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幽灵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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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伯在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了他空****的家中。他已经无法再对其他预约的病人进行治疗了。他不具备倾听他们和用催眠探索他们内心所需的平静心绪。这就是为什么他更愿意完全取消自己的日程安排。

他朝卧室走去,感到头痛欲裂。他没脱衣服和鞋子就躺倒在被单之间,裹在防水外套里瑟缩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感到很冷。那是利他林的副作用。他像胎儿一样蜷成一团,等待着那一阵阵规律地击打着他头骨的抽痛过去。疼痛一减轻,他就睡着了。

他被投射到一连串如万花筒般的不安的梦境中。他在一个阴暗的深渊中漂浮,深渊里居住着发光的鱼群,还有霍尔先生所说的那些没有影子的生物——海中的幽灵,它们学会了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变成了透明的。

汉娜和它们很像。她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因为她所经历的生活教会了她如何让自己隐形。

那片海里也有他的母亲——B先生的妻子。她展现出和全家福上一样静止的微笑,就像一座蜡像:一动不动,漠不关心。他叫她妈妈,但她没有回应。

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要说的话。他再次听见了汉娜·霍尔忧郁的声音。您父亲的秘密遗言是一串数字,对吗?

然后手机响了,格伯重新睁开眼睛。

“你去哪儿了?”巴尔迪生气地问道。

她找他做什么?她为什么发火?

“都十点了,你还没到这儿。”她不耐烦地责备道。

“十点?”他问道,声音里还带着困意。

他查看了时间。确实是十点,但这是早上十点。他睡了几个小时?答案是十几个小时。事实上,他仍然感到晕头转向。

“我们在等你,”巴尔迪不依不饶,“只差你一个人了。”

“我们约好了要见面吗?”他不记得了。

“彼得罗,出什么事了吗?我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说没问题,你会来。”

他不记得有打电话这回事。就他所知,他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在睡觉。

“关于埃米利安。”她说道,“你得来一趟这个孩子的养父母家,其他社工也在。”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他警觉地问道。

“我得确认你的看法。感谢上帝,他的养父母愿意把他接回去。”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目的地。他无法补救自己的迟到,不得不在露面前跳过了整理仪表的步骤。除了衣服皱巴巴的,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而且,他感觉衣服有些宽松,这意味着他在最近的几天里至少瘦了两公斤。

他很肯定,巴尔迪见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用她犀利的眼神狠狠瞪他。然而,他从这位紫寡妇的眼睛里捕捉到的,主要是担忧。

他之前问过巴尔迪,为什么不在他第一次提到汉娜·霍尔的名字时告诉自己她认识她,但她拒绝回答。两人当时的对话仍然在他脑海中回响。

我在很多年前许下了一个承诺……

对谁许下的承诺?

你会明白的。

答案仅仅是被推迟了,所以他没有过于坚持地追问。但是,在这天早晨之后,他会再次尝试向她问出结果。与此同时,他试着恢复清醒,以便能更好地致力于自己的工作。这并不容易。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地址是郊区的一座小别墅。

尽管收养埃米利安的这对夫妇相当年轻,他们装修房子却用了老式风格,可能是他们父母那个年代的风格。就好像夫妇二人没有独立出来,没有形成自己的品位。比如浅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漆的家具、水晶吊灯,还有一堆陶瓷的小装饰品和小雕像。

社工们完成了例行的现场勘查,为的是确认这户人家是否满足再次收养这个白俄罗斯小男孩的条件。与此同时,格伯心不在焉地在这个环境里漫步,尤其试图不让人过于注意他的存在。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在纵酒作乐之后的早上经历宿醉的人,不适和羞愧的感觉取代了酒精带来的快感。

巴尔迪和埃米利安的养父母在单独交谈。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手牵着手。他们谈话的主题是小男孩的厌食症。格伯心不在焉地听到了一些片段。

“我们已经咨询过了几位医生。”埃米利安的养母说道,“我们还会咨询别的医生,但我们认为,除了上帝的帮助之外,我们的儿子主要需要我们的关心和爱。”

格伯想起他出席最后一次庭审时的场景,当卢卡让所有人围成圈为埃米利安祈祷的时候,在其他人无法看见她的时候,这位母亲闭着眼睛露出了微笑。

在他回忆的时候,格伯被一条通往别墅地下室的走廊吸引了目光,埃米利安说他曾在那里目睹养父母、祖父母和卢卡叔叔戴着动物面具的狂欢。

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和一头狼。

埃米利安的脑海中想到了什么?格伯问自己。小孩子也会变得暴虐和残忍,他很清楚这一点。他和巴尔迪之前得出结论,即在白俄罗斯经历了饱受虐待的生活后,小男孩想要体验成为施暴者是怎样的感觉。

他开始上楼,设想着楼上是小男孩的卧室。事实上,他的卧室正好在父母的卧室旁边。他往里走了一步,环顾四周。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小写字台,许多玩具和毛绒玩偶。这个房间显然是收养家庭满含爱意精心准备的,为了让这个新来的孩子立刻有家的感觉。在墙壁上,相框里的照片展示出埃米利安和这个意大利家庭的幸福时刻,在海边旅行、在游乐场游玩等等。

但也有别的。在门边的一张小茶几上放置着一些带有宗教意义的物件,看上去像是某种净化、驱魔用具。

格伯想象着那场面:收养埃米利安的家庭成员聚集在小男孩床前,唱着赞美诗,做着为他驱魔的礼拜仪式。

这念头太荒唐,他摇了摇头。正当他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察觉到有件东西从床头柜的一个半开的抽屉里盯着他。

他走上前去,拉开抽屉,发现那是埃米利安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催眠状态下画的肖像。实际上,有好几张纸上画了不同的版本,每一幅都非常相似。

双眼锐利,却没有瞳孔,嘴巴巨大,牙齿尖利。

“怪物马奇。”他喃喃自语,回忆起埃米利安给它取的名字。

但是,格伯第一次想到,这个词可能有一个实际的含义。他掏出手机,打开自动翻译应用,输入了这个词。结果令他一惊。

“马奇”在白俄罗斯语里的意思是“妈妈”。

埃米利安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亲生母亲的。在这幅画像的怪物外表下,可能藏着这个小男孩在原生家庭中经历过的一切恐怖的记忆。

就在这时,格伯听见楼下传来的说话声,决定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从楼梯平台的栏杆处往下看,发现一名社工刚刚陪埃米利安回来了。

养父母跑过去拥抱他。现在他们一家三口手牵着手跪下,被在场的人善意的目光包围着。

当格伯下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小男孩抬眼向格伯看去。他看上去既失望又愤怒。事实上,他对推翻了自己谎言的人产生怨恨是很正常的。但是,被他这样盯着,格伯感到很不舒服。格伯决定去面对他,于是微笑着走了过去。

“你好,埃米利安,你感觉怎么样?”

小男孩什么也没说。但顷刻间,他感到一阵恶心,呕吐在了格伯的裤子上。

所有人看到这个场面都惊呆了。埃米利安的养母匆匆赶来照料儿子。

“我很抱歉。”那女人对格伯说着,从他身边走过,“紧急情况是无法预料的,当他情绪激动时,就会这样。”

格伯没有回应。

在确保埃米利安好些之后,养母邀请他画个十字,诵读一段祷告,以驱走刚刚这段不快的回忆。

“我们现在一起祈祷,然后一切都会过去。”她说道。

格伯仍然很震惊。巴尔迪走过来,递给他几张纸巾,让他擦干净身上,但他尴尬地走开了。

“请原谅。”他说着,向厨房走去。

他来到了一个纤尘不染的环境里。地板发亮,炉子非常干净,就像从来没有使用过一样。房子的女主人炫耀着她高超的持家本领。但一阵残留的熟食的气味泄露了真相,花香味的空气清新剂徒劳地掩盖着这阵气味。

格伯走近洗碗池,从碗碟架上拿起一只杯子。他拧开水龙头,用颤抖的手接满一杯水,喝了几口。然后他将两只手臂撑在台上,任由水继续往下流。他闭上眼睛。他应该离开这里,他无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就要瘫倒了,他对自己说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目睹我在自己身上搞出来的这副可笑样子。

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要说的话。

汉娜·霍尔的话闯入了他的思绪。这听上去像一项指控,主要针对的是他——这位儿童哄睡师。格伯当时回击了这项指控,因为他为埃米利安尽力做了能做的一切。如果他没有发现埃米利安利用一本童话书的内容来污蔑那些接纳了他、承诺会爱他的人,这些无辜的人大概还会被人指指点点。那么,他为什么会对埃米利安感到愧疚?

我的茶点总是很糟糕。

这是埃米利安在从催眠中醒来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为他伤害新家人所做的某种辩白。一个小孩子的完美借口。

格伯突然有了一种直觉。他睁开眼睛,重新向洁净完美的厨房看去。他联想到了他在楼上卧室里看见的那些宗教物品。有人正在试图净化埃米利安的灵魂。

不对,他对自己说道。只有他的养母。

对这个女人来说,面子非常重要。所有无法生育的女人,都渴望向他人证明,实际上她们无论如何都值得被叫作“妈妈”。

由于她有着虔诚的宗教信仰,做母亲对她而言不仅是一件生物学上的事情,更是一种天职。

最好的母亲会愿意照顾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并不完美,尽管他有厌食症。相反,她承受着这个生病的孩子的痛苦,就好像那是她自己的痛苦。一位这样的母亲不会抱怨。她在祈祷时会满意地微笑。因为她知道,有位神明会看见,会赞赏她的信仰。

“我的茶点总是很糟糕。”彼得罗·格伯对自己重复道。

他开始打开所有橱柜,疯狂地寻找证据。他在一个柜子的顶部找到了。用来涂抹食物的榛子酱。他打开罐子,观察里面的东西。通常情况下,没有成年人会去尝专门为小孩子准备的食物。

因此,没有人会发现埃米利安的养母的秘密。

只有一种方式才能拿到确凿的证据。于是他将一只手指插进那团软腻的酱里,又把手指放入口中。

当他辨别出那种甜味深处的酸味时,他本能地把东西吐在了地上。

埃米利安永远无法说出真相,没有人会相信他。所以他才编造了关于一场魔鬼般的狂欢的故事,把全家人都牵扯其中。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想要说的话。连格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