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群山(红色经典)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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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唐黎岘就要薛辉通知科级以上干部和工程师到五号大井去开会。他准备了一下,就戴上柳条帽,披上雨衣,会同邵仁展下了大井。他们来到第一层坑道,见焦昆、严浩、张学政、冯文化和一些干部都在那里等着,另外还有苏福顺。唐黎岘问焦昆这里离掌子面还有多远,焦昆一面回答他走不远就到,一面点起了矿灯,领头向前走去。

巷道很长,往里一望,点点灯光望不到头,但他们快接近掌子面时,情况就不同了,顶棚越来越矮,像焦昆那样的高个子,要时刻注意撞头;里边很阴暗,又湿淋淋的,苏福顺快走几步抢在头里,给大家带路。

正走着,苏福顺喊:“当心脑袋!”焦昆举灯望去,见前边好像是被炮崩了似的。那里顶壁岩石错动,压坏了支架,有几条木头倒挂着,有几处岩石挤出了,像随时要滚下来。

唐黎岘也举灯看看,问:“老苏,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福顺举灯照着,解释说:“这是因为上边岩层错动,岩石下沉,把支架压坏了。”

“危险吗?”唐黎岘望着苏福顺的脸。

苏福顺一边观察一边说:“危险倒有,不过现在岩层是稳定的,没啥大震动它不会塌方,就怕震动太大。”

唐黎岘回头向邵仁展说:“在开采以前,对这地方要采取安全措施。”

邵仁展点点头。

苏福顺弯着腰,一边察看一边往前走,不时回过头来照看大家。这在他来说是平常的事,十几年来,他经历过许多惊险事件和场面,从中摸索了丰富的经验,对岩层的变化很敏感,听见微小的声音,就能判断出要发生什么事故。今天,他更分外小心,不敢有一点马虎,因为矿里的领导都跟在自己的后边。

过了这段险区,前边是一层层岩石拱门,走不远就到了掌子面前。

掌子面乱糟糟的,矿脉岩石错乱,挖掘得凸凹不平,有的顺着矿脉斜掏上去,有的往下掏个深深的大坑,采完没有充填,支架搭得又不稳,几个岩柱像是古塔似的支着顶壁,从岩石缝里喷出水来,哗哗的像是天降大雨,地上的污水很深,人没法进去。他们在干处停下来,开始研究这段掌子面的情况。

张学政展开图纸,指点着掌子面说:“这个采区的地质构造复杂,矿层的变化很大,有几条横断层贯穿矿体中间,矿体节理发达,围岩很不稳定,日本人采取杀鸡取蛋的采矿法,乱采乱掘,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他举起灯照着说:“瞧,掌子面乱糟糟的,顶板情况恶化,特别是那采空了的区域,里边不敢进人,需要很好地充填。”

他们观察了一阵,离开那里下了第二层坑道。这里焕然一新,污水排出去了,污泥也已清理干净。照明线路全部修好,灯光明亮,空气流通,只是支架情况很坏,一群工人正在整修支架。苏福顺领大家走到半路就停下来,说里边顶棚支架情况恶劣,空洞险区很多,不充填,不重新搭支架,进去有危险。于是他们退出来,到井下办公室研究起施工安排。

唐黎岘首先请张学政谈一下五号大井的修复工程。张学政展开图纸,先讲解了地质情况、矿脉状况和失修情况,然后谈到修复工程。他说:“日本侵略者的采矿方法极坏,给继续开采带来很多困难。这种采矿方法必须改变,但一时改不过来,可是要采取必要的安全措施。在开采以前,主要是充填空洞,清理好掌子面,搭好支架,搞好通风。别的工作量不算大,最主要的是充填。光充填这个区域的空洞,就需要运进来四十多个火车皮的石头;而采石场又在孤鹰峰下,路程这么远,磨电车指望不上,运这么多石头很困难。”

唐黎岘向大家传达了省委干部会议精神,讲了一下革命形势,最后说:“公司集中力量抓了炼铁厂和炼钢厂的修复工程,炼钢炼铁肯定会提前生产,形势逼人,需要更加一把劲,保证高炉炼铁,因此,我们的生产日期也要提前!”

干部们听到这个要求大为震动。严浩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唐黎岘,冯文化情不自禁地喊道:“还要提前?”邵仁展在上山时,唐黎岘已经跟他讲过,因此并不感到惊讶,只是紧锁眉头在苦思。

唐黎岘扫视了干部们一眼,郑重地说:“公司正在安排,我们必须采取主动,不然等高炉点火,供应不了矿石,可就被动了。”

任务加重了,在新情况下怎么办呢?干部们互相交换着眼光,脑子里翻腾施工问题。只有严浩不大在意,坐在一边看着大家,想看看他们究竟用什么办法去完成。

唐黎岘看大家都沉默不语,觉得不必拖时间,便说:“为了保证高炉生产,按现在这样规模去干是不行的。我们的施工面铺得太广,战线拉得长了,这是因为我们对公司整个修复形势估计不足。现在要调整部署,不是急需的工程就暂缓,要集中力量修五号大井,为开采做准备。”他停了一下又说:“张工程师把这里的情况说得很清楚,情况就是这个样子,工程量很大,磨电车来不了,等是不行的,也不能冒险作业,不充填好,不搭好支架就不能生产。”

矿长的话引起一阵议论,有些人热烈赞成,有的人表示怀疑。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邵仁展发言了,他说:“要调整工程部署我同意,但要考虑到这里有许多环节,各个环节中都紧密相联,要变动就要全盘变动,不能只在这里勉强生产,放下别的。因为生产一开始,任务就会不断压下来,光这条坑道完不成任务,将来会陷于被动。下棋不能只看一步,应该看到下步棋。”

唐黎岘明白邵仁展说的“全盘变动”就是“全面收缩”的意思,他严肃地说:“调整是为了提前生产,绝对不意味着撤退,矿山建设的各个环节固然是紧紧相联的,可是也有区别。在这些环节中有的是关键环节,应该集中力量去突破它,突破了这个环节对全面工程将起促进作用。五号大井是最重要的关键环节,把这里搞好了,就可以生产矿石,并有可能成为矿山将来产量最大的矿井。二号大井也不放弃,可以做些清理工作,等五号大井恢复起来,就集中力量修复二号井。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修复起来,不仅不会造成被动,而且能够争取主动。”

邵仁展问:“磨电车来不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用人力!”唐黎岘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下惊动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抬头望着唐矿长。

唐黎岘说:“情况摆在这里,磨电车来不了,再等两月也指望不上,不能因为等磨电车让高炉饿肚子;退路没有,等也不行,只有这样干!”

焦昆接过来说:“邵矿长,你再给我三百人,我保证用两个月充填好,保质保量,把掌子面清理好,搞好坑里的运输线路,还可以做一些掘进工作,做到安全生产。”

邵仁展问:“你有根据吗?”

焦昆说:“我根据实际标定的定额计算,加上可以估计到的工人劳动热情。”他看邵仁展仍旧怀疑,便进一步告诉他说:“我和苏福顺起早上山标定过。从采石场挑一担石头到井口,连装带倒,快的需要二十五分钟,慢的需要半个钟头,他跟我一起计算过,如果再有三百人就能达到那个目标。”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焦昆的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大家对焦昆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都很赞赏。

邵仁展思索了一下说:“三百人倒不算多,可是现在拿不出那么多人。”

唐黎岘跟他算账说:“磨电车在近期来不了,磨电道的工程暂停,二号井和三号坑道目前只往外排水,清除污泥的工作暂缓,另外从其他工作场所和勤杂人员中再抽出一部分人,这几部分人凑到一起就够了。”

邵仁展抬头看大家,但眼光落在冯文化身上,问:“你们有什么看法?”

冯文化欠了欠身子说:“这样干我倒是满乐意,省得我为设备着急,可是这种干法是不是太那个了……”他看唐黎岘瞅他,不说了。

邵仁展又把眼光落在严浩身上,问:“严工程师,你有什么建议?”

严浩冷淡地说:“对计划、对设备问题我谈得不少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设备不到,最好是等着,别的我提不出建议。”

邵仁展不满意严浩的答复,把眼光从严浩身上移开,筹思了一下说:“我到公司去跑了好几天,对设备和材料摸了一下底,许多设备和材料都解决不了。情况是明摆着的,根据条件,不仅不可能提前,原计划也完成不了!我认为要实事求是,承认事实,放慢施工速度……”他看焦昆要说话,马上接着说:“我并不是不顾公司需要,我估计高炉不一定会提前生产,就是提前也不过是少数高炉生产,用不了多少矿石。公司有好几处矿山,有的矿山条件较好,他们会供应矿石的!”

唐黎岘提醒他说:“现在选矿条件不好,炼铁技术也没过关,公司需要孤鹰岭的富铁矿,我们不能把供应矿石的担子推到别人身上!”

“如果公司让我们提前生产,就要给我们解决设备和材料问题,不具备条件,是不可能快生产的!”邵仁展显得理直气壮地说。

唐黎岘说:“公司已经给我们解决了一些设备和材料,给我们创造了一些有利条件,我们不能等公司把一切都给解决,应该挖掘内部潜力,主动去战胜困难!”

焦昆接着说:“自从修复工程一上马,我们这里就存在困难。经过全矿职工的艰苦奋斗,已经战胜了不少困难,为什么现在要撤退呢?绝对不能撤退,一定要提前生产,满足高炉生产的需要!”他有些激动了。

邵仁展看焦昆的劲头那样足,心里很不高兴,沉默了一会儿说:“高炉真的能提前生产,非用我们的矿石不可,我也不赞成不顾实际条件去突击。我的意见,在五号井里采取一些临时安全措施,在原有的基础上用原来的方法开采。”

焦昆忍不住地问:“这不是要冒险作业吗?”

听焦昆这样说,邵仁展立刻变了脸色,提高声音说:“我们要实事求是地谈问题,不要乱作结论。什么叫冒险作业?你想一下子彻底改造好矿井,能办得到吗?目前,设备不足,要靠体力劳动,搞那么大的工作量怎么能行呢!孤鹰岭矿是个大矿,不能用手工业的办法来开采!”

冯文化立刻表示拥护地说:“我完全同意邵矿长的意见,只有这样干!”

严浩本来不想多说话,可是忍不住。他慢吞吞地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有按邵矿长的意见办。这里原来是个现代化的矿山,到我们手里用挑筐挑可说不过去,日本人知道了会嘲笑我们说:中国人真高明,瞧他们是怎么样干的呀!”

焦昆听严浩说这种讽刺话,气得脸色发白,怒冲冲地盯着他。严浩注意到焦昆的眼光,傲慢地仰起头。两人在处理混凝土事件时曾一度互有好感,现在出现分歧了。焦昆说:“严工程师,对待工程任务应该抱积极态度,多提些建议才对,不应该只是一味批评,吹冷风!”

严浩不满地瞥了焦昆一眼,又瞅瞅站在身边的邵仁展。焦昆激动了,滔滔不绝地说:“我非常希望一切劳动都机械化,也要往这个目标奋斗,将来一定要改变那些手工作业的方法。可是一切要从实际情况出发,目前没有条件,能消极等待吗?我军在开始的时候连大枪都不多,用的是大刀、梭镖、火枪和土造手榴弹,敌人讽刺我们,说我们是‘土红军’‘土八路’,可是‘土红军’‘土八路’就是用这些土武器闹起革命,闯起江山。不用说反‘围剿’和抗日战争的时候了,就是前几年,不也是很困难吗?国民党军队行动用汽车,我们用步行,敌人讽刺说:‘解放军用腿跟汽车赛跑’,可是解放军硬是用腿赛过了他们,消灭了他们,现在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解放军也已经装备起来,将来会越来越好。如果按照你们的观点,等装备到机械化程度再打仗,会有今天的局面吗?装备不好就消极怠工,这种态度对头吗?”

严浩被焦昆质问得哑口无言,脸红地避开了焦昆的锐利眼光。

会场上形成的对立使空气紧张了。唐黎岘没有理会严浩,向邵仁展说:“全面收缩是消极的,将就生产更不行!孤鹰岭矿是人民的矿山,我们要为党负责,为工人的安全负责,采矿方法虽然不能完全改变,但一定首先要改善安全设备,不做到安全绝不能生产。”

焦昆一针见血地说:“不顾安全是对群众漠不关心,毫无群众观点!日寇为了掠夺资源,不顾工人死活冒险作业,使多少矿工惨遭死伤。我们绝不能那样办,不做到安全,宁肯拖迟一些。”

邵仁展被焦昆刺痛了。昨天他跟焦昆发了一阵火后,回来遇见严浩,听严浩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承认焦昆立刻炸掉返工是对的,觉得对焦昆的批评不合适,想找机会跟焦昆交换一下意见。现在他看焦昆这样,就又上了火,两眼盯着焦昆说:“谈问题不要扣帽子,不要硬往原则上拉!”

“应该提高到原则上去认识。”焦昆对原则问题向来不放松,不管你是谁,都要直爽地辩论。“我整天在坑道里转,非常了解原来的基础是个什么样子,日寇临垮台这二年急着采矿,根本不采取安全措施,危险极了。我们要设身处地替工人们着想,要有一些阶级感情。”

邵仁展被焦昆几句话说得无言答对,但仍然不想服输,局面僵持下来。唐黎岘看这情况,觉得再争论下去没有益处,决定让大家再酝酿一下,改日再开会讨论,会议不欢而散了。

这天晚上,邵仁展躺在**想睡,可是瞪着两只苦涩的眼睛,无论如何睡不着,有关的事都一股脑儿涌上心来。自己刚到矿山的时候,想了很多办法,不料一开始就跟唐黎岘和焦昆他们发生分歧,全没有兑现。他想起那一系列争论,满肚子都是气,觉得这两人自以为是,主观片面,不听意见,在施工安排和管理上,坚持重新搞一套。工程一上马就忙乱,一直到现在,如果不纠正,还要忙乱下去,这怎么能行啊!……他想着,心里很烦躁,觉得头昏脑涨;他努力压下思绪,闭上眼睛想睡,但忽然又想起白天的争论,觉得自己的主张是客观的、实事求是的。磨电车来不了,用人挑石头,笑话!如果别的设备再解决不了,又怎么办呢?挖内部潜力,矿里的家底穷得可怜,有多大潜力可挖呢?……接着,他又算起力量。现在矿里有了将近一千名工人,也有了一批干部,人力问题不算大,可是设备、材料都大成问题,缺磨电车、鼓风机、机床、水泥、钢材……他觉得想这些会影响睡眠,便命令自己说:“唉,算啦!想这些干吗,明天再说吧!”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闹钟的滴答声上。

滴答,滴答,……邵仁展努力想克制,可是克制不住。他忽然又想起了严浩。这位老兄可倒好,不着急,不上火,只作为旁观者提点意见,身上没有担子,没有压力,轻松自在。对严浩他不免有些羡慕。唉,听之任之算了,何必这样操心呢?但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能啊!自己是副矿长,对工作哪能不积极负责呢?……接着,他又思索起当前的工程,盘算着措施……越想越烦躁,越睡不着了。他翻翻身,决心把注意力集中在闹钟的响声上:一、二、三……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着了,黄玉芳也睡得很香,均匀地呼吸着。顿时他又想起跟妻子的冲突,这件事使他感到恼火。现在事情就够多了,她又跟着凑热闹,闹别扭。他觉得自己对她很体贴,宁肯自己马马虎虎,让她穿得好一些。凡是她所喜爱的,在可能的情况下都给她弄到。可是她对我竟有了这么多意见!唉,这又从哪儿说起呢?……他发觉思考起来就没个头,又重新数起一、二、三……

外边下雨了。先是唰唰小雨,后来越下越大,哗哗倾泻不止,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噼啪啪一阵紧似一阵,闹得他更加烦躁,索性翻身坐起来,扶着窗台往外望望,街上的电灯被雨雾蒙住了,显得黯淡无光。

早晨,邵仁展刚刚起床,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耳机一听,冯文化焦急地在电话里说:“邵矿长,发生事啦!水泥全被雨水浇湿了!”他吃了一惊,放下耳机,急忙出屋。

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沉,山野里雾色茫茫。邵仁展望了矿山一眼,感到很不痛快,深深嘘了一口气,不顾道路泥泞,大步向存放水泥的地方走去。他来到现场,见水泥散乱地堆放在一间小矮房里,小屋地势低洼,房盖露了天,屋地里的水有一尺多深,水泥全泡在水里,抢救已来不及了。他发火地向冯文化喊:“你这是怎么搞的,水泥这么贵重,为什么不放个好地方!”

冯文化很痛心,愁眉苦脸地说:“原来的库房太小,新的库房还没有盖,没有好地方堆放。这个房子原来没漏,没料到……”

“没料到!你是干啥的!”邵仁展打断他的话,“水泥这么缺,要从哈尔滨往这里运,一斤水泥比一斤白面还贵,这你不是不知道,工程又非常需要水泥,这一损失,施工怎么办?”

唐黎岘也接到了冯文化的电话,他和焦昆一起来了。焦昆围着小房观察了一遍,情况很明显,房盖是有人冒雨扒的,只因雨水把一切都冲刷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断定这是敌人的破坏活动,满腔怒火地想追出敌人,没有对冯文化说什么。

唐黎岘面对着那堆损坏了的水泥,神色非常严峻。冯文化看他那样,惶惶不安地准备挨批评,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唐黎岘一向不在这种情况下斥责人,因为他认为在同志着急上火的时候,斥责批评不会提高对方的思想认识。

沉默了一阵,邵仁展向唐黎岘说:“原来水泥就不够用,这一损失,会使一些工程受到很大的影响!”

“是呀,这事确实严重!”唐黎岘沉痛地说,瞅了冯文化一眼。

冯文化避开唐黎岘的眼光说:“我没照顾到,使水泥受了损失,我要检讨!不过旧仓库太小,装不了多少东西,我早就提出要盖个大仓库,直到现在也没有安排上!”

唐黎岘看冯文化不仅没有很好地认识自己的错误,反而推在客观条件上,非常生气,严厉地说:“同志!出了问题,你应该从自己思想上检查,绝对不应该推脱、埋怨!”

邵仁展看冯文化很狼狈,又对他暗暗同情,认为仓促开工,给供应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又不给他创造良好条件,哪能让他把一切都照顾到呢?他替冯文化开脱说:“冯科长在这件事上是失职了,不过也要体谅他的困难;我们只忙于修复工程,缺乏基本建设,修建这么大的矿山,首先应该盖个坚固的大型仓库。”

唐黎岘听邵仁展这样说,觉得他毫无原则。爱护干部应该不断提高他的思想和工作水平,替冯文化开脱,只会助长他的埋怨情绪,对他丝毫没有好处。唐黎岘说:“仓库是需要盖的,但绝对不能放慢生产工程,去修那种大型仓库!再说,这也不是理由,旧仓库里堆的是破铜烂铁,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搬出来,把水泥放进去?为什么不垛起来?”

焦昆忍不住地插言说:“这是因为警惕性不高,马虎从事,让敌人钻了空子!”

冯文化想起在两个月前,焦昆曾郑重地提醒他要提高警惕,他却没有在意。听焦昆这样的批评,他无言答对了,蜡黄色的脸膛上布满愁云,后悔自己的疏忽。邵仁展觉得冯文化的理由也站不住脚,不再说了。四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

这时,魏富海领两个工人来了。他见唐黎岘、邵仁展、焦昆和冯文化都在这里,明白了几分,但不动声色地拿出领料单,向冯文化说:“冯科长,我们要领水泥,你给批一下!”

冯文化心烦地摆摆手说:“水泥全被雨浇湿了!”

魏富海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怎么被雨浇湿了!”他奔到屋门口去看。

魏富海知道水泥是关键性材料,他早就指使牛胡子找机会毁坏它。牛胡子常来供应科联系买货,借此机会了解水泥放在这间小房里,早就想毁掉,却一直没找到当口;昨天晚上下雨,他看时机到了,冒雨跑来扒开了房盖。魏富海早晨得悉牛胡子干了这件事,但不知效果如何,现在知道已经大功告成,心里暗自高兴。他退出屋门,装做很痛心地说:“唉,这么多水泥都湿了,过两天就会变质,太可惜了!破碎机基础还没浇灌完,两天后就得停下,真糟!焦主任,我们怎么办?”

“水泥现在还可以用,你们赶紧浇灌!”焦昆说着,厌恶地瞟了魏富海一眼。魏富海看了这四个人一下,装作难受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领些湿水泥走了。

邵仁展叹了一口气说:“破碎机的施工眼见要停了,坑道里和地表上好几个工程都得停!工程太脆弱了,经不住风吹雨打!”

唐黎岘明白邵仁展的意思,接口说:“工程脆弱,人可不能脆弱,就要经得住风吹雨打!”

邵仁展觉得唐黎岘又教训人了,反感地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焦昆忍不住地说:“事情很明显,这是敌人的破坏!敌人给施工制造困难,想打击我们的施工情绪。水泥损失了,施工情绪可不能受影响,应该鼓起更大的劲头,积极采取措施!”

邵仁展听焦昆也来教训自己,气呼呼地说:“同志,咱们还是谈实际问题吧!破碎机工程一直在抢修,如今也不得不在半路停下,热情再高,也得面对现实!”

唐黎岘想跟邵仁展个别谈谈,便向焦昆和冯文化说:“趁现在能用,尽量抢着多用上些,同时要把造成事故的原因和损失情况弄清楚,准备向公司写个报告!老邵,咱们走吧!”

雾气开始消散,空气湿漉漉的,风停了,气压变低,让人不爽快。唐黎岘和邵仁展各怀心思,都认为施工已经到了重要时刻,究竟怎么样干,应该立刻决定,不容再拖了;两个人也都拿定了主意,决心要说服对方。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来到办公室坐下后沉默了一阵。唐黎岘说:“老邵,咱们今天要敞开胸怀谈一下,工程已到了这样阶段,我们的思想该统一了!”

“是呀,不容许再拖了!”邵仁展从容地说,“我们要把实际问题摆开,根据实际情况,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那天会后,你酝酿了吗,有什么新的意见?”唐黎岘期待地望着他。

“我坚持我原来的看法:施工速度非放慢不可!”邵仁展谈得很直率,又补充说:“破碎机工程就要被迫停工了,这是个明显的信号,照这样干下去,前途真不堪设想。”

唐黎岘耐心地说:“老邵,不要这样悲观。水泥问题是个偶然事件,只有几个工程会受几天影响,不能影响整个修复工程。我们在党的正确领导下,上有公司领导的关怀,下有广大群众的支持,何愁不能战胜这些困难呢?”

邵仁展觉得唐黎岘又脱离实际,毫不妥协地说:“盲目乐观非常有害!施工多么乱呀,总是处在被迫停顿的边缘,缓一下有什么关系?何必搞得那么紧张!”

“革命事业那么急需钢铁,我们为什么不加紧搞呢?你只强调所谓正规的施工秩序,忽视了革命需要,能争取的不争取,这不对呀!”唐黎岘还是耐心地说。

邵仁展却激怒了,提高声音说:“我强调施工秩序,正是为革命负责,为革命建设事业负责!搞工业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规律;主观主义,盲目乱干可不行!”

唐黎岘也来了火,但他镇定地、严肃地说:“我们要考虑工业建设的特点,但是也要考虑解放了的工人阶级的特点,人民企业的特点,更不能忘掉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资本主义的工业建设规律必须打破,工业建设必须革命,要走新的工业发展道路,要建立新的秩序!”

谈话异常尖锐了。邵仁展变颜失色地沉默了好长一阵,说:“看来我们是难以谈得通了,请你允许我向上级提出我的意见!”

唐黎岘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说:“提吧!这是民主权利,任何人也无权干涉!”

谈话僵了,两个人沉默地坐着。薛辉推门走进来,把通知单交给唐黎岘说:“公司通知明天开干部会,正副矿长都参加。你们下午就得动身了。”

在公司干部会上,干部们重新学习了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报告,传达了党中央对工矿建设的指示,务了两天虚,然后布置生产任务。根据需要,根据全公司的人力、物力和各个环节的关系,按轻重缓急重新调整了计划。决定在年内修复起部分炼钢、炼铁、轧钢、炼焦、矿山等生产工程;围绕这些生产工程,还要相应的修复部分动力、运输、机械、耐火材料等有关附属工程,任务十分艰巨。孤鹰岭矿是重点工程之一,由于炼钢炼铁工程要提前,矿山也得随着跟上去,需要提前两个月供应矿石。

邵仁展经过学习,认识有些提高,又看风头不对,只好在会上保持沉默。唐黎岘在会上表示说:“任务确实很艰巨,但是炼钢炼铁的修复工程都上去了,我们一定要跟上去,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高炉生产!”

散会后,唐黎岘提议和邵仁展一起到炼铁、炼钢以及附近几个有关的附属厂去转转。邵仁展对这建议感到意外地说:“任务这么重,你还有闲心去参观?”唐黎岘说:“急也不在乎几个小时,转转有好处!”邵仁展勉强地跟他向烟囱林立的工厂群走去。

辽南钢铁公司是个庞大的破烂摊子。在远处看,厂房连片,实际上各厂都是孤立的,厂与厂之间凡是能长草的地方都长了草,纵横交错而铁锈斑斑的路轨,给杂草蒙盖住了。架在空中的瓦斯管道、输水道、蒸气管破烂不堪,厂房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到处是断垣残壁,一派荒凉景象。不过,现在部分区域已经活跃了,火车鸣叫着奔驰,汽车来回奔跑,在一些修建工地上,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唐黎岘和邵仁展刚走进炼铁厂,突然听见哨子响,一个工人向他们挥动旗子嚷:“站住,往后躲!”他们只得往后躲躲。稍顷,只听轰隆一声响,火光一闪,碎铁片乱飞,升起了一股硝烟。

硝烟飘散后,摆旗的工人摇摇旗,从其他高炉边、洋灰柱子后跑出一大群人。唐黎岘和邵仁展看爆炸结束,一同向高炉走去。他们来到高炉边,看见炼铁厂的徐厂长站在人群里,正在跟工人谈论爆破的事,看见他们便热情地嚷:“老唐,老邵,你们二位来啦!”

唐黎岘走上前问:“老徐,为啥搞爆炸?”

徐厂长告诉他们说:“日本侵略者临垮台时,还和我们捣乱,故意把熔化了的铁水留在炉膛内,凝固成大铁疙瘩,不爆炸就没法修;现在是搞试验,在炉膛内爆炸铁疙瘩,排除障碍。”

唐黎岘点点头,转脸望望高炉。一群工人正往炉内扛道木,一小队工人带着鎯头和八角钢钎子,爬进炉内去打眼,有几个干部在炉上朝这里望,显然是在等徐厂长。

徐厂长兴奋地说:“现在已经干起来了,虽然困难重重,可是胜利在望。日本侵略者临走时曾藐视我们说:‘高炉交给你们中国人,绝不会炼出铁,只能长高粱。’我们要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不仅要炼出铁,而且要快炼,多炼,比他们炼得更好更多!”他看炉上有人向他招手,便说:“你们二位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咱们到办公室唠唠。”

唐黎岘本想请徐厂长介绍一下经验,看他很忙,就说:“你忙去吧,我们到别处看看,好快一点回矿。”

徐厂长说:“忙啥,坐一会儿嘛!”

唐黎岘说:“还忙啥呢,你们已经雷厉风行地干起来,我们还没回家,将来我们供应不上矿石,修起高炉也炼不出铁呀!”

“好吧,我们等着你们供应足够的好矿石。”徐厂长跟唐黎岘和邵仁展握握手,奔向高炉。

唐黎岘和邵仁展离开高炉,顺着通向钢厂的大道往前走。路两边都架着管道,许多工人在沿线修理,道东的炼焦厂也很热闹,已经有一座炼焦炉开始生产,工人们正在修第二座,那里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再往前走,一群工人在修建凉水塔,远处的瓦斯罐上也有人爬上去修。两人走了一阵,唐黎岘说:“形势发展得很快,修复工程齐头并进,炼钢、炼铁的工程走在前边,其他的工程就得跟上去,形势逼人哪!”

邵仁展闷闷不乐地说:“炼钢、炼铁是头号重点,一切都优先解决,设备材料供应及时,要多少人给多少人,工程怎么能不快呢。”

唐黎岘说:“公司这样做是对的,钢和铁是主要生产,需要集中力量搞。”

邵仁展没有吱声,暗自对唐黎岘不满。他觉得唐黎岘不顾矿山的实际情况,只顾在领导和同志们面前表现自己,说大话,出风头。现在已经说了大话,招来的后果会使矿山更加被动,工作原来就很乱,再加快就更乱了。再说群众已经发动起来,还有啥潜力可挖呢?特别使他生气的是,有些厂矿都趁机提出设备材料要求,而唐黎岘却只字没提,硬充好汉。

唐黎岘在会上看出老邵的神气不佳,知道他会感到压力大,有意同他到几个厂参观参观,看看各厂的修复形势,好鼓起他的干劲。他边走边说:“咱们在山沟里,坐井观天,见不着大世面,出来看看,到处都干得热火朝天,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我们得加紧追,不然就会被甩在后头。”

他们接着去炼钢厂,在一名干部的陪同下,到平炉厂房去参观。厂房正在修复,但是里边已经修好一座平炉,正在烘炉,他们一进门就感到热气扑面。在平炉前站着个个身体结实的一群工人,陪他们参观的干部说:“这些人就是我国第一批大型平炉炼钢工人!”邵仁展问:“他们学会了吗?”那位干部说:“现在还没学会,正在学,等把炉烘好,就让他们炼钢,他们会炼出来的!”那些不久就要试着炼钢的工人,听他们议论,都转过身来以流露着自信和幸福的眼睛看着他们。

离开了炼钢厂,两人顺原道往回走。通过参观,他们知道公司的钢铁生产部门已经走在前边,矿山必须紧紧跟上。他们感到形势逼人,需要快一点赶回矿山,因此走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