,海風猛烈。每當有風吹過,滿是車轍的路麵上便激**起無數盤旋的枯葉。枯葉沙沙地從馬蹄底下掠過,如同白駒過隙般匆匆忙忙。
乙天卓的不辭而別最初讓她很氣憤。那天,她興衝衝地去了裴府,乙天卓卻走了,並且不讓裴叔告知他的去向。她當時就流下淚來,雖然她拒絕承認自己流淚了。
幾個月過後,她心裏又升起不甘。再往後,則是懷念和痛苦。她懷念他們在一起的所有時光:遊曆平壤、大同江三結義,還有長安的美好時光。她懷念騎在他脖子上的場景。還有那個黃昏,在小橋下,她凝視著他,本想對他說她想說的話,卻被家丁叫回了裴府。她還特別喜歡聽他彈奏玄琴。聽他彈奏,總能讓她忘記世間的一切,完全沉醉在思緒張揚的時刻裏。後來,她想讓他再次彈奏,盡管她再三央求,乙天卓都鐵著心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
“要不我學鳥叫吧。”乙天卓當時說。
“好的!”方草娣開心地同意。
他動了動嘴唇,首先學的是清脆、活潑的鸚鵡叫聲,然後是悅耳的畫眉叫。最後,為了補償不演奏玄琴的缺憾,他學了喜鵲的喳喳叫,學得惟妙惟肖,真如頭頂有隻喜鵲一樣,逗得她前仰後合。不過,她還是最喜歡聽他模仿黃鸝的叫聲,不僅婉轉,而且悠揚,有著如高山流水般的小調,讓她很舒服。
她覺得,她隻是想他了……
她覺得時間一長,自己會把他忘掉,至少她是這樣努力的,但沒有成功。隨後她陷入痛苦。她試圖忘掉他,忘掉這一切。但直到後來她才發現,沒有什麽東西是能被忘掉的,尤其是美好的東西,比痛苦的東西更讓她刻骨銘心。
他不該這樣做,方草娣打定主意,他至少要給自己一個說法,不能說走就走。“既然你不肯見我,那我就過來向你討個說法。”方草娣要在見到他時,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你以為我是想見就見,想離開就離開的人嗎?!我方草娣從來不是!”
等她見到他時,她還要當著所有人的麵,忘記一切禮儀和規矩,讓他抱她,讓他看著她的眼睛,向她道歉,請求她原諒他的不辭而別!
還有,她會讓他抓著她的手說那句廣州話,不止說一遍。她一定要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慢慢地說,說十遍才行,還要真誠地說。
如果他不這樣做,她就會哭給他看,或者挽著他的手不放,說:“你是不是我的結拜兄長?”直到他同意為止。他一定會同意的,她知道,他心軟,他心裏也有她。
但他的心裏隻有她嗎?方草娣想了想,她覺得還是不要騙自己為好。乙天卓總是把阿妹乙奴放在第一位?噢,乙奴……她在平壤的乙支府見過她一次,就在裴元慶兄長被刺殺後。當時乙天卓腿上和胸口上挨了兩刀,差點沒能挺過來。
方草娣去探視他,在長滿石榴樹的小院前,她見到了正扶著乙天卓散步的乙奴。方草娣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溫柔的女孩。她的個子比自己高了半頭,步伐卻輕盈妙曼,膚若凝脂。乙奴依偎在乙天卓身旁,頭靠在乙天卓的肩膀上,兩人像是從天上掉落凡間的神仙眷侶。
她多麽希望自己能變成乙奴。那是她第一次品嚐到嫉妒的感覺,還無比強烈。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那個場景,羨慕、無助和氣憤的感覺仍會湧上她心頭。
她離不開乙天卓。即使死去,她也要為他而死。
重蹈泉男皂的覆轍?她在大營中找到泉男皂,救下了乙天卓後。之後她一路西行,饑餐渴飲,最終搭上了開往登州的大唐商船。她經曆千辛萬苦終於到了長安城。等她見到母親,母親把她擁入懷裏哭了半日。
而此刻,她再次跟隨王文度重返半島。為此,整個府中的人幾乎鬧翻了天。母親對她嚴加看管、寸步不離,一向支持她的父親大人也堅決不同意。“長孫無忌已經修書,還下了聘禮。他的小孫子長孫士亮相貌俊美、文武兼備,一定合你的意。這門親事我是舍了這張老臉才求來的!女孩兒家二八出閣,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了?還瘋來瘋去,哪有個大家閨秀的樣?難道就連他你也不滿意?!”
她確實不滿意。不是對長孫士亮不滿意,而是對乙天卓不滿意。她不滿意他這樣對她。自從上次亡命逃出高句麗,她就知道她已心有所屬。對於方草娣來說,她不在乎門第之念、大小之分,她在乎的是一種感覺,靈犀互通、長相廝守的感覺,哪怕沒有名分。
唯有乙天卓能給她這些東西,能給她深入內心的安心和開心。或許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方草娣想,傻子總相信蠢事,而蠢事甚至會害自己丟掉性命。她無數次想說服自己,但每次都歸於徒勞。
她心中裝滿了他。思念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減少,反而越積越多。於是,她偷偷溜出了府,給父親寫了封信,跟隨大船再次踏上半島。
七日後,他們終於來到了新羅的都城——金城。
沿途他們遇到了一次搶劫,坐騎通通被搶走,他們狼狽地逃脫了。此後,他們經曆千辛萬苦,終於進入新羅境內。又穿過幾個焚毀的村莊後,兩條陌生的小道路出現在他們眼前。它們都很窄,路麵上印著深深的車撤。其中一條向東南方延伸,消失在遠方的樹叢裏。另一條路筆直地往南方延伸。慧能和尚帶著他們踏上了南下的筆直道路。
一匹馬?在方草娣左前方不遠處,她看到一匹青色大馬停在一處低矮的房前。她快步走了過去。她餓得發昏、累得發昏,一匹馬可以載她去金城。
眼前的房屋越來越清晰,原來是一家客棧。她的手剛搭在馬兒的韁繩上——
客棧的門被推開,一把緊繃的軟弓對準了她。一個約莫十五、又矮又胖的男孩滿臉警戒,用華語盤問:“新羅人,中國人,還是百濟人?”
“過路客。”王文度走到她身前,麵對男孩,“我們沒有惡意。”
“你的女兒看上了我的馬?”男孩說道,“讓她走遠點,要不然我射死她。”
“你敢?”方草娣嚇唬他,“我們有三人,你隻有一個。”
“兩個。”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裏間走出來,“我們是兩個人。”
來人一身棕色的裝束。他將兜帽從頭頂拿下,棕色頭發下麵是一雙閃亮的棕色眼睛,帶著一臉詭譎的笑意,熱切的眼神擁抱著方草娣。
“棕人?”方草娣睜大眼睛,半晌才吐出話來。
高麗的平壤背靠牡丹峰,而新羅的都城金城則四麵環山,又有河水匯流環繞,倒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們三人在棕人處好好歇息了一天。第二天,他們跟隨棕人踏上前往金城的大道。讓她出乎意料的是,棕人在路上一直對她傾訴衷腸,還包含了太多曖昧。方草娣唯恐避之不及。
他們隻用了半天便來到金城城牆下。
棕人遞給守城門衛一個名帖,那守衛連看都沒敢看,馬上鞠躬交回。城門馬上大開。她問棕人:“原來你是新羅人!”
棕人凝視她,對她笑道:“棕人一直是新羅人。”
“你沒死在巨人手上?”
“巨人應該慶幸他沒死在棕人手上。”他的衣袖一閃,左手中倏然多了三把飛刀。他做出一個擲出飛刀的姿勢:“就像這樣,巨人臉上和脖子上中了兩刀。”
方草娣抬眼望去。金城的城牆隻有四五丈高,比平壤的要矮不少,城頭飛舞著黑色的新羅旗幟。如果泉男皂當年一路南下,很可能一鼓作氣拿下金城。
棕人帶他們來到宮殿內。新羅國宮殿所處的地方俗稱半月城,位於金城的正中心。當她跟隨棕人踏進王宮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這真的是一座玩具王宮。
他們首先穿過一座用漢字寫著“半月城”的牌樓,左手邊是一排半新不舊的房屋,前麵也是一排小小的房屋,僅此而已。“我府中的閨閣都比這裏大。”方草娣心裏想,並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錯誤的地方。
直到他們一行進入主殿,方草娣才意識到他們並未走錯。在一個和她家正廳差不多大的大堂裏,左右兩側擠滿了站著的大臣,每側有十幾個,像一隻隻伸長脖子的鴨子。高台上有把椅子,上麵坐著新羅國王。
新羅國王金春秋是個巨大的胖子,胖到她難以分辨其臉上的五官。
一個歡迎他們到來的宴會在小小的宮殿內開始了。新羅國王費力地舉起酒杯。“歡迎天朝使者、熊津都護府大都督王文度!”他的嗓音有氣無力,像即將死去的重症病人,“為我們的聯盟幹杯!”
新羅酒又甜又烈,簡單又沒品位。有侍女給她端來一盤水果。她挑了一個雪梨,糙皮呈青黃色。她咬了一口,倒是甘甜多汁。
“能再次見到漢使真是太好了,我的朋友。”新羅國王放話,“我和一清丞相每日都在盼望你們的到來。”
“貴使的到來讓我們新羅宮殿蓬蓽生輝。”新羅朝堂上,一清丞相卻穿著大唐的淺緋色官服。他長著一張國字方臉,留著八字胡,下巴上留著堅硬的髭須,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長安口音,“王大人此行多舛,這杯酒敬您,給您壓驚。”
王文度從慧能和尚手中接過一杯酒,仰脖喝下。“多謝一清丞相。”王文度身上還算整潔,再加上大唐官員的不凡氣度,讓整個宮殿鴉雀無聲。
王文度審視一清丞相,臉上有驚疑之色:“你眼熟得很!你是唐人?”
“不,我是隋人。”一清丞相恢複了滿口的純正長安官話,眼中透出堅毅,“天朝上使來我新羅宮殿,想必是為了宣讀顯慶帝旨意?”
王文度理了理衣服,穩步來到高殿上。胖子國王站了起來。
“天朝皇帝有旨——”王文度大都督俯視新羅國王和眾臣。
新羅國王金春秋帶頭跪下,口中喊道:“新羅王金春秋率領眾臣候旨,遙祝大唐天子萬萬歲——”
王文度大都督讀道:“維顯慶五年九月五日,皇帝若曰:神丘道行軍大總管蘇烈率十三萬天師征戰半島,浴血奮戰於泗沘,以懲蓋蘇文之罪,解爾新羅之圍。新羅王金春秋乃敕命嵎夷道行軍總管,新羅王次子金仁問為熊津道副總管兼聯絡人,二人皆瀆職怠政!自我天師登陸半島三月以來,未將一兵一卒投至百濟境內,更無一粒糧草運至天師大營——”讀到這裏,方草娣見王文度突然停了下來,臉扭成一團,手中的聖旨掉落在地。
他倒了下去,手扶地,口中噴出一股鮮血。方草娣睜大眼睛,看到王文度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新羅朝堂上,大臣麵麵相覷,無人敢上前。王文度大都督很快沒了動靜,睜眼逝去。
新羅王和一清丞相瞪大眼睛,臉上有震驚之色。
方草娣環顧左右,整個大殿都是陌生人,慧能和尚也不見了蹤影。事關天朝尊嚴,方草娣隻能挺身而出。她二話沒說,沒有上前扶王文度,而是從地上撿起聖旨,冷靜讀出剩餘的聖旨:“朕命爾蕞爾小國於三日內將五十萬石糧草運至泗沘,以助蘇烈圍攻泗沘之戰。否則,天師攻下百濟便揮師東部,摧枯拉朽,誓滅新羅!欽此!”
朝廷上一片死寂。
丞相一清首先叩首,新羅王金春秋也跟著叩首,後麵跟著上百名大臣。“吾等遵旨,大唐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像鴨子般一起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