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矿山停了半天工,全体职工集合起来,还组织了一部分职工家属,扛着铁锹铁镐,整队到狼洞沟去。
镇郊春色更浓了,柳枝披上嫩绿的新装,杏花开得红艳艳的,樱桃树含苞欲放,山坡上草色翠绿,喜鹊忙着衔枝做巢,成群的云雀从高空落下田野找食。工人队伍走过,雀鸟们忽啦啦飞起,带着银铃般的鸣声,掠过人们的头顶。
山村的农民怀着翻了身的喜悦,正忙着准备春耕,男女一起动手,挑着抬着往地里送肥,偶尔也有一两头老黄牛,拖着满载粪土的大车,在石头子路上咯噎咯噎地走着,赶车的扬着鞭子紧喊:“喔喔,架架!”老牛却不大理睬,仍然慢吞吞地走着。
队伍由焦昆带领,在大车道上浩浩****地前进。唐黎岘和薛辉顺着田野小道,抄近路往前走。唐黎岘一边走着一边望着那些星散的人家和那些忙碌的农民,内心充满了喜悦。他听俞立平向他谈过,矿山郊区的土地改革在一个月前已经完毕,分得土地的农民正在高高兴兴地准备春耕播种。他这几年来都是在农村里转,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亲切。他很想跟这些翻了身的农民谈谈,但都离他很远。他和薛辉走了很长一段路,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牵着一头毛驴,毛驴驮着粪篓子,一个老头担着粪担子跟在毛驴后边,吆喝着从小溪对岸走来。唐黎岘领薛辉站下,等两人来到近前,便跟老头打招呼说:“老大爷,你们往哪儿送粪哪?”
“往前边地里!”老头看唐黎岘像个干部,就想放下担子。
唐黎岘摆摆手说:“老大爷,走吧!别耽误活。”
老头冲唐黎岘笑笑,吆喝着毛驴往前走。
唐黎岘和薛辉跟了一程,来到地头,他用脚踹了踹垄台,弯腰抓起一把土,放在手中捻了捻说:“这块地土质不坏,在这山沟里是少见的。”
老的叫陈云山,他捋着胡子,满怀喜悦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地说:“这是毛主席、共产党给的,在过去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个掇烧火棍的地方都没有,若不是解放了,做梦也梦不到啊!你看,我还分得一条毛驴,看它的个头多高,四条腿多壮实,真像一头骡子。”
唐黎岘看了毛驴一眼,内行地点点头说:“是头好牲口,你这回有了地,又有牲口,日子可好过了。”
“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啊!”
陈云山帮男孩卸完粪,掏出小烟袋,装上烟,拿出火镰打火,因为引火艾蒿潮了,连打七八下也没点着,唐黎岘划根火柴替他点着,跟他坐在一起唠扯。陈云山告诉他说,他爷爷那辈由河南逃荒来到这里,到他这一辈给地主扛了三辈子活,他弟弟陈宝山在日伪时曾在矿山做工,后来被岩石砸断了一条腿回家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两年前参了军,二儿子今年春天到矿山当工人,留下老三和他在家里种地。
唐黎岘称赞地说:“你很会替儿子安排工作,工农兵都有,很好!”
陈云山坦率地说:“儿大不由爷,不是我替他们安排的。依我的,老二也得在家种地,这小子,偏偏要上矿山,拉也拉不住!”
“矿山不好吗?”薛辉含笑问道。
陈云山说:“在家里种地安全,到矿山干活有危险。他二叔到矿里才干一年多的活,就断了一条腿。”
薛辉跟唐黎岘交换了一下眼光,向他解释说:“你不能用日伪时代的眼光来看今天的矿山,现在不比从前了,矿里领导很关心工人的安全,处处为工人着想,不会有啥危险的。”
唐黎岘说:“是呀,现在矿山掌握在人民手里了,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矿山,不能让工人有危险,你放心吧!”
陈云山听罢认真地打量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是哪的,是县工作队的吗?”
“我们是矿山的。”薛辉用手一指唐黎岘说:“他是唐矿长!”
陈云山吃了一惊,在他心目中,县长就是很大的官,听儿子说唐矿长比县长还大,现在自己正在和这矿长随便地说着话,他有些抱歉地说:“唐矿长,我老汉笨嘴笨腮,说话颠三倒四,你听厌了吧?”
唐黎岘亲切地说:“你说得很好嘛,请坐!”他有些责怪地瞧了薛辉一眼,埋怨薛辉的多嘴会破坏他和老汉的随意交谈。
果然陈云山有些拘束,不再像方才那样随便了。站在一边的小伙子也在偷偷地打量着唐黎岘。
唐黎岘看陈云山不说了,引导他说:“陈大爷,你这块地准备种什么?”
陈云山说:“我打算种高粱。”他用小烟袋指指说:“这是豆茬,豆茬地种高粱是再好也不过了。辽南的高粱米很有名,秋天高粱熟的时候,要顶浆收割,打下高粱用碾子一去皮,雪白雪白的,做出饭来喷喷香,真顶上稻米。”
唐黎岘说:“辽南人最爱吃高粱米,也爱种它,你这河南人也受了影响。”
陈云山说:“我爷爷那辈算河南人,我是在这里生这里长的,就得算辽南人了。”
“对,对!”唐黎岘笑着说。
陈云山也笑了,磕了磕烟灰说:“俞区长那天给我们讲话,让我们多种些菜,好支援矿山。我今年种了不少土豆,种了很多大茄子、芸豆和南瓜。”
“好啊!”唐黎岘鼓励他说:“矿里正在修复,今年又要开工生产,工人越来越多,需要大量蔬菜,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援!”
焦昆带着大队从大车道上走过来,陈云山看这么些人扛着铁锹铁镐,感到奇怪地问:“唐矿长,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唐黎岘说:“这些人都是矿山的工人,到狼洞沟去填万人坑,矿工的悲惨生活已经过去了,不能让那些工友弟兄的尸骨丢弃在山沟里。”
陈云山望望那上千人的队伍,又瞅瞅唐黎岘,从这件事上他相信矿山要大变了。
队伍过去了,唐黎岘和薛辉告辞了陈云山,尾随着队伍向前进。
狼洞沟两山夹一沟。一边是高耸的石峰,陡峭的岩壁由山腰直插到山顶,巉岩兀立,乱石横生,石缝子龇牙咧嘴,有几处形成天然石洞,在岩石空隙地带,灌木丛生,密密麻麻的葛藤爬满了石崖。另一边是光秃秃的土山,漫山坡坟冢累累,密密层层直到岗梁。在沟口立着一座炼人炉,沟膛子里边白骨成堆,这就是万人坑。
焦昆带领人们来到山下,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山坡,他们望着沟膛子里的白骨,心情都很沉重。唐黎岘随后赶来,登上石崖望了众人一眼说:“同志们,这就是出名的万人坑,这里边堆着咱们工人阶级弟兄的白骨……它证明了万恶的日本法西斯的滔天罪行,它是黑暗社会的见证!不了解旧社会的工人生活状况的,看看这满沟的白骨就可以了解。那时候日本侵略者和汉奸把头骑在工人头上,千方百计地剥削工人、折磨工人,多少工人惨死了!多少工人冤死了!……今天是解放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要把这些阶级弟兄的尸骨掩埋起来,埋了阶级弟兄的尸骨,可不要忘了阶级仇恨。现在请林大柱同志给大家讲一下他的遭遇!”
林大柱拄着铁锹登上岩石,望了望沟里的白骨,瞧了瞧围在他身旁的黑压压人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站了半天,才说:“孤鹰岭矿开工修建那天就有我。那时候这一带满山是树林子,后来树木被鬼子砍光了,死了矿工就往这里埋,成了个坟场。日本鬼子霸占矿山的年月里,究竟折磨死多少中国人,谁也算不清。头几年死了矿工,弄个‘狗碰棺材’,或用席头卷起来,埋在山坡上,几年后全山都埋满了,日本鬼子就修个炼人炉,死了人就用火炼。在他们临垮台前三年,从关里关外抓来了大批劳工,又立了什么矫正辅导院,天哪,死的人可太多了!有时候传染病一起,死的人成车往这里拉,炼也炼不过来了,就挖个大坑,一个坑里埋三五十人。再后来坑也不挖了,死了人就往沟膛子里扔,谁知道这万人坑里死了多少工人弟兄呀!”
林大柱要讲自己的悲惨遭遇了,他的苦处太多了,细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唐黎岘要他只讲有关万人坑的一段事,他一想到那些往事就十分伤心。这时他激动地说:“要讲苦,我的苦水得几天几夜才能倒完。就讲一件事吧!我的兄弟林大祥埋在万人坑里,我也差一点成了万人坑里的冤魂。……那一年,矿里流行霍乱病,可邪乎啦,工房子里一病就是一群。我兄弟大祥病了,浑身发烧,一天多没吃饭了。把头来催上工,我向他说:‘他有病,不能上工!’把头瞪着眼睛嚷:‘穷骨头还这样娇,会走道就得上工!’大祥是个火性子,跟把头犟了几句嘴,把头抡起洋镐把就打,硬逼着他上了工。大祥进了坑道就昏倒了,我把他背出坑道,送到工房子里,他哭着对我说:‘哥呀,咱们逃走吧,若不然非死在万人坑里不可!’我也想走,可是没到期开不了钱,不用说家里每月还等着捎俩钱度命,连个路费也没有啊!我说:‘再等几天开了钱就走。’大祥呜呜哭了。这时候,把头又来了,看见我们俩就大骂,不容分说逼我去上工。我被逼着进坑道干了一宿,天亮回来时,大祥被抬进隔离间去了,什么隔离间呀,那就是死人仓库,人死了不往外抬,等够了一车再往外拉。死人跟活人放到一起,臭味难闻。我进去一看,大祥已经不行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把他背起来,鬼子把我好顿打,撵我出来就把门锁上,再也不许我进去。当晚我也病了,第二天下午把我也送到死人仓库里,我到那里时,正赶上装车,鬼子正指挥人抬尸体,哎呀,抬的正是大祥。大祥还没有死,睁着眼睛看我,费了很大的劲也喊不出声来。我扑过去抓住抬的人嚷:‘他还没死,不要抬!’鬼子把我推倒说:‘什么的没死,马上就死啦!’硬把大祥扔在车上,然后又扔上几个尸首压上他……”
林大柱再也说不下去了,伤心地哭起来,站在他身边的秋妹也哭了,在场的好多人都流了泪。
林大柱边哭边说:“我昏过去了,当我醒过来时,大车早走了!……我在那里躺了一天,昏昏沉沉的,只等死了!就在那晚下半夜,苏福顺和苏福昌哥俩,悄悄把后窗户撬开,福昌兄弟进来把我背出去,背到他们家里花钱给我治病,苏大嫂像对待亲兄弟那样照看我,整整养了一个月我才好了。多亏苏家哥俩,若不然我逃不出鬼门关,他们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人们都感动地望望苏福顺和苏福昌,苏福顺和苏福昌的眼里泪光闪闪。
突然,在人群里有人号啕大哭。众人一看,哭的人是郎金魁。他在人群里挤着要上前,大家给他让开一条路,他登上岩石,憋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来:“我一家五口人下关东,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啦!……”说完又呜呜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再也说不出话了。
许多老工人都了解郎金魁的身世,他家住在山东掖县,家贫如洗,辈辈给地主扛活。那一年他们家乡遭了大水灾,实在过不下去了,他父亲用挑筐一头挑上他,一头挑上他姐姐,跟他妈妈领着十二岁的哥哥,沿途乞讨闯关东。他们到了沈阳听说孤鹰岭矿招人,就来当了矿工,他父亲在矿山干了七个年头,有一天洞子冒了顶,砸死在里边。那时候他才十四岁,为了活命跟哥哥一起去当童工,妈妈和姐姐给人家洗补破烂,一家四口都劳动,还是吃不饱肚子。过了一年,有一天晚上他回家,一进门看见妈妈倒在炕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哭得声嘶力竭。他忙跑到妈妈跟前去问,妈妈一面问他哥哥去哪里了,一面告诉他金大马棒把他姐姐抢走了。他一听气得眼前直冒火星,愣了愣神,转身跑去找哥哥;哥哥顺魁也是个愣小伙子,认为自己理直气壮,领着他就去找金大马棒。兄弟俩走进金大马棒的院子,见金大马棒屋里灯光明亮,里边传出日本人的说话声,他们犹犹豫豫地没敢进去。两个人正在窗下徘徊,忽然有个狗腿子由屋里出来,一看是他们俩就喊:“有贼!”这一喊由屋里跑出几个狗腿子,不容分说,就把他俩绑起来送进了矫正辅导院。分别把他们关在两个地方,过了五个月他被放出来时,才知道哥哥早已死了;回家一看,妈妈也早已去世,别人告诉他说他姐姐被金大马棒糟蹋后被金大马棒的老婆让鬼子的狼狗给咬死了。
郎金魁泣不成声,人群里充满悲愤,沉重的气氛笼罩着群山。
唐黎岘扶着郎金魁,用洪亮的声音说:“同志们,郎金魁太悲痛了,他一家五口人来到了矿山,几年的工夫就被万恶的日本鬼子和汉奸折磨死四口,最后只剩他一个孤儿。郎金魁、林大柱有苦,在场的许多人都有苦。他们的苦,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苦,这是民族苦,阶级苦;现在我们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已经得到解放了,过去的那种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在旧社会所受的苦!我们要把悲痛化为力量,积极行动起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又快又好地把矿山修复好!”
苏福顺忍不住地大声说:“若是不解放,咱们穷工人有罪遭哪!现在解放了,穷工人得了好,成了国家主人,再不挨打受气了,我们要拿出全部力量去干,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好,若不好好干,就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
“对!”郎金魁抹干了眼泪,高声喊:“我以前糊涂,干活吊儿郎当,那能对起谁呀?我错了!从今天以后我郎金魁一定要好好干,要拿出全身的劲来干!”
人群沸腾起来,都争着讲话,古尚清、曹顺林相继讲了话。林大柱也激昂地重新讲了话,他坚决表示要为矿山的修复努力到底。众人原先的悲痛气氛已被激昂的情绪所代替,都纷纷表示决心,大有气壮山河的声势。
唐黎岘见时间不早了,向人们挥挥手说:“天不早了,就谈到这里吧!回去后我们还要抽出些时间让大家继续诉苦和谈感想,让大家牢记阶级仇,民族恨。同志们,现在我们动起手来,把万人坑填平,让我们受难的阶级弟兄们安息吧!”
人们立时都行动起来,挥起铁锹铁镐,掩埋沟膛子里的那些白骨。
苏福顺回到家里,想起今天在狼洞沟的情形,禁不住地又想到老二福昌。老二由家搬岀去有五个来月了,疙瘩始终没解,几次让他搬回来他也不干。他心里总惦记着这码事,想起来觉得就不安。在过去那样的苦日子里能很好相处,为什么现在就搞不到一块儿呢?他对自己说:不行,还得说服他搬回来,于是马上就去找苏福昌。
到宿舍里没找到福昌,有人说,看见他在街上跟翠花说话,猜到他可能到牛家酒馆去了,便赶紧去牛家酒馆,进门一看,福昌果然在里边喝酒,他不满地喊:“老二!”
苏福昌看到大哥责备的眼光有些不安,忙把手上的酒盅放下;翠花看见苏福顺,忙迎上前说:“喏,苏大哥啥时候也不登俺的门,哪阵风把你刮来啦,真是个稀客!来吧,你们哥俩在一起喝喝!”
苏福顺厌恶地瞅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到苏福昌的桌边坐下,说:“你怎么又来这里喝酒啦?”
苏福昌发窘地脸红了,没好意思回答。刚才在山上听林大柱和郎金魁诉苦,自己也回忆起过去的艰难生活,觉得需要冷静地想想。今昔一对比,新旧生活太明显了,初次想到自己这样落后,对不起共产党。一路上他正在思索,遇见了翠花,经不住几句甜言蜜语,又跟她来了。
翠花拿来一只酒盅一双筷,又主动地添了一盘猪头肉,嬉皮笑脸地说:“苏大哥,喝吧!别那么看你兄弟,他有好多日子没来了,今天是我请他来的。”酒客不多,她索性在桌边坐下,接着说:“福昌跟你不一样,你老婆孩子一大堆,有人爱,有人疼,他是个光棍汉,谁疼他呀!”
苏福顺听这个话非常恼火,坏人总是用这来挑拨他跟老二的关系,他厌恶地向她挥挥手说:“你忙你的去吧!”
“不忙!”翠花没羞没臊,死皮赖脸地跟他纠缠说:“你来得好,我正想跟你说说,要是福昌娶我,你同意吗?”
苏福顺听了感到惊讶,询问地瞅瞅老二,苏福昌发窘了,自己还没有决定娶她呢。酒客们都好奇地往这边看,翠花不顾周围的酒客,挑战似的瞧着苏福顺,看他那惊讶的样子,暗自感到得意。
有一个酒客要添酒,翠花站起来走了,苏福顺低声问:“福昌,你真要娶她?”
苏福昌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想好,还不知道她肯嫁不肯嫁,也不知道她公公让不让她改嫁。”
翠花添完了酒,又回来坐下说:“现在寡妇兴改嫁了,自由了,我公公也管不了我。我不愿意守下去,也不愿意这样混下去,要嫁个正正经经的有手艺的工人,跟他正正经经地过日子。大哥,你是知道的,福昌跟我……嗯,嗯!那个……哎呀,看我说些什么傻话呀!”她假装害臊了,稍稍低下了头,一面又扫视在座的酒客,眼光里好像说:你们背后讲去吧,我要嫁给苏福昌了!
在这种场合,苏福顺觉得不便跟福昌说什么,又看翠花跟他纠缠个没完,心里很厌烦,嘱咐苏福昌抽空到家里去,便起身走了。
苏福昌低头喝着闷酒,翠花看他那样子觉得有趣,仍然坐在一边和他纠缠不休,嘻嘻地笑着。