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翠荷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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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和阿川真正相见,已是2011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上海,刘国强不死心,于是她对他的动态一清二楚。

头几年,她总天真地认为只要努力,就能赚到一大笔钱荣归故里。可她一连拿了针灸推拿和经济管理两张文凭,仍不过是养生馆的高级技师后,她想清楚了,刘国强的提议很有几分道理。

她弄不着多少钱,她得站在巨人肩膀上才能成为富人,那就得杀富济贫了,像阿川一样。她要杀的人是他,为此她离开了美容院,美容院多数是女人,他又不像会去做脸的娘娘腔。她投身养身馆,多做女客生意,偶尔也接待男客,赚钱报仇两不误。

提成倒还稳定,她有多年的美容经验,针灸也是在上海中医药大学学到的专业水准,女客们都很信赖她,回头客很多。但她们都不是她的目标,可她想接近阿川并不简单,他从不在她的养生馆出没,他甚至不在任何养生馆出没。

可就连刘国强都会定期做做按摩,阿川也是男人,他的肩膀就不会有疲累的时候?刘国强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他,眼见他财源滚滚,车行开到了第七家,心头越发有气:“琪琪,我雇人打他一顿,把他打伤了,他总得找地方按按吧?”

“刘叔叔,你能打伤他,怎么不顺便逼他掏钱大叫好汉饶命呢?”

刘国强一拍脑门:“你看看我,笨得来!”

琪琪哈哈笑,没多久后刘国强找到她说,“我们有机会了!”

三天后,琪琪办妥了入职手续,她有经验也有文凭,人也活络,被当成人才看待。她新换的工作环境很好,在五星级酒店的十六楼,但拐几条巷子就是生活区。她很爱在门前挂着鸟笼的一家水果摊买水果。那天她买菠萝时,顺便买走了摊主的刀,摊主不想答应的,她讨价还价,一个好的武器,也就四个菠萝的价钱。

摊主问:“你要干什么?”

“削好的菠萝放不住,得尽快吃,有了它我就能在家里囤好多个,我最爱吃菠萝。”琪琪笑道。

“想吃就下楼来买,顺便散散步。”摊主摇摇头,现在的小姑娘都活成了千金大小姐,几天都不下绣楼。

刀很趁手,琪琪用手指滑过刃口,迎着阳光看半天,非常满意。她读了五年医科,对钢刀的材料颇有见地。

刘国强说:“我还当那小子不按摩呢,每次到五星级酒店都是为着谈生意,但谈完了生意,总得消遣消遣吧?要不是我一个熟客买烟时说那里有家高级养生馆,我们还被他蒙在鼓里。”

阿川在五星级酒店是有生意做,但他的生意不是寻常的那些,他是放高利贷的。从2002年起,他紧跟温州人的赚钱手法,他们炒完上海的房子炒北京的,炒完北京的又去炒美国的,炒亏了后,回国到处买矿,但他生意丢不开,避开了去美国蚀本,躲过一劫。他也想买矿,但那得卖掉好几套房子和车行,他一犹豫,错过了。

可放高利贷还是可行的,就在上海,投入也不大,钞票都是稳扎稳打地赚。温州人在酒店长期包了套总统套房,开了个地下赌庄,他想方设法搭上了线,客人在赌钱时,他在一旁放贷。

因为隐秘,出入的都是豪客,一晚上输掉几千万都不稀奇。有钱人太多了,一般小甜头刺激不到,非得赌大的。阿川巴不得越大越好,他们输红了钱,都想赶本,对他很有利。

阿川说:“地下赌庄从来不是在地下室,但它们皆被冠以地下,可你知道,这是贫富的两端。”

琪琪问:“那地下党和地下电影呢?”

这时,他已经是她的客人和猎物了,她连刘国强都没说。他太心急了,她怕他坏事,每次他问,她都说,“他迟早会来的,别担心。”

琪琪和阿川混熟了,每次他来按摩,都找她。即使她忙着,他也会说:“不急,我可以等。”听上去很像一位追求她的绅士,姐妹们总笑她,琪琪却很认真的澄清,“别胡说,阶层决定了一切,你是阔佬会对按摩妹产生感情吗?”

“那王子还爱灰姑娘呢!”

“有王子来爱你吗?”

对话被阿川听见了,他笑笑。他不爱说话,但他只找她。第一次见着她,是傍晚时分,她说肚子痛,在休息室里休息,一下午没上班。可他刚走进会馆,她就说:“我来帮这位客人做按摩吧。”

刘国强和她通过电话,他说:“琪琪,他进了酒店,搞不好会来按摩。”

她空出一下午来等,阿川只道是偶然,但世间哪有那么多偶然。主管问:“你不是肚子痛吗?”

“喝了几杯热的,好了。”

他们走进房间,主管摇着头,小姑娘嘛,看到漂亮男人心都乱了,啥也不顾了,哎。

阿川的肩膀受过伤,他在造纸厂工作时,扛大件时受了伤,隔三差五就得按一次。琪琪说:“陈年旧伤,我用针灸给你试试?”

阿川没说话,半小时候,他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深夜,他在房间里睡了五小时,他问:“我睡着了?”

“是,我看你眼圈发青,猜你睡眠不好,施针时扎了促进睡眠的穴位。还在你耳朵上贴了些磁珠,对睡眠也有疗效,你摸摸看。”

阿川的睡眠很差,但在琪琪这里常常睡着。此后他就只找她,她记着他喜欢吃西瓜,喝大麦茶,渐渐的他们也有了一些对话:“你是有钱人吧?有钱人会睡不着?难道不是穷人操心生计,才会睡不好吗?”

“我不是有钱人,赚再多都觉得没够,心里发慌。”

阿川沉默寡言,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过,可他会和琪琪说话。或许是她总崇拜地请教生意经的原因。他愿意和她聊天,她比他任何一任女朋友都亲切,无缘无故。他看着她的眼睛,总认为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思之惘然。他想这大概就是人和人的缘分吧,他记忆力很好,可他一定没见过她。

他交过不少女朋友,但他不想结婚。他三十岁出头了,母亲说早几年有人上门提亲,但对方是按摩妹,她回绝了,结识琪琪后,他会想,莫非因此在心里种下了一点点爱屋及乌的情愫,看到她就油然而生了?他没见过那个按摩妹,可是她为他害了相思病……在他二十二三岁,活得像惊弓之鸟的时候。

快十年了,他越来越有钱,交往的女朋友也都是美女,可谁也不能让他定下心来。他总在午夜时分听到警笛大作,冷汗淋漓地醒来,身畔的女人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是他心慌罢了。可在琪琪这儿,他越睡越久,连安眠药都不用吃。他问:“你在茶水里用了药吧?”

“你可真没礼貌,不相信我的医术?我有本科文凭的,我学了五年。”琪琪有一双笑眼,黑亮亮的,“再说,我为啥不下毒呢?威胁你给我一百万,否则不给解药。”

阿川笑起来:“你玩杀富济贫啊?”

“你以为我不敢?”

“我不晓得你敢不敢,我是敢的。”阿川半真半假说,“我就是靠杀富济贫起家的,你信吗?”

“真的?”琪琪又用崇拜的眼神看他了。他的女朋友们也这么看他,但琪琪……她的眼睛真亮,又黑,像汪着两大滴泪。

“别瞧不起我,杀富济贫呢,是阔佬向穷人赈灾,穷人取之有道。”

“向同一伙穷人赈灾?”

“不,就我一个,我人缘好,有人格魅力,他们都把钱给我了。”

琪琪慢吞吞地说:“你可真幽默。”她本以为自己会恨他,可见着了,她觉得恨不恨都无济于事。每个人都在走钢丝,走得摇摇欲坠战战兢兢,观众却都在拍手轰然叫好。累死了还得撑出笑脸,人活着都不容易,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最知道。

再跟刘国强见面时,她就说:“我先稳住他,再想办法。”

刘国强说:“需要我们把他绑出来吗?”

“他能轻易得手,我就不行吗?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养生馆上班,她有时会听收音机,武侠小说尤其精彩,她最喜欢听,没事就和阿川交流,通常是她讲着讲着,他睡着了。

她对他日益熟稔,他炒了好多套房子,前阵子还去鄂尔多斯买了矿,参了点股份。她骂他:“你这个资本主义,手中沾满了肮脏的血。”

他趴着,后背的胎记很醒目,她刻意忽略它。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声音闷闷的:“你真有文化。”

“我念到高二了,如果我是上海人,就能考上大学,当然有点文化。不过也没关系,我报了夜校读书,弥补了自己的梦。”她平平常常地说。

他却像受了震动:“为啥要考大学?你瞧不起没念多少书的?”

“我妈会高兴。”2003年琪琪初到上海,到如今也只回过两次温州。母亲找她要电话,说家里经济情况好了些,她想琪琪时,能即时和她通电话,她不在乎电话费,可她干啥不把手机号告诉她呢。琪琪编着谎话,越编越心虚,加上母亲总问她在美国谈恋爱没:“谈恋爱是可以的呀,但是琪琪,你别找洋鬼子,他们早晚跟你谈不来。”

多年来,琪琪有家难回,实在拗不过母亲,她把初中同学的电话给了她,可母亲一打给她,同学就说她在忙。她再用电话卡拨回去时,母亲急得哭:“你在外头太辛苦了,还是回来吧!”

电话卡会显示出一连串奇怪的数字,母亲猜不到她在上海。但有一次通电话时,母亲说:“丁家阿姨你还记得吗,她大前天竟说你在上海!她说在杨浦大桥附近看到你了,还喊了你好几声,你没答应。”

“她认错人了。”

母亲说:“对,她认错人了。你在加州。琪琪,你在加州。”

阿川听得笑:“你往上爬不是为了自己啊?”

琪琪嗤一声:“我过得再萧条,也还会很爱自己。可我得让我妈放心,不得不做些让她看了高兴的事。”

阿川久久沉默,沉默得琪琪以为他又睡着了,手上的力气用得小了些,他才闷声说:“我无论做啥,我妈都不高兴。”

母亲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逼他的命,头几年一看到他就惊惶,当他是阎王似的,这几年一看到他,就问啥时成家。母亲很紧张,他也很紧张,一年到头都不想回家,可他又实在想看看她。劝了好几回别住嘉定了,搬到杨浦来,他光是在杨浦就有好几套房子,可母亲说:“嘉定也发展起来了,通地铁了,到哪儿都近。”

他拿母亲没办法。琪琪和刘国强碰头时说:“我和他混熟了点,你再等等。”

刘国强等不及,他前妻在几年前又生了个儿子,佳佳的处境一落千丈,才十几岁,就被送到学校寄读。前妻嫁的老男人房子小,他大儿子毕业后买不起房子,一家好几口住四十多平方米,很局促,把佳佳牺牲掉了。

前段刘国强和前妻见了面,想把佳佳领回来,前妻不同意:“佳佳跟了你有啥好处?她没你这个爸,将来就没负担。有了你,她男朋友要嫌弃的。”

“她才念初中!”

前妻说:“女孩子要早些打算盘的。”

“你打的算盘呢,你不是说不再生吗?”

前妻语塞,隔一会儿说:“你们男人都有脑子。”

前妻本本分分地跟老男人过起了日子,末了说:“刘国强,你有钱了佳佳跟你才不遭罪,否则你别想。”

有钱有钱有钱,他天天都在愁,他若有钱了,就换套大房子了,当年买的这套小破房子早涨得不像话了,能卖一两百万呢。可卖了房他和佳佳都没地方住,报上成天说房价要跌,他不敢拿惟一一套房子冒险,但手头上多点钱就不一样了。他卖掉,再买套新的,还能继续供佳佳读书,送她学跳舞,将来她想出国留学他都供得起。佳佳是他的心尖尖,他绝不亏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