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我穿上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和一双带着小星星的粉色短靴。我从来没拥有过这样的鞋子。尽管我穿着它们还走不好路,但这双鞋很漂亮。他们问我是否想要剪头发,我回答说:“谢谢,不用了。”因为通常给我剪头发的是妈妈,也只有她知道剪成什么样我会喜欢。他们向我解释说,我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我的亲生父母今天会来看我。他们不断地向我重复,我的父母远道而来,所有人都担心我会让他们失望。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让他们失望,因为我甚至没见过他们。
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同意。
房间里很冷,而且太大了。我不喜欢这么大的空间。我在一把非常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我身后有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她一直在对我微笑,告诉我一切都好。我们在等待我的“新父母”到来,他们很快就会到。我不想要什么新父母,我仍然喜欢我之前拥有的父母。
门开了,走进来几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其中两个人手牵着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看见我便放慢了脚步。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理解,因为我也一样。然后,那个男人向我走来,拉着那个女人,她对我微笑,但看着像是想哭。他们在我身前跪下,一切都太奇怪了。他们说着一种我之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们身后有个人向我翻译他们刚刚说的话,好让我听懂。他们自我介绍,报出自己的名字,是些复杂的名字。他们坚持叫我汉娜。我已经跟所有人说过了我不喜欢被叫作这个名字,我想要做一个公主。
似乎没人在意这一点。
霍尔太太想让我叫她妈妈。不过她说,我想要多少时间来考虑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她都行。但是她没有问我是否愿意。我喜欢她的金发,但她的衣服色彩很单调。她抚摸了我很多次,但她的双手一直汗津津的。霍尔先生也是金发,但只有脑袋侧边有头发。他很高,肚子肥大。他一直乐呵呵的,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肚子会上下抖动,脸颊会变得通红。幸运的是,他没有要求我叫他爸爸。
他们每天都来看我,我们一起度过下午的时光。他们每次都给我带东西。一本书、一个可以做饼干的玩具炉子、胶水、铅笔和水彩笔,还有一只毛绒小熊。他们很亲切,但我仍然不明白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住的地方是“亲人之家”。我更喜欢声音之家。这里有其他小孩子,但我从来不和他们一起玩耍。他们也在等妈妈和爸爸来接他们。一个坏极了的小女孩说,我的妈妈和爸爸再也不会来接我了,因为妈妈死了,爸爸被关在一个叫监狱的地方,再也不能出来。这个坏极了的小女孩还说,我的妈妈和爸爸是坏人。我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坏人,只是其他人不会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我希望自己能说服他们这不是真的,妈妈和爸爸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比如,他们一直很爱我。我不知道爸爸实际上在哪里,但我确信妈妈没有死。如果她死了,她会在我睡觉时来看我,就像阿多那样。当我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其他小孩子都嘲笑我。没有人相信幽灵的存在。他们觉得我疯了。
但有一件事,妈妈和爸爸弄错了:陌生人本应该抓走我,却抓走了他们。
今天,霍尔夫妇带来了一些他们居住地的照片。那地方很远,在世界的另一端。为了去那里,需要乘坐三趟——有时是四趟——航班。他们的房子在一片海湾中,四周围绕着草坪,他们还有一条名叫泽尔达的黄狗。在他们给我看的照片中,还有一个属于我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玩具和洋娃娃,窗户朝向大海。霍尔先生说,车库里有一辆自行车等待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去那个地方看看,我也没弄明白妈妈和爸爸是否会与我们同行。当我问霍尔先生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有时,当我和霍尔夫妇在一起时,霍尔太太会跑开,躲起来哭泣。
霍尔先生对我说,他们的城市名叫阿德莱德,那里几乎都是夏天。霍尔先生有一条帆船,他喜欢大海。他告诉我,澳大利亚有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动物。霍尔先生和蔼可亲,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当我谈论起幽灵时,他不会发笑。相反,他说他相信有幽灵,他在海里见过。没有影子的生物,他这样叫它们——鱼,虾,乌贼。由于珊瑚礁之外没有太多庇护能让它们藏起来躲避捕食者,这些动物就学会了变得透明。比如,它们的肚子非常薄,由一片胶状物构成,能像镜子一样映出东西,这样一来,它们就能藏起哪怕是最小的一块食物。但捕食者也适应了这一点:为了看见这些生物,避免死于饥饿,它们的眼睛进化了。
人们说我应该收拾自己的行李,因为几天后我就会和霍尔夫妇一起动身。我们会回到在阿德莱德的家。我解释说他们弄错了,因为那不是我的家。他们却说,那就是我的家,尽管我不记得了,因为我离开的时候年纪太小了。我不想去澳大利亚,但似乎没有人在乎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既然说了也没用,我就不再说了。我也不再吃饭。没人知道我怎么了,他们以为我生病了。这样最好。终于,有人想起来要问问我了。
“我想和紫寡妇谈谈。”我仅仅说道。
第二天,那个女巫来看我了。她一直表现得很亲切,但我不信任她。
“怎么了?”她问我。
“我可以见我妈妈吗?”
“你的妈妈是霍尔太太。”她回答道。
“我真正的妈妈。”我坚持道。
紫寡妇思索了片刻。然后她起身离开了。
当我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如果得不到,我就会变得咄咄逼人,就像那次我决定和母山羊一起睡觉,结果长了虱子一样。我继续拒绝吃饭。
紫寡妇再次来看我,我知道她很生气。她对我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但之后要重新开始吃东西,明白吗?”
她所说的地方灰暗又悲伤,门都是铁质的,装着栅栏。那儿全是警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待在这样的地方。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这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时候他们才告诉我,我不久后就会见到爸爸。我高兴得想要唱起歌来。但他们向我解释说,我不能拥抱他,甚至不能触碰他。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们对我说这是这个地方的“规则”。尽管不是我的规则,但我知道我必须接受。铁门开了,两名警卫押着一个男人走进来。男人的手腕上戴着锁链,走路很费力。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认出他,因为他的头发很短,脸上有伤。是火灾之夜的火让他变成这样的。但他正是爸爸。他一看见我就流下泪来。我忘记了不能拥抱他,朝他跑过去,但有人抓住我,阻止了我。于是我坐下来,他也在桌子另一端坐下。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无法控制地流着泪。
“你怎么样,亲爱的?”爸爸问我。
我想说我过得糟糕透了,说我想念他和妈妈,却只回答道:“我很好。”尽管我知道我不该说谎。
“他们跟我说你不愿意吃东西。为什么?”
我感到羞愧,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我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想回到声音之家。”
“我觉得这不可能了。”
“这是某种惩罚吗?我做了坏事吗?”我抽泣着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你什么也没做错。”
“是因为我杀死了阿多,取代了他的位置。那次我发高烧、肚子痛的时候,花园里的那个女孩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个念头塞进你脑海的。”爸爸对我说,“你没有杀死任何人:阿多是在我们带走他的时候死去的。”
“你们从哪里带走他?”
“从一个糟糕的地方。”他回答道。
“红顶屋。”我说道。
他点头表示肯定:“但那些事发生在你来到我们的生命中之前,亲爱的。这件事与你完全无关。”
“是谁杀了他?”
“是陌生人杀了他。”有那么一会儿,爸爸似乎迷失在了某个念头中。“我和妈妈离开红顶屋那天,我们从摇篮里带走了阿多。我们以为他睡着了。因为害怕陌生人会找到我们,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但我们感到幸福,因为终于自由了,我们建立了一个家庭。”爸爸的脸色阴沉下来,“天亮的时候,我们在乡间的一座荒废的农舍里停了下来。我们筋疲力尽,只想睡一会儿。妈妈想唤醒阿多给他喂奶,但当她试着把他贴近胸口的时候,他身体冰冷,一动不动。于是妈妈开始叫喊,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叫喊声和她的痛苦……我把阿多从她怀里夺下来,试着往他幼小的肺里吹气,但那没用……所以我把他裹在被子里,找来木头做了一只匣子。我们把他放进匣子里,我用沥青封上了匣盖。”
我想起当时奈利以为匣子里藏着宝物,让维泰罗和卢乔拉把它打开,我第一次看见了我哥哥的脸。
“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在睡觉。”我说道,为了安慰爸爸。
“阿多是我和妈妈给他取的名字。”他回想着,“我们觉得这名字美极了,因为没人叫这个名字。”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告诉我见面时间结束了,我们应该告别。爸爸首先站了起来,他们正要把他带出房间。我想要吻一吻他,但没有得到允许。他最后一次转头看我。
“你应该吃东西,你应该向前走。”他嘱咐道,“你很坚强,没有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我知道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告诉我一切。他强忍着泪水,但他很痛苦。
“我爱你,亲爱的……无论你听到关于我和妈妈的什么事,永远都不要忘记我们有多爱你。”
“我答应你。”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道。在那一刻,我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我试着向所有人解释,我不想跟随霍尔夫妇去澳大利亚。我想重新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声音之家。但没人听我说。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