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应聘成功,在刘国强家附近的养生会所找到了工作,成了一名按摩技师。单位包食宿,她当晚就把行李从小旅社搬走,床位一天15块,贵。
刘国强说在温州住不惯,还是回上海待着,又答应把房子便宜租给她住,他有两间房。但琪琪没听他的,那残疾人是还和气,可跟他住……她对自己说,他是残疾人,可他是男的。
单位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她雀跃万分,连栖身的只是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都很知足,把床铺得整洁平整。听说读大学也睡上下铺,真好。她安顿好就去找刘国强,在小饭馆请他吃了顿饭,她以为单位能接收她是他托了关系。
刘国强很欣慰,还说他每天都卖早餐的,她早起免费来吃,琪琪道了谢,结了账就回单位了。她刚去,排的班少,可她着急赚钱,想快快上手。
夜里,有和她同时进来的女孩想家,抹起了眼泪。她被触动,也想家,可想家没用,她连电话都不能打,她得让母亲相信她人在加州。所以离家前,她对母亲说越洋长途太贵,她会写信回去。
写信好说,她先寄给同学,再由同学填个国外的信封寄到温州就好了,既能让母亲略感放心,还能不被识破。在室友的抽泣中,她铺开信纸写:“妈,我上了两天班,师傅和客人都很有礼貌……”
她撒了谎。不顺利,很不顺利,客人一看到她就说:“换个人吧?我颈椎痛得要死,小姑娘力气小,不合适。”
也有人怀疑:“小姑娘,能找准穴位嘛?”
他们都不信任她,她被发配去给女客按摩。女客却更挑剔,一会儿这的一会儿那的,她耐着性子解释:“按摩得讲究力道,把握不好的话,颈椎小关节会出现紊乱。关节紊乱了,脊髓容易受到压迫,对您的身体有危害。”
“哟!我在你们家按了几个月都没人说这些,小姑娘,你可别骗我。”
琪琪很烦,指压和推拿她都不被信任,大多时日是在给顾客拔罐、刮痧和采耳。这几项做的人没按摩的多,她在养生会所待了大半个月,向主管提出要去自费进修,她想上个夜校学针灸。她太年轻,力气也小,总不被信任,趁早转做技术性强些的,省力,收入也会高些。
有了证书,她就不用担心老被挑刺了。这家养生会所规模很大,在上海颇有几家连锁店,若能保留工作籍,她再杀回来会更妥当。主管向上头请示了,上头答应了,更让琪琪满足的是,有同事住在亲戚家,将床位按每天10块钱私下转让给她,她连住处也不愁了。
几天后,琪琪在会所不远处找了间美容院做事。她的钱太少,脱产读书不现实,得半工半读。美容院也有拔罐、刮痧和按摩等项目,而且同事也都是小姑娘,轻言细语地说着话,手法也轻柔,女客们在熏香和音乐中睡着,对她们的服务都没话说。
在美容院,琪琪学会了完善的一套美容指法,聊起护肤心得头头是道,收入也还够用,到了第3个月就攒了三千块钱。她吃住都在美容院,养生会所的床位费只掏了3天,平时花不着什么钱,最大的支出是夜校的学习费。若不去学针灸,她的工资还会高些,可“吃勿穷,穿勿穷,勿会划算一世穷”的俗语她是懂的。
偶尔她也和刘国强见见面,她在上海没朋友,残疾人待她很好,他卖报纸总偷偷将健康版藏起来留给她看,他说:“多学点知识没坏处,你懂得多,顾客们才更信服你,对吧?”
他说得对,琪琪的回头客很多,她的工号是77号,好几个客人一来就点名要她来做脸。别的小姑娘都在不遗余力地推销各种产品和项目,她不同,她把从报纸上看到的讲给客人听,食疗啊,调节内分泌啊,以及持之以恒地用喝剩的普洱茶水拍脸有美白效用啊……都不是为着推销,但她和客人们渐渐地相处融洽,她们主动找她将季卡换成年卡,她每月工资也不比一般同事差。
工作步入正轨后,琪琪更加想家。她6岁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她只有她,她也只有她。温州重男丁,她是女儿,母亲担心再嫁后继父会对她不好,或是要求再生一个,拒绝了好几门亲事,独力把她拉扯成人。如今母亲老了,再嫁人会更难些吧,不论母亲是否能找着老伴,她都想赚几年钱就回温州照顾她。
母亲为她付出得太多了,可她连电话都不能打。一打就露陷了,琪琪想,我得多赚点钱,再多赚点,兴许就能对母亲说实话了,在上海打工,钱来得也不慢呢妈妈。
眼下她不能说,母亲在拼命还债,动力全凭遥远的加州有她的念想,她怎能血肉模糊地打破母亲的希望?刘国强常说:“琪琪,想家就回去看看妈妈吧,你可比我好多了,我成天想女儿,但总不被允许见面,你有机会,抽空就回趟温州吧。”
我也不被允许。不被这该死的命运允许。老刘,我暂时没机会的。琪琪帮刘国强收摊,香烟和零食都收好,零钱放在铁盒子里,纸币展平,点两遍,交到他手上:“217块,对不对?”
“对,刨去本钱,这个月生意还可以,每天都能净赚几十块。”刘国强憨笑,“因祸得福,比以往强。”
他跟琪琪说过,上一份工作是在车队当司机,出了车祸失了业,弄了辆小推车糊口。琪琪很欷歔,刘国强却看开了:“差点死了,没死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琪琪,我心里有愧。”
“对女儿和老婆?”
“不,另一个女人和她女儿,我对她们有愧。”
琪琪会错意了,她以为是他有外遇:“你老婆知道了很生气,和你吵架,你烦,心里有事,才出了事?”
“心里有事,出了事,我老婆和我吵架,离了婚,顺序是这样的。”刘国强抽着烟,他没想好该不该将真相向琪琪挑明。
挑明是在大半年后,最冷的元月下旬。2004年的春节来得早,琪琪的生日是大年初二,母亲生她时难产,险险一尸两命,医生出来说母女转危为安时,父亲嚎啕大哭。父亲在世时,每年琪琪生日他都送双份礼物,母亲和女儿都有。他过世后,母亲会做上满满一桌子菜,但大多数都是父亲爱吃的,琪琪从没说破。
18岁的琪琪在刘国强的家里度过了生日,凄凉的春节,他们干巴巴地吃火锅。刘国强从超市里买回各种肉类和丸子,还给琪琪买了双炊糕,这是她最爱吃的点心,用糯米和白糖制成,她称它为白糖糕,每年生日母亲都会去老字号店铺里买来。
18岁,她成年了。可她窝在上海杨浦区的50多平方米的别人家的小房子里,过年过生日,连电话都不给母亲打。母亲早早就在为她的生日做准备了,还寄了包裹到加州——她留的是同学在美国的地址,母亲写信总要多走一趟弯路,同学总说:“你说实话吧,太费事了。”
她说:“等我多赚点钱吧。”
腊月廿七美容院就放假了,她在冷冷清清的宿舍睡了几天觉,刘国强去找她。他们都是孤家寡人,凑一起天天煮火锅吃,太冷了,除了热饭热菜,啥都不想搭理。除夕晚上,刘国强开了电视看春节晚会,琪琪呆愣愣地看,母亲最喜欢李谷一会出场吗,宋丹丹也好呀,母亲说她太有意思了,琪琪想着想着,扑簌簌地哭了。
刘国强傻了眼,赶忙扯了面巾纸给她,琪琪揩着脸,仍哭,顺手拿过桌上的酒,仰脖就是一大口。好辣,她没喝过几次白酒,辣得咋舌,麻利地剥了一只砂糖橘吞进肚子里。奇异的辣和凉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刘国强搓搓手,又搓搓手,一横心,他说:“琪琪,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