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破曉的晨光,泉男產的五千弓騎兵猶如一條爬出巢穴的鋼鐵長蛇,從原木柵欄後蜿蜒而出,離開平壤的鎮軍大營。
他們浩浩****地穿過牡丹峰,順利抵達半島天氣最為惡劣的地界——狼林山脈。他們要去尋找獵物,還要一口將其吞下。
泉男產一輩子的心血正是這五千弓騎兵。此時他們都披上了厚重的板甲,帶足了裝備。這些兄弟隨著他出生入死,從平壤保衛戰到安市解圍戰,經曆了多次或大或小的戰鬥。尤其是安市一戰,這五千弓騎兵發揮輕騎輕甲的優勢,以較大的機動優勢日夜侵襲紅袍子的大帳和外圍,使他們疲於應付。
那次他們避開了紅袍子的玄甲騎兵,通體黑色的重甲騎兵可不是鬧著玩的,和他們硬拚無異於往槍口上撞。不過他們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他們的移動速度慢,所以他的弓騎兵偷襲後總能輕易撤退。後來,紅袍子大為氣憤,卸下重甲追擊他們,正中了大祚榮的埋伏。當時大祚榮指揮若定,射殺了數千紅袍騎兵,那是一場最大的勝仗。紅袍軍的屍體上密密麻麻地插著箭矢。大祚榮放飛了三十隻鴿子,最終有一隻逃脫了紅袍軍的隼和箭矢的追捕,到達泉男產和楊萬春手中。他們士氣大振,守住了安市。現在,他又要帶著輕騎兵北擊紅袍軍。十年過去了,對手沒變,仍然是龐孝泰。
初秋的森林裏,經過反複漂染、縫補的大麗旗幟變成了灰色,加上白色、棕色、黑色、金黃色等各色馬匹,交織成五顏六色的涓涓溪流,與光禿禿的褐色樹幹、灰綠色的鬆樹、橙色的白樺樹以及灰黑的土地形成鮮明對比。
泉男產和大祚榮、信誠騎在最前頭。泉男產的坐騎是一匹棗紅色駿馬,是早年大阿兄給他的。他很懷疑這匹馬是大阿兄挑剩下的,因為大阿兄的好馬源源不斷,總有想巴結他的人給他好東西,而沒人會在意他這個“綠眼狼”。
後來他試著騎了下,還不錯,所以這匹馬伴了他五六年。信誠說這馬太烈,說有一次他在給馬刷毛,它對他又踢又咬。信誠說得對,有時候馬比他的脾氣還要暴烈,但這正是他喜歡的。所以他再也沒有換過馬。
他的兩側是大祚榮和信誠,身後是整隊的弓騎兵,每人都配備環首刀和硬弓,以及一百支箭矢。
那些身經百戰、兩鬢斑白的老兵穿著毛皮和熟皮革,有人把臉塗得棕綠相間,試圖和鬆樹的顏色融為一體,有人在身上綁了樹枝作偽裝。當然,還有很多初上戰場、仍顯稚嫩的新兵。
騎兵隊伍的後方是廚子和馬夫。再往後是輜重隊,以騾子為主,還有一些百濟進貢的矮種馬。這些任勞任怨的牲畜拉著一長串貨車,載著食物、草料、帳篷及其他補給。最後是大批穿著板甲的騎兵,他們呈扇形展開,以防敵人從後偷襲。雖然他們是從平壤往北進擊,但小心總沒有過逾的。他不能讓他該死的父親失望。
他派出二十名斥候連續不斷地探查。根據斥候的最新情報,斥候上次見到龐孝泰的先鋒隊是在辱夷城(今朝鮮永柔)附近,離平壤城不過兩百裏路。
兩百裏不算遠,但從安市到平壤幾乎沒有大道,全是山路,所以這兩百裏路不知道要走多遠。他估計按照他們如今的行進速度,十四天後他應該能和龐孝泰的紅袍子碰上。
“繼續探測,如果碰上龐孝泰的探子,你知道該怎麽做。”泉男產命令。不過,截止到現在,他們還沒有截殺過紅袍子的斥候。
斥候領命而去。
“幾年前,貞觀帝親征都沒能拿下安市,這次卻被薛仁貴和龐孝泰合力拿下。泉將軍,這次出征恐怕凶多吉少啊。”信誠唉聲歎氣。
泉男產有些惱怒,大祚榮替他罵信誠:“再敢胡言亂語,信不信我打爆你的頭?!”
泉男產勒了勒韁繩:“龐孝泰雖然占領了安市,但安市和平壤中間有這片山脈阻隔。再說,紅袍子的糧草供應未必跟得上。我們以逸待勞,會將他們一舉拿下的。”
“泉將軍,這是一場冒險啊!”信誠搖晃著他的禿瓢,“以平壤城作為天險防守多好。”
“如果你期望平壤城牆保護你,那你就錯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和尚,“蘇定方已在百濟站穩了腳跟。他有攻城器械,若與薛仁貴南北夾擊,別說他娘的平壤,你這禿驢的頭肯定會被插在城牆上。”
“那我們在牡丹峰等他如何?這樣也省去了長途奔波之苦!”信誠並不死心。
“住嘴!”已經不再年輕的靺鞨人大祚榮大聲嗬斥,“等龐孝泰到達牡丹峰,他們定會一舉攻破防線。隻有在他們疲憊時出其不意,才能取得勝利。”
“大祚榮,你一個外族人咋呼什麽?”信誠不滿,“你又不是我的長官!我隻是擔心咱們的糧草不能維持這麽遠的路程。”
“至少我們的糧食比龐孝泰的充足。”泉男產耐心地說。
信誠仍不死心:“如果下雪怎麽辦?”
大祚榮氣憤地斥道:“你瘋了嗎?現在才九月,怎麽可能下雪?!”
沒有任何征兆,剛剛進入九月的狼林山脈飄起了雪花。
接下來是持續兩天的陰天,烏黑、厚重的雲層徹底遮住了太陽,北風打著旋穿過樹木。雪花由小變大,從絨毛變成鵝毛,漫天飄落。
原林內,除了他們的聲音,一切靜謐,毫無生機。泉男產的馬兒越發恐懼,緊張地噴著鼻息。
“或許是雙神對我們的眷顧,”信誠將雙手搭在胸前,“把侵略者們凍死在平壤的路上。泉將軍,讓大雪招呼中國人吧。我們回去吧。”
泉男產哭笑不得。“省下你的力氣,信誠。不拿到龐孝泰的頭顱,我們不會回頭。把給養給我看護緊了。如果差一塊幹肉,我就拿你的來抵。”他斥責和尚。
“泉將軍言重了,我這就去準備。”信誠看了看他,極不情願地邁開雙腳。
暮色降臨時,二阿兄泉男建的老部下羅桂帶著十個人過來,向他匯報行軍進度。羅桂是二阿兄最信任的部下,所以變成了他最信任的助手。屬下為他搭起一座大帳。但進去後,他才發現裏麵到處是泥水,正中有個火盆,潮濕的柴火正冒著黑煙。
他坐定後,大祚榮扛著一頭鹿進來。“將軍,您有口福了。”大祚榮笑著說,“我在外麵射中了一頭鹿。”
這晚泉男產吃了一整隻烤好的鹿腿。其他人可沒這麽幸運,信誠眼睜睜地看著剛被割下的鹿肉被大祚榮拿走:“要吃自己打,反正你不缺勇氣。”
“泉將軍,今天下雪,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信誠不甘心。
“閉上你的烏鴉嘴。”大祚榮道。
“我要是烏鴉就好了。隻花一天時間,就能飛過這座山。”信誠回擊。
“這可能隻是陣雪。”泉男產安慰他們,心裏卻在打鼓,害怕雪一下起來就不停,甚至越下越大。二阿兄在上,請保佑他和他的隊伍不要被大雪掩埋。
二阿兄沒能保佑他。次日繼續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弓騎兵兄弟們呼出的氣把胡子凍結成冰,臉上修得光滑無比的信誠也有了長胡須,好給臉部保暖。
沒過多久,灰黑色土地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遮掩了石塊、扭曲的樹根和落木,每一步都危機重重。寒風吹來,裹挾著雪花。他的隊伍成為移動的雪人,在越來越深的大雪中艱難跋涉。
睜開眼睛就看到晴朗的天空,泉男產對此無比期待。可次日繼續下雪,第五天、第六天仍是這樣,並且雪一天比一天大。這次的雪遮掩了所有的樹木,甚至小溪。馬呼出來的熱氣在冷風中變成白霧。天空中沒有一絲光亮,被烏黑的陰沉所覆蓋。雪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很快深至膝蓋。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帶了釘履。他命令全軍所有人穿上這種厚重的鞋子。這種木頭製成的鞋子能保證兄弟們不會滑倒,也不會陷入大雪太深。
“泉將軍,我們應該往回走了。”信誠氣喘籲籲地過來,“這雪越下越大!”
“你怕雪?”泉男產問,“還是你想念家人了?”
信誠尷尬一笑:“將軍,再不撤回平壤,不僅無法消滅龐孝泰,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他看著西沉的殘陽,灰茫茫的太陽將陽光傾瀉在冰雪枝條間,把積雪染成粉色。一陣冷風吹起,飛沫般的雪花飄舞在他臉前,阻隔了大部分視線。寒風偷襲其脖頸,他戴上披風的兜帽:“斥候探得紅袍子已經過了辱夷城,正在往這個方向趕。”
“如果龐孝泰退兵了呢?”信誠問道。
“他才不會。這是俘虜楊萬春的絕好時機。”泉男產斷定,“當年在安市保衛戰中,楊萬春讓龐孝泰在貞觀帝麵前出足了醜。這時他一定想生擒楊萬春,獻俘給紅袍子新皇帝。”
“即使碰見他們,我們也不會贏得勝利,因為雪太大了。”
泉男產對信誠失去了耐心:“龐孝泰的隊伍由嶺南兵組成,據說嶺南是一個炎熱的地方。他們的準備應該很糟糕,很可能沒有配備釘履。”
“比誰更慘?這麽大的代價?”信誠如懦夫般地問他。
“嗯……”
“將軍……”
“信誠,如果你再提一次撤退,信不信我砸碎你的頭!”
信誠望了他一眼,懦弱地退了下去。
第七天,大雪這個詞已經不能形容山神的暴怒,隻能用暴風雪。風吹在臉上猶如被鞭子抽打一樣疼痛。雪開始沒過大腿。如果他們真的受困於暴雪,等待救援,他悲苦地想,父親大人一定不會出兵,一定會讓他自生自滅。
現實讓他回過神來。後方的羅桂來報,由於道路變得光滑無比,馬隊中有匹馬行走時扭斷了蹄子。他下令立即將馬宰殺,凍成馬肉。雖然馬是他心愛的馬,都是用成群的羊從突厥人手中換來的良駒。
挺到第八天,他沒收到斥候的報告。或許是因為雪太厚,延遲了他們回來的速度,也可能孤身行動的他們早被凍死了。
後方又傳來壞消息,輜重隊伍經過一條被大雪掩蓋的小溪時,冰層承受不住馬車的重量,突然碎裂。小溪變成了大河,很快吞噬了馬車和拉運車輛的馬兒,以及車夫。
基本上都是壞消息,他心痛地想,自己的弓騎兵正在行進途中日夜凋零,而非死在戰場上。不過,這也意味著紅袍子正遭受同樣的困難。還有一百裏,這距離信鴿花半天時間就能飛到。但他們不是飛鳥,前方有更多噩耗在等著他們。
夜晚,信誠來到他的營帳內,夜火在萎縮,氣勢漸弱。“泉將軍,咱們損失了一百餘匹馬,失蹤了六十多人。”
“糧草呢?”
“糧草隊損失最慘重。由於找不到可以覆蓋的毯子,大部分騾馬被凍死,大半馬車翻掉損毀。”信誠苦巴著臉,“有的馬在雪地裏失足,再也站不起來,我們隻好將其殺掉凍成馬肉。柴火也不好取,濕漉漉的難以引燃。”
大祚榮的日子也不好過:“泉將軍,馬匹和普通士兵最遭罪。為爭奪靠近篝火的位置,兩個要好的兄弟動了刀子,相互毆鬥,一死一傷。淩晨有幾個士兵把帳篷點著了取暖,因為樹木太潮濕無法點燃。”
“愚蠢!”泉男產問道:“軍馬呢?”
“軍馬接連凍死。損失了兩百六十二匹,包括我自己的。”大祚榮隻剩下他的狗,這些靺鞨人把狗當成神供著。大祚榮即使自己挨餓,他的狗看著仍然雄壯,隻是被凍得發抖,毛發直立。
信誠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有不少人走散了,甚至坐在原地等死。”
“不管留下的人,將馬車拆掉燒火取暖,把馬肉分給士兵。”泉男產心裏在滴血,“明日繼續前進。”他的呼吸在空氣裏結霜。
接下來的一天仍是這樣。大雪將兩邊的高山掩埋,他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狂風襲來,雪花從地下翻滾到天上,這是泉男產頭一次看到倒著下的雪。整個世界都在狂風暴雪的摧殘中。
他的坐騎每走一步都在掙紮。他於是下馬行走。每匹馬兒都是驕傲的,它們寧願跑死也不願停下來。他執著馬韁艱難地在齊腰深的雪中穿行,一步一步地往前邁。
旁邊的樹木靜靜地挺立,被厚厚的白披風所包裹,冷冷地注視著他們。此刻,隊伍在大麗最廣袤的森林腹地蠕蠕而行,連塊幹木頭都遍地難尋。每次紮營燃起的篝火都在變少,而且火堆通常隻見冒煙,感受不到暖意。夥夫團早已走散,大家隻能吃隨身攜帶的麵團,和著雪水吞下。可就連這些救命的食物,也變得越來越少。
可惜暴風雪毫無衰減之勢。行軍依然緩慢,從步履蹣跚演變成踉蹌地走,甚至爬行。整整一天才走五裏,然後三裏,最後兩裏。泉男產站在高處,看著損壞的貨車和凍結的屍體逐漸被飛雪掩埋。太陽、月亮和星星許久不曾出現,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場大夢。直到最後他才明白:“笨蛋,這是父親讓你去送死,你就來了。就這麽簡單,笨蛋!”
泉男產想過放棄,收拾殘軍回到平壤,但心中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行。你渴望見到鮮血,你還沒有見到,所以你要前行,直到帶去死亡。”小時候第一眼看到西瓜般大小的金錘時,他就喜歡上了它。十二歲時,他殺死了第一個人,那個被父親宣判死刑的倒黴鬼。
他還記得行刑時的場景。一錘下去,一聲悶響,可憐鬼的頭顱如西瓜般裂開,腦漿四溢。第一眼雖然讓他惡心嘔吐,但金錘撞擊頭骨的清脆聲讓他得到了巨大的快感,久久不能忘記。之後,他對金錘無比癡迷,又或許是對殺人癡迷。大錘砸在人身上會發出“哢嚓哢嚓”的骨骼斷裂聲,這是世間最為迷人的樂曲。他再也無法和雙錘分開。血腥和他同在,他生來就是為了殺人。如果說雙神負責把人送到人間,而他的職責就是把人送還給雙神。
泉男產的馬兒因為勞累終於倒下,再也沒有起來,隻是睜著眼睛看著他。他看著馬的眼睛,撫摩著它頭部的馬鬃,將腰刀插入它的喉嚨,給了它一個快速的了結。
宿營後,他從糧袋裏抓了把麵,又從身邊抓了把雪一起送入口中,把糧食衝下肚。他讓羅桂數了下人馬,他帶來的五千弓騎兵損失過半,隻剩兩千餘人。馬匹的損失更為慘重,隻剩下區區數百匹。
之後的路像天路,每邁一步,腳踝都被身體壓得抽搐般地疼,它們很快就會凍麻木的。他安慰自己:“龐孝泰的人更慘,或許我根本不用打仗。”晚餐時他筋疲力盡,直接在桌上睡著了。睡之前,他看到大祚榮抱著凍死的狗兒在用靺鞨語給狗超脫,眼神麻木……
第十四天,他從毛皮下鑽出來,努力爬向帳外,敲掉晚間帳篷前堆起的雪牆。他終於站起,呼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發現雪還在下。第十五天,他第一次見到了外麵的人。先鋒隊押著楊萬春來到他麵前,泉男產費了半天勁才認出他。
“駝鹿英雄”楊基衝的後人、絕奴部大加、安市城主楊萬春大人體重掉了三分之二。在安市保衛戰中,楊萬春還是個胖子,現在他骨瘦如柴。即使套著兩層熊皮外套,也沒有夏天的他一半大。雜亂的灰白胡子和頭發交織在一起,遮住了他的整個臉龐,凍成紅紫色的臉上有幾塊碩大的淤青凍傷。他攙扶著兩個年老的隨從,拖動著雙腿走到泉男產跟前,身後的二十多個隨從是整個北境最後的隊伍。
他們每個人都耷拉著臉,瘦得皮包骨,臉上、手上全是凍傷。他們沒有攜帶長槍,最多隻帶著一把環首刀。如果被龐孝泰抓住,他們就是一群待宰的重傷獵物。
“賢侄,別來無恙。”楊萬春的眼神變得麻木,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
“告訴我龐孝泰在哪兒。”泉男產將嗓音提高到最大。
“在後麵沒多遠,”楊萬春竭力呼吸,吐出來和吸進去的氣體一樣冰冷,“如果你仍然想戰鬥的話。”
泉男產心內一陣欣慰,雖然寒冷包裹著他。“他們有多少人?”他問絕奴部的大加。
“沒有多少,最多兩千人。又經曆了這次雪暴,損失應該更慘重。”楊萬春的眼神變得迷茫,是那種泉男產十二歲時眼中才有的迷茫,“龐孝泰,龐孝泰……”
“你們怎麽丟掉了安市?”大祚榮的語氣中充滿不滿。
“很簡單。”楊萬春的語氣平得像煮過的水,“我們無法抵擋薛仁貴和龐孝泰,我們無法抵擋中國人。”楊萬春又看了看他、大祚榮和信誠,還有泉男產身後的殘存弓騎兵。“泉將軍,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大麗……大麗要變天了……”
“但不會在我的手中。”他打斷楊萬春的話,“龐孝泰隻有兩千人?”
“他拿下安市後帶著先鋒隊伍來追,據說還有他的十三個兒子。我知道他是要報上次安市未克之仇。我們一路上打打殺殺。我的人逃的逃,死的死,隻剩下這麽多了。他也損失嚴重,畢竟這雪,”楊萬春認真地看著飄落的鵝毛大雪,“這雪是我大麗的。”
“你覺得我們的兵馬足夠拿下他?”信誠愚蠢的問題讓泉男產大為光火。
楊萬春搖搖頭,顯得漠不關心:“信誠,龐孝泰和他的嶺南軍被稱為天師中的虎狼之軍。這群嶺南兵的勇敢不輸我大麗人。他們打法蠻橫,被稱為‘嶺南狼兵雄天下’,猛如虎、惡如狼。還記得我小兒子戰死在安市嗎?”
當然,楊萬春守住了安市,小兒子卻被一支流矢擊中胸部而亡。結果很殘酷——楊家斷了後。
“嶺南兵在中國內鬥可以,讓他們來見識見識我的弓騎兵吧。”泉男產不由自主地握緊金錘的手柄,五指開開合合。他的兄弟不能白死。
他讓楊萬春跟隨隊伍,又行了一日後,他們駐紮了下來。他們等了整整一天,才等到斥候的到來。在楊萬春的建議下,泉男產帶領殘存的弓騎兵來到蛇口。這是一處蜿蜒的丘陵地帶,隻有“頭”部有一處狹隘的關口可以穿過。
泉男產仔細觀察了下蛇口的地形,東西兩側的小山昂首挺立,隻留下一個三丈寬的狹長通道。這會是他伏擊唐軍的地方,當時他就斷定了。他命令大祚榮和信誠將作戰指令傳達下去,隨後拍打掉腿上的積雪,帶領眾人蹚過雪堆,向小山爬去。他的新坐騎——一匹瘦小的騾馬尾隨在他們身後,艱難地用蹄子扒住濕滑的地麵。
爬到一半處,山坡變得更陡峭了。冰磧在他的靴下崩碎。有一次他腳下的一塊岩石鬆動了,身子不由得後仰,多虧大祚榮伸手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跌落。狂風四起,把白白的細雪卷到空中,抽打他們的臉。呼吸變得困難,空氣中充滿了白色的薄霧。
他邁出一步,接著又一步,雪越來越深,已到了他腰部。他傾斜著身子,雙手扒著岩石和樹幹攀登。又是一步,再一步……
數十名兄弟在爬山的過程中跌落。等到整個大軍登上兩座小山,星星和月亮已經出來,這是十五天來它們第一次出現。這次,他命令所有大軍挖坑造飯。吃完後,他們偃旗息鼓,埋伏在山間的凹口處,靜候紅袍子的到來。
第十六天的午後,他正靠著一棵古樹打盹兒,樹林裏傳來馬兒的嘶鳴聲。他馬上醒來,屏住了呼吸。整個山口變得死一般寂靜。
一陣嘈雜聲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七八麵紅色的三角旌旗,上麵寫著“龐”字。之後,一個瘦高的老將軍坐在一匹矮種馬上,背著一杆長槍,帶著紅纓盔甲。隻是那馬瘦弱不堪,與身後的士兵一樣萎靡。泉男產數了數,整隊人馬不到一千人。
信誠製造出環首刀摩擦積雪的響動:“將軍,是否出擊?”
“都別動——”
等紅袍子進入包圍圈,大祚榮悄悄說道:“泉將軍,留不留俘虜?”
“除了龐孝泰,我不要一個活口。”他的口吻比雪暴還冷。大麗丟了安市,不能再丟失勇氣,是時候讓侵略者品嚐我大麗冬天的滋味了。
“聽我命令————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