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很早起,她就渴望一场车祸,得以当街横死,和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对,她会记得把身份证放在口袋里。
不过她从来没能如愿。可地球上丧生于车祸的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有一阵子,她将MSN签名改成“到处死人不死我”,这听起来像个黑色幽默,但这是真的。
小擦伤倒是有过,诸如被小区的某个新手的车蹭到裙角,或是以尖锐的声音刹车,停在她眼前三厘米之类。
有一回,九号楼那个年轻女孩拙劣的倒车技术使她重心不稳,栽倒在地。她躺在地上,幻想自己已一命归西,但她看到女孩苍白的脸,和围拢的人群,她知道又没死成,只好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悻悻地走了。
还有一次严重些,她搭乘的飞机碰到了险情,从空姐到乘客都很惊慌失措,只有她窃喜不已,将高跟鞋当拖鞋趿着,慢条斯理地喝光了一杯橙汁。最颠簸的时候,她坐不稳,连高跟鞋都被甩到前排了,广播里,空姐的声音很急促,提醒乘客做好准备工作。
她一早就准备好了。这回,当真死定了吗?她欢欣鼓舞地期待着,简直迫不及待,像第一次站在冠军领奖台的乒乓球国手,只等国旗升起。而这之前,她要保持足够的淡定和矜持。张扬也是可以的,但她必须照顾银牌和铜牌队友的情绪,她一向心地善良,并且识时达务。
邻座的中年人掏出钢笔写遗嘱,她斜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字抖抖索索,歪得不成样子。他差不多四十岁吧?事业顺利,妻子贤惠儿子聪明,他不想死。当然,大多数人都不想死,即使际遇并不那么愉快。
遗嘱?早就写过了,像“中了五百万彩票怎么花”,想必太多人在心里计划得周密妥当,她也是。
最终是一场虚惊。她伸长了腿,捞到自己的高跟鞋,穿上了。
邻座的中年人缓过劲来,和前前后后的人庆幸劫后余生。她缩在座位上,将报纸翻到另一版。
老实说,她失望透顶。
[2]
她主动去撞过车,每次都捡好车撞。明摆着的,车主不是商人就是官员,要么就是二世祖太子党。这意味着赔偿金会高些,她逐渐老去的父母晚年将有所保障。这挺卑鄙的,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是吗?
总不能挑低档车吧,人家工薪阶层好不容易买了个代步工具,也许还在还贷,也许家里还有儿子要交借读费,你再让他掏一笔赔偿金,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她只想自己去死,不想连累别人。对于路人,她保持了很大程度的善良,她的不肖,只对最亲的人下手。
对陌生人彬彬有礼,对亲人爱人恶语相向。你也是这样吗?
她订了几本汽车杂志,对各种名车了如指掌头头是道。她撞过宾利,时机和力度掌握得相当好,可名车到底是名车,生生刹住。车主探出脑袋想骂人,一看到她,就换了语气,立刻下车扶住她,还送她去医院。
其实她什么事都没有,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她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四十九岁的前山西煤老板想包养一个气质高雅的情人。二奶?也许是三奶五奶。她意识到错误所在,那天,她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仔细地收拾了自己,穿了最喜欢的衣服,还化了妆。
撞死的人都血肉模糊,她想,至少得体面点,不然给她整形太麻烦,父母看了伤心。她有张很上妆的脸,加上底子不算差,看在别人眼里,也有几分姿色。真窝囊,她握着拳头气急败坏。
下次就学了乖,穿得简单低调,于是她就被车主大骂走路不长眼睛了。那看似斯文的男人袖子一捋,眼睛一瞪,要不是交警及时赶到,他一定会揍她。
这个社会对光鲜的人多少要宽容点,她得承认。
屡败屡战,她不屈不挠,日后还撞过一次。中档车嘎然而止,司机摇下车窗,迅速地骂开了。后排的黑西装男人制止了司机,下车向她走来,和蔼地问她是否有冤情。
她脑子一轰,张口结舌地杵在那里,半天才恍然大悟,自己竟被当成拦轿喊冤的平民了。原来这是个大官,刚上任,要树立亲民的好形象。可她急得一头汗,也说不出冤情,想了又想,她决定一言不发。总不能告诉他,初二时的期末考试,她被化学老师少算了12分,这影响了她在全年级的排名。除此之外,她的人生路平坦如女童的小腹,乏善可陈,无冤可诉。
可她那一扑,太昭然若揭了,明显是存心为之。她只能告诉他,她什么都说不出了,但她会给他的信箱写信陈述始末,这才脱身。
父母官事件后,她消沉了很久。
但她照常上班下班,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小职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死,她既没有童年阴影,也没有遭遇过撕心裂肺的失恋。她只是不想再活着。
她琢磨过很长时间,还是想不通,干脆放弃再想。人生在世,总得有个目标吧,有人追求名利,有人追求美人,有人追求自由,她追求死于非命,如此而已。不要试图分析性格成因,动机等等,这属于心理学家的事,道可道,非常道。
这是个无厘头的世界,满大街的正太控、**控、网游控、麻辣小龙虾控、Levi's501控、金钱控、名牌控、美国控,李宇春控……各色人群,四处行走。而自杀控混迹其间,泯然众人。
[3]
她通过一个隐秘的论坛,加入过自杀协会。该协会对会员的考核很严格,入门前要做几百道心理测试题,还得写很详细的自杀心路(是否自杀过,有几次?为何不成功?现在的心态如何?)她耐着性子虔诚作答。
不久后,她就发现自己上当了。协会组织的饭局她去参加过好几次,男男女女一大帮,每个人都很High,假期时还一起去郊外旅游,讨论起八卦兴兴头头。你可以把这个协会看成任何一个协会,比如乐活族,比如白领俱乐部。其中有两对男女,在协会上相识,还成就了美满姻缘,将婚纱照发到群里,引起大家一片惊叹和祝福,据说他们打算在秋天要孩子,将生命一代代繁衍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她加入自杀协会,是想玩结对子一帮一,你杀我,我杀你,皆大欢喜。关于自杀,她具备了丰富的知识,随时可以自行了断,但这对父母的伤害太大,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有天莫名其妙地自杀了,你叫他们怎么想?孩子死于意外,比孩子自杀身亡,会稍微好接受一点点。
父母在,不方便主动去死,因此她只想假他人之手,力图将对他们的伤害程度减到最低。
她渐渐地了解,有些人加入自杀协会是来猎奇的,有些则发现自己不是最不幸的那个,奇迹般地找回了自我和自信,还有些,将自杀当成了惯性,成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生命不息,自杀不止。跟叫嚷着减肥的女人们一样,积攒了一大堆理论,专家似的,随时随地滔滔不绝。
真正想死的人是高效行动派,默默无闻地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她退出了自杀协会。
[4]
她还动过赏金杀手的念头,但她不晓得怎么去找,影视里倒是容易,将钱和目标被杀者的照片一拍,杀手则掏出枪,也拍在桌子上,彼此心知肚明废话少说。但落实到生活中就无比困难,她一头雾水,趴在网上使劲儿搜索。
洪七会为了一只鸡蛋杀人,可那是艺术作品,“人命关天”是我们的国粹,她相信本国杀手大概会索要一个惊人的数字,再说了,杀人不光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可她的积蓄不多,想给父母留些。还是找外国人吧,连环杀手们多半是国际友人,他们生性不羁,嗖嗖嗖一口气撂倒好几个,视名利如浮云。
据热情友好的论坛网民称,杀手喜欢出没桌球室和酒吧,她就苦练桌球水平和口语,不时去酒吧转悠。她不打无准备的仗,总不能脑子一热,直突突地跑上去说明来意吧,这也太囧了点。
有天她在酒吧碰到一个外国人,隔了两排座位,她听到他在高谈阔论,对朋友说起自己是杀手。她赶紧去看他,咦?他长得不像杀手,但可能长成这样的,反而才是深怀绝技。不然人人都是黑衣墨镜一脸阴鸷,警察不妨顺藤摸瓜,绝不失手。
她凑过去请他喝酒,双方聊得很投缘,然后她告诉他,她的意图。外国人笑了,说包在他身上。他们还交流了对侦探小说的见解,她说是想学习杀人技巧以便于用在自己身上,他说他在分析那些落网者的漏洞,从而在实战中进行规避。
道别时两人依依难舍,互留了电话,他说要准备一些东西,她表示理解,毕竟场所、时间和武器,都需要安排。三天后他打来电话约见面,她高高兴兴地去了。
是在他下榻的酒店,她想这是个好主意,他将用假证假信用卡付账,得手后从容地离去。她带了酬金,他却说不急,“先欣赏这美妙的夜色吧!”
几杯酒下肚,她兴奋地说,动手吧,说着闭上了眼睛。
但她嗅到了咻咻的气息。
外国人想吻她,她推开他问,你这是干什么?她可不想临死前还被人占便宜。外国人反问她,你不是想来一夜情吗?她愤怒地指责他,但外国人耸耸肩膀,以为所谓的自杀说,是神秘的东方女郎搭讪的借口,很别致,很Fun,他说。
[5]
她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某个偏远的乡村,有个妇人抱了必死的决心,在暴雨夜,将一块石磨绑在背上投了河。
听上去必死无疑,但她没死成。
养鱼人担心雨势凶猛会冲走了鱼苗,夜里起来察看,顺便救起了她。
妇人被救活后,养鱼人骂了她一通,责备她不考虑他人感受,万一真死了,谁敢买他的鱼?晦气。
妇人说,我知道,所以我走了很远。我不知道你们村的池塘也养了鱼,天黑路滑,我看不清楚。
她道了一遍又一遍歉。
人家也只好不说什么了。
那个妇人没有选择在自己的村子,她走了好几里地,石磨很重,在那个雨夜,她拎着装有石磨的化肥袋,想过什么?
她手无寸铁,却想了结自己;她家族庞大,却想死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她想过一些什么?
妇人此后再也没有自杀,是否还盘算过,已无从得知。她沉默寡言地活着,脸上总是一副木呆呆的神情。村里的小孩子议论过,说她想寻死,但慢慢的,也就没人说了,因为她始终活着。
她开始不再说话,后来就懒得说,再后来,也懒得死。
十几年后,村里的人都叫她哑婆。
[6]
有时候她会想起这个素不相识的妇人,有种知己般的贴心,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也许别人有动机,但她没有。谁知道呢?
夏天到来时,有人追她,给她送花。坦白说,她的桃花运向来挺好。她长得不算太糟糕,还精通一些男人的嗜好,她热衷名车和侦探小说,对桌球和兵器也颇有见地,总是能和男人找到话题,兴趣盎然地进行下去。一来二去,也吸引了几个男人。
但她不想坑了他们。何必呢,她是一棵活得欣欣向荣的朽木,但这世上的女孩姹紫嫣红,他们应当有更好更适宜的选择。
她觉得,反正一生还长,自己完全应该把这些年的经验挨个儿再尝试一次,心诚则灵,孜孜不倦,天道酬勤,总会成功吧。
然而,她很不幸,不仅活得很好,还活了很久。靠着她的嗜好和心不在焉,她让男人对她死心塌地;凭着她流利的口语和兢兢业业的风格,她升了职,负责公司欧洲区的销售。
她的人生跟她的目标背道而驰,这一切糟透了。她想将来在墓碑上只能这么写了:这是个倒霉鬼,谋划了六十来年,总算感动了上天。
2009年4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