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睛,窗外天色已晚,路灯照得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片金黄。我抚平翘起的头发,呆呆地坐了起来,半天想不起我此刻在哪儿。是在沈阳?嘟嘟在哪儿?它每次发觉我睡醒,总会第一时间跑过来,扒着我的床沿吐舌头。是在北京?自从“不省人室”消失之后,我好像再没去过那里。是在上海?还在武康路的咖啡厅偶遇了一对“爱情长跑”进行了8年的情侣?他们似乎打算回老家结婚了。旅居的人在这座城市终究没能留下温度。
我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桌上那杯咖啡已经冷掉,电脑屏幕上的微信消息不停地闪着。我坐下来点开,来自导演的未读信息有34条。桌上的台历上用红色记号笔圈着今天的日期,旁边写着交稿日。我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刚刚——确切地说是中午——我刚打过电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起身去拿被自己丢在**的手机。手机微微发烫,最近的一次通话记录是与心理医生的,时长是60分钟。
“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是个编剧。”
“你的职业不是一直在表达吗?”
“我不知道写过的东西多少来自记忆、多少来自幻想。”
“或许你需要观众。”
“观众跟着哭过、笑过之后,不会多看一眼片尾字幕里编剧的名字。”
“我是说,你的生活中需要观众,懂你的观众。”
在这个轻声哭都有回音的空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在认真当我的观众,文档上不断闪动的光标就是给我的回应。
我也曾有过观众,只是最后她们都发现了更入戏的演员。
在中午这通电话之前,米多来过。他说:“有时太过投入自己的世界不是好事,太较真的人容易钻牛角尖。就像你一直写不出来的剧本,其实只要按照导演的要求来就行了。还有,但凡你降低点标准,也不至于单身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恋爱是什么感觉了?”
我说恰好相反,就是因为一直记得恋爱的感觉,所以现在才没办法将就。
心理医生说,我的潜意识就是这么想的,这大概是种执念。
“现在你以最舒服的姿势躺下,慢慢清空大脑,有节奏地做很深很深的呼吸……”
我看到很多很多次的初次见面,以及很多次的不期而遇。爱情应有的模样在它拉开帷幕时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又落幕得让人猝不及防。剧情太短,还没来得及看到故事的**,剧中人就已散场。一部接一部,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重逢时的画面太过清晰,好像真的发生过。
我重新回到电脑前,把桌上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开始把梦中的画面噼里啪啦地敲进电脑,一直到深夜。
发给导演写好的剧本时,我没觉得有多高兴,只是在想:这次剧里的人会活过来吗?他们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
重新躺下的时候,下午喝的咖啡才开始发挥后劲。今天邀请谁来助眠呢?“那么,我们明天就凑齐这一小时吧……”“你永远都是我的第一顺位,除非有一天你主动选择消失……”遗忘才是背叛,所以是我先背叛了你。我已经记不清你的任何表情,只剩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成为我精神世界的提线木偶,被我逼着演着并不存在的续集。不过没关系,还有些情节让我记忆犹新。那些未完成的故事,就是忘不掉的执念。
那天很冷,眼泪流下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火车开走了,你用力抬了半天窗户也没打开,站台上的人都被泪水虚化成背景——我追着火车跑的背景。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大抵跟我一样难过,自顾自地发疯。围观的人逐渐散开,接下来是演员谢幕的时间。你发来短信:“宝贝,别哭了,看着心疼。两个月很短,乖乖等我回来。”不,两个月很长,每一刻的等待都是凌迟;你也不会心疼,你只会长舒一口气,庆幸终于找到机会放弃我这个从相爱就开始猜忌、敏感、愤怒、癫狂的神经病了。我更心疼你,之前的几个月你给我发过太多消息。辛苦了,现在不再回复也正常。
我不恨你,我不该恨你;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我为我恨你而惭愧,你成为我每个故事中的反面角色。这种卑微的报复,你身边的朋友不懂,她们只能看懂你社交媒体上矫揉造作的辞藻。她们更喜欢你这个只凭我的名字就可以有丰富剧情的“编剧”。她们看清你的时候,一定会推荐你去明星的公关团队上班。但她们暂时不会,她们等不及看清你就已啐我一脸口水。
所谓执念,有时就是化解不了的仇恨。我一直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结束。曾有人回答过我,她说:“你编剧的光环闪到了我的眼睛,没能看清你真实的样子。”新剧发布会上,有个姑娘奋勇举手,我猜她是男主角的影迷。结果她说:“你编的剧我都看过,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有着吸引人的灵魂。”主持人大声起哄:“在一起,在一起……”导演拍拍我的肩膀,拿起话筒:“我们的编剧大人可一直是单身呢,把握机会。”终于遇到了懂我的人,可惜她并不认识我。我的灵魂里没有香味飘出来,那是出门前喷的临期香水。
难怪米多说:“恋爱和婚姻是两件事,你要早点懂这个道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迟早都会明白,不会一直这么幼稚的。”他的话好乏味,想想就犯困。只可惜我躺得太久了,后背有点疼。尿意最后战胜了睡意,等我爬起来又躺下去,头脑重新清醒。
我总是这么昏昏沉沉的,又突然清醒,最后懒得再睡。我“是有过几个不错的对象”——其实也没有多不错,只是很像你——但我不想听到这首歌(1)了。有段时间,你每天打来电话都让我唱这首歌给你听,这种惯性一直持续到分手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做那个恶人,告诉你:“以后不用打来了,我唱得并不好听,以前那些都是错觉。”我们站在操场上,都没有说话,却好像都听懂了,可能也都会错意了。
也可能不是,只是荷尔蒙消失后的两个人不能彼此理解罢了。我曾经在每个出差在外的夜里心绪难平,发了一堆不够体面的微信状态,连多年没联系过的老同学都劝我删掉。我听了他的话,删得一干二净。为什么他乡的夜里人总是会突然发疯,忘记所有好的回忆,只留下那份意难平?
我也不是一直这么听人劝的。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都劝我不要飞蛾扑火。男生的恋爱也是飞蛾扑火吗?顶多算盲目罢了。平时最信的星座博主提醒我们不配之后,我甚至取消了对他的关注。真的有人会因为朋友的劝解而止步不前吗?如果冲动的部分被阉割掉,爱情还剩下什么?大概就是米多嘴里的婚姻吧。
他为什么说我幼稚?因为我还相信一些成年人都不再相信的东西,依然处于“右脑急速运作,左脑机动停摆”的状态。我没能让别人更多地了解我,包括我的观众。就连我自己也只能透过一个个压在潜意识里的东西被整夜的梦唤醒,在醒来的片刻恍然大悟。所以我去了很多城市,我想看看哪座城市最适合做梦。梦里什么都有,经历的一切都趁着我最没防备的深夜重新组合,朝我最期待的方向发展。那里有最懂我的人,也是另一个我自己。那里的规则不会过于失控或崩坏,所以睡着后的呼吸最顺畅。就像现在这样,忘记思考,无视逻辑,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略显突兀。可能是导演打来的,这个点他差不多看完剧本了,我也差不多该睡了,梦里有比他更需要我的人……
不知道铃声响了多久我才睡着,只是梦里的铃声依然很清晰。我睁开眼睛时,隔壁床的人扔过来的袜子刚好砸过来。
“你可算醒了!”他矫捷地跳下床,趿拉着拖鞋蹭到我床前,睡眼惺忪地看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的手机闹钟响了多久?全寝室的人都被吵醒了,就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呆呆地坐了起来,半天想不起我此刻在哪儿。
“我问你,田橙是谁啊?你昨晚说梦话一直在喊这个名字。”他贱兮兮地凑近了些,发酵一宿的口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下。
“田橙?”
“啊,一听就是个男生。咋的,金屋藏凤就罢了,还金屋藏龙啊?虽然你就叫龙。”
“龙?我叫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撇着嘴:“我的龙,你咋了?昨晚跟JOJO聊失忆了?我就说经常熬夜会让你原本就不高的智商雪上加霜。”他摸了摸我的头,刚好抚平我翘起的头发,“不记得你自己叫什么不重要,记住我叫小拓就行了。”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是个编剧,不叫龙。”
“你先把影视编剧补考过了再做白日梦好吗?大清早就说胡话,那你倒告诉我,你在梦里叫什么?”
“晨。”
他转过身往门口走,用手抓了两下鸡窝一样的头发,顺势抖落一堆头皮屑。“那好,我的晨,别忘了今天去找欣玥……”
“欣玥……又是谁?”
他回头扬起下巴,眨了下眼睛,神秘兮兮地说:“等你清醒了就知道了……”
(1) 指林宥嘉的歌曲《说谎》,其中有歌词“是有过几个不错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