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幽灵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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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沼泽地里一个炎热的夏天。天气这么热,白天几乎无法待在户外。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变得一片寂静,连蝉也停止了歌唱。只能听见植物之间在用窸窣声的秘密语言交谈。晚上,从平静的水面上隐约能看见一道泛绿的光。爸爸说,这是埋在沼泽里的树根散发出来的沼气。沼气很好看,气味却让人难以忍受。除了臭气外,从沼泽里还会冒出一群群像云团一样的蚊子,如果有人落到它们中间,就无路可逃了。还有在草丛里爬行的蛇,挖掘泥土的长长的蚯蚓。

没有人想住在沼泽地里。除了我们。

我叫贝儿,这一次的声音之家是一座教堂。妈妈说教堂是人们去寻找上帝的地方。但我们到这儿时并没有找到上帝。也许是因为我们这座教堂已经荒废很久了。爸爸说这座教堂在这儿至少五百年了。我知道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我们之中没人会活五百年。至少不会在仅仅一世的生命里。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教堂里满是泥泞。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清理干净。但之后,当地面露出来时,就可以看见它由五颜六色的小石块组成,勾勒出人的肖像,就像拼图游戏一样。有些人像的头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环。我兴致勃勃地把一切都清理干净,因为我想要发现藏在那下面的其他画。爸爸由着我去做,但他也告诉我这么做没有用,因为秋天一来,沼泽又会重新占领我们的教堂。到时候,一切都会再次充满污水和泥泞。

不过,到秋天时,我们肯定已经离开了。

教堂里有一座钟楼,但我们不能敲响那口小小的钟。陌生人会听见,会来到这儿。

我喜欢这个地方,阿多也喜欢。教堂旁边有一块墓地。那儿有很多铁质十字架和墓碑。但很多十字架和墓碑都不是立在土里,而是仰卧在地上。我、妈妈和爸爸为阿多挑选了一座坟墓,那座最漂亮的。我想他会在那儿待得很好。

一座石雕天使像守护着他。

我在教堂里找到了一本书。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它。书名叫《圣经》。妈妈说这是一本非常古老的书。书里全是故事。一些故事很有趣,另一些则很奇怪。比如,有一个关于耶稣(人们又将他称为基督)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最长的;还有一个有许多儿子的人,他写了世界将会如何终结。不过,我最喜欢的故事讲了一座很久以前建造的方舟,在世界被海水淹没的时候,它拯救了所有的动物。书里还有一系列规则,但没有提到陌生人。我最喜欢的规则之一正是耶稣基督所说的。

“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

我爱妈妈、爸爸和阿多。他们也爱我,这是肯定的。我不明白这本书里的规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正是因为这些规则,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

我正带着我的布娃娃走在一条小径上。我们采摘桑葚,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样妈妈就会给我们做果酱馅儿饼。我的手指和嘴唇都被果汁染成了红色,因为我吃了一些桑葚。我全神贯注于正在做的事,什么也没有察觉。

“嘿,小女孩。”

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口井或一个洞穴。我立刻回头,看见了那人。那个老人坐在石墙上,正在把烟草卷进一张纸里。爸爸有时候也这样卷烟草。老人有着灰色的头发,我觉得他有段时间没洗澡了。他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带着粉色的斑块。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到过一个老人。妈妈向我解释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但我没有想到年老的人会变得像他这样满脸皱纹。

老人穿着一条牛仔裤、一双皮鞋,格子衬衫的胸口敞开着。他的衣服上满是补丁和污点。他拿着一根拐杖,两只眼睛很奇怪。他的瞳孔像两颗白色的弹珠。

“嘿,小女孩。”他重复道,“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点儿水喝吗?请告诉我,我很渴……”

我望着他,明白了他看不见我。他只能听见我的声音。于是我不出声,也不动,希望他会以为自己弄错了,以为实际上周围没有人。

“我在跟你说话。”他强调道,“难道你的舌头被吞了吗?”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盲眼老人和一个哑巴小女孩,我们可真是一对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规则四说,我不应该靠近他,也不应该让他靠近我。但这个老人看上去不是个威胁。他只是一个面容丑陋的老人。沼泽地里的蟾蜍也丑陋,但它们很有趣。所以我不应该从外表来评判。而且我一向很会逃跑,他肯定无法追上我。

“你是真的吗?”我问道,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真人还是一个幽灵?”和花园里的那个小女孩交朋友的时候,我已经犯过错了,我不想再落进同一个圈套。

老人做了个怪相,他被惊呆了。“一个幽灵?当然不是。”他喊道。然后他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变成了咳嗽。为了止住咳嗽,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幽灵?”

“我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多少真正的人。”

老人思索着我刚刚说的话:“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什么也没说。

“你不回答是对的,好孩子。我敢打赌你父母教过你不要理会陌生人。好吧……你应该只信任妈妈和爸爸。”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

“规则一……”

“事实上,我知道所有的规则。”他断言道。但我不相信他。

“那么你再告诉我一条规则……”我想要考验他。

“让我们看看……”老人开始思考,“还有一条规则让你不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对吗?”

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感到惊奇。这么看来,他说的是真话。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去你家喝点儿水。”

“我不能带你回家。”我礼貌地回答道。

“我走了一整天的路,什么也没喝。”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汗湿的脖子,“如果不喝水,我会死的。”

“如果你死了,我会很抱歉,但我帮不了你。”

“《圣经》里说应该给口渴的人水喝,你没有读过教义吗?”

我感到难以置信:“你也读过这本书?”

他再次大笑:“当然读过!”

“你知道这本书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用来进入天堂的。”老人回答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我感到羞愧,因为确实如此。

“天堂是个极其美好的地方,好人在生命结束后会到那儿去。而坏人会下地狱,在那里受永恒的焚烧之苦。”

“我是好人。”我立刻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应该给我水喝。”

他向我伸出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朝他走了一步,但又改变了主意。他明白了我的想法。

“好吧,我们这么做。”老人说道,“你走在前面,我跟着你。”

“但你看不见我,怎么跟着我?”

“我的耳朵比你的眼睛看得更清,我向你保证。”

当我们走到教堂附近时,我们的狗开始吠叫。妈妈正在洗衣服。她远远地注意到我们,停下了动作。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叫爸爸过来,爸爸立刻来了,也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我希望他们不会对我生气。

“你们好,”老人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向他们打招呼,“我遇到了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她好心带我过来。”

我很高兴他对妈妈和爸爸说我“漂亮”,尽管实际上他不可能知道我是否漂亮,因为他看不见。他们肯定会为这句赞美感到自豪,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来。相反,他们看上去很担忧。

“你在找什么?”爸爸问道。我不喜欢他的语气。

“我一开始只想找些水喝,现在我想了想,恳请你们好心留我在这儿过夜。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够了。”

妈妈和爸爸看了看彼此。

“你不能待在这儿。”妈妈说道,“你得离开。”

这个答复让我很失望。这个可怜的老人能做出什么坏事呢?妈妈不想和我一起上天堂吗?

“拜托你们了。”老人恳求道,“我走了太多路,需要休息……”然后他开始像狗一样嗅着空气:“而且我能听到一阵暴风雨就快来了。”

不知道爸爸今天是不是也在风里感受到了雨的气息。

“我明天一早就上路。”老人承诺道,“我应该在两天后和我的两个孩子重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我对自己说,他有家人,这是一件好事。有家庭的人不会是坏人。但在老人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有面包沙拉做晚餐。”妈妈决定让他留下来后,开口说道。

“那太好了,谢谢。”老人回答道,感到非常满意。

我和妈妈在祭坛中央布置餐桌。当天色变暗的时候,我们在周围分散着点上了几乎所有的蜡烛,那些蜡烛是我们到达的当天在圣器室里找到的。这氛围如此美好,就像一场节日宴会。在此刻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接待过任何客人,我的心情十分激动。

老人走到教堂长廊的尽头吸烟。爸爸走过去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先前在父母脸上注意到的害怕神色已经消失了。但他们俩仍然表现得很奇怪。

我们在餐桌旁坐下。爸爸开了一瓶他储藏的酒,妈妈端来一盘盘浸在汤里的面包沙拉。罗勒的香气非常诱人。

“好吃极了。”老人肯定道。“我们还没有告诉彼此自己的名字。”他指出。

我期待着由妈妈和爸爸先来回应这个话题,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不管怎样,我叫奈利。”

我的父母再一次望向彼此。于是我凭直觉明白他们知道他是谁。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们知道。

在餐桌上,我的父母话说得非常少,只听见老人的声音在教堂里回**。他看上去完完全全像个爱闲聊的人。他并不令人厌倦,反而有很多可讲的事。他也是一个徒步旅行者,经常旅行。与我们不同的是,他让人觉得他游览过整个世界。他讲述着那些我只在书里读到过的遥远地方。从他的描述来看,那些地方似乎好极了。我疑惑着,他是一个盲人,怎么会了解这么多细节。

爸爸给他斟酒的时候,老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这一切。”他肯定道,“也许是在一个梦里。”他笑了:“我们或许在某个地方早就认识了,不是吗?”

“不是。”爸爸立刻说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他肯定地补充道。

“可我却有这种感觉。”老人变得严肃起来,“而且在某些事情上,我通常不会出错……”他再次嗅了嗅空气:“你们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

恰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声惊雷传入了教堂中。一阵穿堂风吹动蜡烛上的火焰,影子开始在墙壁上跳舞。

“也许是时候上床睡觉了。”妈妈说道,“我们睡在教区长寓所,你可以在这儿对付一下。”

“当然。我会睡得很舒服,谢谢。”奈利礼貌地回答道。

在小小的教区长寓所的三楼,妈妈、爸爸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俩睡在大**,我睡在地上的一张床垫上。夜色被一道道闪电照亮,大雨倾盆。挺好,也许这场暴风雨会带走炎热。我喜欢雷声。我喜欢计算闪电和雷声之间隔了多少时间,这样我就知道乌云是在靠近还是在远离。

妈妈和爸爸或许已经睡着了,我却睡不着。今天发生的新鲜事让我心烦意乱。在雷雨声中,我似乎听见了什么。是奈利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些话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唯一立刻明白过来的是他在和别人说话。我起身想去看看,蹑手蹑脚地不吵醒妈妈和爸爸。我来到通往底楼的楼梯,往楼下的黑暗中看去。那些声音从黑夜中浮现,就像池塘里蟾蜍的尸体。现在那些声音更加明晰了,但仍然听不清。除了那个老人的声音外,还有两个声音,分别属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低声交谈着,也许是为了不吵到他人。接着他们突然沉默下来。谁知道这些人是谁,我疑惑地想着。然后我回到了**。

这一次我睡着了。但在我陷入沉睡之前,一阵声响吵醒了我。一阵哀叹。我抬起身,环顾四周。雨已停了,教区长寓所里一片寂静。但那声音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的的确确听见了它。那哀叹声又开始了。我是对的:有人在楼下哭泣。我伸出一只手臂想去摇醒爸爸,但我的手落在了空****的**。我起身,看见大**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已经起床了?他们丢下我去了哪里?我向楼梯走去,跟随着那阵低声的哭泣。我觉得那不是妈妈或爸爸的声音。发生什么了?在下楼查看前,我点燃了床头柜上的蜡烛。我慢慢地走下阶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害怕。

我到了楼下,注意到发出那哭声的人恰恰在我面前。我走过去,试着用烛光照亮他。琥珀色的烛光映出了那个叫奈利的老人。他坐在一把草编椅上,弓着背,两只手都扶在拐杖上。他抽噎着,剧烈地晃动着背部,从那双盲眼里涌出许多泪水。

“发生什么了?”我问道,“你为什么哭呢?”

他似乎在此时才注意到我,因为他停止了哭泣,看不见的眼睛转向我的方向。

“啊,小女孩……你不知道发生了多么不幸的事。”

“有人伤害你了吗?”

奈利抽着鼻子。“不是对我。”他回答道。

我立刻想到我的父母,内心充满恐惧:“妈妈和爸爸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在这儿?他们去哪儿了?”

在回答之前,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大声地擤着鼻子。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我的孩子们在预计的时间之前赶上我了。”

我环顾四周,寻找着他们,但我谁也没看见。“他们在哪儿?”我问道。

“就在你身后。”奈利对我说道。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回头,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慢慢地转过身,背后的黑暗在我脖子上激起一阵痒。我拿着蜡烛站在一面黑暗的墙壁前,试图分辨出什么——一个动作,一个形状。我察觉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我看见他们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形:一个高些,另一个矮些。

那个男孩又高又瘦,一头直发长度过肩,双眼深陷在面孔里。

那个女孩穿着一套绿色背带工装,化着浓妆,抽着一支烟。

“他是维泰罗,她是卢乔拉。”老人向我介绍他们。刚才他就是在和他们说话。

维泰罗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他把刀刃从手掌上蹭过,就像是在把刀磨快。卢乔拉握着一把生锈的剪刀。我被他们包围着。

“我的孩子们不是坏人。”奈利发誓道,“他们只是有时候让我担忧。”

那两人看着对方,然后笑了。我再一次转向老人。

“妈妈和爸爸在哪里?”我问道,试着表现出坚定的样子……但我听见自己的话音在颤抖,他们肯定也察觉到了。

“如果你想再见到他们,就得把一件东西交给我们。”维泰罗说道。他的声音像他握着的那把刀一样尖细。

“你们想要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

“一件你们有的东西。”老人插话道,“那件宝物。”

当他说出那个词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不再哀怨,而是充满恶意。但我们没有什么宝物。

“但我们没有什么宝物。”

“不,你们有。”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那个匣子。”老人平静地说道,“你们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匣子。”

我无法相信。他们想要阿多?

“那里面没有宝物,”我反驳道,“只有我的哥哥。”

他们三人开始大笑起来。然后奈利抬起拐杖,敲了一下地面,于是所有人都停止大笑。

“把宝物给我们,作为交换,我们把你的父母还给你。”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涌出了泪水:“我不能……”

老人没有出声。

“我不能,拜托你们了……”

奈利呼出一大口气:“听着,小女孩,你的妈妈和爸爸昨晚没有对我说实话。当人们对我说谎时,我会很生气……但更糟的是,他们也对你说了谎,这让我非常不高兴。”

“对我说了谎?”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今天之前就已经认识我了。我记得,我从来不会弄错人们身上的气味。但他们装作不认识我……在一段时间以前,我们所有人都在红顶屋……”

在红顶屋,这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天夜里,他们带着宝物逃跑了,什么也没跟可怜的奈利说。”

“我发誓,我们有宝物的事不是真的。”

“不要发什么誓!”奈利对我吼道。

我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头发,有只手拉了我一把,让我向后跌去。卢乔拉压在我身上,用她身体的全部重量压着我,把剪刀对准我的一只眼睛。维泰罗跪在我身边,用小刀抵着我的喉咙。我感觉到刀片划过了我的皮肤。

“听话,孩子们,乖乖的。”盲眼老人责备他们道。但他们不放我走。盲眼老人接着说:“现在我们的朋友会告诉我们那个匣子埋在哪儿……”

“在墓地里。”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同时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因为我辜负了妈妈和爸爸的信任。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墓地的哪里?”

“在石雕天使像下面……”

湿润的泥土是最难挖掘的,爸爸曾经告诉我。但维泰罗力气很大,当他把铁锹插入土里时,泥土似乎一点儿也不沉重。他甩出一铁锹泥土,又低头开始挖,他不知疲倦。卢乔拉提着一盏煤气灯,照亮坑洞。奈利坐在一块墓碑上,把我抱在他的膝盖上。他那虚情假意的温柔令我直起鸡皮疙瘩。那座石雕天使像监视着我们,它无能为力,正像每当你需要天使的帮助时,所有的天使都无能为力。

“需要多久?”卢乔拉抱怨道。

“我发誓,如果下面什么也没有,我就宰了她。”她的兄弟威胁道,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有的,有的。”老人安抚他们道。“我们的朋友说的是实话。”他肯定道,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不确定他们三个是否真的是一家人。事实上,在这个时刻,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我只想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事,这使得我满心恐惧。他们对我的父母做了什么?一旦他们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宝物,他们又会对我做什么?

老人靠近我的耳朵。他的气息温热且充满腐臭味,但同样让我打了一个寒战。

“紫寡妇在找你……”他对我说道,“你是一个特别的小女孩,但你不知道这一点……”

又是那个词:特别的。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紫寡妇是谁?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一声低沉的响动。铁锹头撞上了什么东西。我看见维泰罗跳进洞里,开始徒手挖掘。

“往里照亮。”奈利向卢乔拉命令道。

我没有靠近,仍待在老人的怀里。片刻后,我听见坟墓里传来一阵笑声。

“我找到了。”维泰罗高兴地喊道。

我看见他那两只长长的手臂伸了出来,举着装有阿多的匣子,然后把它放置到坑洞的边儿上。卢乔拉向她的兄弟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二人转向老人,等待着他的指示。

“我们把它打开吧。”老人吩咐道。两个孩子满意地微笑起来。

盲眼老人站起身,留我站在墓碑旁,走向他的同伙。我看见他们在摆弄那只匣子。维泰罗用那把小刀刮开封住匣盖的沥青,匣盖上刻着我哥哥的名字。然后他把刀身插入一个缝隙,开始撬起匣盖。

我不想去看。我不想见到阿多。我做不到。我问自己,在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过去这么久,他还剩下什么?在此刻之前,我从未见过一具尸体。我害怕自己即将看见的东西。该死的家伙们,但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没有什么宝物。你们只不过唤醒了一个死去的小男孩。

匣盖被撬了起来。我站在那三个人背后,尽管我向自己保证不过去看,却还是偷偷看去。盲眼老人也很好奇,想知道匣子里有什么。

“那么,匣子里是什么?”他问道。

维泰罗和卢乔拉观察着匣子里的东西,但没人说话。然后他们走近奈利,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看见了阿多。他的面庞美丽极了,仍然完好无损。死亡对他很仁慈。他看上去仿佛的确只是睡着了。

老人的怒吼震撼了黑夜。他转向我,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我。在他空虚的目光后,我看见了地狱。我明白我不会有第二次逃走的机会了。于是我转身开始逃跑,一头扎进黑暗里。

我感觉到老人的手抓着我的左臂。他的指甲插进了我的肉里。我想要叫喊,却屏住气息,我需要屏息静气。我成功脱身了,但他的指甲在我身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他怒气冲冲地向他的孩子们命令道。

我听见他们在我身后跳起来,试图来追我。维泰罗和卢乔拉提着那盏煤气灯追来,但他们没能抓到我。其中一个绊了一跤摔倒了,另一个试图拦住我的去路,但我跑得太快了。快得像野兔一样,爸爸总这么说。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听不见身后有叫喊声和脚步声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这时才停下来。我气喘吁吁,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简直要爆炸。但我独自一人了。我发现自己跑到了沼泽地里。那些垂柳接纳了我,保护着我。

我在那儿站着,甚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的**仿佛要爆炸,但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接着,晨曦开始照亮天空,在树叶间滑动,前来寻找我。我知道我应该回去,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或者我会找到什么东西。最终我下定决心,动身走上回程的路,祈祷某个我不认识的神明保佑我不必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

当我来到教堂附近时,我远远地发现爸爸在墓地里,在那座石雕天使像旁边。他正在用沥青重新封上装有阿多的匣子。我向他跑过去,看见他的一只眼睛肿了。

“你们到哪儿去了?”我绝望地问道。

他抚摸着我。“他们把我们锁在钟楼里,但现在他们离开了。”他用悲伤的语气告诉我,接着他注意到了我左臂上被奈利抓出的伤口,“妈妈在屋里,她会给你包扎的。”

我没有问,在那三个人强迫我说出匣子埋在哪里之前,他们遭遇了什么事情,甚至没有问我们的狗下场如何。他也什么都没有问我。我想知道关于红顶屋和紫寡妇的事情,但我明白,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提起这个故事。

“他们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他向我保证道,“但我们今天就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