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团的孩子们,以为反动派只是杀害成人,不会延及童子团。但是,这两天,相传各厂都有童子团的孩子被捕了。有人警告王艾,叫他提防点,因为他是兴华厂里出头露面领导童子团的人。本来,文英早就劝甘明和王艾两个暂时躲开这里一下的。甘明估计自己目前还不要紧。而且厂里几个年轻的团员,还跟他保持联系,他要一走,这伙孩子就失去了中心。王艾也不想走,一来他和甘明共同在团结这群孩子,二来他无处可去。而且在他师傅甘老九出事后,他向甘明发过誓,要和甘明分担甘明的家庭负担……再则呢,黄顺生临走时,把照顾埋藏了的枪枝的责任托付给他……他老幻想着时局一转变,马上领人去把枪枝起出来,好向反动派开枪,为牺牲的同志报仇。因而他更觉得自己简直就离不开工人区了。
那天,王艾替师娘挤了点盐回来,就在师娘那儿吃晚饭。饭后王艾走回宿舍去,刚跨进宿舍的大门,看门的老张偷偷告诉他,叫他马上躲开,说厂里最恶的工头薛霸在这儿打听王艾这一年的活动,……后来又来来去去盘问童子团里另外两个孩子:一个是王根生,一个是程小弟。老张已经给程小弟家送了信,只是还找不着王根生。
“与这两个小鬼什么相干呢?他们只是普通团员。”王艾说。
“不知道呀,不知道他们为什把这两个孩子跟你一同提出来。”
“没有问甘明么?”王艾焦急地问。
“没有。他口口声声说三个搞童子团的……好象是没有注意到小甘。”老张说着,催王艾快走……
王艾从宿舍出来,打算到甘明那儿去……一路走着,他想,他们搞童子团搞得起劲那阵,董超、薛霸不在厂里,大概是摸不明白,把程小弟和王根生估计重了……后来一想,既然敌人没有注意到甘明,我又到甘明家藏起来,倒反而连累他了。于是他决定不藏在甘家。那么,他上哪儿去呢?自从祖父死后,除了甘家父子,他是没有什么亲人的了……犹疑了半天……最后想起只有长街上区立小学这条路。不过他还是溜到了甘明家里,把情况告诉了甘明之后,才往小学奔去。区立小学已经停了课,算提早放暑假。老师们都离开学校了。他到小学去,只好求看门的沈七公暂时收留他。沈七公和他祖父是朋友,是小学里仅有的两个工人。王艾的祖父死后,就只剩沈七公一个人包办了过去他两人的一切工作。
沈七公暂时收留了他。暑假期间,学校没什么人,但沈七公不许他跑进跑出。只有夜晚才允许他到后面小操场上走走,乘乘凉,换换空气。头两天还好……甘明从后面矮墙缺口处翻进来,和他在小操场里见面,聊天。据甘明带来的消息,敌人当晚真个派人去宿舍抓王艾来。现在虽没找着,恐怕也不会放松。王根生已经被抓去了。甘明劝王艾到武昌或汉阳那边找点什么临时工做做。王艾暂时还不想动,他老认定反动的局面不能长久的。他还等着要去起出枪枝来向反动派报仇哩……
第三天一早,小学里涌来了一批军队,据说是要驻屯在这里。看门的沈七公只说了一句“请你们先去找校长交涉”,就被一个横蛮不讲理的所谓“北伐军”,照他脸上打了两巴掌,还捎带骂了些丑话。气得沈七公跑到校长家里去诉苦……校长却劝沈七公另找工作去。说是武汉的学校,下学期开不了学了。“国民党要‘清党’,‘清共’。怕共产党领导学生闹事,没有清过的学校,一律不让开学,说不定一年也上不了课!连我这个校长也准备卷铺盖了,你还看什么门!”校长垂头丧气说。
沈七公回来,把情况告诉了王艾,叫他先走。王艾左思右想没地方可去,忽然记起那次黄顺生和他一同埋枪枝时,曾说过要去武昌那边一个朋友那里……后来听说,果真是去那里了。他想如果到那里去探问到黄顺生的话,和他一道去干起来,岂不是一条好路子。于是他赶快来到汉口一码头,过了江;在武昌照黄顺生说的地址,找到了通湘门外,可是左问右探,问了两个钟头,怎么样也找不着一个什么“陆家浜”、“海月巷”。他想,可能听错了,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想再找一阵,若还找不着,也只好不找了。可是,怎么办呢?他一面走一面想着。肚子又饿了,沿路买了几个大饼充饥。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宾阳门外。这里车站附近热闹非凡。他想起父亲是在码头上作搬运工人的,自己今天也好来干干这行。就在车站一带,给人背送行李,不是也好?反正现在天热,晚上就在车站睡觉,比工房宿舍还强些。这儿人来人往,说不定还能找到熟人接上组织关系。他又想到甘明在厂里也不把稳,搞得好时,再把甘明一家也弄来,仍然可以跟甘明一道工作,一同照顾师娘和弟妹们。想好,他立刻就行动起来……果然他就在车站一带混过了两天。每天挣的钱,吃饭有余。比在厂里还强些。有天,他看见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嘴唇上有撮小八字胡子,穿着白夏布长大褂,从一辆人力车上跳下来,车上还有一只提箱和一个小被包。他走过去问道:“要送行李到车站么?”
这人一边开发车钱,一边回过头来看了王艾几眼,没有作声,又跟车夫说话去了。人力车夫跟他争车钱,王艾就站在旁边等着,瞧着他……瞧着瞧着,觉得这个人有些面善,只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王艾忽然觉得这人的八字胡子讨厌,不象个好人。心想,不要遇着跟厂里有关系的什么坏人就糟了……后来又一想,怕什么呢,他有行李,我是空手,要确实是坏人,我甩手一溜,他还跑得过我么?于是依然站着没有动。那人跟车夫的交道打完,看见车夫走了,这才又转过身来,对王艾看了半天,好象心里打不定主意的样子,然后低声说:“你不象这车站上的脚夫啊!”
王艾眯起小眼睛笑着说:“谁说不象?从来就在这儿干这一行。”
“哼,哼,哼!”那人把脸一绷说,“我知道你是汉口那边搞童子团的小鬼!一定是闯了祸,躲到这来了!”
“真倒霉,可真遇见坏人了!”王艾想,“一定是个叛徒。哼,老子就算要跑掉,也得先教训他一顿,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王艾心中盘算着。他瞧瞧左近,觉得没人注意他们,就伸出拳头来,想照着八字胡子的面孔揍他几拳再飞逃,可是他刚一伸出小拳头来,却被对方双手捉住了。王艾还要挣扎时,那人摇着王艾的手,低声笑着说:“别撒野了,小心人家来看热闹,你我两个就都糟了!你不是小王艾么?我跟你开玩笑的呀!”
这一下把王艾弄糊涂了,从这人现在的面容和声音看来,好象是没有恶意,已经不是刚才绷起脸,“哼,哼,哼”着的那副恶像了。他们两个都放下了手,对看了半天,看见有人要走到跟前来了,八字胡子便装得很正经地说:“提着行李,走罢!”王艾还不放心,打算扔开他逃了算了,后来到底还有点好奇,想要把这个人搞清楚,就只好以小脚夫的身份,提起他的行李,朝车站走去。走了一小段路,那人忽然把王艾拖过来,对他眨了眨眼睛,把嘴一努,手指着车站的西边,王艾只好朝他指的方向走去,那人跟在后面。这是从车站朝附近一座村庄走去的方向,越走人就越稀少了。王艾心里直纳闷,不断地回头来看这人。直到他们拐进了一片稀疏的丛林,这人才问王艾道:“你怎么不记得长街小学的学生邵立南啦?”
“啊,我记起来了,你是邵立南的哥哥邵平南同志!”王艾把行李扔下来,转过身对这个人又跳又笑地说,“你怎么弄这么点鬼胡子到嘴上,穿上件大褂,象个老头啦!”
“别停步啊,我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谈罢!”邵平南提起他的小提箱,依然让王艾给他提被包,一边走,一边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
于是王艾把他最近的遭遇告诉了他。然后又问他:“你刚才怎么吓唬我呀?”
“吓唬吓唬,试试你的胆量罗!”“要是我给吓跑了呢?”
“吓跑了就算了啵!”邵平南笑着说。
“那这么说,我伸手打你,还打对了啦!”王艾笑嘻嘻地说。
“以后可不兴这么蛮气了哟……你一个人伸手打反动派,就能消灭反动派么?弄得不好,反而被人抓去……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勇敢呀!”
王艾没有作声,觉得邵平南的批评是对的。
邵平南的兄弟邵立南是长街小学的学生,和王艾很要好过。邵平南原是汉口市共青团里一个负责干部,他不但从胞弟邵立南口里知道了王艾,而且还在区小学傅老师的屋子里遇见过他,看见过他请傅老师改的作业。邵平南还不止一次地听傅老师夸奖过他。
“邵立南好么?他在干什么?”王艾问。
“他呀,他回家乡去了。反正书也读不成了,他打算到农村去做点工作……”
“唉呀,你们都有地方跑,我可是没地方去呀!”
“你不是从来就在这儿干这一行的么?”邵平南学着刚才王艾向他拉生意的口气说,两人都咯咯地笑起来了……一路上,邵平南又询问工人区近来的情况和王艾对目前局面的看法……一边走一边讲,终于走进了一所四周围是菜地的茅舍。
茅舍里有个男子,瘦削面孔,披着件白布短衫,敞开胸襟,露出了干瘦的胸脯,约五十多岁,站在房屋中央,迎着他们:“来啦,我说哩,再不来……我要当是你们出事了!”那人说到尾后半句,声音压得特别低。
“印不出来啊,昨晚搞通宵,又写又印,今早还赶着印……唉,你不知道那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进行工作的……哪象你这儿,独门独户,四围又空旷……”邵平南说着,脱下长衫,挂在墙壁上的一个钉子上,又揩着额头上的汗。
“难道邵平南身上还带来了印刷品么?”王艾听着他们谈话,心里纳闷。
“这娃娃……”那人眯起眼睛打量着王艾,一边说,“哪里搞来的?”
“给你弄来个小交通,你们这里的大毛不是要走么?”
“啊……原来他正需要我做工作!”王艾听了高兴得很,也眯着眼睛向那陌生人笑道:“什么都干,只要是革命的。”
那人点头笑起来,马上指着他们放在地下的箱子和被包,对里屋努了努嘴……王艾立刻提起箱子和被包送进里屋去了。
“倒是蛮机灵的,成份好么?”王艾听到那人在外屋问邵平南。
“真正的工人阶级,勇敢得很的娃娃,还能读能写……我看对你的工作很有帮助,难得的机会……”王艾听到邵平南说。
接着邵平南又问:“你们的会开得怎么样?”
屋主人回答说:“不错。分批开的,连开了两晚。大家都相信湖南农会的武装力量,说只要湖南能挽回僵局,粤汉路北段两旁的农民马上就好响应。……”另外,他们的谈话王艾就不很懂了……
黄昏时分,邵平南准备走之前,跟王艾谈了一场话。邵平南勉励他:“你过去是一个工人,一边做工一边参加革命。现在呢,你成了专门以革命为职业的职业革命家了!应该比从前更努力,特别要加强组织性和纪律性。”王艾一一答应了。完了,他又托邵平南把自己平安的消息捎给区小学的沈七公,让沈七公设法把他的情况告诉甘明。
黄昏时,一个被叫作大毛的年约十三四岁的本地农家孩子来了,屋主人给王艾介绍了一下,并叫大毛领王艾出去跑跑,搞清附近的地形和几家需要常去联系的农家的住址……
王艾到这时才搞明白:这是武昌郊区党的农运工作的一个新成立的秘密据点……那位屋主人让王艾称自己作舅爷,王艾算作他的外甥。
夜里,舅爷把邵平南提来的提箱和被包打开,从一件棉衣和一条棉被的棉絮中,摸出了两三卷宣传品。王艾这才明白邵平南提行李到这儿来的用意。舅爷把宣传品分成几叠,叫王艾送到附近几家农民同志家里去。
王艾就欢天喜地地在这儿开始了新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