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铁栏杆爬上法院的台阶,因前一晚的再度失眠而疲惫不堪,双腿沉重。他至少有两天都忘记了刮胡须,在出门前试图给儿子一个告别吻时,他才从儿子的反应中意识到这一点。当他从西尔维娅面前走过时,她带着越来越强烈的担忧观察他。他的妻子沉默的目光比任何镜子都要真切。这天早晨,他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服下一粒十毫克的利他林[7],试图减轻失眠的后遗症。结果是,他四处乱逛,就像在睁着眼睛梦游。
一些治疗师称之为“僵尸效应”。
他来到文书处,认出了那位常常出现在巴尔迪庭审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不是很高,梳着一头整整齐齐的金发,戴着一副眼镜,金色的眼镜链挂在脖子上。
他向她出示了巴尔迪法官昨晚给他的那张纸。
“这个案子发生在大约二十年前。”他解释道,“关于一个十岁的无名小女孩,她后来采用了汉娜·霍尔这个身份。她可能被澳大利亚阿德莱德的一个家庭收养了。”
工作人员查看了巴尔迪的便条,然后抬起眼看着格伯疲惫的脸。也许她正在疑惑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一个23号模式案件?”她用怀疑的语气说道。
“没错。”心理师确认道,没有再补充别的。
“我去终端设备上核查。”工作人员肯定道,然后消失在旁边的房间中,那儿收存着庭审的卷宗。
格伯坐在一张写字台前等待,想知道这需要多长时间。他早早就到了这儿,一心希望能够快速解决。事实上,没有花去多少时间。
工作人员十分钟后就回来了,但空着手。
“没有23号模式案件涉及那个名字。”她宣告道。
格伯不相信,他坚信在“火灾之夜”过后,汉娜被领养到了国外。
“您仔细核查过了吗?”
“当然。”工作人员回答道,带着点儿愠怒,“没有意大利小女孩被外国家庭收养并采用汉娜·霍尔这个身份。”
彼得罗·格伯感到疲乏无力。昨晚去拜访巴尔迪完全是徒劳无功。而且,围绕着这个病人的谜团之网上又多了一个结。
就好像汉娜·霍尔的过去是一个只被保管在她记忆中的秘密。如果他想知道这个秘密,就必须重新回到她脑中的晦暗里。
离开法院后,格伯决定立刻赶往事务所。走到楼梯平台时,他停住了脚步。有人藏身在半明半暗中等他。他慢慢地向前走,随后便看见了她:汉娜·霍尔坐在地上,蜷缩在他的办公室门旁边的角落里。她睡着了,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像失去了知觉。
让他产生错觉的是她右脸上的青肿——覆盖了她的右眼、额角和一部分面颊。格伯注意到她手提包上的皮带断开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破了,还断了一只鞋的鞋跟。
“汉娜。”他低声唤她,轻柔地晃了晃她。
她却突然惊醒,睁大眼睛,惊恐地向后退。
“别害怕,是我。”他试着安抚道。
她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自己并不处于危险中。
“抱歉。”她接着说道,同时试图快速恢复镇定,为他突然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感到尴尬。她用手背擦干净流出一道口水的嘴角,整理好遮住前额的头发,但事实上,她只是在试图遮掩脸上的肿胀。
“发生什么了?”格伯问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我想有人袭击了我。”
格伯估量着这条信息,感到惊讶。谁会干出这种事?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在您今早来这儿的路上发生的吗?”
“不,是在昨天晚上,十一点以后。”
格伯意识到她整个晚上都待在这儿。他没有疑惑她为什么不回旅馆,因为他想起了那张在佛罗伦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响的老唱片:《紧要的必需品》。
“您愿意告诉我这是怎么发生的吗?”
“我从普契尼旅馆出来,我的烟抽完了,所以在找一台自动售货机。雾很浓,我觉得我迷路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身边有脚步声,有人抓住了我,用力拽我,让我摔倒在地。我的脸撞在了地上,我当时以为他们想要抢劫,但袭击者跑掉了。别的我不记得了。”她顿了片刻。“啊,对。”她补充道,“当我恢复过来的时候,我的手里捏着这个……”
一粒黑色的纽扣。
格伯拿起它开始研究。纽扣上还挂着一截扯开的线头。
“我们应该去报警。”他说道。
“不。”汉娜立刻回答道,“我不想报警,拜托了。”
格伯为她的过度反应感到惊讶。“好吧。”他同意道,“但我们还是到办公室里去吧,我们应该处理一下这块青肿。”
他帮助她起身,打开门后,扶着她走过走廊。除了头上有伤,汉娜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而且,她好像仍处于惊吓中。格伯揽住她的一侧腰部,靠得这么近,他闻到了她常穿的黑毛衣散发出的温热味道。那味道并不令人讨厌。在劣质肥皂、汗水和香烟的混合气味深处有种甜甜的东西。他让她坐在了摇椅上。
“您有感到恶心或头痛吗?”
“没有。”她回答道。
“这样更好。”他对她说道,“我去弄点儿东西来处理那处挫伤。”
他下楼走到街角的咖啡馆,片刻后带着一些裹在餐巾里的碎冰回来了。汉娜已经点燃了第一支温妮烟,但在她把烟放到唇边的时候,格伯注意到她的手比之前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知道怎么给您弄到一张处方。”他说道,设想她正在戒断药物。
“不必麻烦了。”她礼貌地回答道。
催眠师没有坚持。他跪在她面前,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朝她靠得更近些,以便更好地检查那处青肿。他轻抚她的面颊,让她把脸一会儿朝右转,一会儿朝左转。汉娜由着他这么做,同时却探查着他的眼睛。他假装没有注意到,但这种意料之外的亲密接触开始扰乱他的心神。他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使他的脸一阵发痒,他确信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把冰袋敷在准确的位置上。汉娜疼得做出一个怪相,但她的面部轮廓接着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她用她那双忧郁的蓝眼睛注视着他,在他的目光里寻找着什么东西。格伯与她对视,然后拉起她的手,代替自己的手放在冰袋上。
“请您按着它。”他一边嘱咐道,一边匆匆起身,就这样结束了所有接触。
汉娜却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们回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找到我了……”
看着她那恐惧的表情,格伯不得不再一次问自己,这究竟是真话,还是一个高明的骗术师的第无数次表演?他决定直截了当地面对她。
“汉娜,您知道昨晚袭击您的人是谁吗?”
女人垂下头。“不……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她支支吾吾道。
“您刚才说‘他们回来了’,所以那不只是一个人。”他追问道。
病人没有表示肯定,只是摇头。
“他们找到您是什么意思?有人在找您吗?”
“他们三个人都发过誓要找到我……”
格伯试图解读这些支离破碎的话语:“发誓?我不明白……是谁?是陌生人吗?”
汉娜再一次看向他:“不,是奈利、卢乔拉和维泰罗。”
这三个名字仿佛出自一个恐怖童话。
“您过去遇到过这些人吗?”格伯问道,试图弄得更明白些。
“当时我还小。”
格伯凭直觉明白他们的相识要追溯到汉娜在托斯卡纳的经历。“我今天不能给您做治疗。”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做。”
“拜托您了。”女人恳求道。
“您的精神非常疲惫,这样做不安全。”
“我愿意冒风险……”
“您所说的风险,是更加深刻地铭记关于发生的事的情感记忆。”
“我不在乎,我们开始治疗吧。”
“我不能把您带到那儿,让您独自面对他们三人……”
“我必须在他们再次找到我之前先找到他们。”
女人的话如此诚挚,让他不愿再表示反对。他在衣袋里翻找,拿出汉娜从前一晚袭击者身上扯下来的那粒黑色纽扣。
“好吧。”格伯说着,把纽扣抛向空中,然后又接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